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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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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想回家?”他突然问。
念卿怔住,回头看进他双眼,见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在这个钢铁般的男人的眼里,她第一次看见了厌倦与疲惫。
她立即张臂环住他,紧紧的,用尽全部力气给他支持,“仲亨,这里便是家。”
此心安处是吾家。
你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
霍仲亨动容,良久凝视她眼中光影,不觉坠入那潋滟温柔中去……他蓦然低头,深深吻上她的唇、她的眼、她的额,辗转流连,停在她耳鬓青丝间,喃喃问,“念卿,我是一个好人么?”念卿一震,强压下心中忐忑起伏,只柔柔地笑,“谁能比你更好。”
他却笑了,“我是个好将军,却不是个好人。”
念卿抬起脸来,凝眸看他,“你在自责?因为军衣的事?”
霍仲亨目光转寒。
“那作恶的人已处决,无辜者也应瞑目,你不要太过自责。”念卿轻轻开口,劝慰的话还未说完,他却冷声道,“曹老三虽贪财,谅他还做不出损害同袍的恶行。那军衣里的破棉絮,是陈久善做的手脚,曹老三受他利用,不过是个替死鬼!”
杀一人以平众怒,止一端而防大乱,明知有冤也不得不杀。
被人利用的曹老三是冤杀,无辜受累的士兵亦是枉死。
那批军衣是今岁秋前由军务局置办,全部采购自南方——这是霍仲亨与南方的默契之一,他为南方提供武力支持,南方则援助他庞大的军需开支。这批军需是块大大的肥肉,按例免不了上上下下一番揩油,却因是霍仲亨的东西,而无人敢动。因北上征战在即,霍仲亨尤为重视,也深知贪污军需的敝习,特地派人前往监督。然而押运之际,军务局却因沿途战乱之故,没有从铁路运送,改走汽车一路辗转……最不易检验出纰漏的军衣便是在这途中被人动了手脚,而负责交接的曹老三又糊里糊涂被人收买。
若没有这一笔贿金被发现,南方情报部门也没想到陈久善会算计到霍仲亨头上。
顾青衣奉命北上调查之际,尚未确定陈久善与此事有关,只怀疑有南方高官涉入其中。而她密见霍仲亨,却是为了另一个原因——情报部门已获知,有人向大总统揭发,称霍仲亨暗中支持薛晋铭的军火交易,秘密提供军费支持佟岑勋在北方发动内战,表面倡议和谈,实则挑起战争,借机扩充势力。
霍仲亨得到顾青衣携来的消息,已连夜发出急电,命许铮立即赶赴香港,协同薛晋铭处理此事。但就在顾青衣北上的同时,另一人也被派遣南下,调查薛晋铭的军火交易。
“这个人,是陈久善的干女儿。”霍仲亨目光沉沉,望向窗外渐已发白的天际,“也是薛四公子的旧相识。”
“太太,外面有位女士说要拜访薛四公子。”管家亚福不知所措地站在茶室门口。
正在享用下午茶的蒙氏夫妇、四少与蕙殊一齐停住——薛晋铭的行踪一直对外保密,只有霍督军与夫人知道他住在这里,这突然找上门来的女子却又是谁。
贝儿反应极快,立刻喝问亚福,“她是什么人?你有没有说薛先生在这里?”
亚福忙摇头,“我说不认得薛四公子。”
蒙祖逊看向薛晋铭,“你可有别的朋友知道此处?”
坐在背光处的薛晋铭戴一副墨色遮阳眼镜,手术后目力虽已恢复大半,却仍有些畏光。他对蒙祖逊摇了摇头,问亚福道,“她还有别的话么?”
亚福忙道:“她只说她姓冯。”
“冯?”薛晋铭皱了眉,略一沉吟,蓦地从椅中站起来,“是方还是冯?”
众人被他的反应吓一跳,亚福南洋口音浓重,方和冯的读音混淆不清,见四少这样问,慌忙答道:“是方……方圆的方……”
四少脱口问,“她在门外?”
“是。”亚福极善察言观色,见他神情如此,忙说:“要不要这就请她进来?”
蒙祖逊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你先不要出面。”
四少不语,静了一刻,微微颔首。
贝儿不放心地跟了蒙祖逊一同迎出去。
薛晋铭缓步走到回廊下,从紫藤花架间隙里,望见大厅通向小会客厅的走廊。只过了片刻,就见亚福亲自在前引路,领着一个黑衣女子款款而来。那女子步入走廊,将黑纱宽檐遮阳帽脱下,露出低挽卷发、白皙肌肤与菱角分明的红唇。
“咦,是她!”
这一声低呼却来自身后的蕙殊。
骤闻这两个字,却比看清她容貌更令薛晋铭惊愕。
他讶然看向蕙殊,“你见过她?”
蕙殊诧异万分,“她就是船上那个人呀!你记不记得那时我跟你说,我们船上有个美人,长得十分标致?你还说我多事……”薛晋铭脸色微变,“你确定么?”蕙殊用力点头,“没有错,我记得她的样子!”
“她在船上便已见到我?”四少脸色峻严。
“是的,她还问你是不是我先生。”蕙殊有些尴尬。
薛晋铭回转身去,望向远处早已不见人影的走廊,莫测神色令蕙殊心里慌乱起来,不由惴惴问道,“她究竟是谁?”
四少静了一刻,缓缓道,“是我从前的未婚妻。”
蒙祖逊阅人多矣,却第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女子。
她自一开始说了句“你不是薛晋铭,请让他自己来见我”,便端坐沙发里,点燃一支烟,再不开口说话。任凭蒙祖逊如何询问,她也无动于衷。贝儿在一旁与蒙祖逊互换了眼色,柔声道,“方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呢,你到我家来寻人,总要告诉我这人是什么样子吧?”
“这里并不欢迎我是么?”方小姐抬眼看她,唇角抿起,显出一种神经质的防卫,衬了她雪肤红唇,愈显得孤傲,“也许我是来错了,我要找的人或许早已忘了我。”
贝儿忙道,“方小姐,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方小姐一笑,径自起身向门口走去,“告辞了。”
贝儿与蒙祖逊忙要拦住她,会客室的门却被推开——
午后阳光从门上紫藤萝间漏下来,婆娑光影里,那人站在门口,薄唇上带一点暖暖笑容,藏在墨色镜片后的一双眼却似有着催眠的力量。
“洛丽。”他轻声唤出她的名。
她定定望住他,双肩发颤,倨傲神情在刹那间土崩瓦解。
薛晋铭向她伸出手,她却退后一步,摇头哽咽,“我以为你再不肯见我……”
“我寻了你许久,为何到现在才来找我?” 薛晋铭扶住她摇摇欲坠身子,神色温柔,目不转睛看她。她欲言又止,楚楚地仰起脸来看他。
这泫然欲泣却又强作坚强的神态,令蕙殊看了也觉心酸,看她黑衣素裹,芳唇欲滴的模样,恍惚竟与霍夫人神韵有几分相似。
蒙祖逊将贝儿挽了,悄无声退出门来,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贝儿怔忪回身,却见茫然呆立的蕙殊,心下不忍,上前将她拥住,“咱们走吧。”
风扇旋转,吹得纱帘起伏不定。
伏在沙发扶手上的方洛丽肩背清瘦,哭了良久才渐渐止住哽咽。
“我原想一个人躲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可是不偏不倚地,却在那船上遇着你……我原以为那位女士是你新的女伴,而你眼睛又瞧不见了,我终究忍不住……便一路跟着你们来香港,费了许多时日才打听到你在这里。”方洛丽倚了沙发,接过薛晋铭递来的手帕低头拭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来看看你的眼睛是否治好。”
薛晋铭执起她的手,看见她手背有深浅交错的旧疤痕,“这是怎么回事?”
方洛丽缩回手,“都是旧伤,不要紧。”
“是佟孝锡?”薛晋铭蹙眉问。
方洛丽脸色微变,两手绞紧手帕,提起这个名字似仍觉恐惧,“他喝醉酒常常发怒,我没有办法,当初在北方一个人也不肯帮我,只有他……晋铭,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跟了那样一个人……”
“这是什么傻话。”薛晋铭微微倾身,望住她双眼,“洛丽,你真是在船上遇着我么?”
方洛丽手上一顿,目光微错,“你疑心我编造谎话骗你?”
他目光深深如醉人的醇酒,“不,我只惊叹缘分奇妙,竟令你我重逢他乡。”
入夜的蒙公馆笼在静谧月色下,潮湿的南国气候,令夜雾也带上湿漉漉的水汽。
亚福照例是睡得最晚的人,每晚总要依次巡查过各个房间才可安心。
今晚的蒙公馆因那神秘客人的到来而比平日更加宁静,先生与太太早早上楼休息,祁小姐自晚餐后再未下楼,而薛先生与那位方小姐整晚都在谈话,直到方才薛先生才离去。方小姐因是客人,独自住在三楼的客房。
亚福站在楼梯上张望三楼,见方小姐房门紧闭,门下缝隙里透出亮光。整层楼除去这客房便是薛先生临时用的书房,他上前检查了书房门锁,轻手轻脚关上走廊的灯,掉头下楼。
花园里林荫掩蔽,虫鸣起伏。
亚福穿过花园小径朝仆佣们住的侧楼走去,转身时,似不经意瞥见什么……他蓦地站住,回头看向三楼的窗口,那是薛先生的书房。方才彷佛有一点亮光在那窗口闪过,亚福迷惑地走近两步细看,却不见什么光亮。
是眼花了吧,亚福摇头,暗叹年纪一大眼睛便不好使了。
他背转身,却没有看见三楼窗后有个淡淡人影,一闪即没入黑暗之中。
窗帘隔绝了外面光亮,室内却嗒的亮起一点微光。
金属打火机,擎在一只秀美的手中,光亮漫漫照过书桌,照上一格格抽屉……她取下襟前银丝绕成的胸针,翻转过来变成一枚奇异工具,伸入抽屉锁孔,如开门时一般轻易地将锁芯拨开。抽屉里整齐叠起的文件信函,有中文、德文、英文……她急速翻动,然而一页页都不是那至关紧要之物。
闷热的室内长窗紧闭,一丝风也没有,她挺秀鼻尖上渐渐冒出汗珠,手上越翻越急。
“怎么不看看左边抽屉?”
黑暗中传来这温柔含笑的语声,恍如催魂。
叮一声,金属打火机坠落地上,光亮彻底熄灭。
窗前落地台灯却亮起,朦胧暖光照着墨绿丝绒窗帘,那人长身玉立在帘后,朝她翩翩一笑,“找着你要的东西了么?”
薛晋铭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白兰地,端一杯递到方洛丽面前。
方洛丽的脸色惨白,盯住他一言不发,汗珠却从鬓角滚落。
薛晋铭微笑倚上身后桌沿,“你演戏的本事大有进展。”
“你一早已识破我?”方洛丽脸颊涨红,目光幽幽透出恨意。
他啜一口酒,静静看她,并不开口。
方洛丽咬唇不语。
他低低叹一口气,“洛丽,你以为我真的不懂你么,似你这样骄傲的人,怎会愿意如此作践自己来取悦我?”方洛丽手上一颤,摔落酒杯,弯身探手入自己裙底。他却似早有所料,闪身上前,将她手臂轻松一剪,迫她跌入他臂弯。方洛丽挣扎弯身,抬腿朝他踢去,却被他伸手探入长裙底下,修长敏捷手指滑上她大腿丝袜,从吊袜带上轻车熟路地一抹——那银光闪闪的轻巧手枪便被他抹在掌心。
廿五记:险峰转·歧路回
“她是你的未婚妻,却做了佟孝锡的情妇,现在又做了陈久善的干女儿?”蒙祖逊苦笑,将手中烟斗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这算怎样一笔糊涂账?”
方洛丽夜半潜入书房,企图盗取四少与霍督军往来的密电信函,从中窃取证据,被四少当场拿住。若说旁人不知道深浅,低估了曾任警备厅长的薛四公子,以为一出美人计就能从他眼皮底下盗取情报,可陈久善却是官场老手,他岂能不知笑面杀人原是薛晋铭的长处。
况且霍仲亨派出的人即将抵达,这方洛丽却来得不早不迟,彷佛送上门来的把柄,好让他们得知陈久善的企图。
蒙祖逊咬着烟斗,眉头紧锁,“我总觉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晋铭,你不觉得方小姐来得太过蹊跷?”
“蹊跷在哪里?”薛晋铭懒懒倚在沙发上,神色疲乏,从银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上。他平素是不爱抽烟的,看来昨晚又是一夜未眠。
蒙祖逊皱眉道,“方小姐落在我们手里,倒像是陈久善故意送来的把柄,好让霍帅先行发难,他再来个后发制人?他有这等把握,莫非手里当真握有十足证据?”
“我不知道。”薛晋铭答得坦白直截,目光却追着那飘忽袅绕烟雾,彷佛已神游物外。
“照理说,他不该这时候将霍仲亨的矛头往自己身上引,就算他重兵在手,证据十足,也没理由把自己推上火山口。若我是他,理当按兵不动,坐等北方打起来,再收渔人之利。”蒙祖逊若有所思道,“除非,他根本不想霍仲亨攻打北平,唯恐霍仲亨以武力统一北方,他便失去趁乱分一杯羹的机会。因此一面在背后放火,牵制霍仲亨的力量,一面煽动南方出兵,借南北之战扩充威望实力……若果真如此,那佟孝锡与他怕也是串通为谋!”
薛晋铭不说话,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半晌开口,却是答非所问,“许铮下午就要到了吧?”
蒙祖逊微怔,“怎么,你打算把她交给霍帅的人?”
薛晋铭将抽了一小半的烟缓缓摁熄,摇头笑而不语。
却听有人敲门,女仆在书房门外催请两位先生下楼用午餐。沙发上懒猫一样恹恹的薛晋铭听见这话,站起来伸了伸腰,“好极了,听说贝儿亲自下厨炖了汤。”
他今日言行十分怪异,令蒙祖逊一头雾水。
二人下楼进了餐室,贝儿与蕙殊已候在桌旁,桌上浓汤飘香,佳肴诱人。
只是席间三人都心事重重,心思全然不在美食上,唯独四少意态悠闲,对贝儿亲手烹制的浓汤赞不绝口。蒙氏夫妇暗自相觑,都觉出他今日的古怪。贝儿尤其觉得不妙,听亚福说,昨晚半夜巡查,发现四少房间一直亮着灯,似乎一整晚未睡。
蕙殊今日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贝儿寻思着找个话头,便说,“下午霍督军的人到来,我叫亚福去接,晚上安排了家宴给客人接风。”冷不丁却听蕙殊接口道,“我去接吧。”
蒙氏夫妇齐齐看她,一时诧异莫名。
她脸颊微红,却冷冷垂着眼,做出一派若无其事的泰然姿态。
贝儿看看她,又看看笑而不语的四少,心下暗道今日真是古怪,不知这两人撞了什么邪。蒙祖逊打破尴尬地咳嗽一声,“听说方小姐终于肯吃饭了么?”
这位方小姐被擒住之后,一连三天不吃不喝,性子十分刚硬。四少也不理会她,将她关在后院储藏室里,不许旁人去探视,这套对付人的禁闭手段他是得心应手。可怜那方小姐一直被关到今早,四少才去见了她,总算令她肯开口吃饭。
薛晋铭笑了一笑,淡淡说,“明天我就带她一同回南方去。”
蒙祖逊错愕抬眼,疑似自己听错。
蕙殊面无表情,似早已知道这个决定。
贝儿失声问,“你这个时候回去做什么?”
“自然是做好人,办好事。”薛晋铭悠然地笑。
蒙氏夫妇面面相觑。
蕙殊却开了口,“薛先生打算向南方政府捐赠六百万元军费,并将军火全部赠予霍督军,还将当面向陈久善提亲,对了……方小姐已经应允了薛先生的求婚。”她举起手边酒杯,笑得格外甜美,眼中隐隐泛起泪光,“这是我做为薛先生的秘书,替他办的第一件要紧事。让我们……为这段良缘干杯!”
蒙氏夫妇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转过神来。
席间只有两人举起了酒杯,一个是蕙殊,一个是四少。
蕙殊猛一仰头,将酒直倒进嗓子里。
四少缓缓啜饮,直至酒尽杯倾。
林荫路盘旋至半山,临海的碎石浅滩灌木缀生,海风潮湿微咸。
亚福亲自开车,一路上热情地向贵客介绍沿途风物,后座的许铮面带微笑,虽然不太听得明白亚福口音浓重的话,仍保持着倾听神情。亚福觉得这位许先生待人有礼,半点不似他以为的粗豪军人。倒是陪在他身旁的祁小姐显得有些失礼了,她一路上都不同客人说话,抿着嘴角,只看着车窗外风景出神。
许铮心情却极好,说不出原因的好,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蕙殊,却不敢侧头去看她的脸。想了半晌,终于找出话来,“听说薛四少的眼睛总算治好了?”
蕙殊回头见,他坐姿端严,两手在膝上放得规规矩矩,虽是问她话,却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看惯了他黑面黑脸的硬朗模样,此刻脱去军装,拘谨守礼的许副官倒似变了个人……对了,听说他现今已被委任为师长,名副其实成为霍仲亨的左右手,不再是许副官了。
“四少好多了。”蕙殊淡淡回答,眼角扫向他擦得裎亮的鞋尖、一尘不染的雪白袖口,女子纤敏如发的心绪隐隐已触动,心头蓦然浮上那日水下生死相系的一刻……车中闷热,令她耳根脸颊潮红,不觉抬头想叫亚福摇下前面车窗,却不经意撞上后视镜中,那一双凝视自己的眼。
蕙殊陡然侧过脸,慌乱看向车窗外,似乎听得许铮也低咳了一声。
这境况真叫人尴尬,她寻思着主动打破沉默,“霍公子还好么,听说他也受了伤?”
“是的,公子受了枪伤,不过伤在皮肉,并不要紧。”许铮想了想,又道,“当日十分危险,幸好夏姑娘将公子藏起来,我才来得及带人赶去。”
蕙殊诧异道,“夏姑娘是谁?”
她当日单独被擒,并未到过夏家,也不识得四莲。
于是许铮将霍夫人藏身夏家,受四莲相助的经过简略讲来——后来码头烽火四起之际,子谦掩护众人脱险,受伤落水后挣扎游到岸边,避过了追兵的搜寻。然而天寒地冻,他又受伤失血,与侍从失散。正在危急时,城中的夏姑娘得知码头货船爆炸,冒死赶来发现公子,将他救回了家中,直待许铮寻迹找来。
蕙殊听得如闻天方夜谭,呆了良久,怔怔叹道,“这,这可真是浪漫……人与人的缘分实在奇妙。”许铮笑起来,“可不是么,夫人当年同督军相识,那才奇妙之极……”他蓦然住了口,觉察自己多嘴失言,实在讲得太多。
蕙殊抿唇一笑,对那段风流公案早已听得多了,各式传言都烂熟于心,只是从来缄口不提,毕竟那是四少最最伤心之事。思及四少,心头刚刚散开的失落阴霾重又聚起。她低头,无意识地扯着白蕾丝手套上的珠片,良久低声问,“你认得一位叫方洛丽的女士么?”
许铮一怔,“认得。”
蕙殊半低了头,“你知道她同四少从前的事么?”
许铮皱眉,“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蕙殊吸一口气,“因为,她也到了这里。”
“她在这里?”许铮惊诧莫名,“冲着薛四少来的?”
他接到命令赶来之际,顾青衣尚未见到霍仲亨,谁也不知方洛丽早已悄无声息尾随薛晋铭来到香港。这个消息令许铮大感错愕。
蕙殊娓娓将方洛丽夜入书房盗取书信的经过道来,并告知方小姐被擒后向四少承认了来历,直言她是陈久善干女儿的身份——这出人意料的变故令许铮脸色凝重,“四少打算怎样处置此事?”
这一问,似打在蕙殊心坎上,生生作痛。
她看向后视镜中自己和许铮并肩而坐的身影,语声平板僵硬,“他打算履行婚约,迎娶方小姐。”
许铮的反应不如她预料的震惊,只是皱起眉问,“然后呢?”
蕙殊茫然道,“他要回南方,将家产捐给政府做军费,军火赠给督军,放弃他一心一意要做的军工厂,破誓出山,重新入仕。”车子在此时驶入一个急弯,道旁低垂树枝刷刷刮过半摇下的车窗,几乎打在蕙殊肩头。许铮下意识将她一拽,伸臂挡住树枝。她随着车子转弯之势跌入他臂弯,茫然地仰起脸,“为什么,你们男人不是最重功名事业吗,他怎么能这样轻率放弃自己的理想,尚未真正开始,就这样撒手放弃!”
压抑心底的失望在这一刻冲破理智牢笼,再不能欺骗自己相信种种借口与慰藉,他就是放弃了,放弃了曾激励她一同为之努力的理想,放弃了她满怀憧憬期待的将来。她视他如无所不能的天才,崇拜他白手聚敛千金,更敬仰他目光长远,胸怀久志……可如今,他因一个莫名其妙到来的女人,以一个全无道理的决定,轻易粉碎了她对他的期待。
这失望,远比他要结婚的决定更令她难过。
温暖水波动漾在脸庞耳际,带起奇异的瓮瓮声响,水下屏息的窒闷,令心绪异样宁静,似将整个世界都远远隔绝。
浴室门上传来低叩,女管家的语声听来彷佛十分遥远,“夫人,衣裳已备好了。”
水面漾开,从氤氲雾气中浮出女子精致脸廓,瓷白肌肤添了浴后红润,水珠从她眉睫发梢滴落,沿修长颈项滚落颈窝,漫过锁骨……她拿一条雪白浴巾漫不经心裹上身子,赤足踩过地上羊毛绒毯,懒懒问道,“督军在路上了么?”
“侍从室说已出来了。” 女管家将一袭深红曳地礼服捧上前来,衣缎流光溢彩,红得耀人眼目。鲜少有人敢将这般艳烈颜色穿在身上,唯独夫人雪肤浓鬓,天然风流,最适宜不过。女管家心下暗自赞叹,一面将妆台上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轻轻系上她颈项。
她看着镜中闪耀的钻石,微皱了眉头。
管家忙道,“夫人不喜欢?换那条玛瑙坠的看看?”
夫人起身走向她放置贴身小物的抽屉,取出一只不起眼的锦盒,垂眸看了半晌,轻轻打开来……管家探头看去,却是一副艳绝夺目的鸽血红宝石耳坠,眩目之光令见惯世面的管家也呆住。夫人亲手将耳坠佩上,自镜前转身,眸色流转,鬓砌乌云,衬了唇角一点笑意,顷刻间整个房间都生出异样光辉。
“夫人真是美极了!”管家的赞叹发自肺腑。
念卿看向镜中人,看那鸽血宝石绯光潋滟,心头不觉回暖。
耳畔鬓间一点暖,是那人留下的苦心与殷殷,她便珍重佩之,不负知己之情。
今晚总理府上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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