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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人来-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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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丽,洛丽。
纵使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
这样的两个人,兜来转去,分分合合,最终还是要走在一处了。
晋铭已遣人去香港接回洛丽……他说侍她的病好了,他便举行婚礼。
念卿闭上眼,心底茫茫然,也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方小姐至今还留在蒙家?”
她蓦然提起洛丽,薛晋铭脸上的笑容不觉敛去。
“是,我不放心她再回陈久善那里,蒙家自会照顾她。”
念卿点了点头,抬眸看他良久,萦回在唇间的话终究还是忍了回去。
然而他已察觉她不忍神色,脱 口问道,“你想说什么?”
她来不及回答,远远的,萍姐已一叠声叫道,“夫人,夫人,少帅回来了!”
“子谦!”
念卿一踏入客厅,便看见了子谦一身戎装,英姿挺秀地立在正中,身影远远看去竟和他父亲有了三分相似。
“夫人。”他恭然开口,乍见他时的满面喜色,在瞧见她身旁的薛晋铭后转为疏离。
“怎么突然回来了?”念卿万分诧异,离开北平时子谦尚在征战途中,听闻他初建了战功,被仲亨留在身边协理废督事务。如今他却无声无息,突然回到家中,事先一点风声也未听仲亨提过。
子谦也不答话,目光灼灼只望着念卿,“听父亲说你病了?”
念卿有些怔忡,方欲回答,却见素颜的四莲新手端了茶进来,在子谦身后柔柔低了头,一言不发将茶放在案几上。
子谦无意间回头,触上她羞怯目光,顿时一呆。
“少帅请用茶。”四莲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哦。”子谦有些不自在地端起茶,不自在的喝上一口,更加不自在地说了声,“谢谢。”
念卿不觉莞尔,看子谦风尘仆仆模样,一路上早已汗湿鬓角,忙吩咐萍姐给他预备衣物,先让他上楼更衣休息。萍姐会意地将丫头们遣走,只留下四莲在侧……
子谦的房间在三楼单独的一隅,走廊长窗敞开,恰将风中梧桐枯落叶吹进来几片。
步入浴室的子谦已换上雪白衬衣,灰色暗纹长裤熨得笔挺,几副袖扣整整齐齐摆上待他挑选。一杯热腾腾的咖啡也已搁在桌上……沙发上坐着沉静的四莲,见他出来,忙站起身相迎。
这般周到仔细,倒令子谦有些局促,怔了怔才温言笑道,“怎么叫你来做这些事,你是家里的客人,又不是丫环,萍姐也真是的。”
四莲用轻如蚊蚋的嗓音说,“我应该的。”
子谦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顿时耳后有些发热。
定睛看她模样,与初见时颇有变化,原告白皙的肌肤更见剔透,烫了卷儿的头发精心束起,唇上有薄薄的胭脂。她本就是十分清秀的女子,如此一来,更添少女妩 媚。
她舍命救他,又一路照顾他南来,看在旁人眼里早已将她当作是他的女人,莫说许峥和夫人有些想法,想必在她自己心中,也早已是这样的认知。
子谦一时默然,看着她楚楚模样,心中不觉泛起怜惜,却也泛起说不出道不明的涩意。
一声轻微的吱呀,房门被悄悄推开。
“谁?”子谦警觉转身,却见一只小手伸进来挥了挥,稚气的童音带着脆笑,“是霖霖小姐。”
子谦欣喜地打开门,将霖霖一下子举起来,逗得她咯咯大笑。
还是前次回家养伤时初见这小女孩儿,比他年幼十多岁的异母妹妹,想不到竟与他一般投缘,这精灵般的小姑娘也实在惹他爱不释手。
霖霖缠着子谦与四莲一番玩闹,在房里进进出出地疯跑,将两个大人惹出一身汗来,直至听哥哥说要去见妈妈才肯安静。
她已懂得了妈妈在生病,不能够在让妈妈抱,于是安静地依在念卿卧房门口,眼巴巴望着子谦走进去,眼巴巴望着一道屏风横在房中,挡住了视线让她不能看见妈妈的身影。
四莲俯身将她抱起,悄无声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屏风后面传来念卿低弱语声,“子谦,别过来。”
子谦默然驻足,隔着一层棉纸屏风,隐约可见那玲珑侧影,被光匀匀投在眼前。
“北边还好么?”
虽然她问的是北边,但他知道她想问的是他父亲。
子谦沉吟片刻,沉声道,“大体还安稳,只是南边又不太平了,日前北平又接连出了事,此次父亲命我回来便是秘密调查那几起暗杀事件。”
屏风后她的身影一晃,语声陡紧,“暗杀?”
南边怎么个不太平,北平又出了什么事,何以又牵扯到暗杀这此日子她竟全不知情!自回到家中,仲亨每次发来电报只是寥寥数言问候,从不提及政事。身边除了仆从便是医生,在这临海眺远的茗谷别墅中,远离纷扰,她竟错觉风平浪静,以为岁月终归于静好。
念卿怔怔抚住胸 口,蓦地明白过来,这宁静幻象是仲亨和晋铭联手给她撑起的避世之伞,是故意为她隔绝忧患,好让她静心养病,不再受半分惊扰。


第卅三记 (下)
 
纵使机关算尽,也敌不过人世无常。
就在念卿因病离开北平的次日,顾青衣一封密电送到,传来同样的坏消息大总统旧疾复发,早在霍仲亨宣布废督时便已卧床不起,日前病逝急遽转危,情形大为不妙。
早年辗转流亡,又为国操持多年,大总统虽不过五旬年纪,却是重病缠身,身子时好时坏。南方政局向来动荡不宁,也与他随时可能转危的健康状况有关。一量德高望重的大总统倒下,谁来接手权柄,谁又能担当众望?
大总统原本挑选了两名副手作为继任人先,带在身边苦心栽培。 其中他最青睐的一人,遭遇叛军袭击身亡,另一人年富力强,出身句门,被委任为总统府总参谋长,却始终受大总统压制,迟迟不肯放权。在这微妙情势下,以陆军总司令陈久善为首的军中元老开始蠢蠢欲动,在军中分为两派势力,向大总统屡进谗言,公开与总参谋长想抗衡。
“陈久善一心扩充武力,虽不敢公然反对南北和谈,暗中早已做了无数手脚他贿赂北方政要,挑动地方军阀混战,向政敌暗下毒手,如今越来越肆无忌惮。”子谦略一迟疑,沉起道,“父亲可曾向你提过光明社?”
这三个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念卿心思纷乱,不及细想,脱  口问。“那是什么?”
“是一个诗社。”
“诗社?”
念卿心念电转,蓦然记起早在北上之前,仲亨曾下令查封过一间非法聚众的诗社,她曾为此劝谏仲亨,对待热血青年不要过于强硬……“是了,我记得这名字,仲亨曾逮捕过这诗社的几个人。”
子谦深吸了口气,“那个时候我化名郑立民在北平参与运动,结交了些人,也闹过些不知轻重的事端……”他语声中虽透出难堪,却直言坦诚过往,毫无掩饰之意,屏风手的念卿微微一笑,接过他话语答道,“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同你已没有关系。”
子谦默默听了,心中又暖意漾开,良久方又开口,“当年我曾与这光明社的人有过交道……那时我用化名隐藏身份,他们并不知我是霍仲亨的儿子,因父亲查封诗社一事,曾要求北平学生联合发起抗议,捏造假证据污蔑父亲残杀学生,还许诺向学生组织提供武器和经费!”
念卿一惊,“他们竟有武器来源?”
子谦肃然道,“我自然不答应,就此与他们闹翻,再无住来。这帮人行踪隐秘,当时我已觉着其中一二人来历可疑。日前南方接连发生几起暗杀,被害政要都是陈久善的对头,明里暗里都是总参谋长的支持者。一直调查此事的情报局顾小姐查到线索,逮捕了几名疑犯,顺藤摸瓜发现背后暗杀组织与当年光明社有关,并且……”
他语声一顿,似有迟疑。
念卿冷冷问,“并且怎样?”
“并且,顾小姐在暗杀绑架资料中发现了霖霖的照片。”他语声未落,屏风后一声轻响,似有什么被掀翻,只听夫人呼吸陡急,猛然会传出阵阵咳嗽……子谦心中一紧,径直绕过屏风,只见她正匆匆收起手帕,一瞥之间,他已看见帕子上的点点猩红。
他慌了神,什么也顾不得,立刻冲上去扶起她。
她一时说不出话,只用尽力气推他,良久喘出一句,“你出去……这个病会过人的!”
子谦呆呆看她,整个人似僵了一般。
只知她被病人传染上了肺病,却未想到已严重到如此程度。望着她苍白脸庞与唇角残余的血迹,子谦心里一片混沌,素日里想得起的念头,都纷纷涌了上来,历历往事从眼前心头上呼啸而过。
从前曾那样鄙夷她,也曾在初见时惊愕于她的风度,曾在母亲灵前逼迫她下跪,又曾为了她妹妹的事与父亲大闹一场,弃家而去;她曾曾经误会他做下禽 兽之行,愤怒中将他掌掴,那是除母亲之外,唯一敢打他的女人;她又在父亲震怒鞭打他时,挺身为他挡住鞭子;他负伤病倒时,她守在身旁寸步不离;遭遇危难时,她与他同在一起,共历惊涛骇浪……这个女人,总是高高在上站在父亲身旁,用她的光芒刺痛他的眼。
然而现在,她竟变成这个样子,脆弱得仿佛仿佛生命随时会消失。
真的是她么?
是他恨过,感激过,也敬畏过的那个女人么?
他敬畏她,如同敬畏父亲一般敬畏着父亲的妻子。
这念头如腾腾烈火燃烧在身,令他踉跄后退,背抵上身后的屏风,将屏风轰然撞倒。
“子谦?”她怔仲抬头,见他喃喃开口,语声变得低涩沙哑,“你不会死的,有我守在这里,什么人也伤不到你,什么事也伤不到你。”
念卿僵住,在他眼里看到迥异往日的灼热。
外头传来女仆的语声,屏风倒地的声响惊起女仆连声探问,“夫人,有事么?”
这声音令子谦眼神一乱,那灼热的光芒熄灭下去,额头却渗出汗来,仿佛刚自一场噩梦中惊醒。念卿随口应了女仆,拿手帕掩住唇,将脸侧向窗外,挥手让他退出去。
子谦深深低头,退到屋子正中,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沉默。
屋子里静得可以听得到走廊上女仆走动间裙摆的声响。
壁上挂钟嗒的一声,似一枚石子投在死 寂的水面。
窗下的念卿转过头来,脸上平添霜色,眸子里冷冷有迫人的光,“你是说,他们想对霖霖不利?”
“父亲有这个担心,这次他派我带回最精锐的一个警卫连,叮嘱务必保障家中安全。”子谦肃然抬首,坚毅唇角流露男子汉的傲岸,“夫人请放心,你和霖霖的安全有我负责。”
念卿微微点头,紧绷的下颌与柔美身廓,透出蓄势欲发的怒意,令他想起家中那只优雅而危险的母豹。她徐徐转过身,语声稍缓,“你父亲在北平可好?”
子谦略皱了眉,“我只匆匆见到他一面……因大总统这一病,和谈的事便又悬了,若这时候大总统撒手西去,继任者还会不会接受北方和谈条件便是求知,父亲十分忧心,大总统也致信给他,昐能拼着一息尚存,尽早开始和谈。因此父亲被这些事拖在北平,一步也走不得,他若走了更不知和谈要拖到猴年马月!”
念卿没有言语,定定凝望窗外,神思仿佛已飞到千里之外。
子谦重重叹口气,“父亲如今的处境是两头为难,他南不南北不北的身份,看在哪一头眼里都不是自己人,有了事却只会住他肩上推。父亲分明手握重兵,大有一争短长的资本,真要硬拼起来,谁强过谁还未可知。他却一力坚持废督,自己限制自己的权力,拼着一身骂名去做这些事……有时我真替父亲不值!”
“他做的事,自然是值的,只是你还不懂罢了。”念卿轻轻开口,噙一丝怅惘笑意。
“我为何不懂?”子谦不甘反问。
“他在你这个年纪,想的也是一争短长,打天下,霸江山。”念卿微笑,“这几十年他不也是这么真刀真枪打过来的?”
子谦不耐道,“你也要搬出他那一套家国兴亡的说辞来么?”
念卿一怔,旋即无奈而笑。
到底是年少气威,要他懂得仲亨历数十年才悟得的境界,岂非强他所难。她无声一叹,淡淡转开了话头,只问道,“你这么不声不响的回来,不只是为了保护我同霖霖吧?”
子谦脸色微变,肃然点头,“不错,父亲另有秘密任务给我。”
念卿将眉一挑,“光明社?他让你亲自来查这件事么?”
她神色中的诧异怀疑之色,令他大感不悦,却又反驳不得,只得闷闷道,“自然不是我一个人……我奉命协助许峥,我在明,他在暗,毕竟当年我曾接近过光明社的人,知晓些根底。”
念卿这才放下心来,“你也要当心,若这光明社真是陈久善暗中支持的暗杀组织,实力便不容小觑。你当年用了化名瞒过他们,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谁了,这明处的位置无异于枪靶子,你自己的安危也不可大意。”
子谦不在乎地笑道,“不过是群乌合之众,蕙殊一个女流之辈都不怕,我还怕了不成?”
念卿闻言一惊,“你说祁蕙殊?”
子谦惊觉说漏嘴,懊恼地挠了挠头,“还不就是许峥那小子……他秘密前往南方调查光明社,那边有顾小姐与他暗中接应。为免打草惊蛇,他将蕙殊也带在身边,名义上是去南方拜见祁家父母,也好遮人耳目。”
念卿这一惊非小,讶然瞪了他,“许峥同蕙殊?他们什么时候……蕙殊不是一直在香港么?她几时回了南方,竟连四少也不知道?”
子谦尴尬地挠头道,“祁大小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说薛晋铭刚去往北平,蕙殊与他那位方小姐就大吵一场,当即不辞而别离开香港,自个儿跑回家去,那会儿正乱得一塌糊涂,只有许峥在南边一带打仗,蒙家唯恐她出事,便请许峥派人将她扣住,这两个人不知怎么就误打误撞上……总之,许峥这小子不肯多说,我也闹不清这一对是真冤家还是假做戏。”
念卿怔怔回想那时候正值梦蝶亡故,四少在北平料理丧事,恰是伤心之际……想来蒙先生和贝夫人也是怕他担心蕙殊,一直将他瞒着。以蕙殊那倔强要强的脾气,误会了薛晋铭与南方虚与委蛇的心思,偏又掺和上方洛丽,竟闹出这许多事端。
“真是胡闹!许峥怎么能让她一个女孩子搅和进这些事里?”念卿有些着恼,“这事不能再瞒着四少,你尽快把蕙殊接回来,南方太过危险了!”
子谦懒懒地笑,“管他们呢,反正有许峥在……他不会真舍得让蕙殊涉险的。”
念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细想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倒也真是管不着的……一时不觉失笑,抬眼间迎上子谦清澈目光,心下微微一动,“那你呢?”
子谦一怔,“我什么?”
念卿静了片刻直视他双眼,“子谦,说真话,你不喜欢四莲是么?”
子谦脸上陡的红了,垂下目光,默然良久才缓缓道,“不,我喜欢她。”
她目光雪亮,仿佛一眼看穿他心底。
他缓缓抬起眼来与她对视,一字一句地说,“她很好,我所喜欢的女子,便是缘她一般勇敢、善良、温柔,待人宽厚,知书达理,日后会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妻子和一个好母亲。”
他望着她,眼里满满的感情,似汹涌欲决堤的洪水,却牢牢圈固在一线堤防之后,绝不越雷池半步,“我愿意娶她为妻,终身爱护她、尊重她、感激她。”
他郑重说出这话,仿佛是承诺,是立誓,又或是……与那记无可能的心念想诀别。


第卅四记 (上)

自这日之后,念卿的病况急转直下,连着两日彻夜高烧,昏沉沉卧床不起。
原本已定下了入院治疗的时间,这一恶化,却令医生再度束手无策。
李斯德大夫不赞同立即开始治疗,担忧她承受不了治疗过程的痛苦和风险。尽管照此恶化下去,也是在一天天延误着治疗时机,但若贸然入院,一个不慎,便有可能令她再也苏醒不过来。
谁也没勇气贸然做出决断,偏偏在这个时候,霍仲亨毫无音讯,子谦已急得一天拍了四封急电过去。走廊上偶有侍从巡夜的脚步声,屏风外值夜的看护昏昏欲睡。
卧房亮着一盏柔暗的灯,守在床前的 四莲却还没有睡意。
夫人一时昏沉一时清醒,周身滚烫得吓人。四莲俯身替她拭汗,她微微蹙眉,吃力地抬手推拒。四莲明白她意思,忙道,“不要紧,我身子一向强健,夫人别担心我。”
夫人转眸看她,目光莹然,流露温柔怜惜。
这样的目光,愈是叫四莲心中酸地难受。
虽有看护寸步不离守着,但她想,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总是好的…。萍姐要照顾大小姐,少爷和四少是男子,不便留在卧室陪伴,若留夫人孤零零一个躺在夜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也太凄凉。四莲想着,自己虽粗拙,总还是能送茶递水,至少总可以陪陪她的。
下午林燕绮大幅登门拜访时,夫人精神还好,起来同林小姐说了会儿话,还亲手将一枚白茶花胸针赠给林小姐,没想到夜里竟又加重了病情,连着两次咯血。
林小姐看夫人这情形,ue踌躇拿不定主意,横竖拖也危险治也危险…。。同四少和子谦少爷商量之后,又给夫人注射了更大剂量的药物,强行止住咯血…。许是这药物的关系,夫人暂时昏睡过去,至夜半醒来,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倦倦侧首望着窗外,仿佛在盼着等着什么。
四莲转头落下泪来。
先前夫人将自己结婚时佩戴的首饰给了她,又将一副鸽血红宝石交托给她,要她在四少结婚时赠给他的妻子。看似些微末小事,她却明白那是夫人在交代为了的心愿。
夜风从半敞的长窗吹进来,帘子起伏,灯影忽明忽暗。
四莲走过去想将帘子系好,蓦然听得夫人低低说了一声什么,回首只见她从枕上抬头,勉力朝窗外望去。四莲忙上前扶住她,看她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因消瘦深陷而越显得幽深。她以为她害怕窗外摇曳的树影,起身忙要关窗,这一探身才见远远有灯光逼近,在大门口刷的一转,车灯如利刃刺破黑暗,长驱直驶而入。
这种时候,谁的坐车竟能深夜通过层层岗哨,无声无息直抵门前?
还能有谁。
四莲一呆之下,欣喜欲狂的跳起来,连称谓也忘了改口,“怕是督军回来了,夫人,是督军回来了!”
四莲奔上楼去叫起子谦和四少,她细碎脚步声还未到达走廊尽头,急促沉重的靴声已自楼梯传来,到卧房门口一顿——橘色光亮从门外暖暖洒进来,那么亮,亮得令她睁不开眼睛。
眼前一时朦胧,只瞧见棉纸屏风映上他挺拔身影,高远如一座山的影子,携着光,携着暖,远远已将她笼罩。
那一日,初见他,便也如这般…。看着他俯身,看着他高大身影缓缓罩下,从此将她笼在他的身影里,形与影,心与身,溶溶地化在一处,融了彼此,淡了得失。
念卿微仰起头,尽量令自己美好地笑着,眼睛终于适应了光亮,却在看清他样子的那一刻再度被泪水模糊——他的两鬓原先只有一两丝银白闪耀,此刻灯下,却已尽是霜色。
他没有穿那一身耀眼的戎装,胸前也没有往日夺目的勋章。
眼前只有一个两鬓雪白,神容疲惫,藏蓝长衫在身的中年男子,眉目间再没有杀伐之色,那些江山意气、叱诧风流,都悄然隐入眉心一道竖痕,匿于唇边薄薄一丝笑纹。
“我回来了。”他俯下身子,捉住她的手,将她冰冷指尖贴在自己胸前,令她感觉到衣衫之下的温度与急促心跳。他望着她的眼,低低唤她的名,“念卿,我在这里。”
念卿抬起手扶上他鬓发,指尖颤颤穿进银白发丝里。
眼泪无声无息从她眼尾淌下,淌入她浓密乌黑的鬓间。
他抱起她,低头吻她鬓发上的泪,薄唇轻轻落在她眼角,将泪水全都吻去。
从北平秘密赶来,专列一刻不停向南疾驶,在堆积如山的公务里不眠不休,路途上短短几日漫长胜过几年——只恐到得迟了一分,甚至一秒。
总算是来得及。
温暖的湿意溅落在她颈项,一点,只那么一点。
却不是她的泪。
这个时候霍仲亨分明应该正在北平出席重要会议,参与内阁即将决议通过的和谈草案,确定下次南北和谈的各项条件,以及达成对废督后南北地方军队的同意整编意见。然而谁能想到,他却无声无息出现在千里之外,在政局最微妙的时候抽身离开。
“我此次回来,务必保密,你那些电文我不回,便是为免被监听去了行踪。”霍仲亨接过子谦手上的冷水毛巾捂了捂脸,先前憔悴倦色略显好些,浓眉下的一双眼又恢复了锐利神采“至少待明日议会通过了和谈决议,届时即便我行踪泄露,也不至左右人心。”
凌晨四点的书房里灯光大亮,窗外却还是一片浓黑夜色。
灯下沙发上各坐着霍仲亨、薛晋铭与子谦,三人脸上都压着沉沉忧色。
南北和谈已是到了最紧要的关口,对于南方大总统的病况,各方也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一方面两边皆全力扫除最后的障碍,力求尽快启动和谈,能早一日是一日;另一方面,假使大总统当真捱不到那一天,接下来的继任者便是和谈关键。
“大总统已秘密委任卢总参谋长为代执政,算是给了接班传位的名分,接不接的过手尚且难说。此人虽拥戴统一,却抱着一套硬搬英美的念头,提的是联省自治那一套。这套东西自然很得地方欢心,但以中国的实情,必然是要闹出乱子…。。他一心联合我之力,压制陈久善,我的条件便是放弃联省自治,要他全力拥戴南北商定的新宪。
“这样一来,你与他也有了分歧,只怕他也会对你另生忌惮之心。大总统迟迟未肯放权给他,不是没有道理。“薛晋铭长叹一声,”可若不是他来接任,便要轮到陈久善头上,那岂不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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