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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枕上书下卷完结-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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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公子哥儿是息泽神君。
她方才没有猜到是息泽,因那只手温暖干燥,并无什么血痕黏渍,干净得不像是才屠过蛟龙的手。此时一回想,她同息泽相见的次数也算多,但着实没有看过他狼狈的模样,这样的行事做派,倒像是一下战场就能将自己收拾得妥帖。
他的手指停在她唇畔,摩挲着她的嘴唇,像立在一座屏风前,心无旁鹜地给一幅绝世名画勾边。凤九忍不住喘了一口气,在唇边描线的手指骤停,凤九紧张地舔了舔嘴角。息泽古冰川一般的眼忽然深幽,她心中没来由地觉得有什么不对,本能往后头一退。身子更紧地贴住岩壁那一刻,息泽的唇覆了上来。
后知后觉的一声惊呼被一点不留地封住,舌头叩开她的齿列,滑进她的口中。他闭着眼,每一步都优雅沉静,力量却像是飓风,她试着挣扎,双手却被他牢牢握住不容反抗。她闻到血腥与白檀香,原本清明的灵台像陡然布开一场大雾。
她觉得脑子发昏。
这样的力道下,她几乎逸出呻吟,幸好控制住了自己,但唇齿间却含着沉重的喘息,在他放轻力度时,不留神就飘了出来。
紧握在头顶的双手被放开了,他扶上她的腰,让她更紧地贴靠住他,另一只手抚弄过她的肩,一寸一寸,扶住她的头,以免她支撑不住滑下去。她空出的双手主动缠上他的脖子,她忘了挣扎。他吻得更深。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好像这种时候她的手就应该放在那个位置。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唇移到了她的颈畔,她感到他温热的气息抚着她的耳珠。体内像是种了株莲,被他的手点燃,腾起泼天的业火。这有点像,有点像……她的头突然一阵疼痛,灵台处冷雨潇潇,迷雾刹那散开,迎入一阵清风。
神思归位。
洞中的尘音重灌人耳,钟乳石上水落石出,像谁漫不经心拨弄琴弦,静谧的山洞中滑出极轻一个单音。她一把推在息泽的前胸,使了大力,却没推动。他的嘴唇滑过她的锁骨痛哼了一声,头埋在她的左肩处,仍搂着她的腰,轻声道:“喂,别推,我头晕。”
推在息泽胸口的手能感觉到莫名的湿意,举到眼前,借着潭中明珠渐亮的暖光,凤九倒抽一口凉气,瞧着满手的血,只觉得几个字是从牙齿缝里头蹦着出来的,“流了这么多的血,不晕才怪。”
肩头的人此时却像是虚弱,“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血腥味越来越浓重,凤九咬着牙道:“光靠着不成,你得躺着,伤口没有包扎?”
息泽低声,“正准备包扎,你来了。”
凤九闷声道:“我没让你把我按在墙上。”
息泽不在意道:“刚才没觉得疼,就按了。”又道,“别惹我说话,说着更疼了。”
扶着重伤的息泽前后安顿好,凤九分神思索,这个,算是什么?
她被占便宜了,被占得还挺彻底。
按理说,她该发火,凡是有志气的姑娘,此时扇他一顿都是轻的。但占便宜的这个人,如今却是个重伤患,不等她扇,已恹恹欲昏地躺在她的面前,她能和一个伤患计较什么?
她没有想通,他方才的力气到底是打哪里冒出来的?
那样的阵仗,着实有些令她受惊,亲这个字还能有这么重的意思,她连做梦都没有想过。其实今天,她也算是长了见识。
洞中只余幽软的光和他们两人映在洞璧的倒影,细听洞外雨还未歇。 听着萧萧雨声,凤九一时有些发神。
在青丘,于他们九尾狐而言,三万岁着买幼龄,算个幼仙。她这个年纪,风月之事算够格沾上一沾,更深一层的闺房之事,却还略早了几千年。加之在她还是个毛没长全的小狐狸时,就崇拜喜欢上东华帝君。听折颜说。比之情怀热烈的姑娘,帝君那种型约莫更中意清纯些的,她就一心一意把自己搞得很清纯。
念学时她一些不像样的同窗带来些不像样的书册请她同观,若没有东华帝君这个精神支柱她就观了,但一想到帝君中意清纯的姑娘……她没收了这些书册,原封不动转而孝敬了她姑姑。
当年她老爹逼她嫁给沧夷时,其实是个解闺房事的好时机。按理说出嫁前她老娘该对她教上一教,但因当年她是被绑上的花轿。将整个青丘都闹成了一锅糊涂粥,她娘亲顶着一个被她吵得没奈何的脑子,那几日看她一眼都觉得要少活好几年,自然忘了要教她。
她去凡间报恩那一茬,无论是那个宋姓皇帝还是叶青缇,却皆是不得她令连握她一根小指头都觉得是亵渎了她的老实人,这一层自然揭过不谈。
到此时,凤九才惊觉,她长这么大,宋皇帝、叶青缇再加上个息泽神君,被迫嫁出去三回,沧夷神君处算是欲嫁未遂一回;且此时一边担着个寡妇的名号,一边被迫又有了个夫君。自然,这等经历对他们当神仙的来说并不如何离奇,离奇的是,她到此时竟仍对闺房之事一无所知。当年追东华时追得执着,她窃以为有了这层经历,谦谨说自己也算一颗情种了,但天底下哪有情种当成她这个样子?
从前没有细究,今日前后左右比一比,究一究,寿与天齐的神女里头,她这颗清纯的情种连同她十四万岁才嫁出去的姑姑,在各自的姻缘上,实在是本分得离谱。
她娘家的几位姨母时常深恨她长得一副好面皮,竟没有成长为一个玩弄男仙的绝代妖姬,实在是很没有出息,见她一次就要叹她一次。她今日恍然,自己的确令赤狐族蒙羞。
从前在姨母们唏嘘无奈的叹息中,她也想过要是她能将无情无欲的东华帝君搞到手,就会是一桩比绝代妖姬还要绝代妖姬的成就,届时定能在赤狐族里头重振声威,族里所有的小狐仔都会崇拜自己。追求帝君没有成功,她才明白原来绝代妖姬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而如今她连这个志气都没有了,都遗忘了。
她想了许多,只觉得,这些年,她实在是把自己搞得清纯得过了头,有空了还是应该去市面上买几本春宫。那种册子不晓得哪里有得卖。
枯柴被火舌撩得哔啵响动。她方才施术从洞外招来几捆湿透的柴火烘干,一半点着,一为驱寒,一为驱蛇,另一半拈细拍得松软,又将身上的紫袍脱下来铺在上头,算临时做给息泽的一个卧床。她觉得她那件紫袍同息泽身上的颇有些像,但也没多想什么。
此时火光将山洞照得透亮,水月潭虽是个混乱所在,倒也算福地,周边些许小山包皆长得清俊不凡,连这个小山洞都比寻常的中看些。
他们暂居的这处,洞高且阔,洞壁上盘着些许藤萝,火光中反射出幽光。小潭旁竟生了株安禅树,难为它不见天日也能长得枝繁叶茂,潭中则飘零了几朵或白或赤的八叶莲,天生是个坐禅修行的好地方。
息泽神君躺在她临时休整出来的草铺上,脸色依然苍白,肩头被猛蛟戳出来的血窟窿包扎上后,精神头看上去倒是好了许多。
凤九庆幸蛟角刺进的是他的肩头,坐得老远问:“现在你还疼得慌吗?可以和你说话了吗?”
息泽瞧她几乎坐到了洞的另一头,皱了皱眉,“可以。”补充道,“不过这个距离,你可能要用吼的。”
凤九磨蹭地又坐近了几寸,目光停在息泽依然有些渗血的肩头上,都替他疼得慌,问道:“它撞过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躲开啊?”
息泽淡声,“听不清,大声点。”
凤九鼓着腮帮子又挪近几寸,恨恨道:“你肯定听清了。”但息泽一副不动声色样,像是她不坐到他身旁他就绝不开口。她实在是好奇,抱着杂草做的一个小蒲团讪讪挨近他,复声道:“你怎么不躲开啊?”
息泽瞧着她,“为什么要躲,我等了两天,就等着这个时机。不将自己置于险地,如何能将对方置于死地?”
他这个话说得云淡风轻,凤九却听得心惊,挣理反驳道:“也有人上战场回回都打胜仗,但绝不会把自己搞成你这个模样的,你太鲁莽了。”但她心中却晓得他并不鲁莽,一举一动都极为冷静,否则蛟角绝非只刺过他的肩头。她虽未上过战场,打架时的谋划终归懂一些。不过斗嘴这种事,自然是怎么让对方不顺心怎么来,斗赢了就算一条好汉。
息泽却像是并未被激怒,反而眼带疑惑:“近些年这些小打小闹,你们把它称之为战场?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我今次这个也谈不上什么战场,屠个蛟是多大的事。”
凤九干巴巴地道:“此时你倒充能干,倘若用术法就不是多大的事,你为什么不用术法?”
这个问题息泽思忖了一瞬,试探道:“显得我能打?”
凤九抄起脚边一个小石头就想给他伤上加伤,手却被息泽握住,瞧着她低声道:“这么生气,因为我刚才亲得不够好?”
凤九捏着个小石头,脑中一时空空,话题怎么转到这上头的她完全摸不出名堂,他们方才不是还在谈一桩正经事吗?她迟钝了片刻,全身的血一时都冲上了头,咬牙道:“他们不是说你是最无欲无求的仙?”
这个问题息泽又思忖了一瞬,道:“我中毒了,蛟血中带的毒。
凤九瞧着他的脸,这张脸此时俊美苍白,表情挺诚恳,凤九觉得,这个说法颇有几分可信。息泽近日不知为何的确对她有些好感,但遥想当日她中了橘诺的相思引,百般引诱他,此君尚能坐怀不乱,没有当场将她办了,他虽有些令人看不透,但应是个正人君子。
她暗自觉得,他适才的确是逼不得已,她虽然被占了便宜,但他心中必然更不好受,顿时冷悯,道:“我在姑姑的话本子里看过,的确是有人经常中这样的毒,有些比你的还要严重些。若适才只为解毒,我也并非什么没有悬壶济世的大胸怀的仙,这个再不必提了,你也不必愧疚,就此揭过吧。”
息泽赞同地道:“好,我尽量不愧疚。”侧身向她道,“唱首歌谣来听听。”
凤九疑惑,“为什么?”
息泽道:“太疼了,睡不着。”
虽然他全是一派胡说,但凤九却深信不疑,且这个疼字顷刻戳进了她的心窝。
要强的人偶尔示弱就更为可怜,她愈加地怜悯,注意到息泽仍握着自己的手,也没有觉得在占她的便宜,反而意料他确然疼得厉害,此举是为自己寻个支撑。
怜弱的心一旦生出来,便有些不可收拾,觉察息泽这么握着自己的手不便当,她干脆弃了小蒲团坐在他的卧榻旁。晓得息泽此时精神不好,歌谣里头她也只挑拣了一些轻柔的童谣唱。
有些许回声,像层迷雾浮在山洞中,息泽的头靠在她腿上,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前,微微闭着眼,模样很安静。
她料想着他是不是已经睡着,停了歌声,却听他低声道:“我小时候也听人唱过一些童谣,和你唱的不同。”
凤九道:“你又不会唱。”
息泽仍然闭着眼睛,“谁说不会。”他低声哼起来,“十五夜,月亮光,月光照在青山上,山下一排短篱墙,姑娘撒下青豆角,青藤缠在篱笆上,青藤开出青花来,摘朵青花做蜜糖。”
凤九印象中,年幼的时候,连她老爹都没有唱过童谣哄过自己。在她三万多年的见识里头,一向以为童谣两个字同男人是沾不上边的。但息泽此时唱出来,让她有一种童谣本就该是男人们唱的错觉。他声音原本就好听,此时以这种声音低缓地唱出来,如同上古时祝天的祷歌。她以前听姥姥唱过一次这个歌谣,但不是这种味道。
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轻声道:“我听过,最后一句不是那么唱的,是做嫁妆。青藤开出青花来,摘朵青花做嫁妆。你自己改成那样的对不对,你小时候很喜欢吃糖吗?”
洞中一时静谧,火堆亦行将燃灭,她靠着安禅树,息泽的声音比她的还要低,“如果吃过的话,应该会喜欢。我没有父母,小时候没人做糖给我吃。看别人吃的时候,可能有点羡慕。”她睡意朦胧,但他的话入她耳中却让她有些难过,情不自禁地握了握他的手指,像是今夜,她才更多地知道息泽。
“你以后会做给我吃吗?”她听到他这样问,就轻轻地点了点头。困意重重中,觉得他可能闭着眼睛看不见,又抚了抚他的手指,像哄小孩子,“好啊,我做给你吃,我最会做蜜糖了。”
渐微的火光中,洞壁的藤萝幽光渐灭,潭中的八叶莲也合上了花心。
紫衣的神君睁开眼睛,瞧见少女沉入梦乡的面容。黑如鸦羽的墨发披散着,垂到地上,像一匹黑绸子,未曾挽髻,显得一张脸秀气又稚气,额间朱红的凤羽花却似展开的凤翎,将雪白的脸庞点缀得艳丽。这才是真正的凤九,他选中的帝后。
不过,她给自己施的这个修正术,实在是施得乱七八糟。这种程度的修正术,唬得过的大约也只有茶茶之流法力低微的小地仙。
他的手抚了抚她的额间花,将她身上的修正术补了一补。她呢喃了一两句什么,却并未醒过来。九尾白狐同赤狐混血本就不易,生出她来更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头九条尾巴的红狐狸,长得这样漂亮也算有迹可循。他觉得自己倒是很有眼光。
但有桩事却有些离奇。
他确信,当初是他亲手将小白的魂魄放入了橘诺的腹中,结果她却跑到了阿兰若身上。此前虽归咎于许是因这个世界创世的纰漏,但今日,她的魂魄又自行回到了原身上。
这不大寻常。
倘说小白就是阿兰若,阿兰若就是小白……
帝君随手拈起一个昏睡诀施在凤九眉间,起身抱着她走出山洞。
肩上的伤口自然还痛,但这种痛于他不过了了,他乐得在凤九面前装一装,因他琢磨出来,小白有颗怜弱之心,他只要时常装装柔弱,纵然他惹出她滔天的怒气,也能迎刃化解。小白有这种致命的弱点,但他却并不担心其他的男仙是否也会趁她这个弱点。他觉得,他们即便有那个心,可能也拉不下这个脸皮。他有时候其实很搞不懂这些人,脸皮这种身外物,有那么紧要吗?
山外星光璀璨,冷雨已歇。
不消片刻,已在沉入水底的冰棺中找到阿兰若的躯壳。帝君抱着凤九,召来朵浮云托住盛了阿兰若的冰棺。方走出不拘这个世界法则的水月潭,注目冰棺中时,阿兰若的身体已如预料中般,一点一点消逝无影。顷刻后,冰棺中再无什么倾城佳人。
凤九在睡梦中搂住他的脖子,往他怀中蹭了蹭。他寻了株老树坐下,让她在他怀中躺得舒服些。眉头微微蹙起,有些沉思。
这是取代。
因小白是阿兰若,或阿兰若曾为小白的转世,所以当初她的魂魄才会罔顾他的灵力相扰,进入到阿兰若的身体里,取代了这个世界里阿兰若的魂魄。若彼时,不是他将小白的身体放在水月潭休养,若她的身体亦进入到此境的法则中,必是从躯壳到魂魄,都完完全全取代阿兰若,就像此时。
但倘小白真是阿兰若……
若他没有记错,阿兰若是降生于二百九十五年前,比翼鸟族盛夕王朝武德君相里阕即位的第五年。
三百年前,妙义慧明境呈崩塌之相,迎来第一次天地大劫,他以大半修为将其补缀调伏,要将舍去的修为补回来,需沉睡近百年。阿兰若降生时,他应是在无梦的长眠中。虽不大晓得世事,但据后来重霖报给他的神界的大事小事,那时候小白应是在青丘修身养性。
好八卦的司命也提过一提,近三百年来,小白她唯一一次长时间离开青丘,是在二百二十八年前,去凡界报个什么恩报了近十年。
这么说,阿兰若出生的时节,小白不可能来梵音谷,时间对不上。再则,样貌也对不上。
小白同阿兰若,必然有什么联系,但到底是个什么联系,此时却无从可考。
倘有妙华镜在,能看到阿兰若的前世今生,一切便能迎刃而解,可惜妙华镜却在九天之上。
他平素觉得这个瀑布做的镜子除了瞧着风雅些外并无大用,没想到还真有能派上大用场的时候。
为今之计,只有现打一面了。估摸需四下寻寻有没有合适的材料,他记得梵音谷有几座灵气尚可的仙山。他许久没再打过镜子,妙华镜,也算是把高难度的镜子。花费的时间,大约会有些长。
第九章
四月初七,橘诺行刑之日顷刻至。
凤九依稀记得,她姑姑白浅曾念给她一句凡人的诗,意图陶冶她的气度。这句诗气魄很大,叫作幕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
凤九很遗憾,问斩橘诺的这个灵梳台上,没有让姑姑瞧见自己看劲松仍从容的气度。虽则她这个气度其实也是被逼出来的。
据传那把圣刀挑食,从来非鲜血不饮,她那个朝圣刀扔血包的大好计策不得不作罢,事到临头,便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不过,她豁出去勇斗猛虎智取上君,虽则徒手握上刀锋时,额头冷汗如萧萧雨下,但好歹没有半途掉链子,风风光光地救下了台上一对小鸳鸯,也算出了风头。
唯一可叹之事是在水月潭时忘了同息泽对一对口径。
不过好在近日上君估摸也寻不见他。那日她同息泽在水月潭入口分手,息泽说他要出趟远门,十日后回歧南神宫,倘有事可去神宫寻他。
她思量片刻,觉得需先封个书信存着,待息泽回神宫时即刻令茶茶捎过去,将此弥天大谎囫囵个圆满,这桩事才真正算了结。
再则,除了给息泽的这封书信,还要给沉晔写信。
还不是一封信,是许多许多封信。
她瞧着自己被包成个肉馍馍的右手,十分头疼地叹了口长气。
凤九自然晓得,灵梳台上阿兰若对沉晔的拼死相救,绝非只是为了惹怒他的父亲。
据陌少所言,阿兰若性子多变,沉静无声有之,浓烈飞扬有之,吊儿郎当亦有之,但往她心中探一探,其实是个爱憎十分分明之人。譬如上君君后自幼不喜她,她便也不喜他们。陌少自幼对她好,她便谨记着这种恩情。但为何沉晔素来不喜她,她却在灵梳台上对他种下情根,这委实难解。
或者说天底下种种情皆有迹可循,却是这种风花雪月之情生起来毫无道理,发作起来要人性命。
从前,灵梳台橘诺受刑届,后事究竟如何?
据苏陌叶说,四月二十八,沉晔只身入阿兰若府,被老管事安顿在偏院。阿兰若上午习字下午听曲,入夜同陌少辩了几旬禅机,未去瞧他。次日袖了几卷书,在水阁旁闲闲消磨了一日,又未去瞧他。再日天阴有雨,水阁不是个好去处,便在花厅中摆了局棋自在斟酌,亦未去瞧他。
入夜老管事呈报,说他头一日便照着公主的话转告过神官大人,他此来府中乃是贵客,若是那一进偏院不合他意,府中还有些旁的院落可清腾出来,府中各处除了公主闺房,他闲时都可随意逛逛,寻些小景聊以遣怀。
但这三日来,神宫大人却一步未迈出过偏院,且看得出他心绪十分不佳,时时蹙眉。 再则,他虽照着公主的吩咐,预先去神宫打听过神官大人的口味,但按着他口味做出来的饭菜,他动得其实也少。
此种情势他不晓得如何处置,特来回禀。
老管事袖着手,竖着耳朵听候她的吩咐。
阿兰若沉默片刻,信手拈了本素笺,蘸墨提笔,写了一封信。
这是她写给沉哗的第一封信。
阿兰若一生统共给沉晔写了二十封信。同沉晔决裂时,这些信被还到了她手中,她死后这些信则辗转到了苏陌叶手中,不过二十来张素笺,被他一把火焚在了阿兰若灵前。
半生情谊,只得一缕青烟。
但信里头许多句子,陌少到如今都还诵得出,譬如第一封的开头:“适闻孟春院徙来新客,以帖拜之。旧年余客居此院三载,唯恐别后人迹荒至,致院中小景衰颓,今闻君至,余心甚慰。”
她在信里头假装是个曾在公主府客居过的女先生,去年出府进了王族的宗学,闲时爱侍个茶弄个酒,暂居在孟春院时,埋了许多好酒在院中,尤以波心事下一坛梅子酒为甚。她已出府无福享用,便将这坛酒聊赠予他,念及客居总是令人伤情,愿他能以此酒慰怀清心。
信在此处收尾,句句皆是清淡,也没有多说什么。
留名时,她书了文恬两个字。
文恬其人,确是宗学里一位女才子,早年清贫,以两卷诗书的才名投在她门下,入宗学还是她托息泽的举荐。但文恬并未住过孟春院。
院名孟春,说的是此院初春时节景致最好。倒是阿兰若她每个春天都要去住上一住,种几株闲茶,酿几坛新酒。
信封好,老管事恭顺领了信札,阿兰若想起什么,嘱咐了句,“沉晔他若问起此信的来处,就说宗学中一位先生托给你的,我嘛,半个字都不要提。”
老管事低头应是,心中再是疑惑面上也见不着半分。阿兰若却自斟了杯茶,续道:“若晓得是我的信,他半个字也不会读。被拘在此处,的确烦心,有个人同他说说话,也算一星半点宽慰。能同他说得上话的人,我估摸怕是不多,大约也就宗学里几位先生,他瞧得上些。”
假名文恬的这封信札,果然挣出个好来。信去后的第三日,老管事回禀,连着两日,神官大入进食都比前几日多些。昨夜用完膳,神官大人还去波心亭转了一转,底下人不敢跟得太近,但他逗留的时刻亦不长,回来写了封回信,令他带给宗学的文恬先生。
阿兰若拆开信来,亦是枚素笺,沉晔一手字写得极好,内容却简单,只淡淡表了一声谢意。若寻常人而言,这样简单的信,泰半就是个敷衍的礼节。但依沉晔的性情,倘真要敷衍,不回信才是他的行事。阿兰若唇角抿了抿,眉眼中就有了一丝笑意。老管事察眼意知眉语,赶紧呈上笔墨纸砚,催请主子提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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