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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扇姬-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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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这件事情与珈妍无关,看在她已经怀了孩子的份上,请你放她一条生路吧!”明释嘶声大喊道,极力看向漫天黄沙之上唯一一处全然不受狂风影响的晴空,目眦尽裂。
那方晴空之中,长带飞扬,负手静立,灼斓将目光淡淡投了过来,脸上微澜不兴。
“明释,把赤蝶给我吧。”那语气清淡如水,仿佛是在一个暖洋洋午后叫昏昏欲睡的男孩去替她去摘下一朵盛开正好的兰花。
明释大口喘着气,眼中已然射出愤恨的利光,道:“姑姑谋划的好啊,这么多年了,就是为了等我们兄弟取了那只有明家人才能从地宫中拿出的赤蝶,然后据为己有?现下哥哥生死不明,妻儿也危在旦夕,我也没什么牵挂了,要杀要刮,随姑姑便是!只是这赤蝶,哪怕毁于我手,也不会让它落于你手!”
那边灼斓身形不动,依然静静看着他,开口说道:“明仞在我的住地。我从来无意伤及你们两人。留下赤蝶和珈妍,离开这里。”声音淡静,却穿过层层黄沙清晰可闻。
明释仰头一笑,脸上的表情已经作出了答复。
灼斓轻叹一声,不见她动作,一天一地的飞沙走石瞬时消失,只余下她与明释遥然相望。
轻轻一舒衣袖,明释立刻被击飞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还不等他挣扎着爬起来,一道金光化利箭而至,瞬间穿过了匍匐地上昏迷不醒的珈妍的身躯!
“啊——!”
……
最后年轻的明释那一声嘶吼萦绕耳际,柳烟心中泛起了一层对眼前状若疯狂的莫释诃的怜悯,稍稍淡忘了一点他对自己用尽了阴毒的法子。只是,这故事破绽太多,若是灼斓只为强抢那赤蝶,为何偏要杀死明释的妻子?她也并未用珈妍来威胁明释。这样还不如直接杀了明释明仞方便。
可惜深陷仇恨的莫释诃没有看出来。柳烟在心里叹息一声,猛然发现自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早就站在兰妖灼斓那边了。
只听远处白远淡然轻叹,眼前场景就又是一换。
这是一处洞中景象。几缕稀薄却明亮的阳光从天顶几处曲折的罅隙中穿透洒下,石壁上青蔓紫藤碧花点缀,淙淙水声传来,是一脉清泉涌出地底,漾成一面明镜。上面有涓涓细流沿石缝而下,顺支在岸边的竹节注入潭中,竹节随水轻起轻落,水声相碰叮咚琤琮。
洞中央一张不大的石桌,旁边灼斓一袭素白绢衣,正低头轻抿苦茶。斜对面是同样白衣的白远,微蹙眉心,肃然沉吟。
“师尊,果真要如此行事?赤蝶非等闲之物,告诉明家兄弟它的来历可是妥当?”
灼斓不慌不忙放下瓷盏,眼睛微眯,道:“我并不打算告诉他们实情,也就无所谓他们可靠与否。”
“不告诉他们?那师尊如何取得赤蝶?若是硬抢岂不毁了师尊多年心血?”一向持重的白远闻言大惊。
“……多年心血?”灼斓垂了眼睑,长叹,“我抚养他们长大,并不为图什么。他们长大成人了,活得好好的,就不枉费我的心血。有些事情,我们这些千年老怪物习以为常,可于他们却是灭顶之灾。你叫我如何对他们说,他们那深藏地宫、连明家族灭都不曾失去的所谓明之一族力量之源的赤蝶,不过是他们老祖宗的一个绝妙的谎言?他们兄弟俩每日心心念念就想着只要这赤蝶还在,他们明家就不算亡,他们就还是有家的人,所以才费尽周折找到地宫取出赤蝶。”
白远低下头来,沉思片刻,又抬头问:“那个魔界的珈妍也是为赤蝶而来的?魔王可知此事?”
灼斓微讽一笑,偏过头支在手上,长发缠绕铺散在她的手臂上,懒散不羁之中周身还是深静淡然的秋意。“我们嫌没意思的东西,偏有人急着要。魔界那边不用担心,察崕当魔界之王也有几年了,识得大体,不会和我闹开。那个珈妍可是他妹妹,所以就为他不管不问我都得欠他一个人情。”
白远闻言却又皱起眉头:“她要赤蝶干什么?”
“怪我,当初斩杀妖王凌伽时没把事情办彻底。后来那老东西的残余妖核又蠢蠢欲动,那时明家第一代家主就把它封印在了赤晶石里做成了赤蝶。为绝了某些人,哦,还有妖的念头,他只对族人说那赤蝶是明家的镇家之宝,令他们拼死守护,当成家族中最大的秘密不得外传。你想想,这珈妍还会为了什么费这么大功夫?女人嘛,容易旧情难忘。”
“她想放出凌伽?!”白远又是一惊,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
灼斓点了点头,无所谓地顺了顺指间的乌发,眸中却有光一暗。“可恨那女人还为此接近明释。若不是她撺掇着明释,他们兄弟也未必非要将那赤蝶拿出来。她已经施法解了赤蝶七层封印中的三层,逼得我必须出手。”
“以师尊之力,除掉她还不是轻而易举。”
白衣的女子直起身来,指尖吐出一枚青色的光团,又被她慢慢揉碎。“夺走赤蝶,再杀了她——明仞明释是必与我终生为敌了……可惜啊。”她的声音依旧平淡,然而细听之下却有些隐约的波澜。最后那一句“可惜”更是辨不清深意,似叹似怒,似恨似惋。
……
故事的背面是无奈的真实,天上地下所有人都凝然不动,胸中百味杂陈。
“师尊说,她唯一对不起你的是当珈妍接近你时没有觉察,才令你如此痛苦。到了最后,她宁可你恨她,也不愿让真相给你带来更大的痛苦。”白远的声音冷冷响起,如钝刃缓缓割过莫释诃心上新绽开的那片血肉模糊的伤。
柳烟仰首静静看着,此时心中对这个曾经陷她至死的人已只剩下悲悯忧伤。这样的真实,大概比仇恨与死亡残忍更多。


。。

第十五章 劫后
莫释诃死了。
那个会开怀大笑、眉目明亮的少年明释早在百年前就已经死了。而这个凭着刻骨仇恨活下来的莫释诃,也在那本就无根无依的仇恨被骤然撞碎烟消云散之时失去了最后存在的意志。
柳烟望着空中俱净的风烟中那渐渐淡去的身影,无喜无怒,无思无想,只余下一片空空荡荡,淡淡沉积在眸底深处,怅怅一汪宁静惘然。
郁和清抱住了她的肩,极轻极轻一声叹息。
是不是所有的恩怨就此了断?是不是这样的结局早已注定?曾经在如洗碧空似锦柔云下奔跑过整个春天的孩子,曾经为了一朵花和那个千年大妖耍赖的顽皮少年,当一切都已成过往,当人已去物尽非,若有人再回首笑看,褪色的季节里是不是就只剩下暖金的欢乐与斑斓的笑颜?那些冰冷与泪水、呼号与撕痛,不如,就此忘却了吧。
白鹤妖白远像是根本不为莫释诃之死所动,最后看了莫释诃消失的地方一眼,便好整以暇地转过头来,正对柳烟。
郁和清立刻警觉地横过剑来护在柳烟身前。
白远淡声一笑,道:“我等并无伤她之意。”
见郁和清仍是不动,白远踏前一步正欲再言,旁边盘腿坐在半空之中的金秋却是早已不耐烦,轻轻一跃落在地上,一把推开白远,几步重重踩到郁和清面前,两手往腰上一掐,口中叫道:“你这个人怎么也这么唧唧歪歪?!让开!我们找你身后那丫头呢!”
柳烟眼见自己师兄全身一凛,心中暗道不好,不管这些妖来意为何,师兄和她都绝不是他们对手。何况她对这几个妖倒没什么恶感,特别是对这个名叫金秋的泼辣狐妖,她竟莫名其妙有一种极深的亲切感。无论如何,这时发生冲突万般不可。
“师兄。”于是她轻唤一声,声音平缓淡定一如平日,“我信他们没有恶意。他们并没有伤害杨大哥他们呀。”说着向早愣在那儿的杨易景并木文一笑,那两个不通法术茫然不知所措的人立刻还之笑容,感觉好受了一些。
郁和清略想了一想,放低了巨剑。
剑锋才一滑下,还不等师兄妹两人作出反应,也不见金秋如何动作,一支莹白古朴的石簪便已跃立在狐妖掌中。
别人倒还罢了,只是不明其意地望向金秋手中的物什,柳烟却立时煞白了脸色,僵硬了身躯,强忍剧痛紧咬的下唇白若琉璃,浑身都不能自控地微微颤抖起来。
心脏撕痛欲裂,突突疾跳着想要冲破胸口扑向那石簪,仿佛有一刃浸了剧毒的匕首正由内向外穿刺冲击。柳烟只觉眼前空空茫茫,脑中混混沌沌,周身的气力如急流般倾泄而去,连抬起手来按住胸口都无能为力。
郁和清察觉到师妹的异样,急忙扶住柳烟,另一手上的长剑眼见就要劈向金秋!那边一直不知这里究竟在发生什么的杨易景和木文此时见了柳烟这副模样,当下也是一急,不管不顾便抽了腰边的兵器要赶过来。
金秋却对周遭看也不看,郁和清的剑芒凛冽她也视若无睹,只拿亮金的眼睛紧紧盯着被石簪摄住的柳烟。
“金秋!把石簪收起来!”郁和清的剑锋堪堪停在了金秋身前一寸的半空中,却是柳烟的声音突然截断了这千钧一发的景况。
清脆柔和如涓涓清溪淌过白石,那确乎是柳烟的声音。然而这声音之中却携了一股不可违拗的威严冷锐,仿若深冬里经夜凝成寒霜散作冰雾的凛凛寂雪,令人闻之而神清身肃。
金秋闻言一怔,马上翻手将那石簪收入怀中,低声喃喃地唤了一声:“姐姐。”
石簪一去,疼痛立刻大减。柳烟这才缓缓抬起手攥住了胸前的衣襟,气息微弱地呼出一口气来。果然,那白色的簪子才是前次初见李珩时和方才心痛的原因。她微低眼眸边缓和内息边静静思索着。
柳烟自然听见了适才“自己”说的话,也清楚得很究竟那说话的人是谁。看来这位妖尊已经可以来去自如了,想什么时候说话就什么时候说话真是方便得很……那是不是应该白天晚上我俩一人分一半用来说话呀。她想到这里,又自嘲地幻想着自己摇了摇头,心道:真不知是怎么养成了这般毛病,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都能长篇大论地胡思乱想,再加几句胡言乱语来玩笑自己……嗯,一定都是跟师兄学的。
这时她才抬眼看向身边刚被自己腹诽了的郁和清,正碰上这位总没正经的殷琊弟子同样看向她的复杂目光。三分恍然三分担忧,再混了几点探究思索和一晃不易察觉的阴霾踌躇,就这般高深莫测又沉然深静地投了过来。
柳烟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把他还端着剑指着金秋的手臂按了下来,一挑眼角,微微笑道:“如何?听了方才佳人一席话,师兄可有闻其声而止思慕的感受?”
一听这话,郁和清立时明白这时说话的确是自己同门师妹了,将剑收入鞘中,也顺着柳烟的语气笑道:“师妹所言差矣。方才已见得佳人真容,此时再闻其声,究竟是差了一些啊——不过那灼斓真是少有的美人,真可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灼若芙蕖出渌波哪。”神悠气闲,缓缓道来,一副风流丛中寻花问柳品评女子的标准模样。
柳烟翻了翻眼睛,撇嘴说道:“恶习不改。”心中却清楚他此时也是心事重重,不过为让她宽心才故意装作一如平日漫不在乎的样子。
面前被忽略了许久的金秋再忍耐不住,愤愤喝道:“都闭嘴!我姐姐是你们这些人能这样说道的吗?”长发一甩又调回身去冲着白远聆漪嚷道:“不是已经弄清楚了玉龙环就在这丫头身上吗?我们还等什么?!”
白远慢慢踱了过来,凝视着柳烟,目光沉静淡远,如同深秋静远旷流的江水,一时柳烟也在这目光之下心神收敛而静。
郁和清却始终全身紧绷。不敢丝毫放松警惕。那狐妖金秋身上一直逸散着隐隐的杀意,杀意直指柳烟!他心中转了无数念头,却无法回避一个显见的事实:如果这些妖来此寻找柳烟就是为了取回深植柳烟心脏的玉龙环,且不论要这玉龙环为何,那必要破开柳烟的心脏方可!每每一念至此,他便觉自己的心脏在被一刀一刀分割开裂,明知自己在这些千年大妖面前根本无力保护柳烟,又无法知会师父求援,焦急忧惧几乎要突破他最后的控制。
“我们不会伤你。”白远静静看了柳烟一会儿,忽道。
柳烟、郁和清甚至金秋俱是一怔,又是金秋最先叫了起来:“白远!你在说什么啊,不伤……那玉龙环呢?”
白远并未答言。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索,他只是研判地看着同样在研判他的柳烟。
“灼斓姐姐并不想让这位姑娘受到伤害。不然她也不会出言阻止以石簪感应玉龙环了。这点金秋看不出来么?”柔和耐心仿佛教导一个固执的孩子,后面才跟来的莲妖聆漪替白远作了回答。
柳烟没有注意听金秋又说了什么,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虑里。她并非对金秋白远等人的来意毫无察觉,也推断出来自己凶多吉少,然而这几日变故频仍,风云改易,她倒对生死安危前路未卜这类事情确乎是近于淡然无感了。可眼前这个鹤妖却仍是能够觉出她一星半点的忧虑不甘,才说出方才那句话。究竟需要多精深的法力才能这般轻而易举地窥测人心,又或者是自己力弱至此?
“柳烟姐姐——!”最终是这样一声欢喜的大喊把她拉回了现实,抬头一看,木文跑跳着扑了过来,后面紧跟着混江湖杨易景,一脸才放下心了的表情,到了她面前狠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道:“好丫头,你让我们好找!兄弟们都以为你被莫释诃那老儿给炖了呢!”
柳烟笑了。
原来她夜潜国师府的第二天,打探到消息说莫释诃被捕国师府被抄,却始终不见她回扇店,李珩也不见了踪影,翻遍了整个万安城未果,杨易景便带着木文出京城来寻她了。结果“出了城门还没几步呢,正坐在一个茶摊上歇脚,才说了一句‘也不知李珩姑娘现下何处’,就不知从哪儿冒出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挺俊俏个人儿怎么一上来就揪我领子,嘴里还直喊,半天我才听清她是问我怎么知道李珩呢。这下好了,我们找也有方向了不是,就一直跟着他们了。”
这是杨易景和木文在一干人众妖众返回京城的路上告诉柳烟的,当然是挑了金秋不在的时候。柳烟很关心地问他们知不知道这三位的身份来历还有他们“怎么那么好说话就让你们跟了呢”,木文一撇嘴,道:“反正就是三个很会变法术的呗。会变法术的我见得多了——他们问大哥怎么认识李珩,大哥就说在她表妹,哦,就是你家里见过。他们就问她表妹叫什么是什么人,当时大哥不太想说,这些人也没再多问,那模样就跟他们总会知道一样——变法术就这点儿讨厌,当然不包括姐姐你——后来大哥看他们知道去哪儿找,就说要和他们一起,起先他们还不愿意呢,然后不知合议了些什么又答应了。搁往常我们怎么不也得多个心眼儿这些人有没有什么企图呢,可这次是找姐姐你啊,我和大哥想也没想就跟着他们了!”
柳烟笑着听完这小子的一番叙述带讨好奉承,心想带着你们怕还是为了套你们的话吧,京城里的那些事情让他们自己费法力探听到底不易。一旁手支车窗半斜半靠的郁和清也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嘴角,一点没破环他从始到终的闲看风景悠然自得的形象。
他们坐了一驾马车回京——坐车是因为郁和清柳烟师兄妹负伤力竭,杨易景木文又不会法术;回京是为了取回莫释诃府上的天罡七星炉。金秋用了“取”而没用“找”或是“夺”,那语气已是把七星炉看作囊中之物了。
李珩李璘还在明仞住处。妖们本来的意思是让柳烟郁和清也到那里,等他们拿得七星炉再作计议,可柳烟却有些想回京城看看——看自己的店也罢,看一个人也罢,总之最后她和郁和清都踏上了返京的路——柳烟既然回去,郁和清自然也不会自己去竹池。
妖们自然不太满意。白远聆漪一向处事淡静,倒也罢了,慢一点就慢一点罢——金秋可是发了时间不短的脾气,直到郁和清微笑着对她说了一句“金秋姑娘,令姐像是颇爱清静,一会儿要是再惊动了她可不很好吧”。果然金秋立刻安静了,之后就不时偷眼瞅瞅柳烟,怕灼斓再借了她的声音斥责自己。
金秋、白远和聆漪都骑马,不过他们骑的马都只是幻象。柳烟和郁和清看得出来,他们其实是在浮空前行,幻出马形不过是为了方便不使人起疑而已。这导致了柳烟一路上心里都有些堵得慌,不时暗地里扯一下师兄的袖子以目示意表达自己的不爽:她是最讨厌坐车不过了,要是也能轻而易举施出浮空术多好。
真是聒噪的旅程啊。郁和清控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心想。


。。


卷二 灼兰碧环熠天涯
第一章 苏绘月
层纬深重,细细密密绣满繁复暗纹的宫绸逶迤接地,一重一重交叠漫卷成起伏的深影。阳光穿过廊前的朱柱铺铺洒洒碾进窗棂,稀薄的光河中点点细尘无声飘摇上下,几捧暖意几泓清寂。一座鎏金银博山炉正悠悠吐着袅袅缠绵近乎透明的轻烟,炉盖上参差错落重叠起伏的山峦被白色的天光洗褪了华彩,阴雕的仙鹤麒麟也微眯了眼睛昏昏欲睡。
每日巳初的含昭殿向来如此清静安谧,一切都仿佛停止下来,静心等待下一刻的忙碌热闹到来。寅时便起的宫女女官们洒扫庭除、停奉伺候了几个时辰,这时方略略清闲下来。若在别处紧要的宫中,怕是还需静时垂首端立,动时行走规矩,因太子体悯下情,特许了白昼闲时可事休息,行动自便,她们这才能在太子往朝中后稍稍放松,或是歪着打个盹儿补觉,或是聚在一处里谈笑游戏。
这时东宫含昭殿内的一片安寂之中正传出一丝丝隐隐的笑语之声,循声而去,原来是景明阁内几个着锦裙的丫鬟正捧月般围着一个宫装丽人嬉笑着看她刺绣。
白皙洁净又秀美纤长的手指拈着银针在白绢上轻巧如蝴蝶般上下飞舞,半炷香工夫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便笑盈盈跃然绢上。再看那三尺长的绣架上,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朵朵牡丹芍药姿态万千娇艳欲出,双双彩蝶追逐振翅翩跹而舞,怪不得那些丫头不住口地啧啧称赞艳羡不断。
刺绣的女子便是那日劝太子休息的绯衣之人,看她与身边宫女皆不同的装束便知她身份更为高贵。果然,不过一会儿,便有一个束着双髻的小丫鬟笑着说道:“太子妃的手艺真是无人能及,瞧这花儿啊蝶儿啊都要变成活的了!”
这话奉承得直白,倒有几分天真烂漫的意味,其余那些宫女们都笑了起来,一时本有些清冷的秋日也被这一片银铃般的笑声搅动得暖洋洋活泼泼。却听那女子淡笑着嗔道:“又胡说了——我哪是什么太子妃,不过是个不得宠的侧妃罢了——人家太子妃可是宁安郡主,就快过门了,你们可别再乱叫胡闹。”
另一个丫头马上接口道:“您说的可不对,太子妃千个万个也罢,我们可就认您一个。再者,目下四王叛国,她宁安郡主还当什么太子妃啊!”
那女子忙就用没拿针的手去捂那丫头的嘴,压低声音警道:“这也敢胡乱说道了——你们真是愈发无法无天。太子妃便是太子妃,哪有你们挑的?更何况那些军政大事也轮不到咱们女子随便嚼舌头!”
她手放下,方才说话那丫头便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又调皮地笑了一下,一点没有害怕的意思。刺绣的女子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轻摇了摇头,嗔了她一眼,又回过身微眯凤眼仔细地一针穿了下去。
苏绘月,当朝已故骠骑将军苏演独女,祚延二十一年入含昭殿为太子侧妃。性情温良和顺,行事端庄有礼,兼之不论贵贱与人为善,宽待宫人,她在宫中颇得人心,含昭殿中各处的女官宫女都对她又敬又爱,私底下笑谑无忌,便都唤她“太子妃”,并不叫她“夫人”,半是玩笑半是希冀。
她也懂得宫人们的心思。毕竟一入宫墙深如许,过得好与不好还不是要看自己主子的脾性。遇上了像太子越昱平这样宽和仁厚的,那是修来的福分;摊上了如静怀宫贵妃娘娘那样刁钻尖刻的,那也只能认命。这些宫女们修来福分到了含昭殿,而自己温柔和煦善待下人,太子妃之位又一直空虚,宫女们便把她当作了正主,也希望正主便是她。谁不怕那个什么宁安郡主是个如贵妃娘娘那样不把下人当人看的?倒不如就是这个大家都乐见的侧妃将来当了正妃,这般容人的性情,若是将来捕得机会博得太子青睐,也不怕在将来在后宫之中受欺遭辱了。
每每感觉到哪一个宫女又动这样长远的心思,苏绘月便微低螓首一笑——那笑容确是苦笑。旁人只知她是太子。宫中唯一一位有名分的妃子,可谁又知道她的寂寞困苦?太子对她向来态度和蔼温文,礼数不曾失了半点,遇大礼盛事也绝不冷落于她,必会携她作为妃子参加,吃穿用度上更是近乎逾制,服色饮食几乎与太子正妃等同,怪不得让旁人看去,都暗地里私传太子专宠苏妃、故不再纳诸如此类。可却少有人知道,自她入含昭殿两年来,太子从不曾召她侍寝。
即便寻了千般理由,她心中还是清楚得很:太子纳她为妃,不过是应皇上之命,更兼她父亲苏演曾是国之擎天巨柱又为国捐躯,太子自己也感佩怀念,不愿薄待了英雄遗孤。可这样便不是薄待吗?以宾客之礼厚待,近而不亲,从越昱平看她的眼神里,她明白,那种温和却无热度的、谦谦如玉从不曾有半丝晃动的平静绝不是一个男人看自己的女人该有的神色。
苏绘月想到这里,心神轻轻一恍,正往上穿出的尖细针尖便刺破了她手指上的皮肤。她开始还不察觉,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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