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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并不如烟-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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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名人,很 有意思。由此,我发现讲些自己的事,居然能引起父亲的话头。他,真的寂 寞。
时间一长,我打球的热情开始消衰,决定不再去体校。下午放学回家, 把功课做完,就和父亲一样地无事可做。东翻翻,西看看,从北客厅遛到南 书房,又从东客厅逛到西卧室;再不,打开收音机,从孙敬修娓娓道来的童 话故事,一直听到斗嘴架势的歌曲《社会主义就是好》。
无事可做的父亲看不惯无事可做的女儿。他问:“你的心上是不是长了 草?能不能安安静静地做成一件事?”
人可真是个复杂的东西,像父亲仅在(19)57年一个夏季,就能给官方 提那么多条的批评意见;而我跟他生活了几十年,除了以疑问句方式批评我 “心上长草”之外,至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父亲是否还教训过我什么。
为了能安安静静地做成一件事,我向父亲郑重提出要学书画。理由是: “如果我不学的话,将来你死了,你买的那么多的字画由谁来欣赏呢?”听 后,父亲大惊大笑亦大喜。精神之振奋,情绪之昂扬,活像当天我要给他做 大寿。
父亲立即张罗起来。首先让母亲把她的西书房腾给我,然后给我送来文 房四宝、镇尺印泥、碑帖、画谱。他自己充当搬运工,不叫洪秘书插手。什 么康熙时期造的墨,给乾隆爷进贡的纸,紫檀的笔架,端溪的砚台,还有祝 允明、文徵明、吴昌硕、金农、郑板桥、吴大澂、康有为等人,以及我当时 就认不得、现在也记不起的许多名家写的立轴、手卷、册页。父亲每搬来一 样宝贝,都要数落给我听,抖落给我看。
见他两手灰尘一脸汗,我心疼得叫:“爸,别搬了。”他却乐此不疲, 止都止不住。
母亲被父女俩昂扬的热情所感染,也陪着我们高兴。可一旦发现父亲有 时亮出的宝贝是她压根儿没见过的,便有些愤愤然,对父亲说:“你这个老 头子!居然藏了这么多好墨好纸。我给你抄了多少稿子,替你写了多少书信 ,你都不把好纸好墨给我,现在小女儿只说了一声要学书画,八字还没见一 撇,你就把好东西都摆出来了。”
母亲说这话,最初只是嗔怪,后来她还真的呕了点子气。父亲赶紧陪笑 。
继而,是关于请谁来当我的老师问题。
父亲说:“教你写字的人不用请,你妈就是最好的老师。”
母亲的书法特棒,这是党派圈内众人皆知的事。抗战时期“民盟”给中 共中央的一些信函文件,就是母亲用正楷誊写的。她正经八百一手颜体楷书 ,连周恩来都知道。五十年代初国家决定在天安门前修建人民英雄纪念碑, 母亲接到被聘为纪念碑建筑委员会的委员通知。她大惑不解:自己不是建筑 家,又非美术家,怎地成了委员?后来遇见周恩来,周说是他提名的,说: 李健生懂书法,对碑文的设计可以出些力。
母亲从如何握笔提腕运气开始教我练字,让我从篆隶练起。挑了一本邓 石如的《石鼓文》册页,叫我天天临摹、反复书写。说什么时候练熟了,写 得像个样子,才能歇手。我爱练字,更爱父亲给我布置的书房和他给我的每 一支笔、每一张纸、每一块墨。每天做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之前,先练字。 母亲不怎么看我写,写完后她用朱笔批阅。整个字都写得好,在这个字上勾 个大圈圈;字的某个局部写得不错,就在这个局部画上小圈圈。一张大字经 母亲的批阅,变得像人工绘制的地图。
父亲则是个持久的看客,我只要展纸提笔,他便在我身后走走停停、停 停看看。管我写得好歹,父亲是一概欣赏。他在不停地夸奖我的同时,还不 断地自责,说从小没有把字练好,现在眼瞅着女儿超过了自己。其实他的自 责,仍旧是对我的欣赏与疼爱。在我写字、母批字、父看字的工夫,我们忘 记了各自的不幸和共同的寂寞,一起感受着快乐。尤其对于父亲来说,无论 是给我布置画室,还是看我练字,都是他枯寂生活中的甘泉丰草,润泽着他 的心田。
谁来教我画画儿呢?父亲决定给我找最好的国画老师:“你看,陈半丁 怎么样?”
我说:“当然好啦,只怕太高,我够不着。”
父亲笑了,说我傻。因为投师皆投于高门之下。
父亲把洪秘书叫来,让他与陈半丁联系,问问:这个星期天陈半老是否 住在西四?上午可有空暇?章某人想带着他的女儿登门拜访。不一会儿,就 有了回话儿,说半丁老人非常欢迎章先生和女公子。
听到这“非常欢迎”四个字,父亲实在舒心。
我问:“咱们去之前,干嘛要打听清楚陈半老住不住在西四?”
父亲答:“他有两个家。”
我后来才弄懂父亲说的“两个家”,是个啥意思。
陈宅,是一所很普通的四合院。陈半丁,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老头,面 部所有的线条都流畅圆润,眼睛炯炯有神。“面如银盆,目如朗星”,是评 书里形容男性的惯用词语。我觉得把这个惯用词语套在他身上,“银盆”略 有些过分,而“朗星”却很是得当的。
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摆着用玻璃杯沏好的两杯热茶,这显然是给我们的 。望着杯子里尖细的茶叶载沉载浮和澄清的茶水染绿染浓,我怎么也没有想 到杯水之间,能呈现如此的清幽和美丽。它的诱惑,简值有如饿汉面对着一 道美食。实在忍不住,自己先就喝开了,一口、两口、三口,直至喝干,然 后兴奋得对父亲叫嚷道:“爸,我喝的这是什么茶呀!会这么香?”
陈半丁说:“这茶叫洞庭碧螺春,是我特意给你们预备好的。”
父亲见我如此牛饮,便道:“陈半老,请莫见笑哇!我不懂茶,更不知 品茶为何事,一家人每日下午喝一道红茶罢了。”
父亲细细啜饮,对茶味的醇和与茶香的绵长,赞不绝口:“这里的茶, 让我想起‘佳茗似佳人’的诗句和因吃茶把家产吃空的故事了。”
从这话里,我能感受到父亲因获得碧螺春规格的礼遇而产生的快慰。父 亲曾说过:如到别家作客,从外国人给你预备的杯盘刀叉和从中国人为你冲 泡的茶水里,大半能判别出这家主人对你欢迎和尊重的程度。
父亲问陈半老最近在做些什么,陈答:“我在大跃进。”
父亲困惑不解:“画家怎么大跃进?”
“画家的大跃进,就是把画越画越大。”陈半老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 自己的画桌说:“这张桌子够大了吧?不行,不够大,要画更大张的,我就 挪到地上画。后来,这样画也不行了,要求画更大更大张的,我就搬到院子 里画。”
讲到此,他把我们父女带至客厅门口,让我们目测这所四合院的庭院横 有多宽,竖有多长。父亲听得直摇头。
陈半老说:“因为大跃进的缘故,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院子的尺寸。 跃进到最后,院子有多大,我的画就有多大了。”
爸又困惑不解了:“这样大的画,该如何画呢?”
陈答:“脱了鞋,站在纸上、蹲在纸上或趴在纸上画。西南角画它一棵 松,东北角涂它一架藤,松枝旁边添石头,藤蔓底下开菊花……。至于这幅 画的全貌,我也难知。因为画完以后,我家无法张挂。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 地方可以悬挂这样的画。”
一阵闲谈后,父亲将女儿想学画的事说了。
陈半老一口答应收我为徒。父亲向陈半老请教,画坛收徒有何规矩及礼 仪。陈半老说:“你家是下午喝红茶的洋派,那些规矩就免了。”
我问陈半老,今后是怎样个教法?答曰:“画好一张或数张,拿来我看 。”
在归途,兴致不减的父亲还带我到西单商场的旧书店逛了一圈。回家见 到母亲,我还没来得及说个子丑寅卯,他老人家便抢先一步“报导”。我很 知道父亲足足高兴了一天的原因是什么——陈半丁没把他当右派。
父亲自己也看出来,要陈半老一枝一叶、一山一石地教我这个一窍不通 的学生,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决定重新物色个更加适合于我的老师。这时, 父亲想到女画家潘素。
我问:“谁是潘素?”
“张伯驹①夫人。”
“谁是张伯驹?”
父亲说:“此人大有名气。他的父亲张镇芳,曾当过直隶总督和河南都 督。他本人入过军界,搞过金融,最后成名在诗词文物。你看的旧小说里, 形容才子不是常用‘诗词歌赋,无所不晓,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吗?张伯 驹正是这样的人。他与张学良、溥侗、袁克文一起,被人称为‘民国四公子 ’②。家中的收藏,多为罕见之物,那是他用大洋、金条、首饰乃至房产换 来的。别看爸爸有字画五千多件,即使都卖掉,也未必抵得上他的一件呢。 ”
“真的吗?”我不是不相信父亲,而在是我的脑袋里,想像不出有什么 东西能这样地值钱。
“你从小背过‘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吧?”
“这是李白的诗。”
“张伯驹就藏有李白的真迹,叫《上阳台帖》。他把这个帖送给了毛泽 东。”
“你的罗伯伯(指罗隆基)不是常爱唠叨‘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 薄幸名’么?这诗句是谁写的?”
“杜牧。”
“对,张伯驹就收有杜牧的字。”
“你知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吧?”
“它是范仲淹《岳阳楼记》里的,我们中学的课本里有。”
“张伯驹藏有范仲淹的手卷。”……
父亲一路说下去,我听着,听着,仿佛觉得他不是在陈述某个事实,而 是在编造一个神话。这个神话王国,该是什么样子的?想必张伯驹是风流倜 傥,器宇轩昂;想必他家是墨香四溢,金玉满堂。
可父亲又说:“我们去他家,这些东西都看不到了。”
“为什么?”
“因为张伯驹把这些最好的藏品,捐给了国家。我们只能见到文化部长 沈雁冰发给他的一张奖状。”
父亲认为:张伯驹此举虽行于一时,其事却足以传后。
我继续追问:“爸爸,那张伯驹曾经担任过什么职务?或做过什么工作 呢?”
父亲笑了,说:“他曾是盐业银行的董事。其实公子哥儿,就是他的工 作。”这个回答让我吃惊不小。
父亲随即解释:“别以为说个公子哥儿,就等于游手好闲啦。小愚,你 要知道中国文化很有一部分,是由统治阶层里没有出息的子弟们创造的。张 伯驹就在玩古董字画中,玩出了大名堂,有了大贡献。”
经过洪秘书的联系,与张氏夫妇会面的时间定在周日上午。如果说,头 回去拜望陈半丁是怀着尊敬和不安的话;那么,我这次去拜望则是揣着兴奋 与好奇。
我家住在地安门,张宅位于什刹海。两地相距不远,我们还是驱车而往 。老“别克”小轿车驮着父亲和我,慢慢驶出慈慧殿,经地安门,向西拐入 前海西街。路过一座王府式的堂皇建筑:高高的灰墙紧锁园内的美景,大门 正面精致壮观的影壁,足以显示出主人的尊贵地位与煊赫身份。“车如流水 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司机告诉我们:“郭老(沫若)搬到这里来住了。 ”
父亲听后,默不作声。我知道,这个从1926年留德归来便相识,一起 参加北伐战争、南昌起义,一道流亡日本,搭档数十载,合作默契的朋友, 如今已形同陌路了。
车绕过银锭桥,便是后海。岸边的垂柳在风中摇曳,荡漾的湖水在阳光 下闪亮。这儿像是一个不收门票的公园,据说是“燕京八景”之外的一景, 叫“银锭观山”。老“别克”在一扇朱漆斑驳的小门旁边停下。
警卫员按按电铃,没有响动;拍拍门环,无人应承;再伸手一推,那门 便开了。我心想:家藏丰厚的张伯驹,不设门房罢了,怎地连大门也不关?
跟着父亲走进去,发现这座宅院不大,也不规整,既非中规中距的四合 院,也不是错落有致的小洋房。小院地势挺高,座北朝南。进门是个小天井 ,东头有个门房。向右手拐去,便是一排四间起脊北房,西边是一间偏厦。 南头,一张石桌两个石墩依墙而立。东墙,挖了个月亮门,门里另立一栋小 阁楼,高高在上,并以石阶将阁楼与北面的正房连接起来。院子里,有几棵 桃树,还有一棵大芭蕉。看来,这座宅院的格局完全是主人依需要和情趣而 设定的。
一位四十来岁年纪,身着藏青色华达呢制服的女士从北房快步走出。她 体态丰盈,面孔白晰,双眸乌黑,腮边的笑靥,生出许多妩媚。惟有开阔而 优雅的额头上,刻着光阴碾过的印痕。
“章部长,欢迎您光临寒舍。”虽然说的是北京话,却带着吴音。温声 细语,吹气如兰,而这恰与她的端丽玲珑的容貌相配。我断定,她不可能是 别人,她是潘素。
潘素用充溢着笑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还没等爸介绍,便说:“这 就是女公子吧?”接着,把我们引入了北房正厅。
她见厅内无人,即转向西侧的里屋,喊道:“伯驹,章部长来了。”
与正厅相连的西侧里屋,是画室。张伯驹穿着古铜色中式夹袄,站在阔 大而周正的画桌前面,上身微微前倾,双手背在腰后,眼睛半开半阖地打量 着铺展于桌面的一幅水墨淋淋尚未完成的画作。听见夫人的喊话,他不紧不 慢地离开画室,跨进正厅,把目光投向了我们父女,并用手势招呼我们坐下 。
与陈半丁的热情相比,张伯驹待客就要冷淡些。常常是父亲发问,他作 答,且措辞简短。倒是满脸笑容的潘素,在一旁插了许多话。夫人的巧于酬 酢,越发地显出张伯驹的闲散平淡。父亲是第一次登门造访,西服领带,高 车驷马,极其郑重。而张伯驹似乎就没把父亲当做贵客、远客或稀客。好像 我们这一老一少,是三天两头来这里串门聊天的。
父亲很快与张氏夫妇切入正题,说:“我这个读高中的女儿,想学点国 画。不知潘先生可愿收这个学生?”
潘素走到丈夫跟前耳语几句,尔后一团和气地说:“既是章部长的女公 子愿意向我学,我自然也就愿意教啦!”
潘素一句一个章部长,仿佛不知中国有反右,不知父亲是钦定天下第一 右。
父亲问潘素:“小女该如何拜师?”
没等她回答,张伯驹把手一摆,说:“不用。”
“小愚,快,快给老师鞠躬吧!”
父亲令下,我立即双脚并拢,双手垂直,向初次见面就有好感的潘素, 深鞠一躬。遂问:“潘先生,我什么时候到您这里来学画呢?”
听了我的问话,潘素且不作答,走到丈夫的身边,两人又在低声交谈。 父亲大概以为他们有什么不便之处,就主动开口:“贵府如有不便,我可以 用车接潘先生到我家去教。”
和刚才的情形一样,没容夫人说话,张伯驹把手一摇,说:“不用,不 用。”
潘素大概怕我们误会这“不用”二字的意思,连忙带着歉意和解释的口 吻说:“有个中央音乐学院弹古琴的学生,也在跟我学画。他叫李泠秋(又 叫李祥庭,后改李祥霆),是查阜西先生介绍来的。我在与伯驹商量,是将 你们两人合起来教,还是分开来学。伯驹的意思是分开好。”
事情谈妥:我隔周来一次,时间定于礼拜天的上午。那位音乐学院的学 生也是隔周一次,时间也定于礼拜天的上午。潘素特别强调:如果我是本周 日来学习,那么就让弹琴的孩子,下周日来。
心愿了却,心情便放松了,蓦地想起那些名贵得令人头晕目眩的收藏和 崇高得叫人张口结舌的捐献。我坐在太师椅上,环顾四壁,很想找到父亲说 的“奖状”。墙壁张有潘素新绘的青绿山水,悬有张伯驹的鸟羽体诗词,还 有日历牌,就是没有嘉奖令。也许,它被置于卧室,毕竟是耗尽一生财力、 半辈心血之物,弥足珍贵。
一会儿,父亲起身准备告辞。我向张氏夫妇执弟子礼。然而,我礼毕抬 头之际,眼睛向上一瞥,却发现“奖状”高高而悄悄地悬靠在贴近房梁的地 方。“奖状”不甚考究,还蒙着尘土。这不禁使我联想起另一位颇负盛名的 文人柳亚子来。父母曾带着我去他家吃晚饭。从黄昏到夜深,我不记得大人 们喝了多少坛绍兴老酒,说了多少古今闲话。我只记得:他家大客厅里有四 幅用金丝绒装帧的、与毛泽东等人唱和的诗词手迹。这两个文人做派很不同 :一个把极显眼的东西,搁在极不显眼的地方,浪漫地对待;一个将极重要的 物件,作了极重要的强调,现实地处理。
此后,我每半月便去张伯驹家学画,从临摹开始。在一点一滴的临摹中 ,潘素向我讲述国画的基本法则与技巧。在教学的时候,张伯驹不进画室。 他做自己的事;没事,就闲坐在客厅。他家不像我家有那么多报刊杂志,似 乎只订有一份《北京日报》。而且,张伯驹看报,再大的新闻、再长的文章 也是一晃而过。
我把第一幅完整临摹老师的山水习作,呈上。潘素仔细看后,连呼:“ 伯驹,你来看,这孩子画得蛮可以。”
张先生闻声进来,瞧了瞧,点点头。他没有妻子的那份激动、那种肯定 。
我每画完一张,潘素看后,都要拿给张伯驹过目。潘素总说我有慧根,好 教。张先生总是点头而已,既不夸奖,也不批评。
他的模糊态度,叫我忐忑不安。忍了好久,我终于开口了:“张伯伯, 我的习作您也看过不少。能说说吗?”
张伯驹对我说:“你的每张习作都有进步,足见你的用功、用心和接受 能力。一个人即使聘请再好的老师,若无这些条件,是学不了画的。但是艺 术和其他门类不同,它在很大程度上又是不能传授的。她(指潘素)当老师 ,仅仅是向你讲解一些绘画的规则、技法罢了。拿作诗填词来说,也是一样 。老师只能讲些格律音韵,或者告诉你,什么样的诗才是好诗。至于能否画 出一张好画、写出一首好诗,那就是学生自己的事,要看他的修养、悟性和 创造力。”
我与张氏夫妇混熟了。潘素不让我称她为先生,于是,我一口一个地喊 着:潘姨,潘姨。说来,中国的称呼也怪。人的称谓变了,人的关系跟着也 就变了。我和潘素是融洽的,而我和潘姨是亲热的。除了授课,我们还说闲 话;后来,除了说闲话,我们还说私房话。潘姨说我不仅懂画,而且懂事, 她喜欢懂事的女孩儿。
在张伯驹面前,我保持着敬重,但不再拘谨。我渐渐发现,在授课之后 张先生时不时地要和我闲聊一阵子,谈棋、谈诗、谈字、谈戏,其中尤喜谈 戏。孟小冬的名字、余叔岩的故事,我都是从他嘴里知道的。他是河南口音 ,标准中州韵,话又说得极专业,很多地方我听不大懂。可我从不打断他的 话头,也不发问,更不会对他说:我听不懂。我自己常纳闷儿,一位饱学之 士,怎么能和一个毛丫头聊天呢?琢磨来,琢磨去,我想:一方面是因为在 “三面红旗”“大跃进”“政治挂帅”、“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时 代烈焰之中,还有我这样一个女学生跑到冷落的宅院,去听被时人冷落的老 话、旧话、无用之话。这情景多多少少也能牵动出他的热情。另一方面是出 身,修养,禀赋,学识,品行,爱好,趣味等诸多因素在他身上融合而成的 文化自豪,使其自觉不自觉地要充任一个文化的传播者。而后者的成分可能 更多些。
渐渐地,我看出这对夫妇相处,是完全以张伯驹为轴心的。一位与之相 熟识的老中医告诉我,潘素对张伯驹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好,什么都依从他, 特别是在收藏方面。解放后张先生看上了一幅古画,出手人要价不菲。而此 时的张伯驹,已不是彼时的张公子。他不供职于任何一个政府部门。而所担 任的北京棋艺社理事,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副社长,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 ,北京古琴会理事,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理事,中国民主同盟总 部文教委员等等,皆为虚职,并无实惠。潘素作为家庭主妇,支撑日常生活 的诸多开支,应付昔日名门的琐细关系,并将家里家外维持在一条不低的水 平线上,就够她操心费劲的。每月不仅把所有的工资花光,而且尚须从“家 底儿”中掏点出来,以为贴补。今非昔比,丈夫相中的古画虽好,但想到现 实的经济状况和未来漫长的生活之需,潘素有些犹豫。张伯驹见妻子没答应 ,先说了两句,接着索性躺倒在地。任潘素怎么拉,怎么哄,也不起来。最 后,潘素不得不允诺:拿出一件首饰换钱买画。有了这句,张伯驹才翻身爬 起,用手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自己回屋睡觉去了。
一个晴朗的周日,我向潘素学习“浅绛”。画得正起劲,张伯驹把妻子 叫出去,耳语几句。没过多久,张伯驹又进来,又看看我俩。不大功夫,张 伯驹再进来,再看看我俩。如此往复数次。
我问:“潘姨,张伯伯有事吗?”
“就是有事,他才这个样子。”
“那您和张伯伯去办事吧。今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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