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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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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换好了干衣服,出来拉住爸的手,“英,给我一水牛!”英没答应。菱看了看爸的鞋,“爸,鞋湿!爸鞋湿!”爸始终也没觉得鞋湿,笑了笑,进屋去换鞋。
三
院中的水稍微下去了些,风一点也没有了,到处蒸热,蝉声象锥子似的刺人耳鼓。屋中的潮味特别难闻,似乎不是屋子了,而象雨天的磨房,在哪儿有些潮马粪似的。老李想出去走走,又怕街上的泥多。正在这个当儿,英和菱又全下了水,因为在阶上看见丁二爷进来,俩孩子在水中把他截住,一边一个拉住他的手。丁二爷的脚上粘着不晓得有几斤泥,旧夏布大衫用泥点堆起满身的花,破草帽也冒着蒸气,好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他拉着两个孩子一直的闯进来,仿佛是在海岸避暑的贵人们在水边上游戏呢。
“李先生,李先生,”丁二爷顾不得摘帽子,也不管鞋上带进来多少水。“天真回来了,天真回来了!张大哥找你呢!”他十分的兴奋,每个字仿佛是由脚根底下拔起来的,把鞋上的水挤出,在地上成了个小小的湖。
老李本想替张大哥喜欢喜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非常的冷淡,好象天真出来与否没有半点意义。
“李先生,去吧,街上不很难走!”丁二爷诚恳的劝驾。
老李只好答应着,“就去。”
英看出了破绽,“二大,街上不难走?你看看!”指着地上的小湖。
“呕,马路当中很好走;我是喜欢得没顾挑着路走,我一直的蹚,花啦,花啦!”丁二爷非常的得意,似乎是作下一件极浪漫的事。
“二大,”英的冒险心被丁二爷激动起,“带我上街蹚水去!咱们都脱了光脚鸭?”
“今天可不行,丁二还有事呢,还得找小赵去呢!”他十二分抱歉,所以对英自称“丁二”。
英撅了嘴。老李接过来问:“找他干吗?”
“请他到张家吃饭,明天;明天张大哥大请客。”
“啊,”老李看出来,张大哥复活了。可是丁二爷有些神秘,他不是要揍小赵吗?他的神气一点不象去揍人的,难道……管他们呢,一群糟蛋;没再往下问。
丁二爷往外走,孩子们都要哭,明知丁二爷是蹚水玩去,不带他们去!
“英,我带你们去!”爸说了话。
“脱了袜子?”英问。
“脱!”爸自己先解开了皮鞋。
“脱鸭鸭来脱鸭鸭,”英唱着,“菱,你不脱肥鸭?”
“妈——菱脱鸭鸭!”
老李一手拉着一个,六只大小不等的光脚蹚了出去,大家都觉得痛快,特别是老李。
四
第二天早晨,天晴得好象要过度了似的。个个树叶绿到最绿的程度,朝阳似洗过澡在蓝海边上晒着自己。蓝海上什么也没有,只浮着几缕极薄极白的白气。有些小风,吹着空地的积水,蜻蜓们闪着丝织的薄翅在水上看自己的影儿。燕子飞得极高,在蓝空中变成些小黑点。墙头上的牵牛花打开各色的喇叭,承受着与小风同来的阳光。街上的道路虽有泥,可是墙壁与屋顶都刷得极干净,庙宇的红墙都加深了些颜色。街上人人显着利落轻松,连洋车的胶皮带都特别的鼓胀,发着深灰色。刚由园子里割下的韭菜,小白菜,带着些泥上了市,可是不显着脏,叶上都挂着水珠。
老李上衙门去。在街上他又觉出点渺茫的诗意,和乡下那些美景差不多,虽然不同类。时间还早,他进了西安门,看看西什库的教堂,图书馆,中北海。他说不上是乡间美呢,还是北平美。北平的雨后使人只想北平,不想那些人马住家与一切的无聊,北平变成个抽象的——人类美的建设与美的欣赏能力的表现。只想到过去人们的审美力与现在心中的舒适,不想别的。自己是对着一张,极大的一张,工笔画,楼阁与莲花全画得一笔不苟,楼外有一抹青山,莲花瓣上有个小蜻蜓。乡间的美是写意的,更多着一些力量,可是看不出多少人工,看不见多少历史。御河桥是北平的象征,两旁都是荷花,中间来往着人马;人工与自然合成一气,人工的不显着局促,自然的不显着荒野。一张古画,颜色象刚染上的,就是北平,特别是在雨后。
老李又忘了乡间,他愿完全降服给北平。可是到了衙门,他的心意又变了。为什么北平必须有这样怪物衙门呢?想想看,假如北京饭店里净是臭虫与泔水桶!中山公园的大殿里是厕所!老李讨厌这个衙门。他不能怨北平把他的生命染成灰色;是这个衙门与衙门中的无聊把他弄成半死不活——连打小赵一个嘴巴,或少请一回客,都不敢,可怜!
同事们逐渐的来到,张大哥在他们的唇上复活了。张家已不是共产的窝穴,已不是使人血凝结上的恐怖。大家接到了张大哥的请帖——天真原来不是共产党。大家开始讨论怎样给大哥买礼物压惊,好象几个月里他没惊过一回似的。买礼物总得讨论,讨论好大半天,一个人独自行动是可怕的,一定要大家合作,买些最没有用的东西,有实用的东西便显着不官样,不客气:礼物庄上的装着线似的半根挂面的锦匣,和只有点杏仁粉味儿而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一钉星杏仁粉的花盒子,都是理想的礼品。讨论完礼物,大家开始猜测张大哥能否官复原职。意见极不一致。张大哥,有的说,到处有人,不必一定吃财政所。可是,另一位提出驳议,不回到财政所来,为什么请财政所的人们吃饭?那是因为小赵是首座,不能不请旧同事作陪,第三位自觉的道出惊人的消息。假如,假如他回来,是回原缺呢,还是怎样?讨论的热烈至此稍微低减。人人心中有句:“可别硬把我顶了呀!”不能,不能再回财政所,也许到公安局去,张大哥的交往是宽的。这样决定,大家都心中平静了些。
老李听着他们咕唧,好象听着一个臭水坑冒泡,心中觉得恶心。
孙先生过来问:“老李儿呀,给张大哥送点什么礼物儿呢?想不起,压根儿的!”
“我不送!”老李回答。
“呕!”孙先生似乎把官话完全忘了,一句话没再说,走了出去。
老李心中痛快了些。
五
儿子到了家。张大哥死而复活,世界还是个最甜蜜的世界,人种还是万物之灵,因为会请客。请客,一定要请客。小赵是最值得感激的人,虽然不能把秀真给他,可是只就天真的事说,他是天下最好的人。请小赵自然得请同事们作陪。他们都没来看过他一趟,可是不便记恨他们,人缘总要维持的;况且,也难怪他们,设若他们家中有共产党,张大哥自己也要躲得远远的,是不是?无论怎说吧,儿子是回来了,不许再和任何人为难作对:儿子是一切,四万万同胞一齐没儿子,中国马上就会亡的。
几个月的愁苦使张大哥变了样,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灰黄,连背也躬了些。可是一见儿子,心力复原了,张大哥还是张大哥,身体上的小变动没关系;人总是要老的,只怕老年没儿子;很想就此机会留下胡子。灰黄的脸上起了红色,背躬着,可是走得更快,更有派儿,赶紧找出官纱大衫,福建漆的扇子,上街去定菜。还得把二妹妹找来帮忙:前者得罪了她,没关系,给她点好饭吃,交情立刻会恢复的。天气多么晴,云多么蓝!作买卖的多么和气!北平又是张大哥的宝贝了。定了菜,买了一挑子鲜花,给儿子加细的挑了几个蜜桃,女儿也回来了,也得给她买些好吃的,鲜藕和鲜核桃吧,女儿爱吃零碎儿。没有儿子,女儿好象不存在;有了儿子,儿女是应该平等待遇的。回到家中,官纱大衫已湿了一大块,天气热得可以;老没出去,腿也觉得累得慌,可是心中有劲,象故宫里的大楠木柱子,油漆就是剥落了些,到底内里不会长虫。叫理发的,父子全修容理发,女儿也得烫头。花吧,有能力再挣去:挣钱为谁,假如没有儿子?剪下的头发有不少白的,没关系;作大官的多半是白胡子老头。天真将来结了婚,有了子女,难道作祖父不该是个慈眉善目的白发翁?
二妹妹来了,欢迎。“大哥您这场——可够瞧的!”
“也没什么!”张大哥觉得受了几个月的难,居然能没死,自己必是超群出众:“二兄弟呢?”
“我上次不是找您来吗,您不是——正——没见我吗?”二妹妹试着步说,“他出来是出来了,可是不能再行医,巡警倒没大管哪,病人不来,干脆不来。您说叫他改行吧,他又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作个小买卖都不会,这不是眼看着挨饿吗?他净要来瞧您,求求您,又拉不下脸来。大哥您好歹给他凑合个事儿,别这么大睁白眼的挨饿呀!您看,他急得直张着大嘴的哭!”二妹妹的眼泪在眼眶里转。
“二妹您不用着急,咱们有办法;有人就有事。我说,您的小孩呢?正闹着天真的事,我也没给您道喜去!”
“俩多月了,奶不够吃的,哎!”
张大哥看了看她,她瘦了许多:没饭吃怎能有奶?没奶吃怎能养得起儿子?决定给二兄弟找个事作;不看二兄弟,还不看那个吃奶的孩子?
“好吧,二妹妹,您先上厨房吧。”结束了二妹妹。
几个月的工夫耽误了多少事?春际结婚的都没去贺,甚至于由自己为媒的也没大管,太对不起人了!得逐家道歉去。不过,这是后话,先收拾院子,石榴会死了两棵!新买来的花草摆上,死了的搬开,院子又象个样子了,可惜没有莲花,现种是来不及了,买现成的盆莲又太贵;算了吧,明年再说,明年的夏天必是个极美的,至少要有三五盆佛座莲!
六
西房的阴影铺满了半院。院中的夜来香和刚买来的晚香玉放着香味,招来几个长鼻子的大蜂,在花上颤着翅儿。天很高,蝉声随着小风忽远忽近。斜阳在柳梢上摆动着绿色的金光。西房前设备好圆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方桌上放着美丽烟,黑头火柴,汽水瓶;桌下两三个大长西瓜,擦得象刚用绿油漆过的。秀真拿着绿纱的蝇拍,大手大脚的在四处瞎拍打,虽不一定打着苍蝇,可确有打翻茶杯的危险。她的脸特别的红,常把瓜子放在唇边想着点什么,鼻子上的汗珠继续把香粉冲开,于是继续扑扑的去拍,拍的时候特意用小圆镜多照一会儿笑涡——向左偏偏脸,向右偏偏脸,自己笑了。
张大哥躬着点背,一趟八趟的跑厨房,嘱咐了又嘱咐,把厨子都嘱咐得手发颤。外面叫来的菜,即使菜都新鲜,都好,也不能随便的饶了厨子。自己打来的“竹叶青”,又便宜又地道,看着茶房往壶里倒;不能大意,生活是要有板有眼,一步不可放松的:多省一个便多给儿子留下一个。沏上了“碧螺春”,放在冰箱里镇着,又香又清又凉,省得客人由性开汽水:汽水两毛一瓶,碧螺春,喝得过的,才两毛一两:一两茶叶能沏五六壶!汽水,开瓶时的响声就听着不自然!
张大嫂的夏布半大衫儿贴在了脊背上,眼圈还发红,想起儿子所受的委屈,还一阵阵的伤心;可是看着丈夫由复活而加紧的工作,自己也不愿落后,虽然很想坐在没人的地方再痛哭一场。女儿大手大脚的只会东一拍西一拍的找寻苍蝇,别的什么也不能帮忙;谁叫女儿是女学生呢;女学生的父母就该永远受累,没法子,而且也不肯抱怨;不为儿女奔,为谁?姑娘的头烫了一点半钟,右眼上还掩着一块,大热的天;时兴,姑娘岂可打扮得象老太太。幸而有二妹妹来帮忙,可是二妹妹似乎只顾发牢骚,干事有些心不在焉;没法子,求人是不能完全如意的;二妹妹也的确是可怜,有上顿没下顿的,还奶着个孩子!偷偷的给了二妹妹一块几,希望孩子赶快长大,能孝顺父母,好象一块钱能养起个孩子似的。
客人来了。都早想来看张大哥,可是……都觉得张大哥太客气,又请客,可是……都觉得买来的礼物太轻,可是……都看出张大哥改了样,可是……结果:张大哥到底是张大哥,得吃他,得求他作点事,有用的人,值得一交往,况且天真不是共产党。瓜子的皮打着砖地,汽水扑扑的响着,香烟烧起几股蓝烟,一直升到房檐那溜儿把蚊阵冲散。讲论着天气,心中比较彼此的衣料价格,偷眼看秀真的胳臂。
孙先生许久没和张大哥学习官话,一见面特别的亲热,报告孙太太大概又“有”了,没办法;生育节制压根儿是“破表,没准儿”!
邱先生报告吴太极穷得要命,很想把方墩太太撵出去,以便省些粮食。十三妹还好,一心一意的跟老吴,就是有一样毛病,敢情吸“白面”!关于邱先生自己,语气之中带出已经不怕牙科展览的太太,而她反有点怕他。自然邱先生的话不免有些夸大,可是有旁人作证,他确是另有了个人,而邱太太以离婚恫吓他,她自己又真怕离婚;恐怕要出事,大家表面上都夸赞邱科员的乾纲大振,可是暗中替他担忧。大家摇头,家庭是不好随便拆散的,不好意思!
其他的朋友陆续来到,都偷眼看着天真,可是不便问他究竟为什么被捕,不好意思。
天真很瘦,对大家没话可讲,勉强板着脸笑,自以为是个英雄,坐过狱。就凭这坐过一次狱,白吃父亲一辈子总可以说得下去了。为什么被捕?不晓得。为什么被释?不知道。可怕是真的。五花大绑捆了走!真可怕;可是对这群人应当骄傲,他们要是五花大绑捆了走,说不定到不了狱里就会吓死。不过,自己也真得小心点,暂时先不要出去;五花大绑可别次数多了。父母看着好似老了许多,算了吧,也不用挤钱留学去了,留着钱在北平花也不坏。父亲一定是有不少财产,还把房子送给小赵一所呢!对父亲得顺从一些,这回误被当作共产党拿去,大概是平日想共父亲的产的报应。当着父亲把桌上的空汽水瓶挪开了两个,表示极愿和父亲合作。对妹妹也和气了许多,哥哥坐过狱,妹妹懂得什么,所以得格外的善待她。
大家都到齐,只短小赵和老李,大家心中觉得不安。小赵是首座,大家理当耐心的等着:老李怎么也不来?凭什么不来?近来大家对老李很不满意,于是借着机会来讨论他,嘴都有些撇着。
“老李儿是不想来的,”孙先生撇着嘴说。“昨天我对他讲,送张大哥什么礼物,哎呀,‘我不送!’他说的。狂,狂得不成样儿!莫名其妙!”
张大哥想叫丁二爷去请他们,丁二爷也不见了。
第十九
一
政治的变动,对于科员们,是饭碗又要碎破的意思;无力制止,可是听着头疼。也有喜欢换一换局面的,假如风儿是向着自己吹来,而且吹得带着喜气,可是这究竟是极少数的。小赵是永远察看风向的人。但是每逢他特别的喜欢,别人不免就害头疼。
他两天没露面,大家心中又打开了鼓。“小赵上哪儿啦?张大哥请客他都没到!”大家不但心中这么嘀咕着,也彼此的探问。有的更进一步的猜测:“听说市长又要换人。小赵准是又上了天津。说不定,他还许来个局长呢!”老李也许晓得,问他去。“老李,张大哥请客怎么没去?小赵也没去!”给老李一个暗示。自从吴太极免职,老李和小赵很那个。老李没说什么,大家越觉得他知道;好厉害的老李,嘴和蛤壳似的那么严紧!
小赵没影儿了,可是有人看见张大哥上科长家里去。大家有点不安。所里是没有缺的,张大哥回来就得有人出去。大家都很不满意那个顶了张大哥的人。张大哥到底是老资格;那个新来的科员懂得什么?可是他既能顶了张大哥,他的力量一定不小;张大哥未必就能再顶下他去;那么,不定谁被顶呢!
张大哥确是下了决心恢复地位,自己定好期限,一个月内要接到委任状。好吗,丢了一所房子,不赶紧抓弄抓弄还行?对于媒人的事业也开始张罗着,男人当娶,女的当聘,不然便没有人生。再说,张大哥要是放弃说媒的工作,不亚于把自己告下来——张某不行了,头发白了,没用了!这根本和谋差事有关系,被人认识为老朽无能还能找到差事?不,张大哥不能服这口气——“叫你们看看姓张的,至少还能跳动二十来年!”去看看老李,请吃饭他怎没来呢?老李是好人;够个朋友,不过,对于谋差事,老李并没有多少用处。老李都好,就是差事当得太死板,太死板。也别说,他升了头等科员,大概也有点劲,可是,别人要是有他那点学问,那笔文章,还早作了科长呢;到底是太死板。
老李没在家,张大哥和李太太谈起来,婆婆慢慢的谈得十分相投,张大哥仿佛是有点女性。李太太自从自己打了顿嘴巴之后,脸上由肿而削瘦,心里老憋着一大下子眼泪。见了张大哥好象见了叔公,把委屈都倒了出来。张大哥象慰劳前线将士似的,只夸奖她的好处,并不提老李有什么缺欠。激起她的勇气比咒骂敌人强的多。李太太的来到北平,原是张大哥的力量与主张,自然不能因为帮助李太太而说老李不好;老李要真是不好,张大哥岂不担着把她接到虎口里来的“不是”?李太太听了一片奖励自己的话,不由的高兴起来,觉得自己到底是比丈夫大着两岁,应当容让他,虽然想起丈夫的一天到晚撅着嘴,徐庶入曹营一语不发,也确是心里堵得慌。李太太决定留张大哥吃饭;张大哥决定不吃,可是觉得李太太已经受了“教育”,北平的力量!
二
羊肉西葫芦馅的饺子,李太太原想用以款待张大哥。大哥不肯赏脸,李太太有点失望。可是大哥刚走了不大一会儿,丁二爷来了。三句话过去,李太太抓住吃饺子的主儿。
“很好,很好,丁二爷最爱吃羊肉馅!”说着,他脱了那件不大有灵魂的夏布衫,就要去和面。
当然不能叫客人去和面,李太太拦住了他,两个孩子也抱住他的腿。他把夏布衫很郑重的又穿上,然后举了菱高高,给他们开始说他早年的故事,两个孩子对这个故事已能答对如流。
“听着,英,我从头儿说。”
“打摔碗说吧,什么碗来着?”英问。
“子孙饽饽的碗;就由这儿说吧。她一下轿子就嫌我,很嫌我!给她个下马威;哼!她——”
“她连子孙饽饽的碗都摔了!”英接了下去。
“拍,摔了!”菱的嘴慢,赶不上英,只好给找补上点形容,俩手拍了一下。
“闹吧,很闹了一场;归齐,是我算底;丁二——”
“是老实人,很老实!”因为句子简单,这回菱也赶上了。
“你们说的一点也不错,真对!”丁二爷以为英们非常的聪明。“丁二是老实人——”
英们极注意的等插嘴的机会,忽然丁二爷加了一个旁笔,“我说,英,有酒没有哇?要是没有,叫妈妈给咱们钱,咱们打点去。喝点酒,我能说得更好听!”
英和妈要来一毛钱;丁二爷挑了个大茶杯,“咱们走呀!”一齐上了街。
一出胡同东口,遇上了老李,英晃着手里的毛钱票儿喊:“爸,我们打酒去,跟妈要的一毛钱。”
老李笑了。丁二爷拉着菱,拿着茶碗,黑小子拿着一毛钱,不知为什么很可笑。
“我正给他们讲故事,想喝点酒——”
英又接了过去,“喝完了酒,讲得更好听。我们刚说到摔了——什么饽饽来着?”他拉了丁二爷夏布衫一下。
老李不笑了。他觉得他也须喝点酒。他跟着他们走,到了油酒店,他拦住了英,“上那边买去。”
进了姜店,他买了一瓶莲花白,几个桃,和两把极绿可是没很长足的莲蓬。把酒交给丁二爷。菱看准了莲蓬,非抱着不可。英没张罗着拿什么,只看着手里的一毛钱。出了店门,他奔了香瓜挑子去:“拿一毛钱的香瓜,要好的!”蹲下了,大黑眼珠围着瓜们乱转。老李过去挑了三个,又添了一毛钱,英乐得不知怎好,又拉了丁二爷一把:“二大,我也得喝点酒。”
妈妈看见大家都拿着东西回来,乐了,加劲的包饺子。菱无论如何也不放下莲蓬,谁要也不给。老李出了主意,扒在菱的耳根说了些话。菱还是不放手,可是忽然似乎明白过来,放下一把,告诉英:“别动菱绿——”说不上这些绿玩艺叫什么。然后抱着一把儿,鼓着肚子走了。一出屋门:“马婶——给你这绿——”马婶跑出来,“给我送来的,菱?”
“爸说给婶这绿——”还抱着不肯放手。
“留着给菱吃吧。婶不要。”马婶笑着。
菱眨巴了半天眼睛,又把莲蓬抱回来了。
全院的人忽然的都笑了,只有李太太在厨房里不知怎回事。老李已把瓜洗了一个,给菱一大块,算是把“绿——”换过了来。他拿着莲蓬出来,马老太太也在屋门口笑呢。他左右看了看,心中一狠,还是送到东边去,马婶笑着接了过去。马老太太发了话:“留着给孩子们吃吧!”老李答了句:“还有呢。”彼此都笑着。他心中十二分痛快。
“你们喝酒吧,饺子就得。”李太太也很喜欢,看着她创造的那群白饺子,好象一群吃圆了肚子的小白猫。
英和菱拿着瓜,和妈要了块生面,一边吃瓜一边捏小鸡玩。
老李和丁二爷喝着酒,丁二爷的夏布衫还不肯脱。老李还没喝多少,脸已经红了,头上一劲儿冒汗。丁二爷喝过了三杯,嘴唇哆嗦上了,咽了好几口气才说上话来:
“李先生,李先生,事情办妥了,敢情很容易,很容易!李先生,原来事情就怕办,一办也不见得准不成。”
老李猜出是什么事,他看看丁二爷,那件夏布大衫好象忽然变得洁白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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