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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年锦时(锦上添花版)-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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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经典作品:素年锦时(锦上添花版) 作者:安妮宝贝
自序:自谈|
我反复写了很久,很多遍。我写的小说像散文,散文又像小说,那或许因为我是个趋向关注状态而抹去观点界限的人。庄周云: “送君者皆自而返,君自此远矣。”很多文字,在书写的最终,但只求这样的空寥自足。
是的。很多段落都只是自说自话。如同一个人曾写给我的信,说:“在下一本书里,期待烟火人间,饮食男女,春耕秋收,冬雪夏雨……虽然虚无,但过程或许就是意义所在。”我们所能说出的,也只是一个过程,因为结果并不存在于一个绝对的时间。它是连续的,积累的,变化的。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反射变动的光线,映照各异的角度。
如同所写过的那些书。每次写完,都是一次结束,一次开端。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关联。也不起什么作用。但它们是一个人度过那些无声而漫长的时光的里程见证。
0素年锦时
《月棠记》在这本书里是个例外。它是万花筒一样有着暖彩碎片的小说,本质上更接近一个童话。它讲述成人的故事,属于孩子的心。
这一年,我所写的,就是一本这样的书。是一个人在走廊日影下,竹绷撑起月白薄绢,悠悠用丝线穿过细针,绣上鸳鸯、牡丹、秋月、浮云……自知没什么用处,只是静坐着劳作,心里愉悦。那个人绣完了花,另一个人拿起来闲来无事地看。院子里的落花此时被风吹远了,喜鹊清脆地啼叫起来。黄昏时下起一场雨,停息之后,有月光淡淡地爬上树梢。
时间这样过去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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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南方大宅(1)
|0素年锦时冬0那一天在梦里,见到旧日南方家乡的大宅,青砖黑瓦,白墙高高耸起。有古老石雕的壁檐缝隙,生长出茁壮的瓦松和仙人掌。宅子内光线阴暗,木楼梯窄小破败。一排排房间纯为木结构,墙壁、地板、门、窗,是被梅雨和霉湿侵蚀成暗黄色的木板。屋顶开着阁楼式尖顶天窗,叫老虎窗。屋檐下有燕子筑巢,黑色鸟儿不时迅疾低俯掠过。窗边竹竿晾晒满各式家常衣服。阳光明亮。孩童嬉戏的笑声穿过悠长弄堂。
这样的旧式建筑,以前是大户人家的住宅,后来被占据公用,里面住满各式家庭。大多数家庭没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马桶放在卧室里。共用厨房,家家户户煤炉和煤气灶集中一起。那些房子,在小时候的我看来,如同迷宫一般神奇诡异。走廊曲折漫长,厨房光线幽暗,只有高处一扇小玻璃窗能照进来西落阳光。房间一间隔一间。打开一扇门,里面是别人家卧室或客厅。老式家具和橱柜发出暗沉光泽,三五牌台钟有走针声音,布沙发上铺着手工钩针编织的白棉线蕾丝。有些人家有四柱大铸铁床,顶上铺盖刺绣布篷,如同一个船舱,十分安全。
房子住得小,密集程度高。公共生活如同一个舞台呈现无遗。所有家庭拥挤在同一空间里共存,做饭洗衣,刷洗马桶,夫妻吵架,小孩哭闹,全都听得见看得清。每一家的喜怒哀乐,如同他们晚餐的内容,无法成为秘密。生活简易。但南方人家的整洁和喜庆,在柴米油盐一举一动之间,散发出丰饶热气。日日安稳度过小城四季。
木地板每天用清水拖一遍,逐渐褪成灰白色。饭食精心择选烹制。男子外出工作,妇女缝补煮洗,孩子们成群结队游玩。花草种得用心繁盛。四处攀援的牵牛花,清香金银花,烂漫茶花和蔷薇,凤仙与太阳花在墙根开成一片。它们都是结实的花朵,点缀平常院落破落门庭。有人在瓦缸里种荷花,到了夏天,开出红艳艳硕大花朵,芳香四溢,着实令人惊心。用来储备雨水的暗黑水缸里有金鱼,养得肥大*,不发出声息。
秋日有白色蟹爪菊在绿叶中绽放,朵朵硬实,不知哪户人家,养菊如此爱宠。我与小伙伴们玩捉迷藏,在潮湿的大院子里穿梭,只看到诡异白花在昏暗光线中浮动如影,细长花瓣顶端隐约的阳光跳跃,是高墙西边照射进来的落日。那景象留在心里,好似无意之中纳入胸襟的红宝石和珍珠,熠熠闪光。而我不知不识,未曾为这繁华富丽心生了惊怯。
一条河|宅子联结一条暗长弄堂。弄堂被两扇大木门隔离,自成一个世间,保护宅子内隐秘生活。木门之外,是一条东西贯穿的马路。路的南面原先有一条大河。我未曾了解过这条河的历史,也从不曾见过它。它在我出生之前大概就已被填平,从无有人说起。但我经常想象它的旧日模样:河流纵横穿梭,家家户户水边栖住。打开后门,取石级而下。在水中淘米洗菜浣衣。空气里充溢水草浮游的清淡腥味。船只来往,人声鼎沸。两岸南方小城的市井生涯如水墨画卷悠扬铺陈……只是所有关于这条河的声响、气味和形状,失散流尽。唯独留下它的名字。邻近的这条马路以河的名字命名。
在被填塞掉的河流之上,建立起菜场集市、电影院、专门上演戏剧的舞台,使那里成为人挤人闹哄哄的集中地。人们闲暇时,看场电影,看一出戏,散场后在馄饨店里吃碗热腾腾漂浮着新鲜葱花的小馄饨,便觉得欢愉。南方人总是有一种格外厚实的世俗生活欢喜劲头。他们容易故意疏忽生活底处所有阴影的层面,也无视命运的流离。是十分坚韧的生命态度。
之一南方大宅(2)
马路两边栽有巨*国梧桐。树干粗壮,多个孩子伸直手臂才能围抱起来。树荫搭起深绿的枝叶凉棚,树影憧憧,夏天不显炎热。石板地人行道的缝隙里,长出茁壮野草。麻雀一群群起落不定。孩子们的童年必然和大树相关。在院落马路边捉迷藏,绑上橡皮筋跳跃游戏,在树下泥土里翻看蚯蚓和蚂蚁,捕捉蟋蟀知了,偶尔还会捉到大螳螂和金龟子。这些小昆虫令人雀跃兴奋。夜晚的梧桐树,在月光下又有另一种清凉寂静,在树下与人说话,声音都会与白日不同。在粗砺树皮上用手指写下心里的话,是一种秘密。
夏天,院子里的人家,把桌子搬到马路边人行道上。先倾洒清水扫除尘土,然后在树下支起简易桌子,一盘盘放上炒菜。螺蛳,海瓜子,蛏子,淡菜,梅干菜河虾汤,咸鸭蛋切成两半。一边乘凉一边喝酒,大声聊天,笃定悠闲吃完这顿露天的晚饭。深夜时分,依旧有人躺在藤长椅上休憩。树枝间垂落清凉露水。台风过境之后,街道两旁堆满被风刮断的树枝,断裂处散发辛辣清香。每年有人来修理树枝,喷洒药水,精心修护它们。人与树木共同建立起来的空间,息息相关,密不可分。食物|临街一楼都是小商铺,一个一个铺面紧密排列。母亲开了一家刺绣铺。下午时工作劳累,便会找出零钱,让我拿着大搪瓷杯去买西米露和绿豆汤。
冷饮店柜台里面,一只只搪瓷碗整齐陈摆,盛着冰冻的食物。付钱,取票,穿白围裙戴白帽的国营店服务员,会一样一样取出来。空气里有一股甜润清香。店里人总不是很多,院里孩子为了省钱,宁可去附近冷库取零碎冰块回来,凿碎了放在碗里,放上醋和白糖,也觉得酣畅。吃冷饮算是奢侈的事,毕竟是零食。只是母亲懂得宠爱自己与孩子。
有一种橘黄色小块,别人随口叫它甜力糕,用勺子挖下来吃,带有弹性,后来知道是咖喱。冰激凌也是有的,挖下一个圆球,甜腻诱人,只是舍不得吃。最常吃的是西米露,白色小粒子混杂冰屑,咬在嘴巴里有一股冰凉韧性,带着牛奶香味。成人之后,总不明白自己在超市里,见着西米为何流连忘返,原来它是童年的食物。其实也未必见得美味。人所习惯且带有感情的食物,总是小时候吃过的东西。
卖油条烧饼粢饭糕的店,从早到晚,都有人站在炉子边围着油锅忙碌,热火朝天。糕团店悠闲一些。各式传统制作的点心大部分是冷的,比如艾草青团、金团,散发着一股清凉糯实的气息,并无烟火气。午后卖一种龙凤大包,热的白面馒头,猪油白糖桂花捏在一起做馅,蒸熟后融成一摊甜腻芬芳的油,烫在舌头上。更是偶尔才吃的东西。一般都是买了孝敬老人的生日,每次吃到就觉得如同盛宴。人情|南方那种与自然和群体关系密集的居住结构,让生活十分便利,并使人保持对季节以及细节的兴趣。那时他们做什么都是喜气的,即使喝一碗绿豆汤,也会由衷地赞不绝口。对食物有着格外细腻热诚的心意。母亲买应季的食物,螃蟹、虾、贝壳都是生鲜的,何时吃笋,何时吃鲥鱼,喝何时的茶叶,吃何时的稻米,都有讲究。邻里亲戚走动,也是拿着最时鲜的食物。刚挖出来的一口袋土豆,刚摘下来的一篮子当地水果,慈溪的杨梅,奉化水蜜桃或者黄岩蜜橘。几只鲜活的鸡鸭。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之一南方大宅(3)
所有的食物都显得喜气洋洋,情意十分充沛。
童年时,觉得身边的生活并不是十分宽裕,感觉却比现在丰足。人们收入不高,物资也有限,但人与人,人与外界的联系如水乳茭融。
后来大家比以前富足,城市格局发展,生活方式相应变化。公寓,里的邻居很少会彼此相交一语。在窗户紧闭的空调写字楼里,面对电脑工作十多个小时,回家关上房门看电视,直到在沙发上入睡。城市商业中心楼群密布,植物稀少,看不到昆虫和鸟类。对季节和自然的感受力和敏感度下降。人一旦与群体和自然环境隔离之后,便会感觉十分不安,并且贫乏。各自隔离和孤独,已经成为工业化城市的本质。
我在北京,母亲捎来礼物,始终只是食物。一竹箩水蜜桃,一包羊尾笋,一大袋海虾和白蟹,粗草绳捆扎的大青蟹,都用盐水灼熟。又寄来包裹,里面分装着紫菜、虾皮、海蜒、笋干,每一包附上一张纸,写上具体食用和保存方法。这是旧式人的待人习性。现在很少见到人与人之间互相串门,互相分送食物。大家在公众场合里热闹聚会,一拍两散。有情意的礼物也是不屑送的。
而我那时,见到院落里邻居关系密切,几乎家家都相识。童家阿娘是温婉大气的老太太。陆家伯母生了五个儿子,都在这个院子里娶的媳妇,生的孩子,后来陆续搬出去。倪家伯母的三个女儿,个个美貌,而且嫁得好,有一个还嫁去香港。那在之前是了不起的事情。也有乖僻的。比如住在我家隔壁的一个女人,她离婚,独居,从不和周围的人说话。下班一回家就关起门,门里常有音乐声。后来她搬走,从房间里清理出大堆书籍和转盘唱片。印象中她见到谁都不笑,见到谁都不说话。她的生活方式显然提前二十多年,十分前卫。
母亲不是前卫的人。她情意充沛,到了五十多岁,还会提到二三十年前的邻居,尝试与他们取得联络。但她即使与这一切失去联系,也不会失去她在那个时代里形成的待人处事的方式,以及这种方式带给她的愉悦满足。这是那个时代的根基。是他们的源头。消失|差不多到十二岁左右,城市逐渐开始扩建改造。很多老建筑老巷子计划要被拆除,居民迁移到城市边缘的新住宅区,城市中心的马路两边留出来商业用。大院子和马路都在计划之中。旧宅拆掉,马路拓宽。人行道两边的老梧桐全部被砍光,粗大树木被一棵棵锯倒,拖走。马路以此可以扩大一倍。
现在那里是一条宽阔平坦车来车往的水泥大路,路边种着细小树种。夏天太阳曝晒。两边耸立起高楼大厦。除了车流疾驶,人行道上很少有人走路。它不再是窄窄的树影浓密的柏油马路。古老粗壮的法国梧桐,麻雀,昆虫,院落,花草,停在晒衣架上的蜻蜓,热腾腾豆浆铺子,密集热闹的人群,全部被冲刷得干干净净。是一张没有留下底片的旧照片。我只来得及看一眼,便失去关于它的所有线索。只能用记忆来回忆它。
一座在唐朝获得历史的小城,如同一个经历过重重世事的老人,自有一种端庄郑重,百转千折的气质。在年岁渐长远走他乡之后,我似逐渐懂得它。当我能够懂得它的时候,它已不是旧日的它。它的青苔幽幽,流水潺潺,它的白砖黑瓦,樟木香气,它的窄长石巷,昏暗庭院,它的万物无心,人间情意。即使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人的意志依旧可操纵它的形式。迅速地推倒,轻率地摧毁,笨拙地重建,低劣地复古。 。 想看书来
之一南方大宅(4)
人群生活的历史在绵软纸页上呼吸,生息。留下建筑,文明,生活方式,内心信念,又逐渐被从发黄暗淡的纸页上抹去,丢弃。如同大群蚂蚁小心筑巢,更大的动物过来便扫荡一切。人为建设和营造的一切,凡此种种,终究不能存留和久活。
新的城市出现。旧的城市消失。有些人曾记得它的旧模样,有些人还记得一点点,有些人将完全不知道。他们被断绝与这座城市历史之间的关系,断绝与它的优雅和信念的关联。他们仿佛是孤儿,没有养分,生活在一个崭新的重新开始历史的城市里。它显得富足,干净,体面,只是和过去断了联系。包括它与传统精神支撑之间的关系,一刀两断,粗暴得没有任何留恋。推倒一切,改造一切,仿佛一切亦可以重新开始。下手果决。
一切都是新的。与以往没有任何关系。它们在一个荒漠上建立起来。新的人面对新的世界,只有蓬勃野心,没有风月心情。池塘 |我幼时,是个害羞敏感的女童。家里来客人,就躲起来,从来不主动叫人。被指派要叫人,也不叫。就是不能开口。喜欢对着镜子,在头上披挂母亲的纱巾,裹起长裙,模仿越剧里的花旦,向往她们头上插的花,身上穿的裙装,向往那种美丽。但那也只是出于一种幼年审美的趣味,显然不是真实性格里的全部。
对有些事情有特别的抵抗。母亲试图让我躺在她的腿上,把脸仰在水盆上面,为我洗头,每次我都大声尖叫,抵抗极为激烈。因为觉得这样做会被淹死。但这纯粹是一种因为敏感而被放大了的幻觉。不喜欢哭,但却顽固。要什么东西,做什么事情,厌恶什么,或喜欢什么,都会一直执拗下去。感情太过分明执著。
经常与院子里的孩子打架。有时是别人把我的鼻血打出来。有时是我打了别人的头脸,别人家父母找上门来讲。母亲此刻会袒护我。但她自己年轻的时候,脾气暴躁,也经常打我。她打我是不手软的。我的性格总有倔强别扭之处,不是乖顺的女孩。
不常与同龄的女孩子一起玩。成年后也是如此,能够交流的朋友,大部分是男性。第一个朋友是父亲。之后,是那些与之恋爱的男子,也许是阶段性的有交往深度的朋友。我欣赏来自男性的能量、性格和智慧,不喜欢太为女性化的女人。略微有些邋遢和中性的女子,似乎更具备质感。又不喜对别人直接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感情,相处总有疏离感。
更多的时候,独自玩耍。在祖母家寄养,房子后院有个大池塘。夏日午后,蝉声嚣叫,我一般不午睡,精力充沛,偷偷溜出家门,在池塘边玩耍嬉戏。野草繁杂,红色蜻蜓成群飞舞,杨柳搭出绿荫,小小天地,好不热闹。一直逗留到暮色弥漫,空气逐渐清凉,浑身沾满湿热的汗水,依然不知道归处。隐约有人在户外叫唤,才穿过潮湿腥气的草丛,回家去。头发上沾着碎花瓣,膝盖上带着被硬叶片边缘划伤的细小血痕。手心里捏着水滴。也不觉得自己孤单。游戏 |夏日午后,从二楼下楼梯,到对面的大厨房。大院子对面楼上的住户,因为距离不是很近,所以有些不是特别相熟。其中有个男孩,与我同岁,印象中记得他皮肤很黑,睫毛很长。母亲制止我与睫毛长的孩子玩耍,她觉得睫毛长的人,十分娇气计较。他们容易动怒,脾气不好。
之一南方大宅(5)
他在楼下见到我,说,去我家玩。我说,好。就跟着他去。我们穿越迷宫一样的走廊和楼梯。他的家在走廊尽头。他与我熟悉的其他伙伴不同,他们有时会害怕把家里弄乱,受到大人责怪,所以缩头缩脑。这个新伙伴,很是大方,拿出所有玩具铺到床上,我们便十分尽兴。玩着玩着,注意力由玩具转移到彼此的身体上。两个人像小兽一样彼此纠缠,厮打。用手抓着对方的手臂、头发、肩膀,要把对方扑倒。现在想起来,这个玩法很接近两只小猫的互相打闹。我们也是如此,彼此闷声不响,一鼓作气,肆虐行为暴力。最终他骑到了我的背上,把我的双手反扭起来。就此告终。
我回到家的时候,满头大汗,辫子都散了。脖子上有指甲划出的伤口。母亲询问,我说一直在跳橡皮筋。那时大概是五六岁。
隔一两天,又独自去找他。每次穿越那个光线阴暗气味潮湿的大厨房,往高高的木楼梯上面爬,心跳格外剧烈。大概自己也知道这是一件被大人知道会受责怪的事情。我们的游戏,彼此之间距离过于靠近。但我喜欢人与人之间这种完全撤消距离的接近。它带有危险和禁忌,支持明确的存在感。是一种暴力,一种制伏。
大概一两周之后,暴力游戏自动停止。很快开始上学。我们都是七岁上的小学,我几乎没有进过正式的幼儿园。搬迁之前,会偶然在院子里碰见他,他越长越高,皮肤依旧很黑,长睫毛阴晴不定。彼此见到面,始终一句话都不说。
外表热闹顽皮的孩子,他们的举动是频繁的,可预见的,因此力道不足,可以控制。但是外表沉闷的孩子,有时反而让父母措手不及。身边的人,不知道一言不发显得内向隐藏的儿童,背后到底有些什么。有时他自己也不确定,这火焰来自何处。只知道会突然爆发,或者蓄谋已久,做出一件极其隐蔽的逾越常规的事情。那只需要内心的一个指令。
喜欢跟能够让自己有向往之心的人交往,愿意为自己的好奇和禁忌斗胆冒险。那种天生的冒险和激越之心,有时候,真是十分可怕。
二十七岁之前,我身上那种兽的成分占据了很大的作用。如果没有做到伤害,做到破坏,做到摧毁,就不够具备明确的自身存在感。如果试图分析自己的个性,追溯童年,性格里并存的切割面,也许是出生在高山围绕与世隔绝的村庄里,不断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回转抚养。没有单一坚定的价值观,缺乏可遵循的行为准则。在不同的人身边生活。也没有与人的稳定关系。
我给予身边人的负担,离奇乖僻都不是难题。叛逆时期,做过的一切事情,辞职,离家出走,以及与人之间来去迅疾的危险关系。这种与真实的生活联系在一起的行为,才是对生活本身做出的挑战。显得无知无畏。现在看来却又十分必须。因之后人才能对命运敬畏和顺服。
之二村庄兰花(1)
|六岁时,与外祖父一起去山上挖兰花。带着竹箩筐、短锄、水壶,走过村子里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走过哗哗流淌大溪涧旁边的机耕路。一条石板桥连接溪涧两岸。边上有一棵大柏树,村里的人经常把死去的猫吊在上面。有时树枝上会吊着两三只,渐渐风干。过桥之后,是两条分岔的小路。一条通往东边,经过一个古老的土地庙,进入苍茫高山深处。另一条通往西边,那里是耕作的大片田野,种满茂盛的农作物。这一天是沿着东边山路走。
土地庙里有两尊小石像,木桌上供养水果和野花。香灰积累得很厚,可见经常有人来上香。小土地庙虽然简陋,但却显得静谧威仪。视野开阔,山风习习。春天,绿色树林之间遍地都是红色杜鹃花。只觉得这个位置十分殊胜,它使周围的一切显得井然有序,昌盛有余。
土地庙之后的山路高陡不明,通往层层叠叠的大山里面。山上除了我们两个,也没有其他人。外祖父背着箩筐,在路上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大半生交付给土地和劳动,是沉默的男子。我尽力支撑体力,以便能跟上他的脚步,只觉得那条山路十分漫长。此时已完全远离村庄和田野。
冬0
幽深高山森林,树木夹道的山间小径铺满厚厚松针。午后阳光蒸腾起松脂辛辣气味,鸟声偶尔清脆响起,如影相随。不知道走了多久,外祖父停下来,把水壶递给我,让我在原地等候。他顺沿没有路迹的灌木丛往底处爬。用手抓住杂草,小心挪动脚步,一点一点下退。茂密绿草在风中摆动。他很快消失了身影。
坐在山顶树荫下,阳光从松针缝隙里洒到眼皮上,点点金光闪烁。满山苍翠里,只听见松涛在大风中起伏,如同潮水此起彼伏。好大的风。格外湛蓝的天色蔓延在群山之间,白云朵朵。那一刻时间和天地似乎是停顿的,凝滞的。却又格外寂静豁然。
等了很久,外祖父从山谷底处爬上来。他的短锄沾了泥土,背后竹筐里装着刚掘下来的兰花。粗白根须裹着新鲜泥巴,细长绿叶如同朴素草茎,花苞隐藏其中,难以被分辨。他渐行渐远,寻找兰花的踪迹,又只采摘六七捆,内心清朗,一点都不粘着。采完就回转。
外祖母把这些兰花草种在陶土盆里点缀庭院,余下的分给邻居。顶端紫色生涩花萼翘立,不用晒很多太阳,放在阴凉走廊下,过几天花苞就绽放。浅绿色花朵不显眼,凑近细嗅,有沁人心脾的花香。令人心里通透。它们是这样的香,气味清雅,不令人带有杂念。只生长在难以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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