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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的女儿-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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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在里面的热气立刻蒸腾四起,带着一股只有小小孩儿才有的干干净净的气息。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了对这个小男孩儿的强烈依恋,潜意识里,希望他也如此。但他始终没什么表示,东看看,西摸摸,不知是由于新鲜好奇还是由于心不在焉,于是,我想到了“大狗”。
“冉,等着我把大狗给你寄去。”
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转脸看我——那双眼睛又大又黑——片刻后,点了点头。
我有点失望,也有所不甘,继续煽情。
“回去后我就给它洗个澡,洗得干干净净,给你寄去。让它到兰州的家里陪你,陪你睡觉,陪你吃饭,陪你玩儿。好不好?”
“好。”
就只这一个字,令我甚觉无趣。
车内广播开始让“送旅客的亲友”下车了,我没有理由再延宕下去,彭湛和冉送我到车厢门口,冉礼貌周到:“妈妈再见。”
火车启动,加速,远去,我的眼睛里冒出了泪花,心无端地感到委屈。回家的路上,到家后,整个人一直沉浸在这种情绪里。带着这情绪,我给大狗洗了澡,洗得干干净净,晾上,并且连夜找出了寄包裹所需的布,只待大狗干了后,就寄往兰州。
大狗至今在我的家里,被搁置在轻易不动的贴着天花板的吊柜里。
冉走后,两天后,洗了的大狗才彻底干透;两天时间,足以使我的情绪发生无数次的变化。当然不是说忘记了这事,但绝不是那么急于寄它了。看到了它时,就想,有空再说吧;有了空时,又想,这个月算了,下个月吧,这个月钱太紧张,偌大的一个包裹,邮费又得几块;到了下个月时,由于嫌碍事,它早已被小梅收拾到了不知哪里,一旦视线里没有了它,这事也就真的渐渐忘了。
当有一天我在吊柜里发现大狗时,已是几年之后,那时我的经济状况已发生了质的飞跃。大狗使我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承诺,也曾有过这样的闪念:现在给冉寄去?当然最终我没有寄,时过境迁,彼时的真诚,此时就是矫情、做作。
冉早就看透了我,在我自己还没有看透自己的时候。
轻视儿童是成年人最易犯的错误之一。儿童那种与生俱来、尚未遭到岁月磨蚀扭曲钝化的直觉,尖锐犀利准确,远远超出了成人的想象。
再见到冉已是七年之后,他的父亲来北京办事,顺便带他来玩,当时是暑假,冉刚结束了小学升初中的考试,考得不错,差两分即可入当地一所最好的重点中学。差两分也不是说不可以上,但须交四千块钱。彭湛便跟冉的妈妈交涉,一人出两千,冉的妈妈不干,说是考上什么就上什么;而彭湛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来,他即将结婚,正是用钱的时候,这样,冉只能上普通中学。彭湛到北京后打来了电话,听说冉也来了我很高兴,说太好了,海辰等于还没有见过他的哥哥。彭湛说,冉不爱说话。当时我没太在意,直到我跟海辰说冉要来、看到海辰为此兴高采烈时才突然明白了彭湛的意思,于是把彭湛的话转述给海辰:冉不爱说话。海辰毫不在意,说,没关系,他不爱说话我跟他说。信心十足。这个刚刚加入少先队的一年级小学生本就是个乐天派,第一批入队的光荣更使他觉着自己如同神话里的英雄,可以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他们来后,我让冉去海辰的房间里玩儿,我和彭湛在客厅里谈事。不多一会儿,冉就过来了,不声不响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听我们说话。冉在,彭湛不便再说离婚再婚这类父亲的一级隐私,只好转移话题,说到了冉的考学,说到最后,愤怒地谴责了冉的妈妈:“她说她拿不出两千块钱来。光她脖子上挂的,手上耳朵上戴的,也不止两千!我说你还像个母亲吗,抚养费一分不付,不付不付吧,孩子的关键时刻都不肯出点血,人怎么可以这样自私?!……”我打断他,对冉说冉你去海辰的房间里玩好吗?冉停了两秒,起身,一声不响出去。冉走后我对彭湛说,你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这样说他的妈妈。彭湛说这种人还用得着给她留什么面子。我说不是为了给她留面子,是为冉,你不觉着这样对冉太残酷了吗?他说生活本来就是这样残酷,我对冉的教育方法就是,告诉他生活的本来面目,绝不要天真,不要幻想。……就这个题目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开去,我边听他说边注意着海辰房间里的动静。没有动静。借上厕所去看了一下,房间里,海辰坐在地板上玩拼装玩具,冉坐在桌前看书。事后,我问海辰:“为什么不跟冉说话?”“他不说。我怎么跟他说话他都不说。”“红领巾”一脸的无奈,一脸的“服了”,颇有些受挫。
后来,初中升高中,冉凭借自己的努力一举考上了当年以两分之差没能考上的那所重点中学,只是益发的话少,整日闷头关在自己房里学习,用彭湛的话说:“赶都赶不出去!”口气里不无担心,但更多的,是对自己“教育方法”的满意,话里话外,带着点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喜悦。
也许冉将来能考上名牌大学,能成名成家,但难道这就是人生的全部?没有过天真幻想的童年不是童年,只要可能,成年人就不该让儿童去面对什么“生活的本来面目”,该由成年人去为他面对,为他遮风挡雨,等他长大,长大到羽翼丰满身心强健。
原谅我,冉。
……
自寄来了那封厚得像一本小书的信后,彭澄再无信来,这么久了,久得都不正常了。固然我没回信,但是以前,从来是,我不回信她也要来信的。首先,斤斤计较小肚鸡肠不是她的风格,再者,比起倾听,她更喜欢诉说,同我相反,同我正好是一个互补。随着无信的日子渐多,我开始不安:生气了?对我失望了?彻底死了心了?
为我和彭湛之间的事儿,彭澄专门给彭湛去了一信,口气之激烈态度之强硬远胜于对我——到底是亲哥哥。彭湛为此大光其火,专门打来长途电话兴师问罪:“你跟彭澄说什么了?”我说:“你干什么了?”“为什么要跟她说?!”“不跟她说我跟谁说?”我说完这话后彭湛沉默了,再开口时语气就低调了许多,透着一种在他身上罕见的伤感。他说:“你我之间的事,不管什么事,只要不是好事,以后就别跟彭澄说了。何必让她难过?她十五岁就没了父母,就我这么一个哥哥。你没去过西藏,我去过。没去过的人很难知道生活在那里是怎么回事。不要再给她增加烦恼了,好吗?”我颇为感动,为了彭湛这份难得的细腻,难得的对他身外的另外一个人的体贴,足可见他爱他的妹妹。接到这个电话后的当晚我就给彭澄回了信,带着感动带着惭愧带着想让对方高兴的激情,竭尽道歉竭尽安慰竭尽谎言,没给自己没给日后留下一点余地;再收到彭澄的信时,那封厚得像一本小书的信,信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快乐叫我害怕,我没有回信——总这样撒谎没有意思,不撒谎就没有话说——然后,她也就一直无信。
肯定是彭湛跟她说什么了,用他惯用的“片断组合法”在彭澄面前对我进行了诋毁。他都说了我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论他说什么,哪怕是无中生有是造谣,彭澄都有可能相信,他们是亲兄妹。一想到很可能会永远失去彭澄的友谊、尊重,我的心就沉重,才发现我非常的在意这个女孩儿。
四月里那次同彭湛的分手是不愉快的,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的,这客气和有礼正是由于心和心之间已经有了距离。没说离婚的话,都清楚这是早晚的事儿。那时在彭湛面前我已不愿提到彭澄了,彭湛似乎也一样,那心情有点像这种情况下人们的不愿提及孩子。孩子是父母的纽带,是孩子使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的血脉交融在了一起;使两个可聚可散的人牢牢拴在了一起,道是“牢牢”,却也脆弱,有点像皮与肉与骨的关系,分开它们是不需多大力气的,但是会流血,会痛,甚至会残,会死。我和彭湛之间也有着这样的一根纽带,却不是海辰,至少在彭湛那里不是,我们的纽带是彭澄。
我们都爱彭澄,一如她爱我们。这爱曾使我欣喜,后来让我沉重,自然而然地便要思考,爱是什么。恰逢又有关于“爱”的新歌推出,并很快风靡,那歌跟大伙说道:爱是Love。歌词是中英文合璧,且不说我对这类合璧一向持保留态度——因搞不清作者是觉得中文词汇贫乏得不足以表达他丰厚深刻的情感思想,还是由于他英文好得按不住捂不住地要在创作中流淌、流溢——单就那句全歌中的核心唱词“爱是Love”,就让我迷惑。爱不是Love是什么,难道是白菜萝卜?从语言学上说,它是同义反复;从逻辑学上说,违背了“A不能说明A”的定理。当然,歌词可以不讲语言不讲逻辑,但总不能苍白、无理到什么都不讲的程度。倒是那歌手令人刮目,居然就能把一句“爱是爱”的废话反复重复得千曲百回风情万种意味深长令人肃穆。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方悟出,内心空空却能够做到状态饱满,才是一流的演技。
——由于心情不好,所以挑剔,所以刻薄,所以偏激。那个时候我已知道,爱还是一种拘牵,是羁绊,是沉重的负担。
我决定给彭澄写信,不再徒劳地等。提起笔来心下茫然:写什么?不能再说彭湛,真的假的都不想、不能再说。关于她的那首诗我也无话可说:我已付印了十几份寄往了十几处,有熟人的地方,还写了信,信中恳请他们帮我把这诗发了,并且厚着脸皮,在信尾处做出暧昧的暗示:“友情后补。”但他们无一不是铁面无私,铁面无情,好歹回了信——没有熟人的编辑部绝无信来,发去的诗如同泥牛入海——那信还不如不回,“思想肤浅,情感做作,语言缺乏意境”。我很清楚那诗的稚嫩,不管从哪个方面看,但总想还不至于一无是处吧,首先,它不乏真诚。只可惜这真诚又很难为外人——我是说没有身临其境的人——理解。不得不承认,还是功夫不到家,还是不能够将一些看似纯个人的感受有效传递,直至能引起受众的共鸣。人人的感受,本应相通,做不到这点,是写作者的失败。可是,话说回来,他们发过的那些诗,就一定都比彭澄的高明吗?比起其中某些矫情的、故作晦涩深沉的莫名其妙的文字垃圾,彭澄的《 墓地里只有一个她 》至少明快,健康,好懂。怎么就不能腾出一点地儿来给她发了,给她一个鼓励,给她一点希望?人需要被鼓励被肯定,彭澄就此长足进步也未可知,文坛的一颗新星就此冉冉升起也未可知。而且,在信中我也不是没跟那些熟人编辑们介绍彭澄的情况,二十三岁,女兵,在青藏高原上。现在想,我的这些介绍同彭澄的诗一样,是失败的,我没有能够将我感受到的彭澄的处境心境传递给那些不熟悉她的人们,也许,还给了他们一种相反的错觉:浪漫,神秘,奇异,得天独厚?要这样,更是害了彭澄,使她的那诗不仅是肤浅、做作、缺乏意境了,而且是无病呻吟,是小女子的顾影自怜,自恋,是吃饱了没事干之后的一种消遣。
我能跟彭澄说的,似乎只有海辰了。
窗前的杨树树冠如盖,叶片墨绿、硕大,阵风吹过,沙沙沙沙,蝉儿在其间声嘶力竭此起彼伏;身后的大床上,小梅正在和海辰说话。海辰还没有学会成人的语言,只好由小梅倒退回去,说婴儿话。两个人正聊得起劲,咿咿呀呀,有问有答,嘻嘻哈哈。
这时候的海辰很有一些人的样子了,所谓人的样子,是指他不再是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了,他已开始有着人的追求人的特点了。比如,在刚开始给他添加辅食时,我是将分别有着蛋白质、维生素、碳水化合物的数种食品一块捣碎,搅拌,烧煮,煮出一团说不清颜色的糊糊,喂他,小梅对此颇不以为然,却也不便多说什么,毕竟孩子不是她的。但当有一次看到我居然能将蛋黄、馒头、葡萄、青椒这几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弄碎了,再和上牛奶一起煮时,还是忍不住了,替海辰打抱不平道:“啧啧啧!这还叫饭吗?纯粹是饲料。”“配方饲料。”我为她做着补充,得意洋洋,自认为这种做法非常实际、科学,值得大加推广。小梅道:“你以为是喂牲口喂动物哪!”我道:“你以为是喂什么?”小梅说不过我,便不跟我说,跟海辰说,举着碗高声地道:“海辰,来,咱们吃猪食了!”惜乎海辰真的就吃,像一头真正的小猪,只要饿了,给甚吃甚,全不管小梅作何想法。只是好光景维持了不过月余,他便开始转变立场,拒食“猪食”,到后来,怎么哄怎么喂都不行,小嘴紧闭,左右摆头躲着已碰到了嘴唇的勺子——我敢肯定这就是人类将“摇头”定为“拒绝”之意的起源——如果遇上我和小梅也在吃饭,他就会伸出小手去抓我们的饭菜。每到这时,小梅会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什么都不说,起身去厨房,为海辰做“饭”,花出数倍于我做“猪食”的时间力气,把同样一堆东西做得黄是黄、白是白、红是红、绿是绿,花里胡哨令海辰大悦,也令我讪讪,也感慨:这就开始懂得追求饮食的色香味了吗?说长,就长得这样大了吗?
也开始有了精神追求的倾向。
睡足了一大觉醒来,哼哼唧唧地要求人陪,我顺手将一只橡皮鸭塞给他,他不要,小胳膊一挥打到了地上。小梅拾起鸭子,放在了大床的另一头,他两眼便突然放光,骨碌一下,仰卧改为俯卧,直向鸭子而去。其时他刚刚会爬,严格说,是半会:两腿一动不动拖在后面,只凭小胳膊撑着身体一下一下往前面蹭,那姿势有点像士兵的匍匐前进,却因了腿的不会动,要更艰苦些。他却不以为苦兴致勃勃,头使劲高抬,眼紧盯目标,一步一步,相当执著。经过了千辛万苦的努力——确是千辛万苦,小胳膊肘都因此被凉席磨得通红——终于,他拿到了早先给都不要的那只鸭子,并因此而眉开眼笑。追求过程胜似追求结果,典型的人的精神特征。
还有了审美意识。
小梅出去买菜,心血来潮烫了一个当时流行的“爆炸头”回来,难看至极。我说她,她不服,把正在床上玩的海辰抱了过来,让其裁判:“海辰,看,梅姨的头是不是好看?”乍开始,海辰被眼前这颗陌生而难看的头吓得愣住,待认出了是小梅,神情立刻严肃,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就伸出两只小手掌推她,这意思已非常明确,小梅却不甘心,死抱着人家不肯撒手,直惹得海辰要哭。一俟摆脱了纠缠回到床上,小家伙立刻背转身去,决不肯再看那头一眼;小梅却不知趣,一绕,又绕到了海辰脸前,逼得孩子不得不采取紧急措施:一头扎在了被窝垛上,把自己的小脸严严实实藏将起来,以让那客观世界在主观视野里消失。当时我在,目睹了整个过程。就是从那以后,在海辰面前我开始注意检点自己的服饰。以前从来不。就像人们从来不会在乎在一个小动物眼里自己是什么样子。
我就跟彭澄说海辰,说他的上述表现,详详细细不厌其烦,写了满满的七大张纸,直到自觉也算交代得过去了,至少在长度上,才住了笔。这封信为保险我贴了三张八分邮票。
……
彭澄的诗终于得以发表,数家报刊同时刊出,全文,一字没动,包括题目:《 墓地里只有一个她 》。他们——那些苛刻的资深的编辑们——为什么不给动一动,是想彻彻底底保持住它的原汁原味吗?
我看着报纸上印成了铅字的那诗,不知为什么,印成了铅字后就觉着好了许多似的。同时,数家报刊不约而同将作者彭澄的名字用一个黑框框起,不约而同在诗前、在框了黑框的作者名字后,加了一段编者按语。编者按语这样写道:
该诗作者是驻守西藏高原的一名女兵,一个月前,在执行任务中车祸牺牲以身殉职,时年二十三岁。现将这首作者生前寄给我编辑部的诗作全文刊出,以飨读者。
编者按语的内容是我提供的。
彭澄乘车下部队巡诊,一车六人,翻了车。彭澄曾多次跟我描述过汽车在冰雪盘山路上行驶的惊险,描述过彼时她心中的恐惧,她将那恐惧化作了一首美丽的诗,这诗却因过于美丽了而不被认可。六个人除彭澄外包括司机都还活着,伤势最重的,是手腕腕骨骨折。彭澄也是骨折,却折在了颈椎,当场就停止了心跳呼吸,没有给她同车的战友们留下一丝丝抢救的余地。但战友们还是按照所有抢救程序对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的她实施了全力抢救,气管插管,胸外按摩,口对口呼吸……
我知道这些情况时,彭澄早已化作一缕轻云融入了西藏高原那无尽的苍穹。是彭湛告诉我的,在电话里。我给他打的电话。那是一个下午,当发现仍无彭澄的信时,我再也沉不住气了,向小梅交代了一下海辰的事,骑上车便去了邮局,打长途电话。
彭湛在家,声音很远,我大声地道:“彭湛吗?我韩琳!”那边一下子便没有了动静,我更紧地握住话筒,更大声地:“喂!彭湛!”
“干吗?”
态度非常生硬,生硬到令人不解,令人不能不问:“你怎么了?”
“你有什么事?”
“最近彭澄……”我想说的是,“最近彭澄给你写信了没有”,彭湛没容我说完。我刚说出了彭澄的名字,他便开始说了,就是那些有关彭澄出事的话,说得很快,一口气,语调平板。他去过西藏一趟,部队给他发了电报,他是彭澄当然的唯一的亲人——意识到这点,处在极度震惊痛楚中的我仍是感到了一种新的创痛。
“……什么时候的事?”他说完后,我轻声问。
“四月二十九号。”
“为什么早不告诉我?!”我大叫。
嘟、嘟、嘟,电话断了。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个意外,马上重拨,通了,有人接了,我刚“喂”了一声,即刻又被挂断。再拨,再就没有人接了。我不甘心,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重重地拨着那组电话号码,疯子一般,直到引起了邮局工作人员的注意,走过来干涉制止了我。
后来,见面时,我就此事质问彭湛,他一下子转过了身去,背对了我,一言不发。片刻后,肩背部开始剧烈颤动。我意识到,他哭了——这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在我面前哭过,之后也没有——同时意识到,这会儿假如不是面对面,是通电话,他一定又会把电话挂了。于是,我走过去,在他身后站住,伸出两手轻轻抱住了他的肩,非此我无法传递我的歉意,我的理解,我的与他相同的情感。感到他没有想到,屏息静气了几秒,猛地回转身来紧紧抱住了我——仿佛无助中的儿子抱住他的母亲,仿佛一个落难者抱住另一个落难者——他抱住了我,而后,说了,泪水阻塞着他的鼻腔、喉管,使他的诉说时断时续。
“……她躺在那里,像是睡了,还是梳的短头发,可能是才剪了不久,也就刚、刚……刚齐耳垂儿……”
你是我心中永远的偶像啊,
永远明亮的眼睛永远飞扬的短发。
盯着终于印成了铅字的彭澄的诗,一个字一个字、一行一行地读下去,读完了这份报纸上的,再换另一份报上的读,仍然是一个字一个字,一行一行。阳光从窗外进来,倾泻在印有彭澄的诗的报纸上,把报纸晒得烫手。已是夏季了,冬季却好像就在昨天,她给海辰上户口回来,带着一团寒气,一脸伤心……
那天在邮局与彭湛通完话,我没有马上回家,就在邮局里给各编辑部写信通报彭澄的情况,以便写完后能马上发走。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为那个女孩儿做一点什么;也不知道我正干着的这件事,对她还有什么意义。但是假如让我什么都不干,就这样无所作为两手空空地离开,回家,我怕我会憋死。彭湛的电话打不通,除了彭湛,我还有什么渠道能把淤积堵塞在胸口的那团沉闷疏散出去?在遭到邮局工作人员的严厉制止后,有好一会儿,我怔怔地站在邮局的地当中,无依无靠没着没落呆若木鸡。是在突然之间想起了那些也算与彭澄有过某种关系的编辑部的,在想起他们的那一瞬间,心里头竟涌上了一丝恶狠狠的快意:你们不是说她的诗思想肤浅情感做作吗?好,现在她用生命为它做注释了,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还想要什么?!……一度凝滞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心激跳,脸发烫,情绪激昂大脑清楚,就地买了纸,借了笔,写信。一笔一画,一封一封,我站在邮局的柜台前头都不抬,一口气写了十几封内容相同的信,分别折好,放进信封,贴上邮票,再看着它们由邮筒扁扁宽宽的嘴里滑落进去,郁闷的呼吸才好像通畅了一点,独自承受着的沉重才好像被转嫁了一些出去。……我离开邮局,推着自行车,慢慢地往家里走,慢慢地想到,我所做的这件事对彭澄毫无意义,她不需要,她已经超脱了人世间的这一切高高在上,自由,空灵,飘逸。我做的这事只对我自己有意义,活着的人为死去的人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活着的人自己……
“哎,我说,别看了,该给海辰洗洗睡了。”
是小梅,抱着海辰站在我的身后。也许是她感到了某种异样,一手抱海辰一手在我看的东西里扒拉了扒拉,却没发现什么。我没有告诉她彭澄的事,她不熟悉彭澄,要说就得从头说起,那过程我无法忍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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