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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的女儿-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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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想是他又错误理解了我的心理活动,脸上现出了一丝胜利者的冷笑。
海辰不合时宜地跑来:“妈妈,《 葫芦小金刚 》完了。”
彭湛霍地转向了海辰:“海辰!你给我听着——”
我一下子插在了他和海辰的中间,抢先说道:“海辰,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少儿节目。”海辰瞪大了眼睛,不相信。我用胳膊肘蹭蹭他毛烘烘的大脑袋,“快,去看看。”海辰脸上蓦然开花一片惊喜,转身跑开。
彭湛继续冷笑:“整天吹自己会教育孩子,就这么教育啊,我算是见识了。”我不做声,只是看他。他越发受到了鼓励,声调渐高,“韩琳,我告诉你,这个孩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要是管不了,让老子来管。”接着就扭脸吼了一嗓子:“海辰!”
“哎——”海辰奶声奶气地答应。
“没事儿海辰,看你的电视吧。”我也冲门外高声说了一句,然后走到彭湛面前,伸手把他身后的门关上,问,“你什么时候走?”
他愣住,竟完全听不明白。
“你——什么时候——走!”我重复着我的问题,一字一字,语速缓慢,如一个初学汉语的老外。
这回他总算听明白了。“现在还定不了,好几处都还没有头绪……”声调一下子降了下来,近乎嗫嚅,这越发令我反感,我转过头重回去洗碗,不再理他。
这天晚上,许是由于吃饭早了些,睡前他说是饿了,自己去热了点剩饭吃,顺便,就又喝了点酒。也许他压根就是想喝酒——心情压抑——找了个借口。他吃完喝完的时候我和海辰都已洗了上床了,我坐在被窝里,海辰坐在我的怀里,听我讲画书,这时,彭湛满身酒气地进来了,身穿衬衣衬裤,走到大床的我这一边,掀开了我的被子,把身体挤将进来,同时,笑着逗海辰道:
“海辰,今天你睡小屋,爸爸和妈妈睡,啊?”
刹那间,一直苦思不得其解的那个“解”一下子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令我脸红心跳:他准是把我的忍气吞声、忍辱负重、逆来顺受当成我对他的爱恋和挽留了!被爱者是主人,爱人者是奴隶,这法则颠扑不破。回想自彭湛进家以来我的所作所为所有表现,怎么可能不叫人做如此想法?尤其对于彭湛,以他的粗糙,他自我中心的思维方式,他的人生观价值观,根本就想不到一个小孩儿除了温饱还会有什么别的需求,当然就更不会想到母亲对孩子的那颗心了,那心的敏感、丰富、深幽、曲折、脆弱,非它的同类决不能体会。
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冤案。有嘴说不清,说不如不说,越描越黑。
他的大腿隔着薄薄的两层织物——他的和我的——贴着了我的腿,那陌生的肉的温度由腿部刷地传遍了全身,全身刷地涌起了鸡皮疙瘩。可悲的是我还不能采用一般女人这种情况下的通常做法,扇耳光,怒斥,没一样行得通,没有这样的环境气氛,也不是这样的人物关系。况且,更为特殊的是,身边还有着他和我的孩子。海辰先是震惊得呆住,接着就伸出两只小手拼尽全力去推他爸爸,推不动,一个三岁的孩子,“全力”又有多少?我搂着海辰往旁边挪开了一点——还不能挪多,免得又让人家产生错觉,以为我是在给他腾地儿——躲开了那腿,完全无法忍受那种陌生的肉的温度,多一秒都不行。
海辰推不动小山一样的爸爸,急得要哭。我紧紧搂住他安慰他:
“没事儿海辰没有事儿,爸爸喝酒喝多啦。”既然你借酒装疯,我也就借酒说事,大家谁也不尴尬,“妈妈当然要和海辰在一起,对吧?”又转对彭湛,正色道,“你快过去睡吧,开玩笑也得有个度,没看孩子真当真了?”
听我这样说他便下了床,走了。果然如我所料,他根本就没有喝多,至少没有喝多到失去理智的程度,他一直相当清醒,所以才会想到借酒装疯,以事先给自己预留出一条退路。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怎么睡着,躺在夜暗中前思后想,每想到自己竟使人产生了那样的误解,心里就恨,恨自己,恨得牙都酸了。
至于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干,我拿不准,至今也没能搞得清楚,分析的结果有三种可能:一、希望能够“一睡泯恩怨”;二、离开小吕长了,有了生理上的需要;三、两者兼有之。
关于他的“生理需要”我了解,和我正热恋,就可以因为这需要同另一个他已决定抛弃的女人发生肉体关系,正是这件事使我知道了,女人之于他不过是需要时的工具。工具就是工具,需要时拿过来用用,用完了就完了,仿佛一支笔,一个碗,你用它写过了几行字,吃过了几次饭,难道从此就要对它担负起道义上情感上的责任了吗?笑话。可惜我对他的价值观不能苟同,我不想做工具。
“一睡泯恩怨”的可能性较大,根据是他选择的时机,刚好在我对他明确表现出不满表现出“怨”的时候。果真如此,他就是把自己作为了工具,是想对我使用“美人计”——天哪天哪!
二者兼有的可能也有。可惜,无论是做工具,使用工具,还是互为工具,我都没有兴趣。情、欲总还是应当有一点一致吧,毕竟,都还算是人吧,或许,男人和女人又有不同?但是归根结底,这事我有责任,是我让人家误会了。可因为一开始没有说,现在就更没法说了,只好永远不说。
……
天快亮时我睡着了。睡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既然他连这种姿态都做出来了,可见他面临的艰难程度,我就不要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落井下石了,我们没有感情,但也没有多少仇恨。早晨六点半的时候,我准时醒来,给海辰准备牛奶水果,给他去食堂里打了早点。
从这天起,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小心了,勤快了,也常常往家里买东西了,说话做事也知道看一看我和海辰的脸色了。总之,像一个寄人篱下的人了。海辰马上就感觉到了这个变化,并充分加以利用,对他的爸爸颐指气使,蛮横霸道。我不喜欢海辰的这副样子,不喜欢他狗仗人势恃强凌弱像一个品质败坏的小奸臣。说过他几次,一点用没有。才发现,对孩子光“说”不行,孩子的单纯敏感会使他不加选择不由分说吸纳着周围环境所有的信息和影响。换句话说,他童年时成长的环境,将铸成他一生的品格,正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知老。
我曾经那样地为海辰渴望着父亲,身临其境时才发现,过去我在这个问题的认识上,有些偏颇。我是读了过多的有关书刊文章,被那些并非不科学的关于单亲家庭儿童的种种吓怕了。深知那些著书立说的社会工作者、专家学者的苦心,但还是要说,他们在强调完整婚姻对于孩子的重要时,却忽略了有关婚姻形式与婚姻内容的探讨。怎么见得有父亲就一定比没有父亲强呢?换个严谨的说法,怎么见得双亲家庭就一定会比单亲家庭强呢?倘若没有社会上的偏见、歧视,单亲家庭和双亲家庭就能够做到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各有优长。比如,单亲比之双亲,就可以更大限度地保持对孩子教育上的一致性。海辰便是一例。
为了海辰,我想让彭湛来;同样是为了海辰,我想让彭湛走。可是,怎么让?下过几次决心,话都到了嘴边,说不出来。好几次,看到海辰又和他爸爸一起窝在电视机前,晚会、广告、电视剧一路看下去的时候( 道理怎能敌得过榜样? ),看到他小油条似的在我和他爸爸的不协调中左右逢源、渔翁得利的时候,看到我们家以前的生活秩序、我自认为是健康规律的生活秩序已然遭到了致命摧毁的时候,便反复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这样了,学好十年,学坏三天,海辰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最后,我做出了决定,他留下,我们走。
那天晚上,海辰睡了后,我对彭湛说我得带海辰回家一趟,我母亲想海辰了;他走的时候把门锁好就可以了,钥匙给对门邻居;还告诉了他饭票在哪里饭盒在哪里食堂几点钟开饭等等。
半个月后我带海辰回京的时候彭湛已经走了,我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才将屋子恢复到了他没来之前的水平。晚上,看着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家,心里头像水洗过般的清亮。上床后,照例要和海辰聊一会儿天儿,这种聊天通常是东一句西一句,琐碎拉杂想哪说哪,这一次我们聊的内容却比较重大,是关于他的父亲。
“海辰,想不想爸爸?”
他叹了口气,若有所思:“他老是喝酒,睡觉,看电视,什么忙都帮不上。”
“那干脆和他离婚算了。”
“那他还是我的爸爸吗?”
“那当然啦!”
他没马上回答,我等待着。他终于开口了,说的是:“算了吧。凑合着吧。”
我的心沉了沉,但是再也没说什么。我必须耐心等待,等到海辰能够接受的时候。他们也是同样,他和小吕。爱情决不比亲情更高尚更神圣,这二者起码应当是平等。加上我们都是成年人,成年人的承受力远远大于孩子,所以在这件事上,不管愿不愿意,我们,我、彭湛和小吕,都得以海辰的感受为主。
第五部分
母亲病了。
那一段我正好在家。确切地说,是在军区通信总站代职,半年。总站离我们家乘车二十分钟的路,领导做这样的安排,也是为了让我能够兼顾孩子。我通常是早出晚归,当部队有什么重要事儿时,就不归,晚上海辰由小英带着。五月下旬,母亲感到右腿膝部疼痛,后来就开始肿。去医院挂专家门诊,说是类风湿,开了些有关类风湿的药回来;母亲和我们都想,要是类风湿就不算什么了,慢性病,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只是腿疼得蹊跷,越来越疼,皮儿都疼,不能挨,手一挨就疼。六月下旬,母亲开始发烧,低烧,伴有咳嗽,但是没有任何人想到把它和腿疼联系到一起,都以为是感冒。正好之前海辰感冒过一次,就想当然认为是海辰传染了姥姥,就拿些感冒药来吃,却总也不好,烧依然是低烧,咳嗽重了,喘,呼吸困难。好不容易说服母亲去医院——母亲最不愿去医院——透视没发现问题,于是坚信就是感冒,可能由于是热伤风,不易好。当时我正在通信总站参加长话连的一次全军业务考核,那些天晚上就住在连里,我不在的日子,夜里小英由楼下搬到楼上陪着海辰,于是楼下就剩下了母亲。妹妹知道了这个情况,就回家去住了,有一天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家。
母亲盘腿端坐床上,两手支撑在身体两侧,几天不见,脸都有些肿了。问母亲怎么回事,说是喘不上气来,憋的,夜里睡不好。拉过母亲的手来,发现由于用力支撑身体,手背关节都被凉席磨出了一层黄色硬皮。后来,后来的后来了,在返回北京的火车上妹妹告诉我,那些天母亲夜里憋得躺不下,就一直那样坐着,妹妹几次说要把我叫回来,母亲不让,说我这次是带着任务回来的,压力大,“你姐姐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不容易,我能帮帮她就尽量帮帮她。”
在我的动员下、也是母亲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又去了医院。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检查结果是,中心型肺癌,三十四厘米大,并已向纵膈转移。
母亲在医院里住了四十天。
那四十天是那一年里最热的四十天,我们姊妹六个全部地、全力以赴地扑了上去。
听说北京海军有位抗癌明星也是肺癌,从发病到现在已活了二十年,我们千方百计将电话打了去。那人说,他刚诊断出肺癌时就已是晚期,决定手术,打开胸腔后发现,已多处转移,医生什么都没做,又把胸腔关上了。后来他靠化疗,靠积极的生活态度,坚持到了今天,现在,肿瘤的原发灶都已钙化。这消息给了我们巨大鼓舞;妹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有广告说有种膏药能治肺癌,五百元一贴,两贴见效,不假思索就将一千元钱寄了过去;妹妹家离医院较近就成了我们给母亲做饭的据点,妹妹家的煤气灶由于不停地炒啊,烧啊,炖啊,煮啊,加上天热,灶台的塑料开关都热熔掉了;病房里没有空调,我们轮班昼夜给母亲扇扇子,到扇扇子也无济于事时,就想法给母亲的病房里装上了空调。按说这是不允许的,但为了母亲事先我们已经打通了所有的关节,从院领导到科领导到医生护士长到护士,我们全都拜访过了关照到了。医生护士们劝我们说你们这样不行,一下子全“烀”上来不行,得做个长期安排,轮流来,否则这样下去,你们受不了。我们一一答应着,但是谁也不肯轮流来,每个人都是天天来,哪怕没什么事做,只要能跟母亲待在一起。母亲睡了,我们就静静地坐着,等她醒来,有时便会把手放在她的脚上,轻轻摩挲。从前至少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举动,从前我特别不愿意过分地跟母亲亲昵。
有一段时间母亲很好,呼吸顺畅了,腿也消了肿,不疼了。是在刚做了两次化疗的时候,正作用开始显现副作用还没出来的时候。那天中午我值班,海辰放在了妹妹家里,吃过饭后我有些困了,我说妈妈你困吗?母亲说我不困,你要困你就睡会儿。看得出母亲不想睡想说说话,我就说我也不困。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中间有一人来看母亲,母亲不耐烦她的打断就半闭上眼睛做疲惫状令那人很快离开,然后又跟我聊,兴致勃勃。在窗式空调机习习的凉风中,母亲用一种在愉快中回忆不快时的口吻说:“本来以为这条腿好不了了,都僵了;又想,好不了,就锯掉,我有六个闺女呢,不怕!……以后,一年是得来医院几次,输输液。”母亲最终不知道自己患了癌,告诉她是肺炎,这是我们姊妹六个的决定,主要是考虑到母亲心脏不好。至今我为此后悔。母亲聪明坚强,她有权利有能力为自己的生命做出选择。我曾力主她去北京,她不去,可是,倘若她知道了真实病情,会不会去呢?做化疗也没有征得她的同意,一切都在欺骗中进行。最终正是化疗的副作用导致了她生命力衰竭。那次母亲同我还谈到了钱,显然她的头脑始终清醒,那些日子钱在我们手里都不是钱了,只要是母亲需要,花!流水一般。母亲心里都清楚,精力稍微好一些,她就要开始安排了。她说:“把你的钱取出一半来,”我一向在母亲那里放有存折的。“把她们垫的钱都还给她们,报销之前,由咱们俩先垫支,解放一大片。”并显然地对空调也认可了,以前要给她安她一直不让,嫌用空调室内空气不好。“要安就安楼上吧,安楼下影响窗外的铁棂子。”我说要安就安分体式,分体式不会影响铁棂子,安那种一拖二的,客厅、母亲卧室各一。我说这些话时母亲眼里一直微微含笑,我说完后她没说话,默许。跟母亲说这些事时我是真诚的,投入的,同母亲一样兴致勃勃的。直到最后一刻,我们都在坚信奇迹,期待奇迹。
母亲很快就进入了衰竭阶段,衰竭到后来都感觉不到癌肿的疼痛了。
由于海辰还小,去医院照顾母亲的事情就多由姐妹们分担了,我每天除了去医院看母亲,大部分时间仍得同海辰一起。那一段恰逢八一建军节,干休所给老干部们分东西,有子女的由子女往家里运,没子女的由干休所的战士帮着运,到处是喜气洋洋的热闹忙碌。父亲母亲在这个干休所里口碑一向很好,与老干部、与左邻右舍关系也好。即使如此,降临在我们家的灭顶之灾于别人也不过是一番感慨嗟呀而已,什么样的个体灾难都影响不了整体生活的继续,人们该过节过节,该分东西分东西,旁人的苦难与己无干,无干到都影响不了一顿饭的食欲,我曾经也是那样的一个“己”,作为“己”时我对人人之间的那种深厚隔膜全无体会,现在体会到了,体会得痛彻、惊骇。那些日子,我开始思索一个过去从未认真思索过的问题:生命的意义在哪里?几千年了,一代又一代的人,重复着生产、消费、活着、死去这样的一个过程。为了活着而生产、消费,为了死去——至少客观上如此——而不辞辛苦地活着。然后又是新一代人的诞生,开始新一个完全相同的轮回。跳出来看,远远地看,居高临下地看,不带偏见地看,人同动物,同植物,同一只蚂蚁一片树叶一粒微尘,有什么本质区别?人知道人的世界复杂精彩,焉知道蚂蚁的世界、树叶的世界甚至微尘的世界,就一定的不如我们?常常,看到奔碌的蚂蚁飘零的树叶我们的怜悯之心菲薄之心会油然而起:有什么意思啊它们?焉知道是不是还有一双别样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发出如我们一样的慨叹:有什么意思啊他们?
我买了一本厚厚的《 内科学 》,书说:“少数肺癌患者,有时可伴有一种或多种肺外症状,其中以骨、关节病变和内分泌紊乱引起的综合症较为常见”,具有“发生快、疼痛剧烈、关节肿胀疼痛等特点……”这知识我肯定是学过的,但具体到临床上,就很难从腿关节的疼痛肿胀联想到肺,就是为母亲看病的那位专家不也就腿看腿看出了一个类风湿吗?当然我们挂号挂的就是风湿科,但是,我敢说,没有哪一个腿疼的病人会想到去看呼吸科。让病人根据自觉症状做出自我诊断后选科挂号的方法弊端太大,应由院方统一先做初诊;可是,哪里去找这种全科全通的医生胜任这样的初诊工作?医学在疾病面前,常常是无可奈何。
一天夜里,我见到了父亲。父亲穿着他那身浅驼色的中山装,站在院子中间,面向楼房,垂首而立,无语。我一连声地呼唤爸爸爸爸爸爸,父亲不应,不动,亦不抬头,令我始终没能看到他的脸。后来我醒了,醒来后心怦怦直跳,想,是爸爸来叫妈妈了吗?
母亲离去那天夜里,妹妹和小英在医院值班。那时家里住着我和海辰以及从外地回来的二姐一家三口。没有母亲的家是那样的空旷,清冷,凄凉,没有意思,家里人再多也抵不过一个母亲所能产生的温暖。为了打发那些无聊多余的时间,我们只好做一些最简单的、能磨掉时间又不必动脑子的娱乐,比如打打扑克下下军棋。那天晚饭后,我们聚在餐桌上下军棋,两个孩子下,两个妈妈各给自己的孩子支招,差不多到时间了,就洗洗上床睡觉,准备第二天再去医院。夏天,不到五点天就亮了,天一亮我就醒了,海辰在我身边熟睡,这时,我听到房头方向传来了嗵嗵嗵的脚步声。像是有预感似的,心突地一跳,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谛听。那其间由于修路,电话一直不通,家和医院无法联系。……脚步声进了院子,窗外出现了小英的脸,我和海辰睡的是楼下母亲的房间。小英说:“姥姥不行了!”几分钟内我们就都起来了,大人,孩子,向外走时我瞥见了散乱在餐桌上的军棋棋子,立刻把目光转了开来,但那一瞥已然刻在了心上,冰冷冷的……
病区走廊洁净如镜,还不到起床时间,病人们都还在熟睡,到处静悄悄的,只有我们几个人参差急促的脚步,快到了,就要到了,妈妈,我们来了!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妹妹从病房里探出来半个身子一张脸,那脸苍白如霜,唯眼睛通红。妹妹冲我们压低嗓门喊了一声,喊完就把身子缩了回去,声音喑哑。她喊得是:
“不许哭!哭人家就要把妈妈拉走!”
病房里聚齐了我们姊妹六个,那一刻唯一令我们安慰的是,母亲的脸。此前那脸由于病痛折磨眉头一直紧蹙,这时完全舒展了开来,嘴角挂着一丝明显的笑意。为什么,妈妈?肯定不是因为终于摆脱了病痛,至死,母亲是想活的;至死,母亲在疾病面前是顽强的。母亲于夜间三点多离去,一点多时,要求下床解手。那时她的腿已经肿得打不了弯了,全身衰竭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但是,坚持下床解手。解完手后,问妹妹:“海辰呢?”妹妹说:“怎么想起海辰来了妈妈?”已经夜里一点多了海辰不可能还在医院,妹妹担心的是母亲是否神志不清了。不料母亲不满地道:“怎么想起海辰来了——海辰现在交给谁了?”那一段为了能多在医院同母亲待会儿我常把海辰东交西交逮谁交谁,令母亲不安、不满。海辰是第三代里最小的一个,也是母亲为最喜爱挂牵的一个,除了他的懂事聪明,我想,他的没有父亲定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妹妹这时方才肯定母亲神志是清醒的,不过是由于一段儿一段儿的衰竭、昏睡没有了时间概念而已,便道:“海辰跟姐姐回家了。走时跟你告别来着,你睡了。”母亲道:“噢。”自此无话,直到离去。这证明母亲心里分明是有我们的,是舍不得我们不放心我们的,那么,她脸上的那份舒心,那份惬意,是为了什么?
我们把脸贴在母亲的脸上,贴在母亲的手上,胳膊上,腿上,六个女儿的泪水把母亲的身体都打湿了,病房里却一直是静静的。静静地,姐姐说了:
“你们看妈妈的脸,多舒服啊。……妈妈肯定是见到爸爸了!”
……
妹妹送我和海辰回北京,就是在那次,妹妹告诉我:“妈妈不让我叫你回来,说你姐姐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不容易,我能帮帮她就尽量帮帮她。”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母亲怎么会知道我是“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因为我不在她身边,我不说,就没人会知道。我从来不说,只有在春节这样不得已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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