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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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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了。张裕民正在你们那里呢,董主任也在。”“呵,”他们已经走到了家,杨亮才又低声的说:“这村子可不简单,咱们告诉文采和老董,好好的计划着办吧。老董回来了更好,他总比咱们熟悉。”
26 区工会主任老董
屋子里很热闹,里峪还跟来了几个人,他们用热切的眼光望着文采同志。老董红涨着脸坐在炕那边,看样子已经说了半天了,只听他说:“那是个小村子,不行,他们也不会画表格,也不会打算盘,又没个地主,有几家富农,富农也不顶个啥。有个富农叫杨万兴,是个坏家伙,可以斗争一下。可是谁也不敢讲话,大家都说,人少了斗不起来。开了个干部会,全没信心。开了个农会,就咱一个人叨叨。赖泥下窑,烧不成个东西,白下力。谁也不说话,全像哑子一样……”
文采坐在炕这边哈哈的笑着,那几个干部有时点头,有时说“是呀,对着啦”来证实老董的汇报。这时胡立功也在旁边参预着他们的谈话,他插上去问:“你们那里就没有一个人会拨算盘?你们那个学校里的教员也不会?”
“没有一个拨得好的,教员当然会啦!”
“那就成,会加减法就成了。这个问题不是可以解决了么?”那个干部还在迟疑的笑。
“表格咱们给你们画个样子,拿做负担的户口册做底子,再重新调查一下,把自耕地、出租地、租种地、典当地、租外村地、外村租地分开来填写,再把水地、山水地、坡地、旱地、果木园、葡萄园、菜园注清楚。只要调查周到,没有遗误就行。你们只那么四五十户人家,就你们几个凑凑也就凑到一块儿了,那有什么难?字写不好,不要紧,只要你们有数,别人也看得清,就行,你们说是不是?”
那几个干部在胡立功的愉快的影响和鼓励之下,比较活泼起来,他们说:“同志说的全对,咱们就是没闹过,只要你们来教教咱们就好,咱们就是请同志住到咱们村里去嘛。”他们又拿恳切的眼光望着文采,等文采说话。
张裕民又催着文采去开会,文采临走才答应里峪的人,明天他要亲自去看看。这把那几个人可喜欢透了,几个人拥在文采的后边,走了出去,连声说:“早一点来呵!到咱们那里吃早饭去吧。”
屋子里只留下他们三个人,杨亮问老董吃过饭没有,老董说在里峪吃过了,于是他们又重新谈到这村上的事。
老董今年够五十岁了,面孔红红的,上嘴唇和下巴颏光光的,胸脯臂膀长得顶有劲。打共产党从南山刚伸到三区来的时候,他就跟着打游击。有人嫌他年岁大,他说:“别看咱大几岁,咱们比比力气,比比腿劲,种庄稼不让你们,打游击更不让呢。”那时在三区负责的是章品同志,便把他收留了。开始只跟着跑,也不会使枪,看见了敌人,脚只往上跳,迈不开步子,嘴里酸辣,大伙儿笑他,可是经过了几次,他说:“死活一般大”,就不怕了。他们给了他一杆水连珠,又没有子弹,只好用七九子弹,打完一次,就要用通条通一次。这一带原来都是敌人占领的地方,据点又多,一时刚刚搞游击,可不容易。有一次,他们二十来个人,跟章品同志在一个村子里开会,被敌人特务知道了,开来三四十人,还带一挺机关枪。那时他们只有一句话:“咱们革命要革到底,跳黄河一齐跳!”他们撤出了村子,埋伏好,敌人已经追到了。敌人清楚他们的力量,只有六杆枪,再加两杆水连珠,两杆湖北造;又全是刚放下锄头,才拿起枪的,瞄不准,心里慌。敌人开他们玩笑,大声喊:“三区游击队,我们交枪。看呵……这全是三八大盖,要不要?”
游击队都气得没办法。章品说:“不怕,你们沉住气,大家都瞄准一个人,瞄那个戴皮帽子的。我叫一、二,你们一齐发,听到没有?”他们就照着这样办,十杆枪同时响,打伤了一个,大家都欢喜得跳起来了。后来还是这样办,一连打伤了三四个,敌人就赶忙逃走了。老百姓马上擀面条,区分所买了五只鸡来,后来县上还奖了他们一支步枪。老董就更死心塌地跟着跑,过了三年比做长工还苦上百倍的生活:睡觉常是连个土炕都没有,就在野地里挖个土窑,铺点草;吃冻成冰了的窝窝。他学会了打枪,他做了一个忠实的党员,只要上级有个命令,死也不怕。后来他们把他放在区上工会工作,工会主任调走后,他就又当主任了。他是一个肯干的党员干部,却还不习惯用思想。他喜欢老老实实的做一两件事,苦一点也不要紧,却怕独当一面,要自做主张。这次区上派他到暖水屯来,虽然因为他是里峪的人,可以熟习些,但主要还是由于已经有了文采几个人,让他跟着当向导,也可以学习学习。区上对于文采是做到了十分敬重和完全相信,老董也就带着他的依靠心理,一道来了。文采又派他去里峪,他就落得顺便回家去看看他久别的哥哥了。暖水屯的情况他既没有去了解,连他过去所了解的,也没有很好向这几个人来反映。
当杨亮和胡立功把这两天来所搜集到的材料告诉他,而又加以分析的时候,他还没认为有什么值得研究,他却考虑到自己有一件事要不要告诉他们。当他回到里峪的时候,他哥哥正闹肚子疼。他哥哥劝他回到村上来,分上两亩地,他年岁也不小了,受的苦也不少了,哥儿俩过两年太平日子吧。他拒绝这个建议,他说他活是共产党人,死是共产党鬼,还得替老百姓办事呢。但他哥哥却说到他自己身体已经不很好,兄弟俩到如今都是光棍,连个女人边也没挨着,就算为老百姓办事,总也得替祖先留个后呀。他哥哥又说本村有个寡妇,年纪虽然已经四十岁了,看样子身体还不错,可以生育,也会做人家;他自己是不行了,他想托人给他弟弟做媒。如今弟弟是个干部,不愁女家不答应。老董是个没讨过女人的人,听到这些话,脸也红了,还不好意思,嘴里说:“你真是说笑话!”心里却不安定起来。村上干部也说他革命有功劳,要给他分三亩葡萄园子。他没说话。他做几十年长工,连做梦也没想到有三亩葡萄园子,他很想要,他还可以抽空回家耕种,他哥哥也能帮他照顾。可是这事万一区上同志不赞成呢?说他自私自利,说他落后呢?同时他又想,他不能吃公家一辈子,他要有几亩地,他还可以吃自己的。说自私自利,他又没有发财,不过他可以有地劳动嘛。毛主席说实行“耕者有其田”,他不是种了几十年的地么,为什么就不可以有田呢?最后他决定,只要不会受处分,他就要地:至于老婆,过一阵再说吧。只是到底会不会受处分,他就捉摸不定了。他只想和面前的两个人商量商量,而这两人丝毫没有体会到他的心情,一点也不给他讲话的机会,全心一意,尽在那里说什么干部作风,打通思想,扩大组织,加强武装……后来他们看见老董精神不好的样子,就说他这两天太辛苦了,要他休息,他们便到会场去了。
这天晚上的会,人数虽然没有第一天多,散会仍然很晚。文采同志为了要说服农民的变天思想,他不得不详细的分析目前的时局。他讲了国民党地区的民主运动,和兵心厌战,又讲了美国人民和苏联的强大。他从高树勋讲到刘善本,从美国记者斯诺、史沫特莱,讲到马西努,又讲到闻一多、李公朴的被暗杀。最后才讲到四平街的保卫战,以及大同外围的战斗。说八路军已经把大同包围起来了,最多半个月就可以拿下来。这些讲话是有意义的,有些人听得很有趣。可惜的是讲得比较深,名词太多,听不懂,时间太长,精神支不住,到后来又有许多人睡着了。但文采同志的热心,恨不得一时把心都呕给他们,让他们什么也明白,所以他无法压缩自己的语言。散会后,他自己觉得非常疲惫,头昏昏的,一到家,倒头便睡了。杨亮他们也就只得把计划推迟到第二天去。可是第二天文采仍没有空,他已经答应了里峪,他连简单的工作也没布置,匆匆忙忙催着老董就走了。而且在里峪滞留了两整天和一个晚上,他在那里又替他们开了两个会,把在暖水屯讲的又重复了一遍。杨亮和胡立功便商量着如何再去进行调查,尤其是要找出证据来,证明张裕民讲的那些事实,和如何在群众中去执行点火的任务。
27 “买卖果子”
自从工作团的同志到了村子上之后,小学校也就更为显得热闹。打架告状的事多了起来,常常会听到里面有人喊起来:“打倒封建小地主!”于是也就有孩子哭了。胡立功去教过一次唱歌,这个歌非常为那些穷孩子所爱唱,一下了课就要高兴的唱:“地主压迫咱,压迫了多少年,……咱们要团结起来把账算,把账算……”清脆的童音,响遍了每个角落。当他们一群群挤在一堆玩耍的时候,他们之中会有一两个顽皮的,故意的用肩去撞那些平日比较穿得好的地主家的孩子,有意的去侮辱他们。而那些孩子便尖声的叫了起来,教员们就不得不常要解决这些纠纷。刘教员从来也不骂这些穷孩子,最多只不过说:“找他们没有用呀,他们不能负这个责。”他又安慰那些在现在变得孱弱了的孩子:“你们将来要好好劳动,靠自己生活,做一个好公民,劝你们的父母,要不,迟早都要挨打的……”但任教员就不是这样,他用威胁的眼光去望着那些没有袜子穿的孩子们,他不敢大声骂他们,只低声的恨道:“别兴头的太早了,看‘中央’军来了,一个一个收拾你们这些兔崽子!”有些孩子便被他吓住了,不敢再调皮,有些孩子便又悄悄的去告刘教员,刘教员把这些都放在心上,不马上说出来。任教员也用劝告的同情的口吻去暗示那些孩子,希望他们把这些含义都带回到家里去。他不只在学校里显得忙碌,放了学又要去串门子。他到过几家地主家里,说几句不冷不热的话,加重别人的不安,然后再给他们一些希望,一些勇气。世界不会长久这样的,有钱的人在共产党里永远是受不完的罪。但共产党是斗不过老蒋的,纵然斗过了,也斗不过一个美国,迟早要把他们扫光的。他本人也并不富有,他是一个没落下来的中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可是他对那些有钱人却有同情,愿意为他们奔走,希望在那些人的牙缝里把自己肥胖起来。他不喜欢穷人,嫉视那些替穷人办事的干部。他愿望土地改革不成功,搞出乱子来,至少搞得不好。
当老董从里峪回来的那个傍晚,任国忠又踱到李子俊家里去,这是李子俊最后的一栋家宅了。门廊很高,一上去就有两三个台阶,包了铁皮的大门,虚掩着。他一直冲了进去,一拐弯,忽然两只狗从空廊上向他送来一阵疯狂的狺叫,幸好已经用一根大铁链拴在柱子上。
他快步的站到院子中,喊了声“大哥”,却没有人答应,半天才从上房里走出李子俊的大女儿李兰英。这十一岁的小姑娘也刚从学校回来不久,脸上还留着墨迹,她一看见是学校的教员,便规规矩矩的站着问道:“找爹吗?爹不在家。”
“你娘呢?”任国忠向四周搜索着,只见院子里铅丝上晾着几件小孩的衣裤,和一个大红绸子的妇女的围胸。东屋外边晒了两大筛子果片。
小姑娘迟疑了一下,才说:“娘在后院。”
任国忠心里已经明白,但还要走进去看,这时小姑娘便跑下台阶来,赶快向左转过去。
她走在头前,一边说:“娘有事呢,”看见没有法子阻止住他,便大声嚷:“娘!娘!有人找你,任老师来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生得很丰腴的女人,从堆草的房里急忙走了出来,脸上还显着惊惶和不安,却笑着说:“我当是谁呢?快回上房里坐去。”她的花标布衫子上和头发上全挂着一些草。
“大嫂!你把红契藏在草堆里也是不中用的!”任国忠用着坏心思来打趣她。
这个女人曾经是吴家堡首富的闺女,从小使唤着丫鬟仆妇,而且是出名的白俊。她听到任国忠的话,不觉一怔,却立即镇定了下来,笑着回答:“红契么,早拿出来放在抽屉里了。你是来拿红契的么?成!只要农会答应你。”
“咱不是来拿红契的,迟早有人来拿。”任国忠又向她飞过一个分不清是什么意思的眼色。
她并没有把他引向上屋,却引到了东屋。这间屋里有个大炕,炕前安了两口大锅。炕对面立放着两个装碗盏的柜子,像一个杂货铺似的,摆满了油盐酱醋的坛子,都擦得亮亮的。
她用一个放亮的铜勺子在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倒在一个花瓷盆里去洗手,手上全是些泥土末。任国忠便又笑着说:“唉,看把你们那些有钱奶奶们折腾的!”
李子俊老婆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在娘家什么也不会做,只知道绣点草儿、花儿玩耍。嫁到李家来,头几年日子过的还不错。可是李子俊是个大烟鬼,又耍钱,租子不少,还不够花,年年多少都要卖点地。有一年钱文贵撺掇他当伪甲长,别人当甲长积攒家财,他是个大头,结果给人耍了,又卖了一百亩地和一座房子,才赔清款项。央人求告,送了钱文贵好大一笔人情,好容易才脱了这件差事。这两年,论收入还是不少,他们家是雇得起长工的。雇个人做做饭,挑挑水,跑个城里,要方便得多。可是老婆不赞成,老婆看着世道不对劲,便劝着他:“就那么一点地了,你又不掌财,村上人的眼睛都看着你呢,少抖一下吧。”她就下决心自己下厨。原来她还只看到村子上几个汉奸混子,怕他们把李子俊的几个钱骗完,她就吃苦一些,自己做,到收租的时候,自己也上前,不让全落到丈夫手里,自己抓一把,攒些私房,也是怕将来不好过。后来一解放,眼看着张裕民他们得了势,她就知道事情更不好闹,于是就更要装穷,更不肯雇人了,吃穿都省俭了下来。见了村干部总是笑脸迎人,说李子俊已经把烟戒了,又说他身体坏,说自己四个孩子都小,丈夫又不可靠,将来还不知怎么过日子呢。她教出来的孩子也机灵,从不得罪人,功课好,但孩子们心里都明白,到家里就再也不唱在学校里的歌子,也不讲那些开会的事。她恨钱文贵那伙人,李子俊是受他们欺侮的,可是她更怕张裕民他们。有时她还特意做点东西请张裕民,她知道他爱喝一口酒,但那个曾当过她们长工的人,却摆足了架子,不给她脸面,一点也不喝就走了。
半个月前她曾回娘家,吴家堡也正闹得激烈,她哥哥吴自强跑到涿鹿城里,又被农民追回来,连百年的红契都给人要走了。如今是六亲同运,大河里的水向东流,没法儿挽回的啦。她一回来,就叫李子俊去张家口躲一阵。她一人留在家里,她是个妇道,难道张裕民他们好来难为她?拼着多说些好话,求求人,总可以挡一阵。可是李子俊想着去也是枉然,又不能长久在外边混,他又不是有办法的人,自己琢磨村上仇人不多,所以就捱着,也想看看风色。白天他就在果木园子里,晚上偶然回来一转。女人成天就设法东藏一个箱子,满满的装着首饰衣服,西又藏一缸粮食,总想把所有的东西全埋在地下。一颗心悬在半空里,一天到晚,盼不到太阳落了土,又盼不到太阳再出来。有时还要出门转一转,打听点消息告诉丈夫去。
这女人洗过了手,便拿钥匙去开南屋的门。三间南屋里满满堆着一些用具和装粮食的缸,还有一些不知是装了什么的大篮子小篮子。这本来油漆得很漂亮的,炕围上都描满了花的屋子,却蒙着灰尘,挤得不像样,窗户上又钉了一层苇席,怕别人看见那里面有那么丰富的宝藏,因此白天也没有一丝阳光进来,充满一股什么气味。女人匆匆地量了半钵子白面,赶回厨房来陪客,她知道任国忠也不过是个两面三刀的势利人,可是她知道从他那里总能听到一点什么消息。“哟!那么多白面,你看你们尽吃好的,不共你们的产还共谁的去!”任国忠又跟着她走回厨房,故意的说。
“共就共吧,左右这么点家产,迟早是个完,你高兴什么?
又不会有你的份!你们在学校,听到什么么?“
“没有听到什么,只听说又要闹清算,说去年没有被清算的人,今年就要轮到了,今年特别的是要消灭封建剥削大地主!”
那女人又是一怔,却连和面的手也没停,继续问:“什么叫个封建剥削大地主呢?”
“黑板报上都写得清清楚楚的了,就指的你们吃租子的嘛!要消灭个干干净净呢。”
女人心一凉,手便停住了。正想再问怎样个消灭法,却听到南屋走廊上的狗又叫了起来,接着就是叱狗的声音。女人知道几个替她们卖果子的又来吃晚饭了,他伸头出去说:“嗯,可不来得正好,你们这两天太辛苦了,今晚咱们烙些饼吃吧。哈哈,刚好碰着这位任老师,他就说咱面多,眼红,要共咱的产了。行,粮食是地上长的,谁吃不是一样?左右都是自己人,哈……”随着她的笑声,进来了三条高大汉子,脸都看不清,好像都敞着上衣。
“到炕上去坐吧,让我来点灯。”这原来很嫩的手,捧着一盏高脚灯送到炕桌上去,擦根洋火点燃了它。红黄色的灯光便在那丰满的脸上跳跃着,眼睛便更灵活清澈得像一汪水。
有个男人坐到炕头去拉起风箱来,女人还客气的说:“你歇着吧,你已经跑了一天,让我来,这锅里有开水,先喝点!”
任国忠觉得在这里看这个女人向那几个受苦的傻子献殷勤,很没意思,他便问道:“李大哥呢?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可说不准,”但在她踌躇了一下之后,却接着说:“你就为的那桩果子买卖么?那你就到园子里去找他。”
“什么果子买卖?”任国忠刚一怀疑,随即就明白了,他望了这三个人一眼,忙答道:“就为的这事,不找他也行,等他回来你告给他吧。不早了,我回去啦!”他不等女人再说什么,就跑走了。在门口又碰到几个刚回家的孩子,一人手里拿了两个果子,他问他们:“你爹还在园子里么?”
几个孩子望也没望他,随口答:“在呢,爹还在呢。”
28 魅黑的果园里
这时街上已经慢慢的黑了下来,但任国忠仍然轻轻的走着,他走西边的小弄拐了出去,还听得见有几家门口有人说话。因为村子里的狗全拴住了,就更显得静静的,只有四野的虫鸣和远远的蛙叫,以及围绕在身周围的蚊子哼哼。任国忠走进了一个果园,林子里边一点星光也没有,全是一片黑幢幢。他歪着头去看地面,伸手出去四面摸索,怕撞到果树上去。走了一会儿,眼睛刚刚比较习惯了黑暗,却看见前面有一堆篝火。这火引导着他走到那儿去,他已经听到洋井里的汩汩的水声,他知道没有走错,便踏响地面,小声的哼起皮簧来。
他越走近了火,便越觉得高兴似的,他好奇的想:“这个脓包怎么这样胆小,连家也不敢回了,我倒要吓唬吓唬他。”
落叶和野艾堆成了一个小堆,火在里面慢慢的燃烧。浓厚的烟向上冲去,却又碰到密密层层的树叶,烟就向四周伸开来,像一幅薄薄的透明的帐顶。
但这时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刺人的烟味。火的周围有一圈微弱的亮光,照见近处一两株树干,和能够辨别出旁边还有一间小屋。任国忠走拢到火边,没看见一个人影,他摸到小屋去,又叫了一声,也不见人答应。他再回头走过来,仍没有一点声音,只听到远处的林子里有斧子劈柴的声音,连篝火也被果树遮断了,看不见什么。他不觉浮起一层恐慌,正想找出回家的方向的时候,忽然发现不远的地方,有个红光一闪一闪,是谁在那里抽烟呢,他忻喜的问道:“是谁?”但没有人答应,红光却熄了。他又烦恼起来,再冲向前去,脚底下有什么把他绊住,他倒在一个东西的上面了。爬起来仔细一看,原来这里正罗列着十来个篾篓子,走不过去。这时那黑处才响起来了一个人声:“碰着鬼了,你跑到这里乱闯些什么,看把果子都压坏了。”任国忠听得出这就是李子俊的看园人李宝堂老汉。他也正因为绊倒了有些生气,却只得忍住了,他叫:“宝堂叔,好你老人家呢,你藏在树底下看人摔跤,还说把果子压坏了!咱来找李大哥的,他又回家去了么?”
老人并没有答应他,只走出来察看那被压过了的果子,整理那几个篾篓子。任国忠只好再问:“李大哥呢?”
老人还是没有答应,却抬起头来,直直的望着任国忠的身后。火光映在那两颗呆板而顽固的眼睛上,那种木然,无表情,很使任国忠惊疑。他还想问下去,身后忽然出现一个颀长的人影,慢慢的说:“是老任么?”
任国忠不觉一下跳回身,抓住了那瘦长个子,大声说:“呵!可把我好找。你藏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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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嚷嚷!有事么?”李子俊掏出了纸烟递过来。
“唉,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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