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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宰相厚黑日常-第1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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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将他任命为皇子们的先生没多久,雍正便又一道诏书,加封张廷玉“太子太保”衔,如今又成了太傅。
一个人头上顶这么多衔按理说也够了,更何况,张英出身进士,暂时不提,张廷瓒人已去了,暂时不提。
张廷玉,进士翰林出身;张廷璐,进士翰林出身;张廷瑑,今科方成了贡士,进士翰林出身不在话下;儿子张若霭,会试通场第一,怎么也不可能不是进士,不可能不入翰林。
这么一算,光是这两朝,张家一门就要出六个进士。
穷人有穷人的烦恼,富人有富人的烦恼,张廷玉有张廷玉的烦恼。
兄弟们考过了,还有晚辈们要考,子侄一辈也是要读书的,回回都要避嫌,不知多少年才能掌一回文衡,做一回主考官。
不仅如此,更怕树大招风,当年张英的烦恼,全数落在了张廷玉的头上。
他终于没忍住跟顾怀袖抱怨:“我儿子怎就不能笨一些呢?”
顾怀袖终是白他一眼,没跟他说话,任他自己想去了。
会试刚过,正值中秋,宫里来了令,许臣工带各府诰命入宫小聚,也不办什么节庆,毕竟还没三年呢。
张廷玉带了顾怀袖入宫,却没想到今晚还有旁的事情要办。
胤禛深受康熙末年夺嫡之苦,自然知道个中凶险,他传谕于几个心腹大臣,包括张廷玉在内,于养心殿商议建储之事,当夜议定建储匣与密旨。他当着大臣们的面,亲手写成诏书,封于匣内,为建储匣密诏;又书密旨,后贴封条,使人藏于内务府。若有一日雍正驾崩,便按着今日议定之事,取建储匣,并对内务府密旨,便知何人为储君。
没有人不好奇那密旨上写的什么,可一个挂在了正大光明匾额的后面,一个封入了内务府,非雍正死不得见天日,纵使好奇也无从得知其中内容了。
那时候,胤禛的眼神很奇怪,只盯着正大光明匾额,像是有千万的情绪,却终于归于沉默。
而张廷玉与诸人从殿中退出,恰遇上皇子们来请安,晃眼一看,这些皇子们的眼神,与当初给康熙请安的皇子们,一般无二。
皇家,何尝不是一个轮回?
回头这么一看,胤禛背着手的影子,落进殿内深深浅浅的光华之中,竟然晦暗不清了。
康熙当皇帝的时候,胤禛在渴望什么,如今他当皇帝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就在渴望什么。
生在天家,谁不想当皇帝,坐龙椅?
坐过的觉得那龙椅不舒服,可舍不得放手,没坐过的充满期待,于是争相夺取。
张廷玉只跟着人一起出来,便去御花园,入了中秋席。
只是,他晃眼一看,竟然没瞧见顾怀袖。
此刻,顾怀袖刚接到苏培盛的通传,说是万岁爷要见。
这是康熙驾崩之后,顾怀袖头一次入宫,只是这“万岁”的已经另有其人了,侍奉在皇上跟前儿的,也由李德全和梁九功,换成了苏培盛与高无庸。
“苏公公叫个小太监来就是了,何必自己来一趟?”
顾怀袖客气了一句,脚上倒是很自然地朝前面走了。
苏培盛敢在旁人面前拿大,万不敢在顾怀袖面前拿大,连声道:“这不是许久没见过您了吗,心里想得慌,索性自己来跑一趟,您是什么身份,何苦故意问话为难奴才呢?”
“早说了我跟你是一样的身份。”
顾怀袖也不回看一眼,已经过了掌灯的时候,宫里的道有些暗,两边提着灯笼的宫女倒是低眉顺眼,万分地乖巧。
那灯光晃着前面地面,倒把月光都挤没了。
她复道:“万岁爷怎的忽想起来见我?”
现在胤禛成了皇帝,他们这些下面办事的奴才,能留了一条命就是万幸了,顾怀袖乃是个女流之辈,也不可能跟年羹尧、隆科多这两个一样高官厚禄,封到一品夫人已经顶了天。
宫中行走,可不是容易事,顾怀袖心里还谨慎着。
“这个……”
苏培盛倒是知道建储的事情,想了想,索性胡诌道:“指不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呢?”
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万岁爷其实是个挺随性的人,喜怒无常也好,任性胡为也罢,实则皇上的心思是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摸得清楚一些,苏培盛跟高无庸便是其中翘楚。不过,有时候想想,张二夫人未必不了解皇上,只是不是对皇上每件事都清楚。
某种方面说,顾三还是胤禛知音呢。
心里乱七八糟地念头转着,不一会儿养心殿便到了。
顾怀袖往前面一站,脚底下的水磨石地面打过蜡一样,光可鉴人,映着两旁的灯火。
宫门深深,圆月高悬,星火灿烂,周遭静寂。
苏培盛进去通传了一声,没一会儿里头便传来声音,轻细得很:“叫她进来。”
于是,转眼又看苏培盛出来,请顾怀袖进去,自己却没进去,在外头候着了。
心里终究不大放心,进去的时候,顾怀袖还有些迟疑。
进了门,朝着左面折进,顾怀袖才想起来,这地方有些眼熟。
当年康熙逼她动刀子的地儿,甚至两边排着的书架都是原来的模样,临窗一张书案,旁边摆了椅子,上面没人,正面一张宝座,胤禛就盘坐在上面,似乎是坐禅,手里掐着十八粒沉香佛珠穿成的持珠,搭着眼帘,没声音。
顾怀袖摸不准今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敢搅扰了他,想想还是无声地跪了下来等着。
屋里铺着毯子,倒是也软和,更不冰冷。
香炉里的是沉香,一闻便知是最上等的料,出来的烟线很纯。
顾怀袖一直埋着头,没敢抬头看,也不知跪了多久才听见头顶有了声音。
“不是一向胆大包天吗?怎的不敢抬头了?”
如今胤禛是皇帝,声音里透着一种难言的威重。
他掐了一颗佛珠,垂眼看着顾怀袖,今日这女人穿得简单,头发也白了一些,不过皮肤还不错,只是到底……
岁月不饶人。
“你变丑了。”
“奴才没有。”
顾怀袖忍不住皱眉,还是抬了眼,可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好跟这皇帝辩驳,又悻悻然闭了嘴。
她只是老了一些,如此而已。
胤禛只是今日早早立好了密诏,忽然起兴叫她来罢了,这会儿没有深谈的意思,只道:“朕……朕今日,写了一封诏书,写废了一次,你想看看吗?”
手边的几案上,还有一封散着的诏书,胤禛抬手就扔到了顾怀袖的面前。
那一刹,顾怀袖深深埋下头,两手交叠压在身前,将额头碰到手背上,伏在地上道:“奴才不敢。”
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诏书上写的是什么,以后这江山天下是谁的,可顾怀袖不能看。
看了,挖了这一双眼也赔不起,她又不是傻子。
有衣物摩擦的声音,接着便听见佛珠碰撞的响声,一片明黄色的衣角到了她侧面,如今已经是九五之尊的胤禛,便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可惜了你是个女人,不然朕可许给你高官厚禄,嘉许你这么忠心耿耿朕当牛做马、背黑锅、蹚浑水,艰辛苦劳……如今朕孤家寡人登了大宝,放眼天下无一人可比肩,定然给你一条生路,还给你一条荣华富贵路,你可敢走上过一遭?”
这是当年顾怀袖说的话。
顾怀袖闭上眼,过了许久才回道:“奴才只求一条生路,余者不敢多奢。”
“还有你不敢的事情?”
胤禛听不得什么“不敢不敢”,如今只觉得虚伪。
“当年刀架到脖子上,也没见你说不敢,现在竟然不敢了……顾三啊顾三,叫两声,说两句真话,给朕听听?”
真话?
顾怀袖没忍住道:“如今您贵为天子,天下已没有真话。”
“你这句话,便很真。”
胤禛一声笑,转过脚步,绕着顾怀袖走了一圈。
这地方还是原样,只是旁的地方都已经变了。
胤禛仔细想了想,又瞥了一眼扔在地上,写废了的诏书,忽然道:“朕听李卫说,你还通晓佛法?”
“……奴才不懂。”
顾怀袖暗皱了眉,李卫这小子哪里来的张口胡言?
可胤禛不管,他道:“万般皆是虚妄,有佛来红尘历练一遭,更是空。朕觉得,这龙椅不好坐,日子也无聊,与地狱无甚区别了。”
“您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顾怀袖听出来了,合着今儿万岁爷是有些犯病,要么就是悟禅悟痴了。
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胤禛忽然一把将那佛珠摔在地上,道:“滚吧。”
喜怒无常,还真是精准到极点。
顾怀袖磕头跪安:“奴才告退。”
说完,便缓身退了出去,一直出了养心殿,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把皇位当地狱,想必四爷已经尝到了当皇帝的滋味。他早年说,不知道坐上龙椅当了皇帝是个什么滋味,兴许坐上去他就要后悔,如今不知是不是当年一语成谶了?
苏培盛连忙过来,低声一喊:“夫人?”
顾怀袖腿有些软,便扶了苏培盛的手一下,拧着眉,撤转身子,才发现外头还站着几名宫妃打扮的人,年沉鱼就在其间,站在那拉氏后头,捏着帕子,看了顾怀袖一眼。
于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顾怀袖想起了当初在年府的事情来。
她一躬身请安:“臣妇给皇后娘娘、年贵妃娘娘、熹妃娘娘并几位主子小主安。”
毕竟她还是一品诰命,内外命妇虽各有别,可品级摆着,后头有个“并”字,已经算是顾怀袖给面子了。
那拉氏对顾怀袖的事情知道一点,当年熹妃钮祜禄氏在圆明园也知道胤禛有这么个奴才,更别说那一次弘历还因着那事被训斥,年沉鱼更是与顾怀袖熟得不能再熟。
顾怀袖行了礼,那拉氏便叫起,而后别过,主子小主们便进去了,顾怀袖则被苏培盛送着出来。
“您这是怎么了?”苏培盛有些讶异。
顾怀袖进去跪了大半晌,现在心里还有些乱,老觉得平白叫她来一趟,又什么都不说,未免太奇怪。
“你问我,我问谁去?万岁爷的心思,猜不透。”
也不敢猜。
御花园边上,苏培盛便回去了,顾怀袖归席,便见人在找自己,只着人跟张廷玉那边说了一声无事,这才算安定下来。
今夜一过,次日早晨圣旨便到,追封张廷玉曾祖、祖父为太子太保,先妣吴氏为一品夫人,特赐张廷玉不避嫌监理殿试,殿试后准予回祖籍桐城修缮祖庙,三月为期,赐银五千两,车驾十数,仆从卫士若干护送。
如此荣宠加于张家一门,反倒是让张廷玉越发忌惮起来。
想想年羹尧与隆科多的赏赐还要比他多,虽不至于太惶恐,可若说没警惕那是假的。
只是圣旨下来,不敢不从。
张廷玉主持了殿试,特将自己儿子张若霭从状元抠下来,扔进二甲,又把二甲第一的张廷瑑抠下来排到第六十一,而后才报给雍正。哪里想到雍正阅卷之后,直接把那两张答卷剔出来,要问责张廷玉,言这二人答卷甚好,给排的名次不对。
张廷玉只能据实以告,可雍正只道:“举贤不避亲,张大人不必如此。”
可张廷玉怎能让一门父子出两个状元?只再三求告,好歹给抠成个探花,这才松了一口气。
张若霭为恩科探花,张廷瑑为二甲第一,赐进士出身,叔侄两个自然也入选翰林院。
一门六进士,竟然成真。
倒是按着雍正恩旨,十月启程回桐城,风光无限,重修祖庙,一时风头无两。
人一离开京城,事情就开始少了。
只是张廷玉已然上奏固定下了密折奏事制度,大江南北的折子日日夜夜都在往御前送,皇帝还是忙着的,张廷玉自然也时不时一封折子往上递。
祖庙重修完毕,张廷玉又给雍正上了道折子,这才准备着过年。
江南的冬天湿冷,张廷玉与顾怀袖打龙眠山回来,正准备歇歇,没想刚至张家大宅,便收了一张拜帖。
“闻说沈恙病了不短时间,才见着好,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光景……”
张廷玉一翻拜帖,便淡淡道了一句。
顾怀袖则道:“他来必是带着三千,倒是李卫如今在云南盐驿道办差,怕回不来,离京之前见着吏部那边的文书,约莫明年要加为布政使,升官倒是快。你也甭想了,终究是你欠他。”
是欠沈取。
张廷玉将拜帖朝旁边一扔:“罢。”
☆、第二四九章 抄家专业户
万没想到,再见到沈恙的时候,会是这样光景。
园子里摆了席,原本是官商不同席,可毕竟他们也算是认识半辈子,恩恩怨怨难分明,自也不拘束这么多。
沈恙已然头发花白,这些年也不知怎么,病疾缠身,吃药跟喝水一样寻常,有人说他是现世报,这辈子亏心事做太多,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所以后半生才如此多舛。
倒是他自己没怎么在意,进来的时候手指上勾着一只小葫芦,看上去有点年份了,衣裳还是那漂亮的艾子青,脸上风霜之色甚重,头发竟然比张廷玉还白得多。不过瞧他脸上表情,还是昔日那个沈恙,眼神一如既往,连说话的声气语调也没怎么变。
“别来无恙乎?”
张廷玉与顾怀袖在厅前,看沈恙身边跟着钟恒跟沈取,慢慢踱步进来了,只一笑道:“沈铁算盘来了,不就有恙了吗?”
沈恙名恙,自是有恙。
他闻言也乐了,便给张廷玉夫妻两个一拱手:“那倒是沈某不该来了。”
华发已生,倒是笑颜如旧。
沈恙眼神有些苍老的遥远,若无其事扫了顾怀袖一眼,仿佛往昔红尘往事已经尽数湮没在岁月洪涛之中,他只是个过客,如今倦了,找个地方歇歇罢了。
有什么该来不该来的?
来都已经来了。
顾怀袖暗暗觉得有些好笑,倒是也不说别的,只看后面沈取。
沈取倒是不说话,他近年来,倒似乎越发地好了,虽看着还是瘦削,但精气神很足,现在跟着沈恙一起坐下,便觉得文质彬彬,眉眼间又透着一股精明味道。
不管从沈恙脸上,还是从沈取的脸上,从来看不到那种商人的市侩。
沈恙本身便是儒商之风,自来手段毒辣是毒辣,可往年在桐城看他们与茶农交谈,到底还是有做生意的道在里面的。
至于说什么“现世报”,顾怀袖一时半会儿还没想那么多,等到中午用过饭,才到了园子后面聊天去,沈恙跟张廷玉说话,顾怀袖自然找了沈取來。
沈取扶了她往一旁的亭中走,声音挺轻细,道:“从铜陵上来的时候,便听说您前阵子病了一遭,不大要紧吧?”
他们的消息一向灵通,顾怀袖也不知说什么好,“我的病算什么病?不过就是偶感个风寒罢了。倒是你,才要问问是不是要紧呢。”
“他看顾我挺好……”沈取迟滞了片刻,又有些说不下去,“倒是他近来……身子不大好。”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沈恙了,不过沈取也很知分寸。
顾怀袖怨恨沈恙窃她骨肉,却也感念他将孩子养这么大,恩怨难以分明,顾怀袖见着沈恙便从没有不复杂的时候。今天见着沈恙那样子,却是有些心惊了。
沈恙,老得太快。
一眨眼,风华意气,转而成了风烛残年。
可想想谁不是这样呢?
一垂眼,顾怀袖看了无所事事的钟恒一眼,只道:“青黛,叫钟先生进来坐吧,令看看若霭霖哥儿香姐儿这会子在干什么,让他们也过来吃些茶果。”
“是。”
青黛应声去,先叫了外头钟恒一声,这才又去叫还在学塾里的张若霭张若霖几个。
钟恒认得青黛,现在想想似乎还欠着五文钱忘了还,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边的张廷玉与沈恙,又不知这两个人在谈什么,索性真的进来了。
顾怀袖还在跟沈取说话:“人做天看,因果报应……他这后半生如此寥落,焉知不是上半辈子作恶太多?”
“……天逼人作恶,又以作恶为由降罚,天何其不公?”
沈取扶着顾怀袖坐下了,钟恒也进来了,他只说了这样的一句,也自己落了座。
钟恒进来见礼,顾怀袖也请他坐。
“这许多年没见,钟先生看着倒还是容貌依旧。”
“夫人取笑,小人不及您。”
钟恒心知顾怀袖如今是惹不得了,又知她在沈爷心尖尖上头,虽一向不喜欢顾怀袖,可难保旁人喜欢。现下一坐,钟恒便当了锯了嘴的葫芦,再没半句废话。
当年石方说,天子为什么当天子,如今沈取说,天何其不公?
一个说天子不对,一个说老天不公。
顾怀袖想着,还是觉得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兴许是命中该有一劫?
然而想想沈家的冤情,她又觉得是自己轻浮了,由是一声喟叹:“方才是我说话没注意,你也别往心里去。”
“本是闲言碎语,从来不入耳,又如何往心里去?”沈取没所谓的模样,“他这许多年风风雨雨,鬼门关上也熬过来,看着清宁许多,不过骨子里还是那样。”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可若不是这样随性胡为,他便不是沈恙了。
想起当年沈恙那艾子青,在葵夏园与沈园里见过的景致,度过的时日,还有沈恙那铁算盘,手起刀落时候的果断干脆,整个江南谁又及得上他风采万一?
该他有的。
风光也好,劫数也罢。
顾怀袖细一看自己手掌,道:“他年纪也不小了,争斗大半辈子,我也懒得追究昔日之事。你且劝着他,如今改朝换代了,虽他是一座好桥,一把良弓,可未免有不再过桥,也没飞鸟的地步……今非昔比了……”
昔日的胤禛用得着沈恙,如今沈恙就成为他的心腹大患,就连顾怀袖这样出过力的,都要担心自己日后的用处,沈恙怕还是收敛一些的好。
虽不说月能常满,至少不该乌云蔽月。
她也不知自己说这话,是不是还有用。
因为,有的东西并非言语能改变。
沈恙如今拥有的东西,哪一分不是他自己挣来的?
偏偏,现实便是如此残酷。
这时候,不仅是沈取,钟恒都没忍住,起来看了顾怀袖一眼,只看见这往日名动天下的美人,如今像是被人盘得漂亮的古玉,越发内敛纯粹起来。她眼底暗光倒转,只如婉约流年。
言语似水,清澈澄明。
钟恒也不为什么,有些坐不下去,可他开口了:“您说这话的时候,怕也在想,说了也是无益吧?”
“……”
顾怀袖无言以对。
她抬眼瞧钟恒:“这么说,他还是没放弃吗?”
“沈爷哪儿有您两位的手段厉害?改朝换代,朝夕之间而已。”钟恒想想沈恙此前已经布好的局,只嗤笑一声,“日月换新天,官场重新洗牌,即便是作好的局,如今也失了效用……约莫只能说,世事弄人?”
这话有意思了。
顾怀袖只一转眼,便明白过来。
似乎是沈恙在康熙驾崩的时候,已经有了办法?可当时那种情况,若不立刻夺位,便是胤禛的灾难,隆科多的灾难,乃至于张廷玉的灾难……
时有凑巧,并非故意。
“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我们身不由己。”
“沈爷又何尝由过自己几次?”
钟恒端了茶,喝了一口,垂眼说了一句。
青黛这会儿回来,却是把眉一皱:“钟先生这话说得不好听了,江南这三千里维扬地面上,谁不知沈爷是个一等一随性的人?他要做的事便做,不想做的事情还能有谁逼着他做不成?成日里都听人说沈爷从来恣睢,您说话也没回头看看风声吗?”
一抬眼,钟恒听见这一番尖锐的话,只冷笑一声:“眼皮子浅,也就看见这里了。”
“也不知那眼皮子浅的是何人?借口最多。”
青黛不是不知道什么身不由己的道理,可对沈恙而言,哪个不是他自己选择?
如今选了路,又喊冤叫屈个什么劲儿?
沈铁算盘自己都还没喊呢,倒是身边办事儿的下属替他喊起来了。
“青黛回来,站着吧,闭上你嘴。”
眼见着要过年,顾怀袖没有弄僵关系的想法,眉头一皱,便呵责了青黛一句。
由此,青黛便悻悻回来站住了。
不一会儿,张若霭几个就已经回来了,三个哥哥一个妹妹,就张步香年纪最小,不过人也最灵秀,这会儿见了沈取也知道他身份,却一时不敢上前。
沈取也没有什么太过亲近的意思,浅浅跟他们笑。
张若霭已经跟钱名世家姑娘琳姐儿议亲,只待两年后过门,先有这样赫赫功名,再成家,也算是张家头一份儿。
他比较懂事,上来跟沈取说话也知道说什么,反而是霖哥儿,打了个呵欠,正好坐在钟恒旁边,没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看看如今这场景,顾怀袖竟然觉得眼底一热,有些压不住,匆匆埋了头喝茶。
青黛将手炉给她递过来,也没说话。
顾怀袖接过,慢慢一笑,又看看前面院里还在说话的沈恙跟张廷玉,无声叹了一回,终究再没一句话。
沈恙说是顺路从这里过,还要往四川那边去,只留了沈取在桐城,带着人便顺长江而上,说是四川盐井那边出了些事,年都过不好。
行商者,一年到头都四处奔波,沈恙早习惯了。
一直等到次年年初,张廷玉这里三个月修祖庙的时间过了,这才启程归京。
那时候,沈恙也差不多回来,众人会过一次,又各自奔去。
雍正半路下折子催了两道,让张廷玉没事儿了就赶紧回来办事儿,想必也是政务繁忙,缺几个人用吧?
刚刚回到京城,事情果然堆成山一样做。
早年康熙爷六次南巡,晚年又爱热闹,铺张靡费甚多,虽然叫清查过府库几次,又都是由胤禛或者允祥亲王负责,可毕竟康熙没查到底,留了种种弊端下来。
好一个圣祖仁皇帝,留给自己儿子一个大烂摊子,收拾得胤禛焦头烂额,这时候偏生遇上几个兄弟作鬼,遂狠狠将人斥骂一番,又落了个毫无兄弟手足之情的冷血名头。
雍正爷怎么想,顾怀袖不清楚,到她这里想想,皇家有什么兄弟之情?端看当年夺嫡时候八爷等人的手段,没见得比四爷干净到哪里,平白被人扣个帽子,虽然的确如此,可到底顾怀袖还是觉得胤禛有些憋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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