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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集-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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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容易。
到了一个鼓乐沸腾的广场,挤满了人。拉风琴的小伙子热烈地奏着轻
快的舞曲,一对对男女——漂亮的、肥的、丑的——在水泥地上凑着节拍就
跳起舞来。一个秃了顶的矮老头索性跳到桌子上,夸张地扭起腰来,惹来一
阵疯狂的掌声。舞曲突然一变,成为优雅的探戈,却也没难倒这些意大利人,
就跳起探戈来。
我无限惊异地看着这群乐陶陶的人:这些都是小镇的村民,也许是卖
菜的小贩、切肉的屠夫、做面包的师傅、清垃圾的工人——他们怎么这么会
创造生活的情趣?我想到台湾的村民;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们在做什么?
也在瓜篷下话桑麻,在谷场上婆娑起舞吗?希腊带着朝圣的心情来到这个充
满荒山石砾的古国。世上有多少民族像古希腊人那样,一方面一派天真地创
造出奇如天马行空的神话,一方面又深沉睿智地写下无可奈何的悲剧?到雅
典、奥林匹克、斯巴达缅怀膜拜之余,最想看的还是二十世纪的希腊。和中
国一样,它有光荣的过去;和中国一样,它也有历史的包袱。跋涉万里,我
想知道:现代的希腊脏吗?乱吗?人民有气质吗?文化精致吗?从德国、奥
国,南下到意大利、希腊,经济上,愈南,国民所得愈低,愈南,也愈脏。
希腊的垃圾比意大利又多了一层。每一棵橄榄树下都有野餐后抛弃的空罐、
纸袋;海滩上到处是露营的人前一夜留下来的污秽;咬了一半的西瓜招来一
头一脑的苍蝇,每丛树后大概都有几团排泄的污秽和揉皱的卫生纸,在火辣
的太阳里蒸腾。
但希腊的脏也许可以辩白:这些垃圾是每年成千上万的旅客所留下来
的,不算是希腊人本身的错。一般希腊乡镇倒还算干净。
手编的羊毛地毯及毛毯是特产之一。美丽的色彩织成协调的图案,凹
凸不平的结,可以想见葡萄架下劳动的双手。现代的希腊人显然尚未放弃传
统的乡土艺术,尚未急功近利地去拥抱塑胶和尼龙的世界。
店主微笑地走近来,只请我进去看看,却不饶舌推销。转身离去时,
他也许有点失望,却很文雅地说:“没关系,多看几家也好,喜欢再回头。”
我想起意大利的小贩,不但漫天开价,而且咄咄逼人,相形之下,这些低姿
态的希腊人显得那么可爱温厚。我一口气买了五条。
希腊的贩夫走卒,我发觉,也有不俗的气质。泥灰造的房子也许简陋,
前庭攀爬的绿萌红花,在风里摇曳,却平添几分逸趣。海边的空地,或许没
钱盖观光饭店,铺上一层鹅卵石,搁上几张旧桌椅,却也成为喝酒赏月的好
地方。
在Agamemnon 的古城边有个简单的营地,种满了柠檬树。营主人留着
两撇俾斯麦式的胡子,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也不会任何外国语,却能背上
几段荷马的《奥德赛》。我们“手谈”投机,同桌喝了几杯酒,他就就着月
光和柠檬丝丝的清香,敲着桌子大声唱起歌来。唱了一个晚上。
在一条荒野路上,一个古稀老头骑头灰驴子摇摇晃晃而来,看见我们,
骨碌溜下驴背,过来搭讪,比手划脚的,还带股刺鼻的酒味。华德被逼着读
过九年的古希腊文,现在正派上用场。大概老头要我们到他的橄榄园里去吃
晚饭。我们不能赴约,他倒也不在意,摇摇摆摆又跨上驴子,一转身却听“碰”
的一声,驴子把老头摔个四脚朝天,一头的灰。赶忙扶他起来.他也不在意;
醉态可掬的,亲了亲灰驴的大眼睛,又摇摇晃晃挣扎上去,对我们挥挥手,
蹄声嘀帝哒哒,消失在野路尽头。
裸泳的人看过希腊的山水,才恍然大悟它为什么有那样的神话:也只
有这么神秘、这么粗犷原始的山水,才孕育得出那么出神入化的想象。烟雾
蒙蒙的山从广邈的海面陡然升起,不见山的面貌。山却更显得深不可侧。嶙
峋的山峰切向海面,形成无数个幽隐的岩岸,岩岸中的水特别清澈,成为裸
泳的天堂。
在鹅卵石上铺着睡袋,傍着海水和满天摇摇欲坠的星子而眠。清晨醒
来,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海里浮沉。光着身子涉进水里,成群结队,花花
绿绿的鱼也赤裸地在水里游荡。四周只有天、水、鱼与长着青苔的岸石。水,
温柔而清凉。
几个没穿衣服的人坐在石头上聊聊天,都是来自雅典的年轻医生;既
是知识分子,我就问个知识分子的问题:“希腊沦落过那么多次,又受土耳
其统治四百年,文化和种族都变了很多——你们还自认是苏格拉底的后代
吗?”李奥是精神科医生,有一头漂亮的黑发,他说:“希腊政府和一些老
学究当然坚持我们是苏格拉底直接下的蛋——”他抽了口烟。
“可是谁在乎呢?古希腊的成就是古希腊人的光荣,我们若不是他们的
子孙,当然沾不了光;说我们是他们的后代,又怎么样呢?我们凭什么拿祖
宗的成就来沾沾自喜?现代的希腊人若要骄傲,就必须靠他自己的努力,以
他自己现在的成就而骄傲;硬攀着祖宗的光荣未免太没出息——老实说,我
真不在乎我是谁的后代? 。”安格拉是妇科医生,笑起来很有苏菲亚罗兰的
韵味。她转过来问我:“你们中国人呢?”中国人吗?我不能说,我离家太
久了,正要回去看看。
原载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九日《美国世界日报》
传递这把火
龙应台是的,《野火集》出版成书了。
去年十一月,匆匆写下《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投给毫无渊源的中
国时报;原是不经心掷出的一点星星之火,却烧出燎原的《野火集》来。
燎原,因为往往文章一出现——譬如《生了梅毒的母亲》、《幼稚园大
学》、《不会‘闹事’的一代》——就有大学生拿到布告栏上去张贴,就有读
者剪下个三两份寄给远方的朋友,嘱咐朋友寄给朋友;中学者师复印几十份
作为公民课的讨论教材,社区团体复印几百份四处散发,我的邮箱里一把一
把读者来信? 。短短的一年中,这个专栏确实像一缕一缕野火向四方奔窜燃
烧起来。
可是,《野火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这只是一个社会批评,一个不戴
面具,不裹糖衣的社会批评。一般作者比较小心地守着中国的人生哲学:“得
饶人处且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温良恭俭让”等等,写出来的批评就
比较客气缓和,或者点到为止。谈教育缺失之前,最好先说“三十年来台湾
教育突飞猛晋”。指责行政错误之前,先要婉转地说,“三十年来,安和乐利,
国泰民安,领导英明? 。”。行文中间不能忘记强调自己爱乡爱人爱民的坚
定立场,强调自己虽然批评,却不是恶意攻讦,“别有用心”;最后,还要解
释“良药苦口”,请大家“包涵包涵”。
这就是一个四平八稳、温柔敦厚的批评,不伤和气,不损自尊,不招
怨恨。《野火集》却很苦很猛,因为我不喜欢糖衣,更不耐烦戴着面具看事
情、谈问题。习惯甜食的人觉得《野火集》难以下咽;对糖衣厌烦的人却觉
得它重重的苦味清新振奋。
赞美“野火”的人说它“过瘾”——不怕得罪人,“敢讲话”。我没有
三头六臂,得罪了人照样要付出代价;写了《野火集》的代价大概是:这一
辈子不会有人请我“学而优则仕”出来作官了,可是古人不是说“无欲则刚”
吗?既然没有作官的欲,这个代价或许也无所谓吧!至于“敢讲话”三个字,
与其说是对我的赞美,不如说是对我们这个社会的讽刺与指责——在一个自
称民主开放的社会里,为什么“敢讲话”是一个特殊的美德?它不是人人都
有的权利吗?对一个健康人,你拧拧他的手臂、掐掐他的腿,他不会起什么
激烈的反应。相反的,一个皮肤有病的——不管是蜜蜂叮咬的红肿,病菌感
染的毒瘤,或刀割的淌血的伤口——只要用手指轻轻一触就可能引起他全身
的痉挛。台湾如果是个真正开放的社会,什么问题都可以面对,任何事情都
可以讨论,人人都可以据理争辩,那么《野火集》再怎么“勇敢”也只是众
多火炬之一,不会引起特别的瞩目。是因为我们的社会有特别多的禁忌——
碰不得的敏感肿块,“野火”才显得突出。
而《野火集》究竟又碰了什么碰不得的敏感事呢?有些小学用经费去
建伟人铜像,却没有钱修建厕所,使孩子整日憋尿;我说,厕所比伟人铜像
重要;这是敏感问题吗?政府若失信于民,我说,人民要有勇气兴讼,“对
立”也是民主的权利。这个观众“危险”吗?如果我们不把台湾真正当家,
继续抱着临时落脚的心态,我说,那么环境与教育这种百年大计的问题就永
远不会做好,这个说法是禁忌吗?许多人用“拍案叫好”这个辞来描述读《野
火集》的感觉。可是我承受着相当的压力,冒着所谓“出毛病”的风险,难
道只是为了给读者在吃烧饼油条之余一点情绪上的快感?快感过了之后呢?
鼓掌的人是否会进一步思索比发泄情绪更重要的问题本体:我们这个号称自
由开放的社会为什么有一身敏感发红的肿块?这样一个社会是不是个健康的
社会?那些红肿是怎么造成的?如果那些敏感带永远不许碰,又是否有医治
的可能?不,我写“野火”,不是为了哗众取宠;群众的“宠”盲目而肤浅,
我不稀罕。我所寄望投诉的,是个拒绝受“哗”之众,是个有深省与批判能
力的众。人,和乌龟一样,背着巨大的壳。乌龟的壳是身体上的限制,人的
壳,却是他观念上的框框。乌龟不以背上的负担为苦,人,也往往对自己的
受限视若不见。但人毕竟不是乌龟,他是个能思考的动物,一旦对那个束缚
的壳发生怀疑,就有突破创新的智慧与能力。如果说《野火集》对这个社会
有所要求,大概就在要求重新审视背上那个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的观念的壳。
不敢置疑、不懂得置疑是一种心灵的残障;用任何方式——不管是政
治手段或教育方式,不管是有意或无心——去禁止置疑、阻碍思考,就是制
造心灵的残障。《野火集》所逼问的是一个冷酷的问题:我们,是不是一个
残障的民族?写“野火”有沮丧的时候,当某些人说要扑灭野火,当一些报
纸宣称要“围剿”龙应台,当有人每天来一张明信片,上面固定的三行字:
“你是卖国叛徒!中华文化万岁!
中华民国万岁!”当小团体试图在我头上加上各式各样的“帽子”? 。
沮丧之后,又不禁莞尔:难道执笔之初竟然不知道这是必然的反弹?哪一个
社会是在没有阻力与摩擦的情况下往前行进的?不也正因为台湾还有这样不
容异己的守旧势力,“野火”才有写的必要?写《野火集》更有快乐的时候。
当大学生来信说他们如何在宿舍里争辩“野火”所引发的问题,当号称“保
守”的警官学校或军队里的青年告诉我他们如何讨论“野火”所激起的观念,
当扶轮社的成功生意人说他们如何把一篇篇文章散发出去,当一小时赚廿元
的女工、自称“没什么学问”的家庭主妇、为人洗油烟机的水电工,来信说
他如何开始观察这个社会、思索从来没想过的现象。尤其是,当退伍军人写
着:对,我们要有不同的声音? 。唯一令我不知所措的,是当一个眼里既热
情又迷惑的年轻人问:你指出了问题,但你没有给我答案;答案在哪里?我
怎么会有答案呢?即使有,我会给你吗?难道说,在我教你不要迷信权威,
不要追随口号,不要人云亦云之后,你反而来接受我的答案?难道说,我要
求你打破框框、抛弃英雄偶像的目的,是为了成为你新的英雄?如果我也给
你一套既成的答案,如果我来取代你从前的偶像,我们岂不是又回到了原点?
答案,在你的自省与思索中。不在我这里。
过两天,街头书坊会出现这么一本书,黑色的底,红色的、火焰似的,
董阳孜题的字:“野火”。它是知识分子的自说自话吗?是理想主义的自我陶
醉吗?究竟,有没有用呢?只有你能告诉我。
不过,火既然点燃了,就劳你传递吧!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于台湾附:没有时报编辑的发掘与坚持,《野火集》
不可能存在;容我对《中国时报》的“报格”表示尊敬。金恒炜尤其是“野
火”的支柱。
一九八六年,台湾
龙应台茄萣乡一九六五年,在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坐在一辆塞满破
旧家具的卡车里,我们来到了海滨的茄萣乡。道路上有很多坑,从跌跌撞撞
的车中望出去,右边是荒草丛生的坟场,左边是漾着水光的鱼塭。
只有这么长长的一条街,街上大概还没有路灯。晚上推着没有灯的脚
踏车出门,感觉到头上一点暗暗的月光。车轮突然碰到一团软软的东西,挡
在路中央,原来是头黑毛母猪,正在呼呼大睡。我牵着车子绕道而过。她当
然累了,白天,母猪带着群小猪到处游荡,在阴沟里搅和一下,浑身脏泥地
又晃进卫生所和派出所里去。
简陋的木头造的家就在大路边,睡在家里和躺在大马路上没有两样;
街坊邻居的谈笑声、咒骂声就在耳边。黄昏时分,成群结队的少年家嚼着槟
榔,足登日本木展,咔啦咔啦地踩过街头,往上茄萣去;那儿有乡里唯一的
戏院,戏院中放着一排一排板凳,角落里散着刺鼻的尿味。周末的时候,常
常有脱衣舞的插放。
台风一来,海水跟着倒灌,年年闹水灾。有一回在倾盆大雨中搭客运
车从学校里回来,下车时,车门一开,习惯性地蹬脚下去,扑通一声,人却
大半个泡在水里。板凳、竹篓、瓶瓶罐罐,都漂在街上。涉着及腰的水回家,
丢了书包就赶到街心去摸鱼。
茄萣人讲话声音特别大;是因为在广邈的沙滩上、在呼啸的海风中对
话,需要扯着喉咙喊叫吧!乡人的台语有一种特殊的腔调,和中北部农村里
的人非常不一样,听起来很刚硬朴直,三句两句间夹着“猴”的口头禅,好
像是茄萣渔民的标记。当我说台语时,卖鸭子的妇人会笑得很开心:“你的
台语有一个腔,真好听呢!这个查某婴仔真有人缘。”然后一刀霍下,把血
淋淋的鸭头斩下。
卖鸭子的妇人叫做“驼背嫂”,她的丈夫叫“阔嘴的”,长着很阔的一
张嘴,像唐老鸭。一年到头我见他背着鱼篓,赤着脚,脚板又大又扁又黑,
踩在地上,紧紧地扣着地面,两只脚板竟然像两只鞋子。“阔嘴”的兄弟叫
“黑鼻仔”,鼻子上有块大黑斑,好像不小心滴了墨水似的。“黑鼻仔”喜欢
卖弄成语,有一次,他生气地对“驼背嫂”说:“你不要‘指鸡骂狗’,你在
说谁‘烂蕃薯充数’?”“驼背嫂”的女儿书读得很好,但是小学毕业就被
送到针织厂作女工去了。
“查某的,读册有什么落用!”她劝告我的母亲,“现在让伊去打拼赚钱,
廿岁出嫁时,金银首饰嫁妆都赚到了。查某的读册,再读也是别人的!”“驼
背嫂”隔壁的肥胖阿珠,有好几个女儿;每一个都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卖到
高雄的茶室里去。没几年,阿珠就起了楼房。
而我们,继续过着清贫的日子。学校的家庭调查表上总有“家庭经济”
一栏,不晓得谁先想的,我们总是填上“小康”两字。可是家里破旧宿舍的
墙壁总是斑驳脱落的,一块一块的水渍痕迹和落漆的秃处造成一幅蛮恐怖的
画。下雨天,到处漏水;连卧室里都是一地的泥泞。每次填“小康”之前,
大概总是开学注册的时候,也就是母亲到对街西药房那儿去借学费的时候。
有一年,一个警员拿了把执勤的枪射杀了他刚考上初中的十三岁女儿,
然后用枪对准额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才三十五岁。据说是因为四处借不
到女儿的学费,一时想不开。
另外一个警员用摩托车载着刚考上高中的儿子到高雄去筹学费,在冈
山的平交道撞上了火车,人倒过来让头插进松软的稻田里。儿子的身体夹在
铁轮里被拖得老远。
十五岁的我,觉得茄萣很陌生,可是还蛮好玩的。
※※※
当价值判断渐渐在我脑中成形,茄萣就不好玩了。
海滩上堆着每天两万人所排泄、制造的垃圾,堆成一座一座发着恶臭
的小山。海风一吹,垃圾满天弥盖,擦过什么的卫生纸会“啪”一声贴在脸
上。黝黑的孩子们在垃圾山之间追追打打,玩躲蒙蒙的游戏。
庙前的戏台演着歌仔戏,巨大的扩音器把作假的哭调放大到不能忍受
的程度。过了午夜,“我的苦命儿哟”的哀嚎还笼罩着整个村镇。塞着耳朵
深夜读书,我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吃人的世界里。这哪儿是文化呢?台风年年
来,海水倒灌年年来,咸死了椰子树,也把乡民抛到大海里的病死猪又漂上
街来。浮浮肿肿的,眼睛陷进腐肉里,只剩一条缝。“死猫挂树头,死狗任
水流”,防风林里木麻黄枝上,到处吊着尸身腐臭的猫。死狗和死猪三三两
两地点缀着海滩,太阳一出来,尸肉开始蒸腾,惹来密密麻麻的苍蝇。清洁
队员在街上掏阴沟,用一很长长的杓子把乌黑恶臭的淤泥挖上来,倒在沟的
两边;说是台风过后,沟中必须喷消毒剂。
可是从沟中掏上来的污秽却就曝置两旁,一天又一天地搁着,似乎谁
也不在意。
“阔嘴”有一天突然失踪了,一天一夜没回来。驼背嫂到派出所去报案。
第二天有人在沙滩上捡到一节人腿,连着被咬断的裤脚送到派出所来。
有一天,同学在上大学的哥哥也失踪了。听说是读了不该读的书,说
了不该说的话。
听说五个便衣警察半夜到他家里去搜查,把他捕鱼的老爸吓得哭了。
有一天,驼背嫂十六岁的女儿拿了一袋草虾到表叔开的冰冻厂里去冰
冻。表叔把铁门一拴,就把她搂抱起来,她又撕又咬地一路逃出来,在我的
窗外对驼背嫂哭诉。
利用课余时间看罗素、尼采、卡夫卡的我,每天清晨搭台南客运到学
校上课。客运车驶过千疮百补的路面,经过湾里的南定桥,颠颠簸簸地在晨
曦中行走。当时我当然不知道,南定桥下那一堆堆乱七八糟的垃圾,老是冒
着臭烟的垃圾,就是在制造戴奥辛;也不知道,与我擦身而过的年轻女人几
年后要产下无脑的婴儿。廿岁的我,只知道我不愿意带朋友到茄萣乡去,不
希望朋友知道我住在那么一个肮脏、丑陋、落后、鄙俗的地方。
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茄萣。
※※※
旅居异国的几年,很少想到那个对我不甚重要的茄萣。只有一次,在
纽约的中文报纸上,读到一个警员判刑的新闻。这个警员以贪污受捕,虽然
贪的只是很小的数目,好像是一两千块台币吧!司法当局为了“杀鸡儆猴”,
将他判了死刑。
在遥远的、下雪的纽约,读报的我流下了眼泪,久久止不住的眼泪。
我想起那个拿枪对着自己骨肉的警察,那个载着儿子奔驰借贷的警察,想起
我所常见的那些破烂不堪的警察宿舍、宿舍中拥挤的、成群的幼小子女,还
有那些子女所倚赖的一个驼了背的父亲与他卑微的所谓薪水? 。泪眼中,我
为那个将受死刑的人伤心,人的命,再贱也不过如此吧?那一两干块钱,是
为儿子缴学费的吗?决定他罪应至死的人自以为替天行道,而事实上只是因
为自己不曾受过贫贱的折磨,不知道“贫贱不能移”的艰难,而“杀鸡儆猴”
也只是不敢直接杀猴的借口而已。我的眼泪里有愤愤的不平。
※※※
一九八六年,在踏过千山万水之后,我又回到了茄萣。
兴达港正闹着“绿牡蛎”的问题。可是海滩上没有了垃圾。滨海新建
了一条笔直的大路,车辆很少;渔家用路面来晒鱼翅。戏台一座接着一座,
正演得热闹。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穿着黑色的唐装,卷起裤角,坐在板凳上
看戏。“阔嘴”,也该是这个年龄吧?光着头的国中生跨坐在脚踏车上,望着
台上出神。
我站在路边,望着这些人出神。海水就在耳边刷刷响着,轻轻扑着沙
滩。熟悉的夕阳正在同一个角度缓慢地沉落,余晖把戏台前的人都笼罩在一
层淡淡的霞色里。
从前是一大片鱼塭的地方,现在新开了一条大路,路很干净,很有都
市的气派;拐进一条巷子,却突然又回到了廿年前。一条臭沟上搭着一座又
一座的厕所,所谓厕所,不过是一个坑,粪便就落在沟里,沟就在路边,路
边就是人家的厨房。外销的鱼翅、鱼干,就铺在沟边让太阳晒。
转一个角,又是一座戏台。上好装的演员正在做最后一分钟的准备。
绕到后台,蓦然看见一个满脸大红大紫的年轻女人坐在板凳上,背靠着戏台
的柱子,正在给怀里的幼儿喂奶。
她长得很丰腴,穿着短裤,露出两条大腿晃呀晃的。涂得鲜红的嘴唇
圆起来,正在哼着歌仔戏词,一副悠游自在、天塌下来也没关系的坦然。孩
子有一张圆润的脸,长长的睫毛,满足地吸着奶,在女人的怀里轻轻晃着。
前面锣鼓已开始响起来。
我定定地站在那里,泫然欲泣地看着她,看着她抱着婴儿,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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