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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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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她会生儿子。
那天,蓓蓓也过来了,就坐在妈妈的身边,若无其人地谈笑着。妈妈见到小妹的眼睛黯淡了一下。不过只有一会儿,她立刻又在球场上奔跑了。妈妈女人敏感的神经曾经跳了一下,对自己说,她对瑞平是不是也有点意思?
以前妈妈曾经非常妒嫉这个女孩,因为瑞平想要的一切,这个女孩全部都能得到。妈妈的妒忌在一定意义上已经传染给了瑞平。但是妈妈后来又非常仇恨这个女孩,全家的悲剧就是从抄家的那个夜晚开始。不过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她为什么要寻到自己的家里来抄家呢?以前她在弄堂中见到,总是要喊一声“瑞平妈妈”的。妈妈很后悔她一直见到这个女孩立刻高傲地转过头去。或许这是最后一个后悔了。她能为自己解释的是,女孩正是在妈妈的冷淡中让妈妈了解了。妈妈这样想过,就有一点安心了。这个女孩她不会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她做的最傻的事情全部是一种本色。但是妈妈总不会完全放心,她恐惧地想,一个倒马桶家的女孩会将自己的儿子带走,在自己死去了之后,瑞平将在弄堂里破旧的木板上吃咸菜过泡饭。
生逢1966 16(3)
昨天,婉菊在床头问她,经常到病房来的两个女孩,谁是瑞平的女朋友。婉菊说:“我真的羡慕煞了。瑞知以后的老婆,只要有两个女孩中任何一个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妈妈说一句喘一口:“两个全是空中飞的天鹅。瑞平怕是没有福气。你看我们这样的成分,还有女孩肯跟瑞平?”婉菊笑着说:“两个全有意呢。”妈妈将浑黄的眼睛盯着婉菊:“哪个好一点?”婉菊说:“那个长的。那个女孩老实,以后瑞平不会受欺负。”妈妈就不说话了。婉菊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瑞平在萧山的时候说过抄家的事情,我看,如果那个女孩没有在,瑞平一定会带了红卫兵抄了自己的家。你要叫小人听共产党的话,共产党不是叫他们造反有理的吗?我们家的那二百二十幅画,还是瑞知爹自己烧坏的呢!如今的事情也只好换种脑子想想了,宝栋和你在解放之后能有一七年的安待日脚,已经是很运气了。”妈妈摇了摇头,娘就说:“她是嫁给瑞平,又不是嫁给你。”
她吃力地抬起眼皮。眼前是一团白色的雾,这是那团棉花。然后是一对丹凤眼。妈妈感到这对眼睛很温柔,她能这样看我,将来一定能这样看瑞平?
“你能叫我一声妈妈吗?我的儿子好久没有叫过我了。”她是想这样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来,人家有没有听见。
丹凤眼弯了,因为女孩的眼睛眯起来了。她可能有一点惊讶。
“妈妈。”她喊了一声,妈妈没有表情,或许妈妈的耳朵已经失去功能了?
“妈妈。”她又喊了一声。
“我听见了。”又是一滴泪,滚落在枕头上。
女孩继续说着:“妈妈你再睡会儿吧,天还要过一会才亮呢。”
妈妈好不容易伸手摸了摸着小妹的脸,她听到了又一声“妈妈”。
小妹很担心妈妈有什么事会喊她,为妈妈换了湿掉了的尿垫之后,就没有再上躺椅睡下。她就趴在妈妈的病床边上了,她确实累了,一会儿就有轻轻的鼾声。
妈妈抚摩着她的辫子,想着,如果是另一个世道,她将是多么可爱的人!妈妈也苦过,也小康过,知道朴素和本色其实也是可以欣赏的,哪怕她的妈妈倒马桶。
神经消耗的能量没有肢体消耗的大,妈妈的思绪可以漫天飞动,但是动一动手需要下很大的决心。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一点点将手收回被子,再抽出来,中途停留了三次,才摸到了小妹斜纹布上衣的口袋,放下了一些沉甸甸的小东西。
妈妈为儿子做完了最后一件事情,这时可以完全坦然地面对死神了。死神的面容并不狰狞,死神其实是将死的人自己的面容,或者是已故亲人的面容。今天来迎接妈妈的是陈宝栋。妈妈就笑了一下。死神也笑了一下。妈妈就说,你可以将自杀的秘密告诉我了。爸爸就点点头。
生逢1966 16(4)
妈妈又说,不用担心你的儿子,来,让我告诉你……
病房里很安静。妈妈也很安静。本来她的呼吸就很微弱,现在只是在吐气了,她连续吐出了五口气,肺里就没有新鲜空气了。她的肺已经没有动力,也没有任何弹性了。妈妈的脸就渐渐变得透明白皙,像蜡一样。
一个大汗淋漓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瑞平狂呼一声:“妈妈!”
瑞平只是在后半夜才在床上躺了一会。那时参汤已经变得澄黄,似乎有一点粘稠,参香弥漫了小小的灶披间。他小心翼翼将参汤端上了楼。守着参汤,他睡下了,不能仰面,只能合仆,他这时才感到臀部的疼痛。
后半夜的梦总是很多。梦中,妈妈将他抱在怀中,兵荒马乱之中坐上了到上海的火车。火车一直在摇晃着,妈妈就一直哭着。这样哭到了上海。上海解放的时候,他是在妈妈的怀抱中,看着红旗飞舞的。
妈妈在说什么?我最大的担心是你恨起了党,恨起了文化革命。那样,你就要陷入一种无尽的怀疑和彷徨之中。就像对门的子建一样变成一个疯子,或者如同别的学校揪出的小反革命一样。我的命很苦,你的命也很苦。如果牺牲了我,能让你成为一个被革命信任的青年,那就牺牲了我好了。我什么都不能做,就余下了牺牲。如果将来你还能记得我,是我的幸运,如果你将我忘记了,我也不知道了。我谁也不怨,苦命能怨吗?
在梦中的瑞平心如刀绞。
最后,他梦见了一个很陌生的人。瘦瘦长长的,好像就是爸爸的模样。爸爸说:就走了?妈妈说,再等一歇。瑞平还没有安排好。爸爸就站在那里。妈妈就睡在病床上。他不知道在这个时候,爸爸已经扮演了死神的角色。他看到了妈妈闭上了眼睛,然后流下了一滴泪。妈妈分明在说:“我的儿子已经四三天没有叫我妈妈了,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妈妈?”妈妈是对谁说的?他不知道。但是然后他听见了有人在喊“妈妈”,一连两声。
大汗淋漓。瑞平就这样醒来了。他看了一眼桌子,上面是一个饭锅,里面就是参汤。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突然醒悟过来,原来妈妈刚才是和死神在说话。死神假扮成爸爸的模样,要将妈妈领走。而妈妈一直在探索的秘密,爸爸为什么自杀,她将亲自到地下去寻找。
他不知道要不要在参汤中放一点糖。他怕糖破坏了老参的奇特药力。他小心地将参汤在煤气上再热了一热,然后倒入一个小小的搪瓷杯,连着那根老参。他出了门。
瑞平赶到床头的时候,是早上六点。妈妈已经去世了。一旁是呆呆站着的蔡小妹。
生逢1966 16(5)
瑞平一下子将手捂在了心口,他的心先是重重地落下,妈妈死了,他没有机会叫一声妈妈了。然后,又突然荡了上来,妈妈死了,我不用叫妈妈了。他的身体突然不受魂魄的控制,他喊了一声“妈妈”之后就嚎啕大哭。他的泪水滴在盖在妈妈身上的白色被单上。
他一面哭一面在喊妈妈,他知道妈妈听不见了,还是在喊。他喃喃说:“只有二十九天,最少还能活一天。最多还能活六天。妈妈少活了啊。”他还喊:“妈妈,你只有活了四十八岁,太少了一点啊!我没有喊过一声妈妈啊。”
瑞平的眼泡红肿起来,透过泪水,面前是小妹。小妹也是泪流满面。小声说,“我今天早上喊过了。喊了两声,有一声是替你喊的。”
“那不是我喊的啊。我是完全可以自己叫一声的啊。”
妈妈很安祥,像雕像一样安静地躺着。妈妈的眼睛没有闭上,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张医生就让瑞平帮妈妈合上眼。瑞平的手接近妈妈的眼睑的时候,突然一惊,将手缩回了。谁能面对这样一对带着盼望的哀怨的眼睛?许多人能够直视一对老虎凶狠血腥的眼睛,但是不能面对无家可归的老猫的泪眼。
就在此刻,妈妈的眼睛就自动合上了。
最后的一滴泪水已经全部被枕头吸去了,已经挥发到空气中去。枕头底下是两件很干净的白粗布衣服。已经压得平平整整,按照乡下的规矩,寿服不卷边。那是娘从萧山带来的。妈妈其实和娘一起,将后事已经完全安排好了。娘是妈妈真正的死党,娘是怎样知道妈妈住在医院里的呢?妈妈是托谁将信寄出的呢?妈妈是怎样写信的呢?妈妈是用谁的笔呢?妈妈在写信的时候是怎样知道自己就在某天就要去世呢?还有,煤气是谁教会娘开的?烧鸽子汤的葱姜是谁给娘的?她怎么认得到医院路的?统统是秘密。他和他的两个女同学真正是很愚笨的。他们没有嗅觉,没有知觉,他们被“阶级敌人”很轻易就瞒过了。
汪蓓蓓正在这时候进了病房。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整个病房全被她惊动了。她手中的豆浆杯子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在忙碌之中的瑞平身上永远围绕着死亡的气息。他自己也变得很轻,飘荡起来。和死亡共舞。死亡是一种很难摆脱的感觉,死亡本身并不可怕,但是过程却很恐怖。
没有人动过他们一根指头,但是爸爸和妈妈是在红色的恐怖中间走向死亡。
从那个抄家的日子开始,瑞平就在寻找着什么。人总是需要有一个地方依靠。就像脚板要走在地上,睡觉要躺在床上。陈瑞平总是感到自己摇摇晃晃的,不知道能抚着什么才能站直。他的脚在来回行走,到处走,走到萧山,走到北京,其实是他的灵魂在空中飘荡。他的灵魂可以落在什么地方?他属于哪里?没有人能回答他,可是他的脚一刻不停到处走着,他的灵魂一刻不停飘荡着。他的飘荡是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不能说瑞平丢失了什么。瑞平全身还是完全的。但是文革中他一直在丢失着什么,他丢失了爸爸,再丢失了妈妈。他连带丢掉的还有对妈妈的情感。因为瑞平生活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可以看作为是丢掉了资产阶级的思想。瑞平丢掉了一些革命并不需要的东西,不料也将自己抛弃了。原来人生是不能缺少的一些看起来无形的东西的,丢掉了之后人的气味就一点一点散失,也就没有了人生。他的灵魂就要飘荡了。
生逢1966 16(6)
“空白?”是的,他的脑子经常感到一片空白。他不能将这些纷繁或者空白对人家说,他只能独自想着。他忽然想到,从进了68中,他是一直向着革命走来的,就像是走向一扇红色的门,他以为门后面有很多美丽的景色,他走了那么多年,忍受了那么多的坎坷。他走到了门口,如果他犹豫了,那就好了,不过他没有犹豫。他将门推开了,他发现门前面只是一面白色的墙。他的路也就这样的走完了。而他也不能回身,因为门在背后已经关上了。在一个万分喧嚣的世界里,他是一个迷路的孤魂。他对纷繁的世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空白其实是寂寞,是孤独。人在空白之中是没有办法生活的。
瑞平是和蓓蓓一起为妈妈办完所有手续的。妈妈已经没有生命了,那么一切的阶级斗争又恢复了。很明白的,派出所和工厂在死亡通知单上注明了出生成分。黑色的丧车来到的时候,穿着白色衣服的抬尸人很严肃地对瑞平说:“地主分子就不要开追悼会了。”
瑞平就说:“我已经和她划清界线了。”
“那么明天来领骨灰。”
当丧车离开医院的时候。爷叔非常着急地骑着自行车来了。听说妈妈已经走了,就很颓唐地坐在病房大楼的门口的石阶上。
“我很后悔。”他说。
瑞平以为他是要进行沉痛的忏悔,他没有。他说:“其实你们全都蒙在鼓里。我是希望你和妈妈全部通过这场革命。当时我们也可以不批斗你的妈妈,直接将她送到车间劳动,那样一切就全部完了。我们革委会讨论过,还是进行一场批判会,让你妈妈,和你妈妈周围的人全部经过了一场真正的洗礼。你也能站稳了立场,妈妈也经过了教育。工人群众也都站稳了立场。”
爷叔欲言又止。他的额头上全部是汗,自言自语:“我是真的后悔啊。”他又重复了一句。
瑞平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听到他在后悔什么。其实他闻到了爷叔身上的一股酸味,那并不是革命的酸性气体,却很能被误嗅。思维空白之中的瑞平其实很迟钝。他只知道妈妈还是受了批判,妈妈还是经受了最严厉的岁月,然后才死去的。妈妈周围的人全部参加了批斗。
但是瑞平是明白了。爷叔举行批判会,根本上是要表明自己的立场。要不然,作为妈妈过房儿子的他,怎么能坐得牢司令的位置?
只是,他有资格评判爷叔的灵魂吗?他便用手摸着臀部,那里有着娘的鞭挞。
生逢1966 17(1)
带着一个空白的脑袋,瑞平正和蓓蓓一起走在淮海路上。
已经是傍晚,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以前,瑞平从来不和女孩子一起走在淮海路上,即使是和一个同学一起帮助老师拿些什么东西,也必然是一个在前面,一个在五六米的后面。走路的时候还要东张西望。生怕谁会添油加醋地编一个故事出来。今天是一个例外,他和蓓蓓两个人一人一只手拿着很多的杂物,蓓蓓腾出了右手,瑞平腾出了左手,一起拎着一个很大的网线袋。蓓蓓很喜欢能这样和瑞平一起拎着网线袋,那样她就有机会和瑞平说说话。
“校长的儿子从精神病医院出来了,现在还是住在亭子间里。”
“唔,这两天没有听见他到弄堂里来喊。”瑞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回答蓓蓓:“不过他还活着。”
汪蓓蓓突然哭了。瑞平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就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汪蓓蓓还是在哭。
“在路上哭让人家全看见了,回家哭吧。”
蓓蓓有点哀怨地瞪了他一眼,站住了,将身子往边上车转,说:“你就是怕你和一个哭了的女生在一起,让人看见了不好意思。你就没有问一问我究竟是为什么才哭。”
瑞平被一下子抢白得有一点迟钝,“那我,现在问你了。”
“我偏不说。”
瑞平就低下了头,默默地走着。蓓蓓恨得一跺脚,就抢过大网线袋,一溜小跑,顾自往大同坊走了。蓓蓓的脾气很大,瑞平知道。他的脑子立刻又空白了。
他家的门虚掩着,楼梯的灯亮着,蓓蓓已经先进去了。瑞平赶上楼,只见网线袋放在房间正中,妈妈的换洗衣服和牙刷梳子什么的,全散乱地扔在床上。蓓蓓早已经过了脚手架,到对过去了。
他更惊讶的是,家中其它的一切已经井井有条,镜子擦得晶亮,地板也已经拖过。有一张纸条,被扔在了地上:“陈瑞平同学,今天下午来找你,你还没有回来。回来之后,你能到我家来一次吗?”没有署名。连写一张纸条也这样工整的,只有蔡小妹了。小妹好像已经在家里等了他一会了。她经常是这样的,在等着什么的时候,手脚也不会闲着。瑞平到了北间,看到拖把已经绞干,搁在水斗上。两块抹布也用肥皂洗过,晾在水斗边的铁丝上。洗湿了的固本肥皂立着吹风,畚箕斜斜地架在墙角,和扫帚在一起。他闻到了一阵淡淡的桂花香味。
但是,他又闻到了一阵冷冷的檀香味道。汪蓓蓓的那对大眼在对过的窗口注视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他,在那样幽淡的灯光之中。汪蓓蓓还在抽泣着,他见到对过小间黄黄的暗淡的灯光中,有一条红色的虫在檀香的味道中爬行。
生逢1966 17(2)
“你出鼻血了?”几乎想也没有想,瑞平就越过了自家窗口。
蓓蓓一闪,就走到了前间,瑞平便也进了前间。前间黑黑的,没有开灯。
“你出鼻血了?”瑞平看见汪蓓蓓站在大橱前。
汪蓓蓓说没有。瑞平说看见的,蓓蓓说你再看一看。瑞平就走了过去。蓓蓓确实没有流出鼻血。他闻到了汪蓓蓓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医院里的消毒药水味道混合着女孩汗水的体味。完全不是刚才闻到的檀香味道,这是一种令男人心跳的味道。蓓蓓满脸通红,汗水涔涔。
瑞平忽然发现蓓蓓是一个绝色的姑娘。瑞平空白的脑子里走进了一个女孩。
“你难道不问问我为什么哭吗?”蓓蓓声音低得像是耳语。
“我问。我现在就问。”
蓓蓓永远是这样的精怪,她现在一眼就看穿了瑞平的敷衍。“你坐下吧。”蓓蓓的手里有一只小方凳。
瑞平没有理由不坐下。蓓蓓家的地板很清爽,好婆和蓓蓓夏天向来是赤脚走在地板上的。瑞平在越过了脚手架之后,就将鞋子脱了放在门口。等他坐下之后,就闻到了一股煮熟蚕豆的气味,那是从他的脚上发出来的,陈瑞平的脚经常裹在球鞋里,大脚趾明显要长出很多。他把自己的脚往回缩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蓓蓓的脚。蓓蓓的踝骨细细的,和她的身子一样苗条。她的脚很小,脚趾粉红,修长,舒展。顶端圆圆的,趾甲很小,狭长,一抹浅红。走起来,她的大脚趾先要翘一下,每个脚趾都像是在舞蹈。
蓓蓓的脚往里收了收。瑞平知道她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就往上面一点看。蓓蓓的膝盖也是很优美的浑圆,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很让人想起女生的肩膀。他不敢看蓓蓓的腿和蓓蓓的脸,因为他自己的脸已经发烫了。
“我要走了。到香港去了。”蓓蓓的话像是飘荡在梦中一样。
“好婆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时候是要走,现在是马上要走了。”
“就是这两天吗?”瑞平一惊,就抬起头来看了蓓蓓一眼,
蓓蓓又哭起来了。瑞平就搓着手,很笨拙地劝着:“香港也好,就是那里是资本主义的地方,只要自己能站稳立场,到哪里都一样。香港也有劳苦大众的。”
“你真心说这样的话?你这书呆子。”蓓蓓从身后抽出一张照片,扔到地板上。“我马上就要结婚了。”这是一个香港人的相片,一个三十多岁的戴眼镜的胖子。他嘴唇很厚,眼镜的片子也很厚。穿着一件衬衣,虽然是一张黑白的照片,也能想见那件衬衣是花花绿绿的。他的小腹圆滚滚的突起。
生逢1966 17(3)
“很忠厚的样子?”
“花花公子。他已经结过两次婚了,和我是第三次。八月里这个人还写信来,说是我是他见到最漂亮的女人。呸呸呸,嬉皮塌脸,不要面孔的猪头三!”
“这样的人,不配啊!如果有一千个人可以选择,也不能选择到他这样的人。”
“这是我的事情,你有什么资格说他呢?”
瑞平吓了一跳,他惊愕地看着蓓蓓。蓓蓓的眼睛闭上了,泪水就从眼角涌出来。
“可是不结婚我怎么才能到香港去呢?你抬头看看,再低头看看,然后左看看,右看看,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这人是一个小开,家里老有钞票的。他还说,可以供我读书,读大学。”
瑞平小心翼翼地说:“你不要上人家的当。旧社会这样的事情多得很,一旦他把你骗到手,就不会管你了。香港不是和旧社会一样吗?”
“你才上了人家当呢。”蓓蓓恶狠狠地说:“我给他写信的时候就说,我在新疆和人家已经住在一起了。最好他就不要我了。”
“9月20日。没有几天了。”蓓蓓恋恋不舍地说。“本来8月底就要走的。”
“你是特为留下来陪我妈妈?”
“没有良心的东西。我就知道你没有良心。”
瑞平脑子里“轰”的一声。他直直地把眼睛瞪着蓓蓓。突然有一种很想哭的感觉。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完全认识过他的这个对窗的美丽邻居。他把手伸出去,握住了蓓蓓的小手。后来他曾经很后悔,如果自己没有这样一伸手,或许以后什么也不会发生。
“你还是没有良心!世界上如果只有一个傻子,那么这个傻子就是你。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傻子,那么这个傻子就是我。”
“我是的。你不是傻子。”喃喃的,瑞平说。
“成天面对着一个傻子,痴痴地相信了一个傻子的人,不是傻子是什么?”
蓓蓓站起来,背过身去,说:“世界上如果只有一个疯子,那就是我。”她说得很轻很轻,但是瑞平明明听到了话音的颤抖。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疯子……”她不说话了,背过身子,解开了短袖衬衣的纽扣。
“不要……”瑞平不知不觉也站起来了。像是有一根钉子将他钉在地板上,他像一个雕像一样。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疯子,那就是我吗?蓓蓓光裸的背影有着瑞平平时想象的圆滑的弧线。这事情显得特别突然,瑞平就有很大的惊惧。身体的青春其实老早就来到了,瑞平一直没有顾及到,他总是感到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现在所有的生活追求全部没有了,那么就只有自己了,他们完全可以低下头看一看自己的身体,他们像是树上的苹果,已经成熟要掉下来了。
生逢1966 17(4)
“你不要……”
“我不过是想,洗澡。”蓓蓓没有转过身子,继续颤抖着说。
“是的。”瑞平知道蓓蓓要说的不是这样,自己要说的也不是这样。
他就拖着笨重的腿,向门口走去。
“谁让你走了?”
“那,我怎样?我替你去烧水?”瑞平本来也不愿意走。
“你就不知道我要你做什么?你这个傻子!我决不能便宜了他!不能给他的东西,我就是给了你,也不能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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