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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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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让你走了?” 
“那,我怎样?我替你去烧水?”瑞平本来也不愿意走。 
“你就不知道我要你做什么?你这个傻子!我决不能便宜了他!不能给他的东西,我就是给了你,也不能给他。” 
“你抬起头。”黑暗中,蓓蓓的眼睛炯炯有神,这个女生变得很有风尘感。 
瑞平不敢,他连正眼看蓓蓓都不敢。他不是害怕蓓蓓,真正可怕的是他自己。有一本他从来没有读过的书突然在他前面打开了,毫无保留。窈窕女生,完全打开。长乐路上的路灯和着幽微的烛光,用很软的金黄的变幻的线条勾勒着蓓蓓细磁一样的肌肤。这本书他可以细细地读。少女是生命中的白金年代,任何一个女孩,这时全是最美丽的。少年的瑞平发身后就一直在想象的女孩的身体,现在他用小男生的贪欲一个一个字读着。你的眼睛完全可以大胆抚摸裸露的全身而不受到蓓蓓的责备。她如狐狸一样的细腰微微挺起,却将脸转到了一边,好像是很害羞的样子。瑞平的心胀大起来,怦怦跳动像是要将胸膛冲破。他看到了蓓蓓面颊上的酒窝微微漾起。长长的脖子,瘦瘦的锁骨,细腻的乳白的肩膀,都有着无声的诱惑。圆圆的如铜钱一样鲜红的乳晕,软软的腋毛都是他想着的。她如鹅的胸脯一样平坦饱满的小腹在跳荡。她美丽的小巧的膝盖有着一种鬼魅的艳丽。瑞平知道这是一个好女孩,谁都没有见过古代的美女,也不可能见到未来的美女,但是他见到了蓓蓓。岁月沧桑,千百年时尚只是改变了覆盖在人体上的东西,身体的美丽千古不变。 
他的全身都在胀大,他的脑袋都要爆裂了。他只伸出一个手指,弯下腰,摸了摸蓓蓓好看的脚。像闪电一样,他突然想到了在黄渡外婆那里算过的命。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男小人和一个女小人之间的事情。男的一开始对女的有意思,用手指碰了碰女的脚,女子没有发怒,…… 
当时如果有一个人是清醒的就好,他们没有一个人是清醒的。两人全部像喝醉酒一样。就像沉没在水中,如果分开来,两个人会水,就都有生还的希望。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能力,他能将另一个拉出来。如果两个人牵在一起,只能下沉。 
蓓蓓瘦瘦的好看的脚踝纹丝不动,瑞平的手顺着往上抚摸着小腿。 
男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就碰了碰女的小腿。女的也是有意思,就没有发声音。男的就扭了人家一下……   
生逢1966 17(5)   
“你不要怕。”蓓蓓的话语就在耳边,“权当是你妈妈作主。小时候她说过要我嫁给你的。” 
他明白这是一种勾引,他喜欢这样的勾引。瑞平感到了她说话时嘴唇的颤抖,她的风尘感是伪装的。“我怕……什么?我为什么要怕?” 
他的思绪如同梦一样的游荡,像是一滴墨水漾开在水中。他知道自己正在变幻游荡,但是他不能控制这样的变幻。他的“弟弟”醒来了,他知道火山将要爆发,但是他没有找到火山口。他知道水池漾满了,将要形成瀑布,但是不知道激流可以在哪里飞溅。 
后来很多年,当他来到东北下乡,在五大连池见到了老黑山的黑色的巨峰。那个地壳的开口仰天望着天空,曾经是滚烫的岩浆奔泻的结果。他想到了这个夜晚,他是大地,他要喷吐,通红的火热的鲜血在他的体内奔流,他年轻的皮肤上初次出现了胀凸的青筋。岩浆杀灭了原野上的任何植物。滚烫的鲜血流过的地方,他的清醒的思绪就被杀灭,哪怕是红色的革命梦想。 
“草-履虫。”蓓蓓说。 
“草-履虫?”瑞平想起来了,他们的生物老师就是将这种小生命抑扬顿挫地分成两半来念的。一个大胡子的男人,生物课的第一章第一节就是草履虫,上海可能有一半的生物老师叫这个外号。学生们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小东西,于是便将老师和这样的小生命联想在了一起。老师的一口无锡方言老师浓密的胡子本来可以叫“毛乌苏沙漠”,可惜他是生物老师。于是胡子就成为飘荡的鞭毛。当“草-履虫”讲到生理卫生这一章的时候,就让学生翻开课本自学,而且说明不会考试。学生没有人敢在课堂上看那些很逼真的图画,不管男生女生,早就躲在家里将两性的解剖图看过了。全班羞怯地缄默无声,这寂静的教室便加深了脑海中解剖图的线条。 
“是的,草-履虫。” 
蓓蓓打开好婆的樟木箱,黑暗中,她先翻开的是好婆已经变淡的照片,影影绰绰,只有上面的氧化银还有金属的光。最后她在里面掏出一个东西。往瑞平手里一塞:“拿去。” 
这是一个瓷器的小玩意。一个赤身露体的男人,和一个赤身露体的女人,抱在一起。从发型上看,这还是清朝的玩艺,这是一个“压箱底”。好婆的陪嫁,也是好婆15岁时初为嫁娘时的性知识启蒙。男人的关键部位非常夸张,幽暗之中,瑞平用手指感知了他要做什么。他浑身火热异常,他已经发烧了。 
蓓蓓在地上铺了一张席子,蓓蓓的语调变得很悠长,“你太傻,因为你一直生活在城里。只要下乡就好了,乡下三岁小孩全都知道。”   
生逢1966 17(6)   
瑞平向蓓蓓靠过去。 
或许蓓蓓千百次在脑子里描绘过这一刻,不过现实和想象毕竟有区别。蓓蓓跳起来,眼睛里满是惊恐,她喘着气胡乱说着:“你不能,你不能。我不能,我不能。不能,不能。你,我。” 
女生的清醒毕竟来得太晚。这时候瑞平已经不能停止了,蓓蓓挣扎的时候,胸口两头精魅的小白鼠在乱撞乱跳,瑞平的心脏也便疯狂撞击着胸膛。蓓蓓的手在摇摆,但是她不能挡住自己的气味传导到瑞平那里。他轻轻地说,“草-履虫”。便一直向蓓蓓那里挤压过去。哪里还管那些像雨点一样掉在他身上的拳头和巴掌。“我说过你可以吗?”蓓蓓喘着气用两只手撑着默默的但是野蛮的陈瑞平,她到底拒绝不下去,最后便把头歪向一旁,张开两手不再拒绝,胸脯起伏,泪水无声地流着。 
一直在飘荡着的瑞平的灵魂霍然就落地了,沉甸甸的,就附在瑞平自己身上,落在这张薄薄的席子上。 
一件大事做完了,当两人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蓓蓓脸部肌肉作了一点动作,瑞平想应该是笑吧。瑞平的左肩上被她狠狠的咬了一口。 
蓓蓓忙着用双手将自己最要紧的地方遮盖了起来。但是那里红色的血迹滴在席子上。陈瑞平也惊怕起来,这是他的初夜,原来也是她的初夜!他们就这样将自己的初夜丢了。 
“现在我和他一样了。那个香港男人龌龊,我也不是什么清爽的人了。”蓓蓓又笑了一笑,她想洒脱一点,不料就哭了起来。有一刻,两个人同时有一阵战栗。仿佛是有一把大斧在砍伐着苹果树,成熟的苹果就落下来了,而青果就在树上和树叶树枝一起惊栗。他们的生理已经成熟,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是快要掉下的苹果。但是他们的战栗说明他们的精神还是青涩。 
“我在想,我要到今年冬天才到十九岁。” 
“我还要小一点,要到明年过年才是十九岁。”蓓蓓的两只眼睛望着天花板。 
屋子里很暗,他们混身皮肤被汗水润得发亮,檀香味道已经完全消失了。他们彼此闻到了对方新鲜的气息。他闻到了他自己的那种腥气,那是有别于革命的味道。这是一个无私的年代,在这样的时代闻到个体的气味是一个奇迹。这种腥气很快就充溢着整个房间。这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小妹,他感到自己此刻真的是很无耻。尽管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表白。他感到自己最后的道德防线被美丽地解体了。 
“瑞平,痛吗?我本来想好了,把自己顺顺当当送给你的,可是临到头来,我还是咬了你一口。”蓓蓓抚摸着瑞平的左肩,那里在渗血,“你能不能笑一笑?回来的路上,你的脸阴沉得像要下雨的天!”   
生逢1966 17(7)   
“谢谢你。”瑞平不知不觉留下了两行泪水。 
“有这句话,我就知足了。” 
这时候,他们已经坐了起来,瑞平的双手围着蓓蓓,重新注视着蓓蓓,他很珍惜地看着她小小的轮廓分明的胸脯,和胸脯上的两点柔和的突起。长乐路路灯的淡淡侧光依然是软软的,很适合晕染女生胸部的质感,小白鼠很安静,随着蓓蓓的呼吸起起落落。 
汪蓓蓓也就不说话了,她轻轻捏着瑞平的手指。一会儿,她说:“瑞平,我很担心你呢,你的手很笨,看你的右手,手指甲就剪得像老鼠咬的。你是不是离不开你妈妈?你的右手指甲以前是不是你妈妈剪的?” 
陈瑞平听到这话,心竟然颤动起来,以前只有妈妈这样摸过他的指甲。 
门悄悄被推开了,只要一条门缝,只要一只眼睛,就能看到整个房间。 
那人是余子建。他开着窗,正在计算着他的B配件。亭子间上面正好是脚手架的竹篾片。他听到陈瑞平走过来,一直到夜深没有听见瑞平回过去。他就蹑手蹑脚走上了楼,见到了白白的两个身体缠在一起。 
他吃吃笑了,然后蹑手蹑脚下楼回到自己的亭子间。12点钟,今晚他没有在寂静的弄堂里咆哮。 
瑞平很晚还没有睡着。一个人在疲乏之极的时候反而睡不着觉。刚才因为妈妈去世,他脑子里出现了空白,现在空白突然被一个女孩填满。 
蓓蓓在说:“这里有一样东西,你拿去吧。这个世界如果我不和你做,和谁去呢?你如果没有拿走,我不能就这样离开上海。我一直在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自由的选择。” 
其实,他已经感到了蓓蓓是在利用他对付那个香港人。他知道一切从今年夏天在黄渡千秋桥开始,全是这个很有心机的女生的策划。 
他的灵魂在拒绝,他的身体却接受了她。蓓蓓穿着衣服是美丽的,以前他是凭着猜想来看她的,现在,他不得不说,不穿衣服的蓓蓓更美丽。他为此有一点欣喜。到了后半夜,瑞平感到自己浑身粘乎乎的,就感到十八岁的纯洁已经被玷污,已经永远洗刷不干净了。他到后间洗澡,对窗有一点幽淡的灯光,他听到也有水的声音,水在呻吟,仔细听能听到压抑着的抽泣的声音,那是蓓蓓在哭。 
蓓蓓为什么要哭呢?她笑的时候是多么美啊。 
他又想,和女孩在一起是多么好啊。 
墙上似乎出现了妈妈的脸,妈妈在冷笑。妈妈身上的气味就变成了一种回忆,先是饭菜的香味,后来成为香烟的味道,成为机油的味道和霉干菜味道,再后来,是那种呕吐的胃液味道,最后是那种医院中的药水味。妈妈带着气味在岁月中穿行。   
生逢1966 17(8)   
妈妈其实刚刚离开。   
生逢1966 18(1)   
早晨是乳白的湿润的。淡淡的雾气之中,有一些轻微的篾片被割断的声音,还有工人互相的问答。终于,有一根粗大的毛竹被放下去了。当毛竹经过很多工人的手,无声接力之后,最后落到弄堂的水泥地面的时候,发出“咚”的一声是很震动的。脚手架说拆就拆,不知不觉之中小弄堂已经大修好了。弄堂里的“天桥”,也已经没有了。 
一个工人从窗口探进头,问:“有火柴没有?”然后就接过火柴点亮了衔在嘴上的烟。他将香烟衔在口上,又是一支粗大的毛竹放下去了。 
瑞平没有睡醒,眼睛是红红的。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床,床上还有一张小妹写的纸条。他忽然想起来了,小妹昨晚在家里等了他很久。 
他的眼光穿过门穿过对面的两间屋子,见到汪蓓蓓正用叉子将那领席子晾在朝北的阳台上。蓓蓓起来也是很晚的,她的脸是苍白的,头也没有梳过,反而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模样。看到瑞平的时候,看到瑞平的时候,她抿着嘴诡秘地笑了。不过瑞平立刻见到了在她的眼光中出现了一种特别的神色。回身一看,原来是蔡小妹正站在背后。 
蔡小妹喊蓓蓓过来,蓓蓓就过来了,她低着头,看着地板。 
小妹将手摊开,这是三枚像麻将牌一样的金子。这是旧社会在中国流行的最小金块了,九七金,一两。他们其实是第一次见到金子。 
“有人放在我的衣袋中。” 
“谁呢?” 
“没有别人,只有你妈妈。” 
“那你就拿了吧。”蓓蓓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蔡小妹,她懒懒的,但是有一点失落。 
“我爸爸说,不是你的东西,不能要。他不识字,道理是晓得的。” 
“我看应该想的是另一个问题,他的妈妈为什么要把金子塞到你的口袋里?而且是在临死之前。” 
这时有四个人在讨论的问题,妈妈一直没有出场,妈妈其实一直存在。 
“我不知道。” 
“希望你转交给陈瑞平,她知道知道陈瑞平现在正好在发呆。”蓓蓓又说,这是她希望的答案。 
瑞平就不说话了,他确实有一点感动。妈妈要将金子给我,只要给娘就可以了。妈妈的金子一定是给小妹的。“不像。”他说,“这是妈妈发给你的工钱,你毕竟陪了这样多的日子。那个瞿老师还给我妈倒马桶的钱呢。”瑞平说。 
小妹没有再说:“不是吧,你妈妈没有必要将这样多的钱交给我,这里有三两黄金呢。怎么样算都是太多了。” 
“资本家最不能欠的是工资。这是工资。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人,将最后的积蓄拿了出来。当儿子已经革命的时候,她害怕最后一个人孤独地死去。于是她很感激一直陪伴着的你。”蓓蓓说,当然她知道这样的解释连她自己也不信。   
生逢1966 18(2)   
“我们交给学校吧。”瑞平说。 
“你啊,你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洗刷自己。你妈妈又没有将黄金放到你的口袋里,住院这样长的日子,难道没有机会?”蓓蓓的嘴一点没有饶人,“学校不知道会怎样处置。况且你又有很多讲不清楚的地方。抄家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交出来?你啊,还是一个寿头。” 
“反正我不能要。”瑞平说。 
“但是我也不能留啊。”小妹将黄金放在桌子上,好像怕被烫着一样。 
“那就我说了,放在小妹家吧。小妹是工人出身,安全。瑞平你说对不对?”蓓蓓将金子往小妹的手中一塞,小妹连忙将手放到背后。金子就掉在地上了。 
蓓蓓就问瑞平,说是信封有没有?瑞平就说“有”。蓓蓓一把抓过来,在上面写上“陈瑞平妈妈”,然后将金子往里放了,交给了蔡小妹。“先放在你这儿,它现在属于你就是属于工人阶级。不能交出去,不能。因为一旦交出去了,它不但不能属于你,最后也不能属于陈瑞平,或许也不能属于国家,已经有很多的抄家物资被人偷了。瑞平你说对不对?” 
蓓蓓突然发现蔡小妹的脸上浮起了一阵红晕,那是一种猜想突然和真相吻合之后的疑惑。她这才意识到,她怎么能这样毫无顾忌地责备瑞平呢?她是不是太主动一点了?这样的出格便出卖了自己和瑞平之间的秘密。 
蓓蓓的脸突然也红了,于是她脱口而出:“我们没有什么啊,我说的是真话。” 
人间的许多秘密都是在不经意间泄露的,泄露之后的弥补就是进一步的泄露。 
小妹低下头很久,过了一会,就说:“我到学校去了。” 
瑞平就将那个信封交给小妹。小妹迟疑了一下,就接过来了。瑞平就说:“那我送送你。” 
不过走下两级楼梯,小妹便眼泪汪汪的了。走到楼梯转弯的地方,小妹说:“你上去吧。你们不是还有事吗?” 
“你怎么哭了?” 
小妹瞪了他一眼,只说“楼上的那位还在等着你呢”,就下了楼。 
小妹的眼光就有了一点异样,一点生分。瑞平突然就感到深深的悔恨,如果小妹对他一点没有什么,那么她为什么要红了眼睛呢? 
中午放学,爷叔就等候在家门口,指着一辆黄鱼车说,你就骑这辆车去吧,还说你妈妈在劳动的时候经常骑这辆车车走废铁屑。瑞平的手中还有六十七元九角钱。爷叔将一百八十元丧葬费用交到了他的手中,让他签了字。又说他可以申请救济,也可以回到萧山自己的家中去。有什么决定可以告诉他。这些以前是工会的事情,都由造反队管了。爷叔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管戴上什么袖章,做什么官衔,他都会做这样的事情,一点一划。   
生逢1966 18(3)   
于是爷叔坐上了车子,陈瑞平就踏。顺着斜土路到龙华殡仪馆去。路有一点远,一开始手就不听使换,龙头很重,两个肩膀很酸,手很没有力气。后来双腿也酸了。妈妈要骑这样的车子是很不容易的。瑞平疑心爷叔是对自己进行一种教育,也是为了在长长的路上平静自己的复杂心情。爷叔是一个近视眼,现在大约三十五六岁。他戴一副有黑边的近视眼镜。眼镜是很好的掩饰。他似乎在殡仪馆中流下过泪水,但是实际上没有人能够看见。爷叔买了一个比较大的骨灰箱。将两个布袋交给了陈瑞平,让瑞平将骨灰放进去。这是一个太小的坟墓,却有两个人的生命。瑞平看到很多人领走的布袋是红色的,自己手中的布袋是黑色的,这不言自明。 
回来的路上,是爷叔踏的车子。他们把黄鱼车停在路边,走进一家淮海路上的饭馆,名叫成都食府。爷叔点了虾仁豆腐和家常豆腐,两个男人在一起吃饭,就像是死去了父母的两个孤独的兄弟,桌子角上放着那个用牛皮纸包好的骨灰盒。爷叔经常往旁边看一眼。 
爷叔说,你的妈妈曾经有一个机会,在你去红卫兵长征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五十七岁的革命老干部希望和你妈妈认识。那个江西来的干部独身一人,有过战功,但是没有文化,所以官做得不大。他并不在乎对方的成分,只感到人老了,需要和人搭搭伴。你妈妈没有愿意。 
爷叔说,这也是为了你。这是石库门的传统。这里如果有改嫁,一定被人看不起。 
爷叔最后又拿出三十元钱,说是补助,但是并没有要瑞平签名。瑞平默默收下了。爷叔说:“工厂里的保险箱中还有四千元的存款和公债,没有动过。” 
瑞平说:“那不是剥削来的吗?” 
爷叔就不再说话了。 
这一天的比赛结束之后,小妹将记分牌放进了储藏室。瑞平等在门口,等待小妹和他说话。小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着头,在他身边无声地走过。他还能向小妹表达什么?小妹和他之间以前有过了什么?什么也没有,现在又会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他回家的时候,突然有着一种奇特的感觉。他不仅是走向家,还是在走向一个人。一个现在和他有一点牵连的女生。牵连这个词是很奇特的,那就是说,你可以从此关心另外一方了。而这样,他的生命中就有新的胚芽在生长了。不过,他也有了秘密。他走进弄堂,悄悄地看着别人的眼色,你在弄堂中就是永远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可遁形。而现在他之所以没有臭名远扬,是因为弄堂还需要酝酿。 
他从抽斗中拿出“莱卡”,卷上一个上海牌胶卷,――这个是正品,于是坐在朝北的小间痴痴地望着对窗。他并不知道蓓蓓是否和他有同样的心思。他感到自己似乎有一点无耻,不再拿前天的事当成污秽下流。同样他也有了一点宽容,感受到了蓓蓓的感情。汪蓓蓓发现了他,不时抬起头来,将哀怨的眼睛和陈瑞平对那么一下。他们都很小心,他们的位置,都是整间房间后墙的中间,除了对窗,左邻右舍从窗口的任何角度视线都不能射中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弄堂中很静,他们魂不守舍,心在怦怦跳着。汪蓓蓓的行李其实已经用不着再整理,她还是在这里整理着。他感到了牵连的互动,而且那个人是一个女生。   
生逢1966 18(4)   
下午,陈瑞平突然被一注水流击中,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见到汪蓓蓓在对过捂住嘴笑,手中拿着一个式样很旧的破皮球。瑞平立刻到自己小时候的玩具箱子里去寻找,他找到了一支用竹管做成的“气枪”,那是解放初期小孩最喜欢的玩物。他立刻在面盆里装满了水,将一页大楷纸泡得湿透。蓓蓓失去了飙水的对象,正在张望,瑞平突然就“啪”的一声,射去了一颗纸弹。蓓蓓吓了一跳,立刻将一个皮球的水全部飙了过来。彼此无声地哈哈大笑之后,汪蓓蓓在一个蛋糕盒子上用铅笔写下了“出门”两个字。他的心思被说中了。陈瑞平立刻明白在这样的事情上,女生永远要比男生聪明得多,他立刻到大房间中寻找了很久,找到了一张月份牌。立刻在背面写上了“外滩”。 
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和一个女孩这样默契过,球场上的默契需要成千上万次的配合,而他们从来没有预演过一次就有了全部的心理感应。他们都想要将彼此之间的那种玷污的沉重挽救成为一种并不肮脏的情感。汪蓓蓓就下楼了。十分钟后,他也下了楼。他背着一个军用背包,里面就是莱卡相机。汪蓓蓓见到他,就轻盈地上了一辆12路,于是他徘徊在车站等下一辆,买了六分钱的票。汪蓓蓓在金陵东路外滩回头见到了他,作了一个眼色,又走。外滩当天有很好的阳光,陈瑞平的布鞋踏在地上,也是很烫的。他见到汪蓓蓓穿的蓝色上衣已经湿了很大的一片,就很心疼。他自己一直在烈日下玩球不在乎太阳,他担心她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鼻子又淌血。 
他们先后进入了延安东路轮渡站。船上的人很多,但是很多的眼睛中,没有他们熟识的。他们感到能接近了。他用眼睛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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