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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中州-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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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悲得是什么?是悲痛心爱之人的猝然而去,还是在悲痛这个他最爱的人,却始终没有真心爱过他?
钱大业没有号哭,他仿佛呆了一般,跪在大雨中,任天地无情的鞭挞。过了好久,他才轻轻站起身,抱起水星兰的尸体,再也不看任何人,转身缓缓向院外走去。此时门外突然涌进无数手执兵器的御林军,团团将钱大业围住。钱大业脸无表情,一如不见,迎着枪尖走去。
方青龙轻声道:“王爷,王……”汝阳王并不回头,只是轻轻摆摆手,更不说话。方青龙喝了一声:“撤围!”枪尖立时都朝了天,所有人都怔怔的看着钱大业抱着他的女人,慢慢消失在风雨里。
没有人知道钱大业去了哪里,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
孙朱雀走到汝阳王面前,禀报道:“王爷,周文的三百死士全部战死,而我们最少也死伤了五百人。”汝阳王没有跟任何人说一个字,他只是仰头看天,任雨水落在他脸上,只是片刻之间,他一下子就已老了很多。
这里是悲风苦雨,而另一边却是狂风暴雨、腥风血雨。
周文与夏凉眉,忠孝旗对无字天书,已然拼出了眼火牙烟,如果说这里是天愁地惨,天悲地戚,那么他们之间就是天翻地覆,天地失色。
战场就在屋顶,天雷暴雨交击之下,王府中最高的千岁殿屋顶。
周文与夏凉眉一左一右,决战在飞檐之上,脚下的龙头水流如珠,他们两人仿佛已在云端。一个是情种,一个是忠臣,一个为私,一个为公,一个为然诺,一个为尽忠,谁对,谁错?
亦或已无对错,只有生死。
天生烟,地起雾,惨雾愁烟升腾在二人之间,世间一片混沌。只有杀气在流窜,飞扬,充塞一切。
周文的忠孝旗舞成漫天白云,而夏凉眉就成了云中的雪龙。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大雨之中,落在二人七尺范围内的雨珠全部变成了强弓硬弩射出的弹丸,将四下的瓦片蕉叶打得纷纷碎裂。
他们已拼过了二十余招。
周文的三十六式“忠臣孝子正气歌”旗法中的“二十四孝”旗法已经用尽,而夏凉眉的无字天书也已变过了四种兵器,刀、剑、牌、扇,兀自不分伯仲。周文突然旗法一变,最后一十二式“忠臣旗”祭出。这是周文的看家本领,这套“忠臣旗”曾将叛国巨寇武汉章连同他手下三大煞神一起送入汉江,葬身鱼腹。此时他一招“击楫中流”挥出,手掌在旗杆上一拍,那旗角突然倒转过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卷向夏凉眉。
忠孝旗三面都用金线缀起,边上满是打磨过的铜钱,斩金断铁,锋利无比,此时雷声电闪之下,大雨滂沱之中,忠孝旗如同一张满是毒牙的大网,碰一碰都要没命。
夏凉眉此时天书正组成一把巨斧,斧扇足有半个车轮大小,他以上代“巨斧书生”易水寒的寒山斧法迎向大旗,“铮”的一声,斧旗相击,竟撞出了灿烂的火花,夏凉眉不等他收旗,巨斧一转,以斧柄横扫而来,周文竟不收旗,一招“投笔从戎”,以旗头上的尖簇向夏凉眉当胸便刺。
他已不顾自己的死活,力图与敌人同归于尽。夏凉眉也拼出了邪火,厉叫一声,手中巨斧喀然断成数十片,在电光石火之间组成一盾一钩,盾挡住了周文的攻击,而另一只手一招“峰回路转”,钩向周文的手臂。
周文对眼前如烟花般乱起而又瞬间归于绝杀的变化恍若不闻,忠孝旗的尖簇在盾面上划出一道微痕,金铁相磨之声令人牙口发酸,却是一招“勒石燕然”。周文借着这一挫之力冲天而起,“先天之忧”,而下一招早已顺势而发。
夏凉眉一钩落空,眼前已不见了周文,他向天猛一抬头,正有一道闪电划过,周文大鸟般的身子裹着大旗从天而降,忠孝旗卷成一个黑洞,当头罩落,势如狂风雷暴,猛不可当,正是一招“屈子投江”。夏凉眉竟也不退不避,手中天书又是一变,化做一对水火双轮,迎了上去。
他做对了,这一招是周文旗法中极厉害的一招,如果你向两边闪避,那么他下一招“图穷匕见”,大旗一展之下,人头顿落。而夏凉眉没有退避,而是迎着黑洞的中心窜了上去。他已看准,黑洞中心就是这一招最脆弱的地方。
闪电中,夏凉眉如同一条向天蹿升的狂龙般穿过大旗,风声、雨声、裂帛声,声声入耳,周文的忠孝旗已被水火双轮划开两条大缝。总算边上有金线铁钱挡着,没有裂开。周文却并不慌乱,一招“完璧归赵”,大旗一兜一绕,卷了起来,而那旗杆头上的半尺尖锋向夏凉眉疾刺而上。
“持节云中”。
夏凉眉身子落下,眼看就要被这一枪刺穿,却见他一个风车般的旋身,头下脚上,双轮一铰,“铛”的一声已将枪尖锁住。但却不防周文手中大旗向下力插,轰然一声,屋顶裂开了一个大洞,二人穿透屋顶落向大殿之中。夏凉眉因为头下脚上,眼前飞迸起的碎瓦断砖全部向他脸上打去。夏凉眉双轮一并,护住全身,但此时周文半空出手,大旗一招“留取丹心”扫向夏凉眉心口。
这一旗如果扫实,夏凉眉也要像那柱子一样断为两段,但夏凉眉手中的无字天书竟在这眨眼间变成了一条七截铁蛇,将大旗拦腰缠住。与此同时,周文将大旗用力向怀里一带,将夏凉眉扯了过来,然后他一腿踢在夏凉眉胸膛上。
夏凉眉闷哼一声,口吐鲜血,向后飞出,手中七截铁蛇力扯之下,断为数段,而周文的忠孝旗也裂成几条,无数铁钱落下,叮铛有声。
周文捂胸后退,他在踢中夏凉眉的同时,也被夏凉眉一掌印在前胸,二人谁也没得着便宜。周文退过几步,突然一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全都喷在那杆忠孝旗上。
旗中本无图案,此时却像开放了无数朵花,血花。
便在此时,大门被一人撞开,那人手中乌光一闪,一张龟鳞盾立起在身前,正是刘玄武,在他身后,涌入上百名军士,最后方青龙与孙朱雀护着汝阳王走进来,将周文围在中心。
一阵风由门外吹进来,吹得周文手中大旗猎猎做响,周文不闻不动,一手执定大旗,昂然而立。夏凉眉亦是负手而立,他的无字天书只剩下半本,但他却并没有败。
方青龙看着周文的背影,喝道:“周文,你已山穷水尽,手下党羽全军覆没,还要困兽犹斗么?”周文哈哈一笑,并不回头,只是道:“乱臣贼子,也配来与我说话。”方青龙怒起,向左右一挥手,数十张硬弓拉开了,只要他一声令下,周文就要被乱箭穿身。
汝阳王却一摆手,阻住了方青龙,他开口道:“朝廷负我在先,今我欲清君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周大人也是忠义之士,亦不想看到奸臣迷惑圣上,以至天下大乱吧,不如与本王一起……”
周文冷冷打断他的话:“既知我周文是忠义之士,又何必废话!”他慢慢转过身来,面对汝阳王,口中还在缓缓流着血丝,他并没有擦拭,而是一字字的对汝阳王道:“你是致乱之首,罪不容诛,与你对一句话,也是污了我的口风。”
方青龙怒吼一声,手已举起,数十张弓都已拉满,箭头对准了周文。
突然,夏凉眉大喝一声:“谁也不能杀他。”方青龙一怔,冷冷地道:“难道你还要救他?”夏凉眉盯着周文,道:“我要杀他,用不着别人插手。”周文大笑道:“夏凉眉,你倒也算条汉子,只可惜,姓周用不着别人可怜,老子要先走一步了。”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一招“鞠躬尽瘁”,身子一伏,手中血旗横扫了一个圈子,将众人逼开,然后大喝一声,忠孝旗化做飞电,标向汝阳王。
“椎秦博浪”,这一招有去无回,刚猛无俦,声势之烈,气势之威,直可比当年刺秦力士。而与此同时,周文的身子也暴跃而起,射向汝阳王。
刘玄武正护在汝阳王最面前,见这一枪来得凶猛,不敢避让,怕伤到身后的王爷,他一立手中龟鳞盾,想将这一枪挡住,但枪势来得太猛,竟刺透宝盾,穿胸将刘玄武钉出去,又一连穿过两个护卫的身子,才力尽停滞。三人一起倒地。
汝阳王痛叫一声:“玄武……”
就在周文飞出忠孝旗的同时,大殿中弓弦齐响,数十支利箭穿空而至,钉入了周文的身子。周文眼睛血红,带着一身血箭飞来,飞到了汝阳王身前,一拳打出。方青龙一声怒吼,迎手一爪,扣住来拳,却觉得这一拳已无多大力道。
此时汝阳王身边的卫士丛中伸出十几条枪,一齐刺入周文身体。
周文再无力气向前一寸,他鼓起最后一丝力气,一口鲜血喷在汝阳王脸上,汝阳王只觉得甚是疼痛,细看时才发现,其中竟有数十粒碎牙齿。
众人再看周文时,见他双眼大睁,遍身枪箭,体无完肤,已然气绝。
一时间,大殿中竟是寂无人声,只听到门外暴雨仍急,风声正劲。
过了好一会儿,汝阳王才幽幽的叹息一声,道:“忠臣之心,皓如日月,可惜,不能为我所用。”方青龙道:“王爷,现在……”汝阳王脸色一正,吩咐道:“将周文枭首,号令高秆,然后同他的三百死士,均以王侯之礼葬之。”
他的话刚说完,眼前就多了一个人,正是夏凉眉,汝阳王看了他一眼,微有不快之色,道:“夏儿,你没有告诉我王妃也是他们的人,但也总算帮了我的大忙,我也不来怪你。你去休息吧。”夏凉眉哼了一声,道:“第一,我并不是你的女婿,第二,我不想休息。”汝阳王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太悲伤了,还是去休息一下的好。”
夏凉眉不动:“我要带周文的尸体走,这个人虽然与我有仇,但总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我不能眼看着让他死无全尸。”汝阳王脸色一沉,道:“我必须要这样做,以壮军威,也好出师有名。我以王侯之礼葬他,也正是敬重他是一条汉子。”夏凉眉不为所动:“你用别人谁的头都可以,就是不能用他的。”说罢他走到周文尸体前,从他身上将数十支箭一支支拔下来,然后抱起来要走。
汝阳王脸色极为难看,方青龙见了,喝道:“挡住。”上百名军士长枪大戟一齐举到夏凉眉面前,夏凉眉冷笑道:“我今天不想再杀人,谁也别逼我。”方青龙哼了一声:“你还能杀谁?你若不放下周文,死得就是你。”
随着话落,数十张硬弓又对准了夏凉眉,只要汝阳王一声令下,夏凉收也要像周文一样尸横当地。汝阳王脸沉似水,他的手轻捋胡须,脸上的肉不住抽动,心头的怒火已燃起。
他倒不是恼怒夏凉眉要带走周文的尸体,而是怒夏凉眉方才的话。
“我不是你女婿……”
这个年轻人竟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重重的打击了他的尊严,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他。汝阳王怒火越来越盛,眼看就要一挥手,将夏凉眉万箭攒身。
便在此时,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爹,你放过他,放他走吧……”随着声音,小荷走了进来,她走到夏凉眉身前,护住了他。
汝阳王冷冷道:“小荷,你做什么?”小荷含着眼泪,道:“爹,你饶他一命吧。”汝阳王怒道:“他,他居然敢不承认是我的女婿,你为什么还要为他说话?咱们父女岂是别人欺负得的?”
小荷哭道:“爹,今天的惨事还不够多么?你还想再看什么?”她突然拔出一柄刀子,抵在自己胸前。汝阳王立时慌了手脚:“你……小荷……你先……放下刀子,不要做傻事……”小荷道:“你放不放他?”
汝阳王一跺脚,道:“放,放,放。”他一摇手,喝道:“都给我滚!”方青龙凑上前,轻声道:“王爷……”汝阳王喝道:“你也滚!”方青龙讨个没趣,率着众人都退出殿外去了。
夏凉眉谁也没看,抱起周文的尸体,大步走进风雨中,此时雷声已越来越远,大雨将停,风声中远远传来了夏凉眉那悲凉高亢的声音:归去来兮胡不归,望天涯兮雁孤飞,仇绝兮情断,苦心兮独悲。
汝阳王抢下小荷手中的刀子,喝道:“连你也来要胁我,不知轻重的丫头。”小荷倒在他怀里,哭泣道:“女儿已和他拜过堂……不想看着他死。”汝阳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无限爱怜地道:“傻孩子,我怎么会杀他呢?他要死了,你可去喜欢谁呀?到时候还不恨为父一辈子?”
小荷“咛”了一声,撒起娇来:“那,你还不找人把他追回来?”汝阳王脸上的温柔突然不见了,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他不能再回来了,我也不想让他回来。”小荷心里突然一凉,抬起头道:“为什么?”
汝阳王不答,看了看小荷那张艳如荷花的脸庞,抬起手轻轻摩擦着,道:“不但是他,你也不能再呆在我身边。我现在就让你去追他,记住,从此以后,你就是他的妻子,但却不再是我女儿。”
小荷又哭了:“为什么呀?我不想离开父亲……”汝阳王将小荷揽进怀里,他的眼睛里充满着无限伤感:“我也不想让你走,但你却非走不可,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丰厚的嫁资,足以让你们富足一世,记住,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再回中都,走得越远越好。”
说完,他不待小荷说什么,径自出门走了。留下一个小荷呆呆的怔在大殿之中。
第二天,汝阳王正在屋子里独自踱步,方青龙跑进来报道:“禀报王爷,小王爷率领铜虎、铁蛇、泥马、木鸡四大生肖,压着无数钱粮军器,已到城中。”汝阳王哦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然后他来到屋子外面,抬着看天。
天边白云飘飘,青山隐隐,一片祥和气象,但汝阳王却知道,更大的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了,这一番风雨,不仅仅要吹洒这一片中州,更将席卷天下。
桃花源内桃花坞,桃花坞内桃花酥,桃花酥比桃花面,绊惹桃花总不如。
夏凉眉坐在一座新起的坟茔前,坟前新立的碑上就写着这四句话,他知道,他最深切的爱已深埋黄土,从此天下,还有谁会记得曾经的一段人间佳话?
“漠漠轻寒上小楼……”他轻声吟诵着。
“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有一个人接了下去,夏凉眉心中一动,急忙回头看去,只见桃花林中慢慢走出一个人来,他现在的眼并没有花,但却有些不太认识了,因为这个人以前总是一身火红的衣衫,让人看了头大如斗。可现在来人却是一身缟素,头发也已不再是姑娘打扮,而是高高的挽起。
她来到坟墓前,拿出几张纸钱,慢慢点燃,然后磕了四个头,又双手合十,默默念了一会儿,这才抬头看了夏凉眉一眼,而此时夏凉眉也正在看她,他们只看了一眼就各自转回了头。
二人就这样坐着,没有动,但夕阳却慢慢流转,最后终于将他们的影子合在了一起。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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