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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第二部 野焚-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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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福那颗对弟弟有着深厚挚爱的心被割成了一条条,一块块;他的头脑似乎受了重重的敲击而开始清醒。他的破碎的心在绝望地狂呼:〃天啦,你何不让我死去!〃就在这时,一颗子弹从他的背后射来。康福摇了两下,又站定。他艰难地扭过头去,看见了李臣典那张凶恶狰狞的脸。〃兄弟,哥哥跟着你来了!〃康福无力地念着,慢慢地倒下了。
〃弟兄们,我们冲过去,大殿里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不能叫长毛烧掉呀!〃李臣典举起手枪,在后面狂呼乱喊,数千围观的湘军仿佛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向金龙殿猛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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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一 威震天下的忠王被一个猎户出卖了
临近拂晓,李秀成醒过来了,全身已被露水打湿,一阵晨风吹过,他感到一丝凉意。幼天王和干王、章王早已不知去向,四周一个人也不见,先前的呐喊声、追杀声已经平息,远处树丛中传来几声鸟雀的啁啾,它们在迎接又一个平凡而宁静的早晨。只有眼前七零八落的断戟残戈、烂盔破甲,东一片西一片倒伏的茅草,和几处犹自冒烟的树桩,显示出不久前这里是一块激烈鏖战的沙场。李秀成记起昨夜是被马颠下来的,沿着路坡滚下去后便失去了知觉。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幸而没有受伤。天色慢慢亮了,李秀成四处张望,连那匹驽马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认出这里是方山,离天京城只有五十多里。此地正当大路,不能久停,李秀成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向山里走去。
走了三四里路,前面出现一座破败的土地庙,李秀成想去庙里躲避下。刚到庙门边,一股恶臭传来,里面窜出几只六七寸长的灰黑大老鼠,他感到一阵眩晕,打消了进庙的念头,在庙旁一块青石板上坐下。太阳出来了,身上燥热不安。
李秀成这时才注意,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灰尘、血渍和草屑。环顾四周无人,他将紧箍在两只手臂上的十只金镯子、戴在手指上的二十只金戒指全部褪下来,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多个金元宝,摘下头巾,把它们包好,挂在石板边一棵小树杈上。然后离开土地庙,去找一个有水的地方洗洗脸和手脚。
走出一里之外,李秀成见到一泓清澈的溪水。他来到水边,脱去上衣,慢慢地洗手洗脸,心里盘算着下一步如何走。
正在这时,一阵嘈嘈杂杂的人声传来,李秀成警觉地站起,迅速把上衣穿好,猛地听到一声喊:〃这里有个太平军!〃原来,李秀成未戴头巾,一头浓密黑发撒在肩上,甚是引人注目。李秀成拔腿就向草丛跑去。慌乱之间,上衣袋里的散碎银子掉了出来,那群人在后面紧追,高声叫喊:〃你把身上的银子都交给我们,我们不要你的命!〃李秀成哪敢停留,继续奔走。
无奈又累又饿,两脚无力,一不小心,绊在一根青藤上,摔了一跤。后面追的人赶上来,将他抓起,两个年轻汉子就要搜身。
〃且慢!〃一个中年男子把两个年轻人拦住,仔细将李秀成上下端详。他越看越惊奇,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忠王爷爷吗?〃李秀成正要否认,只见这几个人一齐跪下,口里喊道:〃忠王爷爷,你老人家受苦了!〃说罢,都哭了起来。李秀成见此情景,也就不再隐瞒了:〃弟兄们请起,我就是李秀成,你们都是什么人?〃
那中年男子边哭边说:〃我叫邢金桥,这几个人是我的兄弟子侄。我们邢家世代开药店行医。上个月,我带子弟出城谋食,信王的卫兵把守城门,要我们每人交四两银子才放行。我一文钱都没有,哪里拿得出这多银子!我磕头哀求宽免,毫无作用。幸好你老人家路过那里,送给我们银子,我们一家才得以出城活到今天。你老人家如何在这里?〃
邢金桥说的事,李秀成已记不起了,送银子给出城的老百姓,倒是常有的,他相信说的是事实,于是将昨夜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下。邢金桥说:〃忠王爷爷,方山周围都是湘军,你一时出不去,先到我家去躲避几天吧!〃
〃好吧!〃李秀成刚迈步,忽然记起挂在树杈上的包包,〃等一等,我有一包金子挂在土地庙前的树上,待我去取了来,送点金子给你们。〃
邢金桥说:〃我们和你一起去。〃
李秀成带着众人急匆匆赶到土地庙,走到小树边看时,那布包已不翼而飞了。〃怪事!是哪个拿去了呢?〃李秀成四处张望,不见一个人影。
〃可能是陶大兰拿去了。〃邢金桥的弟弟玉桥说。
〃你怎么知道?〃金桥问。
〃刚才你跟忠王爷爷说话的时候,我看见陶大兰急急忙忙从对面小路下山去了,正是从土地庙那边过来的。〃
〃陶大兰是什么人?〃李秀成问。
〃他是邻村一个猎户。〃邢金桥说,〃等会儿我们去问他要来。忠王爷爷,你老现在跟我们一起下山吧!〃
天京都丢了,还在乎这包金子!李秀成对邢金桥说:〃算了吧,不要找姓陶的了,免得张扬出去。〃
〃不能让那小子发了横财,一定得要回来!〃邢玉桥气愤地说,他心里也想得这笔横财。
邢家兄弟把李秀成领进家门,将门紧闭,吩咐婆娘烧水做饭,又找了几件破旧衣服来替他换了。吃了饭后,邢金桥拿出一把剃刀,对李秀成说:〃忠王爷爷,小人给你老人家剃头了。〃
〃什么?剃头!〃李秀成愤怒地瞪起了眼睛。
〃忠王爷。〃邢金桥低声下气地说,〃小人也知道你老人家不愿意剃头,小人刚出城时也不情愿剃,但不剃太显眼,随时都会被官府捉去。眼下天京陷落,湘军四处在抓太平军,方山离天京只有五十里,四面八方都是朝廷的人,你老不剃头,如何保得了性命?〃
〃哎!〃李秀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邢金桥说的是实话,总不能因头发而送了命吧。〃你剃吧!〃李秀成闭起眼睛,剃刀在头顶上刷刷作响,犹如刀切他的肉一般痛苦。剃完了头,邢金桥说:〃忠王爷,你就在我家好好睡一觉,我到外面去打听打听。〃
李秀成刚入睡,邢玉桥便进来了。
〃哥,忠王爷呢?〃
〃睡着了。〃金桥指了指里屋。
〃正好趁这个机会,我们去陶家把金子要过来。〃邢玉桥很急。
〃那小子刁浑得很,他哪里会肯。〃
〃能容他不肯吗?无论如何都要拿过来。〃邢玉桥也不是个好惹的人。
陶家村的猎户陶大兰,昨夜在方山守了一夜的陷阱,一无所获,天亮下山路过土地庙,意外得到李秀成那包金子,笑得口都歪了。他对着土地庙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一溜烟跑回家,找了个坛子,将这包金子装在坛子里,深深地埋在自家后园菜地中,再移来几株白菜在上面。陶大兰刚把这一切忙好,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时候,邢家兄弟进了家门。
〃早呀!两位老弟。〃陶大兰心里高兴,招呼客人比往常热情得多。转念又想,这邢家兄弟平素从不登门,今天一大早来,莫不是走漏了风声。陶大兰心虚,脸上的笑容就更多了。
〃陶大哥,你今早发了大财!〃邢玉桥是个急性子,不晓得打弯弯,开门见山地挑明了来意陶大兰先是一惊,随即马上镇定下来,依旧笑着说:〃莫说笑话了,我陶老大一个穷赶山的,哪里发得了财!昨夜在山上空守了一夜,连个兔子都没逮到。〃
〃陶大哥,不要装迷糊了。〃邢金桥拍着他的肩膀,〃今早土地庙前树杈上挂的那个包包,是你拿走的吧!〃
〃没有,没有!〃陶大兰脸色开始发白,嘴上却很硬,〃我今早下山,根本没经过土地庙,我是从前山大路上回家的。〃
〃好哇,姓陶的,你还要赖帐,这是什么!〃邢玉桥冲到床边,将凉席上一块明黄头巾抖起。
原来这正是李秀成包金子的头巾,陶大兰将金子放进坛子里时,一时大意,这块头巾没有藏好。
〃这是我老婆的头巾。〃陶大兰急中生智。
〃你老婆的头巾?你老婆好大胆,敢用这样的头巾!〃邢玉桥尖声冷笑着,将头巾抖开,那头巾四个角,每个角上都用赤线绣了一条龙。陶大兰当时被金子照花了眼睛,没有细看头巾,这时一见,全身瘫软了。
〃陶大兰,你知道那是谁的金子吗?〃邢玉桥站在陶猎户的面前,昂首挺胸,俨然一副审判官的姿态。陶猎户气馁了,心里咚咚乱跳。〃实话告诉你吧。这包金子不是别人的,乃是太平天国真忠军师忠王李秀成的,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拿他的金子!你今天把它交出来万事皆休,若不交出来,你的命难保。〃
陶大兰一听,惊得半天作不得声。他不是傻子,今早得到这包金子时他就在想,谁有这多金子呢?又为何不放在家里,要挂在树上呢?他先想可能是强盗的。一个强盗打劫了这包金子,挂在这里,约好等另一个人来取。后又想天京城这几天炮火连天,也许是城内大官的,也可能是湘军抢的。但为何要挂在树上呢?他左想右想,想不出个名堂来,也就算了。陶大兰回过神来,问:〃你们怎么知道是太平天国忠王的呢?〃
〃忠王亲口对我们说的。〃邢金桥颇为自豪地说。
〃忠王现在哪里?〃
〃在我家,怎么样?要不要我带你去见他!〃邢玉桥得意地说。
忠王出了城,天京莫不是被朝廷攻破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在陶猎户的脑中浮起。他脸上又泛起了笑容:〃兄弟,实不相瞒,挂在土地庙树上的那包金子是我拿了,我不知道是忠王爷的。他老人家爱民如子,我怎能昧着良心拿他的,只是这包金子现不在我这里,我已转到妻弟家去了。你们先回去,今天夜里我把金子送到你家,并当面向忠王爷请罪。〃
邢家兄弟见陶大兰说得恳切,相信了:〃你今夜务必送来!〃
〃今夜不送来,我陶大兰遭雷打火烧,过不了今年!〃陶大兰赌咒发誓。
待邢家兄弟出了门,陶大兰立即从后门溜出,向天京方向奔跑。他有个堂弟名叫陶大花,在湘军一个兵营里当马伕,这个兵营扎在离陶大兰家十五里处的东山。平日无事时,陶猎户常去堂弟那里坐坐,混两餐饭吃。陶猎户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堂弟,让他禀报上司,派人来抓李秀成和邢家兄弟。他想李秀成和邢家兄弟抓走了,他就可以稳稳当当地占有那包金子了。陶猎户一口气奔到东山兵营,正碰着堂弟牵马出来。
〃大芷。〃陶猎户气喘咻咻地对着堂弟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
〃当真?〃陶大芷惊喜万分,抓住忠王,可是一件特大功劳啊!陶大芷立即把这个惊人的消息报告营官,这个营隶属于萧孚泗部。萧孚泗命令营官亲自带一百人,悄悄隐蔽在方山中。
这天半夜,陶猎户带着湘军将邢金桥的家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把熟睡中的李秀成抓了,邢金桥也被抓走。陶猎户又带着人到村尾去抓邢玉桥。哪知玉桥听到狗叫声情知不妙,早溜出屋外,躲到山里去了。
几天后,陶家村的人在村口池塘里发现了陶猎户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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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二 洪仁达供出御林苑的秘密
萧孚泗仔细查看,又叫几个投降过来的太平军官员当面核实,确证绑送前来的人就是李秀成。他知道,老天王洪秀全已死,幼天王洪天贵福是个稚童,干王洪仁迳献芾砣拢释常托。蛔阋院帕钊壳疤教旃嬲牡谝缓湃宋铮褪茄矍罢飧隼钚愠伞U娓鍪歉P歉哒铡⒑柙似胩欤翩阢舴陕斫牵蛟醣ǜ媪苏飧鎏卮笙ⅰ!
〃真的是伪忠酋?〃曾国荃这几天正为没有抓到太平天国最重要的领袖而气沮,这个消息太使他兴奋了。
〃卑职已叫投降过来的长毛伪官员当面验证,确为伪忠王李秀成无疑。〃萧孚泗响亮地回答。
〃那伪幼天王、伪干酋、伪章酋呢?〃曾国荃迫不及待地追问,恨不得一网打尽。
〃暂时都还没有抓到,不过不要紧。〃萧孚泗信心十足地说,〃这一两天内一定有喜讯传来,九帅你就放心等着吧!〃
〃萧军门,你赶快把伪忠酋带上来,本帅要亲自审讯他!〃
曾国荃大声命令。
〃是!〃萧孚泗转身出门。
〃慢点。〃曾国荃摸着光秃秃的尖下巴,想了片刻说,〃本帅是堂堂王师的三军统帅,伪忠酋不过是山野草寇,今日做了本帅的阶下囚,就这样叫了来,本帅不是与他平等相见了吗?萧军门,你下去赶紧造一个长三尺、宽三尺、高六尺的木笼子,将那伪忠酋五花大绑扔进木笼之中,再命四个兵士肩抬着他来大堂见我。〃
当兵士们抬着装有李秀成在内的大木笼进来时,曾国荃已穿上二品文官朝服,板紧长脸,挺直腰板,端坐在大堂正中。木笼被轻轻放下,曾国荃放在案桌上那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已抖动起来,发出鸡啄米般的〃笃笃〃响声,两只细长的眉毛紧紧连成一线,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嘴唇在抽搐着,见木笼中的李秀成坦然坐在里面,犹如一个正在纳凉的闲人,不由得更加气愤。
〃啪!〃曾国荃猛地拍打案桌。用力太猛,自己都感到手心发麻,两旁兵勇吓得一齐把头低下,木笼中的李秀成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依然端坐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你就是伪忠酋李秀成!〃堂上曾国荃嘶哑的吼声近于颤栗。
〃本王正是。〃木笼里李秀成的回答十分安详。
曾国荃被李秀成的气概所镇慑,好一阵子问不出第二句话来。〃伪幼天王到哪里去了?〃很久,曾国荃才又迸出一句话。
〃不知道〃。李秀成心里高兴,这说明幼天王没有被抓住。
〃洪仁⒘稚荑澳兀俊
李秀成又是一喜,干王、章王都没有被抓!他仍然从容回答:〃他们会始终在幼天王身边的。〃
〃哈哈哈!〃曾国荃盯着木笼许久,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李秀成,你也有今天!〃曾国荃放肆地笑着,声音由得意到癫狂,由癫狂到黯淡,由黯淡到凄然,终于掺合着嘤嘤哭腔,使得满堂官兵毛骨悚然,大热天气,如同站在寒风之中,全身瑟瑟抖动。
〃李秀成,你害得我好苦哇!〃曾国荃大叫一声,收起怪笑,两眼射出凶光,猛地站了起来,两手支在案桌上,喝道,〃你逃出城时带了多少人马?〃
传闻本事了不得的曾老九竟是这样一个色厉内荏之辈,李秀成着实鄙视,他闭上双眼,不再搭理。
〃你想逃到哪里去?〃
李秀成不答。
〃你的弟弟李世贤现在哪里?〃
李秀成仍不回答。
〃陈炳文、汪海洋、赖文光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李秀成面无表情闭目端坐,对曾国荃的提问一慨采取蔑视的态度,不予理睬。一个阶下囚竟然如此傲慢无礼,使得曾国荃威风扫地。他恼羞成怒,终于完全抛开了二品大员的身分,顺手从案桌上拿起一个平时装钉文簿的铁锥,快步走下堂来,直冲到木笼边,对着李秀成的大腿死劲一戳。李秀成紧闭双眼,全身靠在木柱上,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他强忍巨大的疼痛,一声不吭。曾国荃将铁锥用力拔出,一股鲜血泉水般喷出,从木笼里流出来。李秀成斜起眼睛看着,嘴角微微歙动。曾国荃气得又是一锥。这一锥没有刺着,反倒因用力过猛,自己的额头撞在柱子上,痛得他哇哇直叫:〃来人呀,拿刀子割他的肉!〃
两个亲兵过来,搀扶着曾国荃坐到椅子上,一个亲兵拿了一把匕首上来。〃割,给我一块块地割!〃曾国荃坐下后,一手压着额头,一边大嚷。
亲兵拿起匕首,走到木笼边,将刀伸进木笼,对着李秀成左臂一划,一块肉掉了下来,鲜血涌出。胆小的幕僚掩面不敢看,胆大的侧眼看时,只见李秀成依然坐着,岿然不动,心里暗暗钦佩。
〃再割!〃曾国荃完全疯了。亲兵只得又将匕首举起,在李秀成的左臂上又切下一块肉来。这时李秀成左边衣裤已完全被血浸湿,他不动也不作声,如石雕铁铸般端坐着。坐在一旁的赵烈文实在看不下去,站起来走到曾国荃身边,轻声说:〃九帅,不要再割了,李秀成神志已麻木,再割几块也是枉然,万一血流过多死了,今后不好交代。〃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曾国荃冷冷地回答。
〃九帅,假如朝廷要献俘呢?〃
〃李秀成不过草寇一个,朝廷犯不着为他举办献俘大典。〃
曾国荃阴冷地望着桌面,突然神经质地抬起头来,大声发令:〃给我割,一块块地割下去,割死拉倒!〃
赵烈文知曾国荃已丧失理智了。他当然能理解曾国荃此时的心情。为破金陵,老九差不多把命都贴上了,但作为受曾国藩之命前来辅佐的幕僚,他认为有责任制止曾国荃的失态行为。〃九帅,就是朝廷不让献俘,李秀成毕竟是长毛中的要犯,抓住他,是九帅一桩很大的功劳。现在天气炎热,李秀成又衰弱不堪,若再割几刀,李秀成立即就会死在堂上。今后万一有个小人上书给朝廷,说九帅抓的是个假的,冒功请赏,九帅那时拿什么来作证?〃
赵烈文这几句话显然打动了曾国荃,他抬起黑瘦的右手,有气无力地挥动一下,示意亲兵下去。
〃九帅。〃赵烈文继续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能让李秀成现在就死去,故还要请九帅立即命人给他搽药治伤,免生意外。〃
〃你说什么?〃曾国荃鼓起眼睛望着赵烈文。赵烈文转过脸去,躲开他的令人生畏的眼光。〃九帅,中堂大人还未来哩,他要亲自审讯李秀成。〃一句话,仿佛一服清凉剂,使曾国荃蓦地清醒了。是的,大哥还在安庆,说是这两天就要到金陵来。假若李秀成今天死了,怎么向大哥交代?糊涂!曾国荃暗自痛责。他站起来,对着公堂下的木笼子说:〃李秀成,你犯下了弥天大罪,死有余辜。本帅今日暂不凌迟你,再让你苟活几天!〃
四个亲兵走到木笼边,一声吆喝,将笼子抬到肩上,正要启动时,李秀成望着曾国荃破口大骂:〃曾老九,你这个比蛇蝎还毒比猪还蠢的家伙,两国交兵,各为其主,败军之将,可杀而不可辱,这点小道理你都不懂,岂有资格审讯我!且胜败兵家之常事,大江之南,我天国将士还有数十万人,你不过偶尔获胜而已,怎能在本王面前装腔作势!〃
刚刚冷静下来的曾国荃又被李秀成的这几句话激恼了。
他怒不可遏地从亲兵手中抢过匕首:〃老子今天非要宰了你不可!〃说着就要冲过去,赵烈文一把抓住:〃九帅,不要跟这等小丑计较!〃转脸吩咐,〃还不快抬下去!〃
曾国荃重新坐到椅子上,气得脸色煞白。正在这时,刘连捷进来大声禀报:〃九帅大喜,洪酋的二哥洪仁达捉到了!〃
〃押上来!〃曾国荃命令。与李秀成第一次面对面地较量,他自己心里清楚是输了,现在要通过审讯洪仁达把面子挽回来。
洪仁达被押上来了。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材肥胖,面皮黧黑,头发稀疏,眼小唇厚,一副猥琐的样子。洪仁达进得门来,不待曾国荃问话,便双膝跪在大堂当中,口中喊道:〃曾九爷饶命!〃
曾国荃鄙夷地瞟了一眼,喝道:〃报上名来!〃
谁知洪仁达虽在金陵住了十多年,竟然听不懂曾国荃的湘乡官话,茫然呆望着曾国荃,不知他说些什么。〃报上名来!〃
曾国荃不耐烦地又吼了一句。洪仁达仍然傻子似地望着。〃他莫不是个聋子?〃曾国荃心想。
〃九帅。〃赵烈文心中已明白,凑过去说:〃想必他听不懂你的话。〃曾国荃点点头。赵烈文对亲兵说:〃把陈德风押来。〃
松王陈德风昨天在城里巷战被俘,当即就向湘军缴械投降了。陈德风被带上来了,两只手被绳子绑着。
〃陈德风,你禀告本帅,洪仁达是聋子,还是听不懂本帅的话。〃曾国荃问。
〃禀告九帅,洪仁达不是聋子。他自幼在家种田,没有出过官禄布一步,平素只听得懂花县土话,其他什么话都听不懂。〃陈德风弯腰回答。
〃那你就把本帅的话用花县土话再说一遍给他听,要他务必从实招供。〃
〃是!〃陈德风又一鞠躬。
经陈德风翻译,洪仁达终于听懂了,〃小人名叫洪仁达。〃
〃你是洪秀全的什么人?〃
〃小人是洪秀全的二哥。小人兄弟三人,大哥和我是一个娘所生,老三是另一个娘生的。〃
〃洪秀全封了你什么官?〃
〃老三先封大哥为安王,后改为信王,封我为福王,后改为勇王。九爷,其实我和大哥一世种田,大字认不得一石,我们不晓得做王,只知吃好的穿好的,多讨几个老婆。〃洪仁达在被抓的那一刻,就在盘算着如何保住这条命。他把责任全部推到洪秀全身上,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愚昧无知的乡巴佬。大堂里的人都觉得好笑,只是不敢笑出声来。曾国荃想:这样的人居然也当了十多年的王,真他娘的混帐!
〃洪仁达,本帅问你,洪秀全是哪天死的?〃
〃老三是四月十九日归的天。自三月底以来,天京被九爷围得紧,老三知道仗打不赢,便急病了。我劝他吃药,他不吃,他说他的命是天父掌管的,吃药没有用。四月十九日那夜里,城里四处火光冲天,老三以为城攻破了,便服毒自杀了。〃
〃洪秀全的尸体埋在哪里?〃
〃埋在新天门外御林苑东边山上那棵最大的桂花树下。〃
〃你可要老实招供,不准胡扯!〃
〃是,是,小人不敢胡扯。老三归天后,是我抹的尸换的衣,埋的地方也是小人和小人的大哥一起选定的。〃
洪秀全虽未生擒,却可确认已死无疑,这是曾国荃今天审讯洪仁达的收获。这样一个愚不可及的人,大概所知不多,曾国荃没有心思再审下去,吩咐押走。洪仁达心里急了,他想就此押下,说不定哪天就会被砍头,还有一个救命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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