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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天瓢-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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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天道恢弘……雨是小说的时空背景,也是命运转换的契机;雨是诗意的比附,更是主题的象征。这就是《天瓢》,一部我苦苦等待了差不多20年的浸透着古典浪漫主义艺术芳香的唯美小说。我的编辑评语是:这是一部形神兼备、技巧圆熟、以雨为背景契机表现大善若水、以人类童年时代特有的纯净和理想感受人性的高贵和尊严的小说。小说在凝视生活的静态描写和透视人生的动态刻画上,再现经典写作和传统美学的惊人力量,是中国文学走到今天重新回归文学母题并赋予它现代品格的标志性作品。    
    之所以称为“标志性的作品”,是因为20多年以来,我们的作家们不知为什么主动放弃梦想和臆造的权利,专注于极端现实主义的批判、揭露和诠释。不管是传统还是现代抑或是后现代,大家的着力点都在比赛谁的手术刀最快最亮最能够“入木三分”。还好,大众媒体的崛起和学术专著的理性分析,很快将大部分作家淘汰出局。但意识形态的阴影依然是作家想象力的羁绊和痛。即便是留在文学母题花园里极有才华的作家,也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在自己的臆造空间和语境里纵横捭阖,用“刑”、“血”、“杀”、“忍”刺激着我们的神经,让我们领略黑暗有多黑,活着有多么的艰难。他们是文学史上重要的一支,自然有人在多年以后祭奠。但是,当我们的读者需要向未来讨生活,需要勇气和热情的时候,当我们的心灵被不洁和不良蒙尘,需要净化和救赎的时候,我们的作家和艺术家们是不该缺席的。正如灾难来临,不同种族不同信仰的人们都要无偿无私地伸出援助之手一样,这是超越一切的绝对真理!是不需要讨论和研究甚至不允许片刻犹豫的义务与责任。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可以肯定地说,《天瓢》回归文学的母题,它所创造的“形”和“神”的美,它对生命和自然几近柔情的肃穆和崇拜,标志着一个新的文本时代的来临。    
    见证《天瓢》还有一个重要的标志是,该书一定会走向长久和畅销。这是文学特别是小说之所以成为文学和小说的独立品性,纯粹的美就是永恒。多年的审美经验和编辑敏感告诉我,在诸多的情感接受中,陶醉是最好的状态。拍案而起、痛哭流涕,都是短暂的情绪,只有美可以让人深深地陶醉,形成记忆和口碑。《天瓢》更让人陶醉的是自己最熟悉最亲切的童年、身体和田园。陶醉作为美的一种接受状态,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抑或在提升情感的健康程度上,都会对生命产生依赖,特别是大善若水、用爱抚摸自己的陶醉,更使人的心态平和、目光宁静、志向高远。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诱惑和享受。科学实验证明,和谐舒缓的古典音乐可以使奶牛神经松弛,奶量大增,而人类对自身生命的诗性陶醉和体贴,分泌的就不仅仅是泪水和血脉通畅的健康元素,还有有限向无限过渡的宗教和信仰。李约瑟博士称中国传统文化为水田文化,《天瓢》的水与之契合,潇潇洒洒,阴柔有势。    
    当然本书也有震撼。比如小说中的一个主人公被权利的仇恨支配了一生,但在胜利的晚年却显出宽容;比如妻子和情人的互相慰藉共同搀扶着一个男人走到生命的尽头;比如人性在卑微和丑陋中依然表现出灿烂和尊严……然而,即使是震撼,也不是像《狼图腾》那样雷鸣电闪式的即刻反应。而是那种隐隐的、绵绵的、昏昏沉沉好多天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一个人的感觉。这感觉就是:爱比恨更伟大!这是一个奇妙的阅读感受,当你反复地咀嚼“爱比恨更伟大”的时候,《天瓢》和书中的雨悄然退去。你会想,太阳出来了,吹熄所有的蜡烛吧!


第一部分香蒲雨(1)

    大水汤汤。    
    一口黑漆棺材,乌溜乌溜,光泽闪闪,从容不迫地在水面上漂流着。它的漂流,大概已经有一阵时间了,但此时还未漂入油麻地人的视野。宽大的棺盖上,清一色,落了一群白色的鸽子。黑底子衬着,犹如一团一团柔软的雪。它们安静地,或立着,或蹲着,转动着琥珀色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四周。    
    苍蓝的天底下,除了一线露出水面的黑色大堤,满眼是水,无边无际的大水。    
    那大堤,像一条硕大无比的大鱼之脊,风起水晃之时,似乎还神气活现地在水中摇摆着向前缓缓游动。    
    油麻地镇已于今天凌晨被大水彻底淹没。    
    事情虽然刚刚过去不久,但镇里的人却已记不太清楚朝大堤上逃难的情形了。当时的局面极其混乱,惊恐万状,一片哭爹叫娘的呼喊声,伴着风声、雨声,回响在黑沉沉的夜空下。豪雨昼夜不歇,倾倒了三天,犹如天河崩溃。河水暴涨,上游大堤终于抵挡不住嘶叫着的汹涌激流,顷刻间轰然瓦解,激起一片水雾,然后大水呼啸着,一口气奔泻了几十里地,张牙舞爪,摧枯拉朽,歇斯底里扑向了油麻地。水声隆隆,犹如雷鸣。一直处于警觉之中的油麻地人知道,用不了多久,大水就将吞噬一切,于是开始仓皇逃离。房屋、牲口、家什、庄稼,一切都顾不上了,抓到什么是什么,扯住什么是什么,心疼地,伤心地,绝望地,惶恐地,依依不舍地,并不无兴奋地向镇后的大堤上逃去。几条泥迹斑斑的狗,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人群里乱跑,汪汪乱吠。一些懵懂无知的孩子,却嗷嗷大叫,激动不已。等全村人全部撤到大堤上后不久,天已大亮,人们看见,从天边涌来的大水,如成千上万只白鹅,拍着翅膀,乱窜乱撞,挤挤擦擦,正铺天盖地地扑向油麻地。    
    油麻地人已有三十年没有见过如此壮阔的大水了。    
    人们遥望着镇子,只见那些房屋像滑倒了的巨人,企图坚持着稳住自己,但打了几个踉跄之后,终于还是颓然倒下了———倒下之前,它们慢慢膨胀开来,变成惨然笑靥,望着各自的主人,然后如烟如梦,渐渐淡去,直到消失在水雾弥漫的空中。    
    一切归于平静。    
    大堤上的人这才如梦初醒,想起房屋、牲口、家什与庄稼的毁灭,于是到处响起叹息声与哭泣声。各种各样的哭泣:啜泣、呜咽、抽抽搭搭、暗自落泪、杀猪一般的号啕……哭声大部分出自女人与孩子。其中也有男人的哭声。男人似乎天生不善哭泣,其声不似人声倒似鬼哭狼嚎,不堪入耳。但正是如此哭声,却更能撕心裂肺。小孩们,却并不理会这些哭声,只管在大堤上无忧无虑地又蹦又跳,觉得这大堤真是个好去处。    
    悲哀渐去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埋怨。丈夫责怪妻子无用,逃跑时连床被子都没抱,妻子责怪丈夫逃跑时只顾自己,丢下孩子兔子一般跑掉了。老人抱怨子女,子女抱怨老人。其间,镇东头陈三老两口的争吵引来许多人围观。陈三的老伴指着一片大水,冲着陈三:“老狗,你还不如跳河死了哩!放着一头膘肥肉壮的大牛你不牵,抓了一把破榔头,撇下我,就像后边有人杀来了,一溜烟,跑了!”陈三很尴尬,站在那儿,低头瞧着手中的榔头。他已想不起来自己怎么抓了一把一钱不值的榔头就跑出了家门。“要这榔头干什么用呢?”他想。许多人看到陈三的样子,就笑,笑得陈三很不好意思,自己也笑了。陈三笑得很可笑,嘴角还流出一长串口水。陈三的老伴也扑哧笑了,笑出了眼泪,继而哭泣起来。众人笑不下去了,心头起了悲哀,像被秋风吹着一般。陈三依然抓着榔头站在那儿:“怎么抓了把榔头就跑了呢?要榔头有什么用呢?”他有点儿想不明白。陈三的老伴突然冲上来,从陈三的手中夺下榔头:“活死人,你要用榔头砸你脑瓜子吗?”陈三争辩道:“我手边就只有榔头!”随即又小声嘀咕着:“我也不知道这榔头怎么就跑到我手上来了?”陈三的老伴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跑到水边,身子一个旋转,奋力一掷,将榔头抛入大水。    
    榔头沉没片刻,慢慢浮出水面,远看,像一颗被剃光了头发的黑色头颅。    
    陈三的老伴随即瘫坐在大堤上,望着一片汪洋,手使劲拍着地面,哇哇大哭起来。    
    人们不言不语,一一走开了。    
    细雨中,大堤上的人开始惦记起以后的日子。各家各户倒也都提前在大堤上准备了一些临时度日的东西。木料、竹竿、席子、油毡,本是东一堆西一堆地散放着的,几个小时之后,就都变成了一座座低矮的窝棚。到了中午,大堤上竟然升起了好几道乳白色的炊烟。那炊烟,如长长白发,袅袅飘动,飘进树林,飘到水上,很令人感动。哭泣声渐渐停止,还不时地传出微带苦涩的笑声。    
    大堤上人来人往,竟然像在节日里。    
    大雨实际上在头天晚上就已经减弱,此时,已经变得细瘦而柔和。    
    疲倦袭来,不少人目光呆滞地坐在窝棚门口,打着哈欠,那样子与平日坐在家门口歇着,也并无太大区别。    
    上游大水已经得到释放,该漫的漫了,该淹的淹了,水流开始变得平缓,冲天喧嚣已经变为低声吟唱。    
    镇子已经不见,只有镇外几架高大风车的三两根桅杆还能见着。堤岸边的芦苇,只剩下穗子,勉强在水面上摇曳,仿佛无数双求救之手在天空下徒劳挣扎。浩浩荡荡的水面上,不时漂来一些来自上游的东西:一扇门,一条翻了的小船,一头淹死了的牛,一张床,几只不知家在何方的鸭子……各种各样的飞鸟,突然失去了落脚之地,在水面上焦急地飞翔着,哀鸣着,飞久了,双翅累了,只好落到大堤上或大堤上的树上。这时,就会有几个孩子跑过去企图捉住它们。受了惊扰,它们又只好扇动疲惫的双翅,再次飞到水面上,其中有些衰老了的或是还没有长硬翅膀的,也许飞着飞着就坠落在了水中,然后,可怜地拍打着潮湿的翅膀,终于再也不能飞上天空,只好随流水去了。    
    那口默默无言的黑漆棺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了这段水面上,正不无诡秘地向这边漂来。


第一部分香蒲雨(2)

    午后,虽然不见太阳,但天空却没有厚重的云彩,天变得明亮起来。雨还在下,在水光的映照下,细细雨丝,银光闪闪。雨落在水面上,十分轻盈,不细看那一圈一圈的细密波纹,竟见不到它落下的痕迹。天空变得越来越亮,那雨丝也就越发地闪闪发亮,像春蚕于露水清晨刚刚吐出的新丝。太阳偶尔一照,银色的雨幕上,就会抹上一道耀眼的亮斑,仿佛一枚巨大的镜子在阳光下摇晃了一下,忽闪了一下。    
    一个在水边玩耍的孩子,突然用手指着远处的水面:“那,那是什么?”    
    几个人听见,同时抬头看去,其中一个先看清了,自语着:“那,那不是一口棺材吗?……是棺材,是棺材……”随即大声叫道,“一口棺材!”    
    窝棚里的人或探出脑袋来张望,或跑出了窝棚,无数双本是木讷无神的目光,好似一下子擦亮了,一起望着远方的水面……    
    黑漆棺材,借着轻风与水流,缓缓地漂了过来。它高高大大地漂浮在苍苍茫茫的大水之上,庄严而肃穆。仿佛是被人驾驶着似的,它在向这边漂过来时,始终保持着平稳的节奏,并且始终保持着一个似乎早已设定好了的航向。当它身边的朽木败枝没头没脑地滚滚而下时,它却显出一派安宁与处变不惊。    
    它像行驶在河流上的一艘船,这船的船首高昂着,有一种乘风破浪的气势。    
    一个眼尖的孩子说:“棺材上落了一群鸽子!”    
    另一个眼尖的孩子说:“一群白鸽子!”    
    瞎子范烟户一直站在堤岸上,悄然无声。他的面孔微微上扬,朝着棺材漂来的方向。他眨了眨枯井一样黑暗的瞎眼,龇着白牙,在人群的背后突然说道:“是杜元潮的棺材!”    
    人们的脊背上就像刮过了一道肃杀的凉风,都扭过头来看范瞎子。    
    范瞎子的面孔依然朝着黑漆棺材漂来的方向,此时,双目比棺材还黑。    
    棺材在人们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并且越来越庞大。    
    范瞎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白牙一龇一龇。过了一会儿,眨巴着瞎眼,又说道:“里头还躺着一个人呢,谁?杜元潮杜书记。”    
    这回是肃杀的凉风刮过了人们的心头。    
    “他头朝东,脚朝西,两只胳膊紧贴着身子,笔管直溜地躺着。”    
    屠夫朱小楼愤怒了:“瞎子,别瞎说!”    
    范瞎子很和善地一笑,却笑得人们有点儿毛骨悚然。    
    棺材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不可拒绝地突兀在人们的视野里。    
    这群散乱地落在棺盖上的白鸽,此时神色有点惶惶不安,一只只皆作出一副随时要起飞升空的样子。    
    黑棺、白鸽,无声地穿行在银丝样的雨幕里,成了单调、寂寞的茫茫大水之上一道叫人心里豁亮、为之一振的风景。    
    关于是不是杜元潮的棺材、棺材里头又是否真的躺着个杜元潮,打从孩子们说到棺材盖上落了一群白色的鸽子的那一刻起,所有目睹棺材的人,就已经在心里有了明确的认定:就是杜元潮的棺材,那里头躺着的就是杜元潮。    
    杜元潮杜书记是三天前去世的。    
    杜家是外来户,杜元潮在油麻地已无任何亲属,孤家寡人。三年前,他卖掉了所有的家当,置办了这口棺材。在余下的光阴里,他除了细心伺候那群鸽子外,就是细心地往这口棺材上一道一道地刷漆。他知道,所有这一切,都得由他自己来完成。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在去世的头一天,自己用一块崭新的白布,将黑漆棺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直擦得一尘不染。他死了,是镇里人将他安放于这口棺材之中,盖上了沉重的棺盖,封了钉。就在准备下葬的前夕,暴雨来临了。镇里人只好暂且丢下他,想等天好后再行下葬,不想这雨一直下个不停,下得谁也走不出门去,下葬的事就被耽搁了下来。不是此刻看到这口棺材,也许油麻地没有一个人会想起杜元潮的棺材还未入土。    
    黑漆棺材行至人们的面前时,似乎放慢了速度。水光的映照以及雨丝的洗刷,更使它油汪汪的,光鉴照人。    
    这口停放在屋里的棺材,就在大水涌入、房屋坍塌的那一顷刻,猛然一跃,冲天而起,然后沉稳地飘浮在水面上,已有好几个时辰了。在这段时间里,它的漂流非常神秘———    
    人们并未立即看到它,它好像漂远了,突然觉得走错了路,又沿原路返回了。    
    黑漆棺材在水面上晃动着,那群白鸽也随之晃动着。    
    一个满手泥污的孩子从堤边拾了一块瓦片,向黑漆棺材砸去,那群白鸽受了惊吓,呼啦飞起,犹如一朵硕大的莲花在水面上猛然盛开。    
    或是风向的原因,或是水流的缘故,或是风向与水流的相互作用,黑漆棺材在非常靠近人们的水面上竟然停住了,仿佛有根无形的缆绳在水下拴住了它。水流中,它的优美摇晃,使人想到了摇篮。    
    那群与杜元潮朝夕相处的鸽子,飞上天空,盘旋了两圈之后,便飞远了。人们一直翘首望着它们,当看到它们飞得了无痕迹时,心中不免有点酸疼与失望。但,就当他们一个个摇着因仰视而有点僵硬的脖子,打算仔细瞧瞧黑漆棺材时,却惊喜地发现,那群鸽子,幽灵一般,从天边又再度出现了———    
    初时,它们只是一颗一颗的黑点,接下来渐渐变灰、变白、变得雪白。远走高飞的它们好像又突然想起了杜元潮,急急切切,一路飞回,直飞临黑漆棺材的上空。它们是杜元潮的心肝哩,宝贝哩。它们上下盘旋着,几次要落在黑漆棺材上,又几次飞起。起起落落,那棺盖上就一次又一次地莲花盛开,景象煞是迷人。闪闪发亮的雨幕,仿佛是丝织的透明通天帘子,而它们的点缀,仿佛是在这帘子上绣了朵朵素洁的白花,风吹时,这绣了朵朵白花的帘子还会轻柔地飘动起来。    
    那群鸽子终于落在了黑漆棺材上,并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咕声。    
    风大了起来,停泊在那里的黑漆棺材似乎有了动力,稍微颤动了一下,又接着在人们的视野里向前悠然而去。


第一部分香蒲雨(3)

    大堤上,一棵衰老残败的柳树下,原镇长邱子东拄着拐棍(一根临时从树上扳下的杈枝),望着水面,已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个多小时了。雨虽然不大,但他的衣裳却早已淋湿,紧紧地贴着他过于瘦薄的身躯。他不属于那种脸盘很大的人,他的脸盘偏瘦偏长,线条分明,是那种精明强干的人才具有的脸盘。他个头很高,即使现在他的背已经驼了,腰也微微有点弯了,但看上去仍然很高。想象他年轻时是何等的英俊,又是何等的神采飞扬,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他赤脚站在烂泥上。即使已在近七十岁的年纪上,那双脚的形态,也仍然是好看的。这双在乡野的田埂、河岸边走了一辈子的脚,全然不像一双乡下人的脚,脚板长而薄,脚弓弧度大而柔韧,脚指头分明而又圆润。然而,这一切,包括他的智慧、耐心与韧劲,似乎随着杜元潮的寂然,都已变得轻如纸灰,毫无意义。他是惟一只看着黑漆棺材而不说一句话的人。黑漆棺材在他的眼中并不十分鲜明,只是黑乎乎的一团,而正是黑乎乎的一团,在他的视野里就越发的显得庞大,令他双目发胀。望着黑漆棺材,听着白鸽偶尔飞起的羽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漠然与绵绵不尽的迷惘。他看到黑漆棺材又缓缓移动时,颤动嘴唇,想说什么,可还未等他说什么,就先有人说话了。    
    “别让它漂走了,还没有下葬呢。”    
    说话的是朱荻洼朱瘸子。他跟随杜元潮,在油麻地做了几十年的勤杂。这地方的镇行政,往往都会安排一个这样的角色,他们不参加生产劳动,跑跑腿,送送信,端端茶,烧烧饭,有时还会帮助镇里的头头脑脑家里干点活。职务名称是自定的,叫“通讯员”。朱荻洼在杜元潮的前任李长望时就开始做通讯员了———做了一辈子通讯员。    
    朱荻洼的话似乎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他又补充了一句:“它要漂远了。”    
    朱小楼说:“漂远了就漂远了呗。”    
    “这算什么话呢?”朱荻洼说。    
    朱小楼掉过头来,望着朱荻洼:“你说吧,往哪儿葬?往哪儿葬?坟地呢?坟地呢?还有一块没淹掉的地吗?”朱荻洼说:“也是,已埋下去的棺材,还被大水冲得漂了起来呢。”    
    众人就在心里达成一个默契:由它漂去吧,反正杜家的故地也不是油麻地,当年,杜家父子,不也是凭着一块棺材盖漂到油麻地来的吗?    
    黑漆棺材在漂流的过程中,大概遇到了一股漩涡,开始时是慢慢地旋转,后来越旋转越快,竟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形巨球,迸发出一朵透明的、锥形的水喇叭花。那群飞起的鸽子,就在这黑色的圆形巨球的上空急速盘旋,直盘旋成一个流动不止的圆环。    
    漩涡像一张巨大的嘴巴在吞食黑漆棺材,眼见着眼见着,它在旋转之中慢慢地矮了下去。    
    大堤上的人,眼珠子都鼓溜溜地瞪着,惊愕地看着眼前的这番情景。    
    黑漆棺材倏忽间不见了,在它沉没的地方,本是一个鲜明的黑色漩涡,但转眼间就消失了,平滑得与整个水面一样。    
    那群鸽子在黑漆棺材消失的片刻,呼啦啦从空中俯冲而下,如劲风中的枯叶纷纷坠落。    
    它们的翅膀几乎拍击到了水面。升起,坠落;坠落,升起……后来,它们就一直低矮地在水面上盘旋着,但整个的盘旋是向远处慢慢移动的。    
    雨下着,依然细细的,柔柔的,银银的,亮亮的。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随即便响起许多声叹息。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那黑漆棺材却在距离刚才沉没处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又慢慢地浮现了出来,并且正好处在那群鸽子盘旋的圆环中心。    
    又响起范瞎子的声音:“杜元潮他魂大。”    
    天凉了下来,观望的人开始瑟瑟发抖。    
    威严的黑漆棺材,似乎不再留恋油麻地了,执拗地在人们的视野里驻扎了许久,终于快速地从人们的视野里漂了出去。    
    人们带着沉重的疲惫,各自回到了自家的窝棚里。    
    邱子东却一直站在雨地里,他的脸上净是雨水。    
    过不多久,大堤上的男女老少又回到了此刻的处境中,焦愁地谈论着房屋、家什、牲口、庄稼,谈论着大水退去之后的情景与计划,谈论着接下来将要在大堤上度过的艰难时光,偶尔,黑漆棺材会在他们的眼前一闪,但一闪也就过去了,接下来依然惦记着漫长无尽的日子。一些不愿意操心的男人们,一头倒在地铺上,在细雨声中,昏然睡去。    
    大水停止了漫涨,天地间渐显一派安宁。    
    范瞎子坐在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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