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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天瓢-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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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杜元潮心烦意乱地等待上面给他在某个单位安排一个闲职时,李大国却安静得像一座移动的坟墓。有时候,他还会爬到那座废窑的顶上,但不是像从前那般坐着,而是站着俯瞰油麻地的河流与村庄。那时,油麻地人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翘首眺望这一形象———这一令人揣摩不透的形象。
这一形象像一枚楔子一般钉入了他们的心中。
第六部分梧桐雨/病雨(8)
春雨三月,桑田肥沃,新桑在雨中泛着绿光。紫色的蚕豆花,开放在每一条田埂边,而菜花铺天盖地一般将油麻地的大地装扮得十分华贵。每一棵树上都有喜鹊,燕子在麦田上空或是在大河的水面上飞翔。
油麻地真是这天底下一片难得的风景。
就在这样的风景里,朱荻洼朱瘸子被几个民兵用绳捆了起来关在了镇委会的一间小黑屋里。一天一夜,居然没有人来管他。他像一头饿坏的猪,蹬着瘸腿,在墙角上嗷嗷乱叫。
李大国听到了这种声音,但依然安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很细致地剪着指甲。天在下雨,空气潮湿,他的眼镜片起雾,使人无法看到镜片后那双足智多谋且又冷酷无情的眼睛。但走过他办公室门口的人,依然感到了一种森严、威胁与压抑。
晚饭后,李大国让人将饿得脸呈菜色的朱荻洼拎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让人给朱荻洼松了绑,然后让那几人离去。他点了一枝烟,走过来,插进朱荻洼的嘴中。
朱荻洼深吸一口,觉得软瘫如泥的身体又有了点儿精神。
李大国取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白手帕,脸冲窗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眼镜:“朱瘸子,知道你犯什么罪吗?”
“不知道。”
李大国戴上眼镜:“不知道?”
“不知道。”
李大国突然一拍桌子,大声叫着:“来人呀,将他捆住,继续关到那间小黑屋里去!”
朱荻洼连声叫道:“我说,我说,我说……”
李大国用两根手指很优雅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挥了挥手,让那几个闻声赶来的民兵再度离去。
“说吧,你为还赌债,究竟盗卖了油麻地镇委会多少东西!”
朱荻洼吭吭哧哧半天,只说出几件不值钱的东西来。
“朱瘸子,你不肯说是吧?我来替你说!”李大国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乍看上去仍然像一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他一口气说出大大小小数十样东西来: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文艺宣传队一面大铜锣,将它卖给了铜匠周家宝,得钱十八元五角;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镇委会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将它卖给了高仓小学的刘校长,得钱十五元;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油坊十斤好豆油,将它卖给了江村袜子厂的食堂,得钱二十元……
朱瘸子的身体开始颤抖,额上冷汗滚滚。
“这些不算什么!还有大东西。去年三月十日,放在镇委会院子里的三根木料,价值二百多元,本来是用来翻修房子的,可是就在那天夜里不翼而飞了……”
“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你敢说你没有偷?!难道还要我说出是怎样被你偷运出去的、它的去处、你又究竟得了多少钱吗?!”
朱瘸子的瘸腿垂挂着,现在如钟摆一般晃悠不止。
一阵沉寂之后,李大国问:“瘸子,你知道你的盗窃罪要坐几年牢吗?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六年!”
朱荻洼扑通跪在了地上:“看在当年我给你老子马前马后跑腿的分上,你饶了我,饶了我……”
李大国冷淡地一笑:“你不是也给杜元潮马前马后地跑腿了吗?杜元潮能够有个人为他马前马后地跑腿,你又能够为杜元潮马前马后地跑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你比我清楚!”他将身体倾伏在桌上,逼视着朱荻洼:“你不是一个好瘸子!”
朱荻洼的脑袋垂到了裤裆里。
“你是个快活瘸子。我父亲当家时,你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后来跟了杜元潮,更是吃香的喝辣的。好本事!这回,我看是快活到头了!”
“你饶了我,你饶了我……我一定好好为你跑腿,就像当年为你老子跑腿一样……”
李大国冷笑笑。
外面在下雨,油麻地在深夜的酣睡中。
朱荻洼一直跪在冰凉的地上。
李大国插上了门:“朱瘸子,我知道你也不想坐牢。那好,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朱荻洼抬头望着李大国:“我能帮你什么忙?”
“你能帮,就看你肯不肯帮。”
“如果我能帮,我掉脑袋都帮。”
“好!”李大国走上前来,蹲在了朱荻洼面前,小声问:“杜元潮在城里有一幢房子,在什么位置上?”
朱荻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李大国站了起来:“看来,你还是喜欢去坐牢。”
“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不说,我是你三孙子。”
李大国扭过头来:“油麻地总有人知道吧?”
朱荻洼张嘴欲说,但却又将话吞了回去:“不知道有谁知道。”
李大国从门后取出一把伞来,说:“你不帮我的忙,我也就不帮你的忙了。明天一早,我就给公安局打电话。”说完,拉开门,撑开伞,“我要回去睡觉了。”
“我说!”
李大国没有回头,望着门外在灯光下闪烁的雨丝。
“我琢磨着,油麻地有一个人知道这幢房子在哪里。”
李大国急转过身来:“谁?”
朱荻洼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邱子东。”
“谁?”
“邱子东。”
李大国点了点头,说:“起来吧,不早了,回家睡觉吧。你给我跑个腿,去邱子东家一趟,请他老到镇委会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量。”说着走进雨地里。
朱荻洼听到了一阵雨点打在伞上发出的豆荚爆裂般的声音。
第六部分梧桐雨/病雨(9)
当李大国将话题七绕八绕绕到杜元潮在城中的房子时,邱子东竟然说:“没有听说过。”
李大国说:“有人说你知道房子在哪儿。”
邱子东说:“笑话!”说罢,问道,“还有事吗?没有事我就走了。”
李大国没有生气,说:“没有什么事,只是请你来聊聊。你当了那么多年镇长,有丰富的经验,日后可能要随时向你请教。”
“你客气。”邱子东走了。
李大国很有耐心,他像一个很有境界的钓鱼人,手握着钓竿,安坐河岸,平心静气地一次又一次地试着投放诱饵,看到底哪一种诱饵可以引鱼上钩。最后终于在一个夜晚将邱子东搞定了。他对邱子东说:“邱老,你还可以继续出来做工作。”
邱子东愣住了,望着李大国,仿佛不知道李大国在说什么。
“你可以出来继续做工作。”
“你开玩笑?”
“怎么会跟你开玩笑呢?老镇长。我想请你出来,帮我管一管窑厂与油坊,这可是油麻地的两大命脉呀!”
邱子东的两条腿克制不住地摇晃起来。
当天,李大国并没有向邱子东追问杜元潮的那幢房子所在位置。第二天,他让朱荻洼为邱子东专门收拾出了一间干干净净的办公室来,也还是没有追问。但这天邱子东却主动将李大国叫到了一边……
李大国笑笑,心中说:老狗日的,杜元潮当政时,就硬是没有让你过足这把瘾,你就憋死了。这会儿,都成骨头架了,还五脏六腑地惦记着!好,且让你过几天瘾,然后就滚你妈的蛋!
当天,李大国就去了瓢城。
第二天,上头就来了一个工作组,专门调查杜元潮的经济问题。最知内情的周秃子见势不妙,竹桶倒豆子,哗啦哗啦交代了整整一夜,一笔一笔的,都是关于杜元潮二十多年来的暧昧账目。一个星期后,检察院通知公安局,可以抓捕杜元潮了。那时,杜元潮在城里。抓捕的消息,李大国提前知道了,便找公安局的人说能不能再缓两天。公安局问为什么,李大国也不说为什么,只是说缓两天,出了事他负责。等过了两天,杜元潮回到了油麻地,李大国一个电话打到公安局:“你们可以抓了,他人在油麻地。”
缓两天,就是要让杜元潮是在油麻地而不是在城里被抓走。
就像当年要拘捕李长望的情景一样,这天中午,公安局的那艘白色小轮船突然停靠在了油麻地镇前的码头上。不同的是李长望在夜里已将自己挂在了梨树上,而杜元潮却因在城中几日缠绵,正疲惫不堪地在床上呼呼大睡。精明一世的杜元潮,却就是没有想到,他有朝一日会在睡梦中被揪住戴上寒光闪闪的手铐。
除了李大国、邱子东与朱荻洼,没有一个油麻地的人会想像到这一幕。当公安局的人押着杜元潮走向码头边的小轮船时,整个油麻地都感到十分地震惊。他们纷纷向后退去,为杜元潮和那几个公安局的人让出一条道来,一片肃穆,没有一个人说话。
杜元潮一下衰老了。他低着头,在那些熟悉的总使他感到亲切的目光下匆匆走过。
雷声隆隆,天幕低垂,远处天边浓云如墨,浪涛般翻滚不息。空气里布满了大雨欲来之前的土腥味。
小白轮船的排气管放屁一般嘟嘟作响,屁股往水中深深一埋,翻滚出团团浪花,一声汽笛,便朝茫茫的大水驶去。
一段岁月,一段历史,就这样于这年的暮春时节落下大幕。
这天夜里,城里的那幢大屋着了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当火苗从窗子里如鲜艳的红绸向外猛劲飘动时,人们才发现这幢大屋着火了。消防队来了,但来了等于白来。房屋建在狭窄的深巷处,根本进不去消防车,水管接了再接,也不能到达现场。人有无数,但只能看着它烧去。一屋的好家具,都是由上等的好木材做成,很禁烧,烧起来也很有力量,很有气势。不知过了多久,一束火苗如利器穿透房顶,直照天空。随即,一束又一束的火苗穿透房顶,犹如千支万支金红色的长矛。渐成火海,到处噼噼啪啪地响。烧红的瓦片发出爆炸声,在空中乱飞,吓得围观的人抱头鼠窜。
后来,整个房屋全部烧着了,火光冲天,城市的天空仿佛涂抹了一大片酡红的胭脂。
火将灭时,天下起大雨。清晨,人们看到好端端的一幢大屋已只剩下一摊凉丝丝的死灰……
第六部分梧桐雨/病雨(10)
杜元潮抓走的那一天深夜,油麻地的人在睡梦中清晰地听到了马蹄踏过青砖街面而发出的清凉之声。这声音从街的这一头响起,到街的那一头结束,然后再从街的那一头响起,到街的这一头结束。的笃的笃,很动听,也很凄凉。有人起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去看,看到了那匹白色的马驹。看到的人说,它像马驹,又不太像马驹,不知是一种什么东西。他们看得心惊肉跳,看得肃然起敬。没有一个人打开门来去惊动它。
有人看到,这匹白马驹居然能行走在水面上。受了惊动,撒腿就跑,蹄下水花四溅。
后半夜,它消失了。
有几个起夜的人说,天将拂晓时,白马驹居然站在了镇委会大屋的屋脊上,头朝东,尾朝西。
睡在镇委会大屋里的朱荻洼说,他听到了屋顶上当啷当啷的瓦片响。
东方发白时,白马驹像雾一样,在人的不知不觉之中飘散了。
从此,它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年刚入夏,就开始下雨,一下就是数十天。那雨总带一股腐烂的腥臭味。地上到处烂乎乎的。树干上,瓦垄里,到处长着一种蛇头形的红艳艳的毒蘑菇。潮湿的草丛中、草垛下,还出现了油麻地人从未见到过的黑老鼠。自古以来,油麻地的老鼠都是褐色的。在潮湿的空气里,黑老鼠疯狂地繁殖着,一窝一窝的无毛幼鼠,使人看得毛骨悚然。这些黑老鼠还喜欢在雨地里跑动,留下无数细碎的脚印。有时,它们朝天仰着面孔,吱吱地叫着。人们看到,那尖嘴张开时,是鲜艳的红色。
雨还在下着,油麻地就开始流行瘟疫。几天死一个人,几天死一个人,搞得人心惶惶的。白色的送葬队伍,隔几天就会在田野上出现一次,相同的、悲切的音乐,一次又一次地响彻在村巷里。这里的每一条巷子,都长长的,两头低,中间高,像根扁担。有一个陌生而怪异的白胡子老头走过这里,看见灵幡在风中凄然摇动,说了一句:“扁担巷,死人死成双。”
后来的事实与这个老头所说的,没有任何出入。
这一年,油麻地的荒地上起了不少新坟。
夏天将要结束时,镇东头邵家十八岁的姑娘扣女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栽倒在一口池塘里,爬上来后就水淋淋地坐在池塘边犯傻,后来就唱了起来。唱的是油麻地的陈年往事,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未必清楚的往事,众人都感到蹊跷。不久,她就很少出门,开始又唱又跳地为人看病。让油麻地人目瞪口呆的是,她竟然会说那些早已经死去的人的话,一样的腔调。而这些死去的人,她连见都没见过。有几个老人不相信,就来偷听,才听了几句就神色慌张地赶紧往回走。
秋天的收成很糟糕。正是稻子拔穗时,每一块稻田里都长了鬼稻子。那鬼稻子拔出的穗是黑色的,用手一碰,黑色的粉末四处飞扬。三株稻子,差不多有一株变成了鬼稻子。而看上去,情形更要严重,黑鸦鸦的一片,好似稻田里竖起一根根乌鸦的羽毛。
也就是在这一年,二傻子被雨活活淋死在了芦苇丛里。
一条长有两只秀气大眼睛的小母牛,在草滩上散发出一种气味。这股气味吸引了二傻子,他像一只蛾子看到了光亮,被这气味牵引着一步步地走向小母牛。他一边走,腰间的那杆枪便一边挺立起来,将裤衩顶成锥形。他的口角开始流黏糊糊的口水。他在小母牛高高翘起的地方,看到了亮闪闪的液体。这液体像蜗牛从树叶上爬过时留下的印迹。液体在慢慢地渗出,积蓄成珍珠大小一颗之后,滴向草地。这颗“珍珠”滴落时,拖着一根蛛丝样的尾巴,一尺多长后,才彻底脱落。
天开始下雨,小母牛不一会儿工夫,就变得湿漉漉的。
二傻子张着大嘴喘息着。
小母牛发现二傻子不怀好意,撒腿就跑。
二傻子紧追不舍。
小母牛闯进芦苇丛时,雨已下大,大到茫茫一片,白烟滚滚。
二傻子一心想接触到它,跌倒了爬起来,嘴中还嗷嗷不停。雨水大如桶泼,呛得他要吐出胆来。他不停地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然而即便如此,也很难使双眼睁开,他只能凭着感觉追撵着。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他看到了小母牛正用优美的臀部对着他,在雨水的刺激下,那高高的一处,竟如两瓣粉红色的花瓣向他开放着。他颤抖着扑过去,一下子抓住了它的尾巴。小母牛向前猛地冲去,芦苇丛哗啦啦分向两边。他跌倒了,但仍用双手死死抓住牛尾。
小母牛拖着他不停地向前奔突。他的衣服撕破了,暴露的身体被芦苇划破了一道又一道。不久,他的裤子被芦苇茬勾住扯了下去,露出了白嫩白嫩的屁股。黑色的蓬头鬼,像雨后老树下一株毒蘑菇,挺挺地冲向天空。
倾泻不已的雨水最终使他窒息。
油麻地的人找到他时,那条小母牛正用柔嫩的舌头舔着他的腹部。
没等过了年,李大国就提前撤了,直撤到省城。行前,他卖掉了房屋以及所有家产,然后带着老母亲,在油麻地还未彻底醒来的早晨,离开了油麻地。显然,他不想再回油麻地了———他与油麻地的关系彻底终结了。
油麻地有了新的书记,是个外乡人。他不认识油麻地,油麻地也不认识他,相安无事。
人们偶尔会想到杜元潮。说起他来时,他们念念不忘他的种种好处:他为油麻地铺了一条宽宽的砖路,直通到国道;他为油麻地重新盖了那么一座青砖青瓦的小学校;他当政那么多年,让油麻地的老百姓在这一带出尽了风头;他绝不欺负老百姓,特别是那些忠厚老实的老百姓……
谈论得最多的就是那幢他们谁也没有见过的房子以及那一屋子的家具。人们似乎并不太计较那幢房子。“这不算什么。”说起时,还带有几分感动,几分钦佩,觉得整个世界柔软了许多,纯净了许多,也明亮了许多,一个个心里都长了几分豪气。本是很粗野的,但在那片刻,一个个变得和气了许多,亲切了许多。抽烟的男人们互相让着烟:“抽我的!”“抽我的嘛!”女人们觉得在一起说说话,感觉真是不错。
有人说:“应该去看看他。”
“真的应该去看看他。”
当然,最后是不了了之。但关于杜元潮的传闻,隔不多久,就会有一些。
第六部分梧桐雨/病雨(11)
杜元潮在双洋劳改农场劳动。这个农场在海边。他这种人,到哪儿哪儿有人缘。他聪明智慧,识大体,知道退让,肯在节骨眼上助人一臂之力,且又写得一手好字,看管他的人,上上下下都愿意不声不响地照顾他、重用他,更不想为难他。他感恩,但同时知道分寸,从不卑躬屈膝、感激涕零,而是不卑不亢、很有风度地承受这一切。他会经常被从地里叫到场部,做一些出黑板报之类的轻活。他还有一项经常性的劳动:看管一群鸽子。这个农场地处偏僻之处,四周上百里荒无人烟,这里的工作人员除了看海浪千篇一律地涌来退去、听涛声总是单调无趣地轰鸣与粉碎之外,就只有孤独与寂寞如苇草一般包围着农场。不知哪一年的哪一任场长,在场部养了一对鸽子,结果越繁殖越多,到了现在已有上百只了,飞过天空时,大有遮天蔽日的样子。这群鸽子,不仅给农场的工作人员带来了快乐,也给几百名更加孤独寂寞的犯人带来了生趣。鸽子成了这个农场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们飞翔在农场的上空,给了犯人们许多幻想与希望。
杜元潮精心地管理着这群鸽子,并对这些生灵产生了羡慕。
杜元潮提前一年,在这个农场度过五年后,被释放了。离开时,他要了一对白色的、刚刚开始长出羽毛的鸽子。油麻地的人见到的杜元潮,一手拿着一只鸽子。
杜元潮很瘦,寸头,很精神,但已是一个老人,一个看上去温和、平淡的老人。他出现在乡亲们面前时,并没有不好意思,而是安详地微笑着,一手握一只鸽子,直走向那幢已经锁闭了五年的房子。
在油麻地人的感觉里,杜元潮不是被抓走坐了五年大牢,而是出了一次远门。
不久,杜元潮就在镇上走动了。没有人向他打听过去的五年,他也只字不提已过去了的五年。
街上,他与邱子东相遇了,他们握了握手。杜元潮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给邱子东,邱子东接住叼在嘴上,然后划亮一根火柴,用手挡着不让风吹熄,向杜元潮送去。杜元潮点着了烟,等吐出烟来,邱子东才将自己嘴上的烟点着。然后,他们谈谈天气,谈谈庄稼,谈谈今年的水势与芦苇,然后再握一握手各自走向自己要去的地方。
那对鸽子不久就飞上了油麻地的天空。
到了年底,油麻地人再看到天空的鸽子时,已经是八只,一样的白。
第二年,便有了一个有声势的鸽群。
鸽子成了杜元潮几乎全部的生活内容。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只雄鸽将尾巴展成扇形拖地而行,在雌鸽跟前绕来绕去地求爱;津津有味地看着雄鸽从外面叼回树枝与芦苇交给母鸽,母鸽将这些材料最终做成一个好看的巢;津津有味地看着刚刚出壳的雏鸽在母鸽蓬松的腹羽中动弹;津津有味地看着长出羽毛的雏鸽在窝里扇动着稚嫩的翅膀……可看的无穷无尽,有无穷无尽的看头。最使他心醉神迷的是鸽群的翱翔:一只只雪白的鸽子扇动着翅膀,在油麻地镇上空,在油麻地的田野与河流上,优美地飞翔着,它们搅动了阳光的金线,天空中出现了无数迷人的折光,它们似乎知道这种时刻,地面上会有无数张扬起的面孔在观望它们,于是飞翔便带有表演的性质,忽徐忽疾,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忽散忽聚,变化万千。杜元潮知道,有很多双眼睛在看他的鸽群,心中十分满足。
就在这番满足之中,杜元潮会忽然地被什么思念所打扰,一时忘了他的鸽群,而显得困惑、伤感,甚至悲哀———他想到了采芹。
那场大火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她。有人说她投靠远方一个亲戚去了,有人说她去了苏州,艾绒给她找了一份打扫剧场的活儿。但更多的人相信,她已在那场分明是由她点燃的大火中化成灰烬随风飘去了。
杜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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