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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轩天瓢-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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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玩耍过程中,采芹有时与邱子东亲密一些,有时与杜元潮亲密一些。但邱子东一旦感觉到采芹与杜元潮亲密时,要不就退出玩耍回家去,要不就把采芹从杜元潮身边拉开,一副很霸气的样子。那时,采芹就会掉过头来,有点儿无奈地看着手足无措的杜元潮。    
    只要是三个人在一起玩耍,肯定是由邱子东来决定玩耍的内容与方式,而杜元潮则永远在被支使的位置上。邱子东太像邱半村了———邱半村整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支使那些由他雇来的放排工们以及上上下下地忙碌着的家佣。邱子东虽然才五岁一个小屁孩,但神气、口气,都是邱半村的。    
    杜元潮闷声不响地听着使唤,很少违抗邱子东的意志,还时时显出一副讨好的样子。    
    但其他油麻地的孩子,在邱子东的面前是谁也不能欺侮杜元潮的。    
    那些同样怵邱子东的孩子不骂邱子东,却往地上吐唾沫,肆无忌惮地骂杜元潮:“小跟屁虫!”当杜元潮终于忍无可忍,要与他们打架时,竟没有一个在乎他的,他只好畏畏缩缩地走到一边去,要么就紧紧跟在邱子东的屁股后面,一副屁颠屁颠的样子。孩子们一见,就更瞧不起他,就会有三两个孩子上来,要么扯一把他的头发,要么揪一下他的胳膊,要么就踢他一脚。他急了,像一条小狗,立起毛,龇着牙,喉咙里呜噜着,向那些孩子扑了过去。那些孩子正希望这样呢,好有个理由收拾他,就呼啦拥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不停地对他进行袭击。他东扑西扑,非但没有扑着一个,却自己不知挨了多少拳脚。他要哭了。每逢这时,正在与采芹玩耍的邱子东,就会猛地冲过来,朝杜元潮的屁股上狠踢一脚,叫道:“一边呆着去!”转身挥起小拳头,朝那些孩子勇猛地逼过去。那些孩子一见,不是纷纷溃退,就朝他笑嘻嘻的:“我们没有真想打他,逗他玩呢。”邱子东警告似的又挥了挥拳头,拉着杜元潮走了。    
    邱子东是少爷,少爷有少爷的脾气,即便现在才五岁。这天,邱子东支使杜元潮去搬张凳子来,好让他站上去从一棵石榴树上摘石榴,杜元潮正在为采芹捉一只蝴蝶,一时没有理会他,他就自己去搬了一张凳子,不想那凳子少了一条腿,他刚爬上去,就连人带凳子翻倒在地,嘴磕在砖头上,嘴角立即流出一缕鲜血来。他咧了咧嘴,倒也没哭出声,但却朝杜元潮愤怒地瞪着眼睛。    
    杜元潮用手捏着蝴蝶的翅膀,呆立在墙根下。    
    邱子东用舌头舔了舔嘴角上的血,掏出小鸡来,然后用一泡尿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还不等将小鸡放回裤子里,就过来揪住杜元潮的衣领,一把将他拽进了那个圆圈:“我什么时候让你出来,你才能出来!”说完,拉起采芹就往院门外走。    
    杜元潮呆呆地站在邱子东用尿为他画就的圆圈中,竟真的不敢走动一步。    
    院子里有棵槐树,槐树上有几只鸟鸣,但却不见鸟的身影。    
    杜元潮仰着头,在圆圈里转动着,想看到它们,但最终也不能看到它们———站在圆圈里向上望,再怎么望,也是浓密的枝叶。    
    太阳滑过树顶,笔直地照射下来,不一会儿,杜元潮就被晒得汗淋淋的。    
    范烟户过来了:“这孩子,怎么站在大太阳下不动呢?”便过来,将杜元潮拉到了树阴下,然后忙他的事去了。    
    邱子东和采芹从院外玩耍回来,见杜元潮竟然走出了他的尿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回家了。    
    傍晚,一群孩子都集中在巷口玩耍时,邱子东来了。他的衣袋里鼓鼓囊囊的,不知揣了些什么东西。孩子们让开一条道,让他走进人群。邱子东看了一眼人群里的杜元潮,将脸一扭,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颜色鲜亮的红枣,然后拿了一颗,随意往一个孩子手中一塞:“给你!”一一地发下去。走过杜元潮时,他用胳膊肘将杜元潮撞开了,继续发下去。有时,他直接将红枣塞进一个孩子的嘴中。    
    孩子们吃着邱子东发给的红枣,都说:“好吃。”    
    邱子东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抓出一把红枣,径直走向采芹,将它们全都给了她。    
    巷子里响起一片夸张的咂巴声。    
    邱子东又掏了掏口袋,从口袋角上掏出最后几颗红枣,然后扔到了几条狗的面前。有孩子弯腰去捡,邱子东说:“那是给狗吃的。”    
    狗也许不吃红枣,但见孩子们都津津有味地吃,还是叼着红枣跑掉了。


第一部分狗牙雨/金丝雨(5)

    杜元潮站在那儿,望着吃红枣的孩子们,用手不住地绞着衣服的一角,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采芹看到了杜元潮,便朝他走过来。    
    邱子东一把拉住采芹的手,然后对全体孩子说:“走喽,我们到河边玩去喽!”    
    哗啦啦,孩子们纷纷跑向河边。    
    采芹回头看着孤零零的杜元潮,然后小手一松,将手里的红枣都丢在了地上。    
    巷子空空荡荡的,从巷口吹来的风呼啦啦地响。    
    杜元潮不知站了多久,然后转身,低着头,沿着墙根,呆头呆脑地走向田野,走到父亲看风车的小窝棚,一声不吭地在地上坐下,脑袋直低垂到了裤裆里。    
    杜少岩一边忙活一边说:“以后别和他一起玩就是了。”    
    此后,杜元潮听从了父亲的话,一见邱子东来,就会立即丢下采芹,远远地走开。    
    杜元潮不在,邱子东觉得玩耍、游戏都很没有意思。没有杜元潮供他支使与欺负,他很不开心。杜元潮的回避,让他感到十分恼火。他让别的孩子去叫杜元潮来,那时的杜元潮,正在田野上,或看着一只小个的蛤蟆舒服地闭着眼睛伏在一只大个的蛤蟆身上,或是看着天空里两只蜻蜓巧妙而优美地结合在一起,像一只小帆船飞行在空中。听了那个孩子的话,他不作答。那个带了使命的孩子说:“邱子东让你去玩呢!”杜元潮看一眼那个孩子,依然关注他眼前的情景。那个孩子叫不动杜元潮,就回到邱子东的身边,说:“他不肯来!”几次让一个孩子去叫,几次都是这样的结果,邱子东心里不痛快得很。在杜元潮又一次不作答理而只管独自一人游荡于田野时,邱子东找了油麻地两个很凶的大孩子,说:“你们去叫他和我玩!    
    ”那两个大孩子问:“他不肯来呢?”邱子东往他们两人手中各塞了一把糖果:“反正得让他来!”两个大孩子一边嗍着糖果,一边走到田野上。见了杜元潮,老远就喊:“邱子东让你去玩呢!”杜元潮本是在用一根树枝够一枝荷花,看到那两个大孩子朝他走过来,便放下树枝,朝田野深处走去———那里有父亲看护风车的茅屋。两个大孩子一见,飞跑过来,追下了杜元潮:“邱子东让你玩呢!”杜元潮想从两个拦路的大孩子中间挤过去,却被两个大孩子揪住了:“邱子东让你玩呢!”杜元潮挣扎着,但不是两个大孩子的对手,他们嗍着糖果,口水涟涟地拖着杜元潮往镇子里走去。杜元潮像一条死狗,很可怜地在地上被拖着。他大声喊着父亲,但杜少岩此刻正在远处看风车,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叫。离镇子越来越近了。那时邱子东正坐在一户人家的屋脊上向这边观望着。杜元潮急了,突然对其中的一个大孩子的手狠咬了一口。那大孩子“哎呀”一声尖叫,松开了杜元潮。杜元潮趁势从另一个大孩子手中挣扎而出,跑掉了。被咬的大孩子一边看着杜元潮逃跑的身影,一边神情痛苦地让另一个大孩子看着他手上的紫黑色的牙印。他们开始在田野上追捕杜元潮。屋脊上的邱子东就像看一出戏,看得很过瘾。最后,这两个大孩子竟将杜元潮逼到一口刚挖出的坑前。这是一个一人多深的墓穴。镇上的刘五爷去世了,今天傍晚要下葬。挖坑的十几个壮汉刚刚从这里撤离。杜元潮看了一眼那个狭长的但却很深的坑,一阵恐惧,站在一堆新土上,四下张望———他多么希望看到父亲!那两个大孩子扑了过来,他的脚下都是烂泥,一滑,掉进了坑里。两个大孩子蹲在坑边,低头望着他:“谁让你不肯和邱子东玩呢!”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镇子,看到邱子东正高高地坐在屋脊上。    
    天要下雨了,两个大孩子又尽情地戏弄了几下杜元潮,走掉了。    
    杜元潮像一只掉进陷阱里的小狼,蹦着想越出坑外,无奈那坑太深,他怎么蹦也蹦不出,徒然在坑壁上留下了无数道抓痕。他的指甲里嵌满了泥。其中一根手指头被瓦片划破,流出的鲜血在坑壁上留下了条条紫红色的痕迹。    
    他呼叫着,没有人听到,却有隆隆的雷声从天边滚动了过来。    
    他惊恐地仰头望着天空,黑云如潮,如兽群,在翻滚,在涌动。泪珠大粒大粒,顺着鼻梁滚滚而下,如同从屋檐口淌下的雨水。    
    小狼仰天呼喊,空旷的田野上,只有大风吹过野草与树木的声音。那声音荒凉、枯燥而刺耳。    
    不一会儿,他的嗓子就喊哑了。    
    他不住地用手抠着坑壁,想从墓穴中爬出,却不住地滑落下来。他在喉咙里沙哑地呜咽着,活生生一头落入陷阱的小狼,一头呼唤着父亲的小狼。    
    天开始下雨了,一种叫“狗牙”的雨。那雨不是一丝一丝的,而是一点一点的,仿佛这雨早在空中时,就被剪子剪成了一小截一小截。满天空的狗牙。一颗颗,皆很有力,皆很锋利,亮闪闪的。它能穿透薄薄的叶子,砸在人的脸上,让人麻酥酥的。它们一颗撵着一颗,却又十分均匀地落向荒草萋萋的大地。    
    狗牙落进墓穴时,在烂泥上砸出一点一点坑来。    
    万颗狗牙万点坑。    
    狗牙落在小狼的发丛里,像有无数的小石子砸在头上。小狼的头颅成了葫芦。他听到了嘀嘀嘟嘟的声音。他用双手抱住了头。    
    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唤着父亲。    
    坑底积蓄起来的雨水不一会儿就将他的双脚淹没了。    
    狗牙渐渐密集起来,仿佛要将大地上的一切咬烂吞尽。    
    他又开始不停地抠着坑壁,企图挣扎出去。然而,坑壁滑如涂油,他不停地跌落在坑底的水洼里,他成了一个小泥人儿。    
    邱子东早不在屋脊上了。    
    小狼终于无一丝力气,身子顺着坑壁,滑坐在坑底,幽幽地哭着。    
    坑底的雨水在不停地上涨,不一会儿就将他的屁股浸泡在了水中。    
    他有点儿困了,闭起双眼,低下头来,任狗牙铺天盖地落进墓穴,任雨水在墓穴中上涨。    
    他忽然觉得胸口凉丝丝的,睁眼一看,水已涨到他的胸口。    
    母亲的头发在水中悠然甩动然后沉没的情景,顿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立即跳了起来,并像壁虎一般,将身子紧紧地贴着坑壁。    
    他仰脸去看天空,只见饥饿的狗牙,密密匝匝,已互相咬啮起来。    
    可怜的小狼,瑟瑟发抖。    
    此刻,杜少岩正在到处寻找儿子。然而,风雨声将他的呼唤完全地遮蔽了。    
    狗牙咬啮着他的肉体,更咬啮着他小小的灵魂。    
    天渐渐黑了下来。    
    他看到狗牙开始变稀变大,在大地上留下无数的细坑之后,雨停住了。    
    天空竟然很快出了星星。那星星像草丛中的冷霜,在闪烁。    
    他的身子在往下滑溜,最后坐在了水中,水一直淹到他的脖子。    
    晚饭后,送葬的队伍从镇里出发了。十几张马灯,在田野上摇曳着。    
    他被人从坑里拉出来时,浑身冰凉,目光呆滞。他一边无声地叫着父亲,一边摇摇晃晃地朝父亲看护风车的茅屋走去……


第一部分狗牙雨/金丝雨(6)

    采芹五岁时,程瑶田为她请了一位教书先生来家,专门教采芹读书识字。程瑶田对采芹的母亲说:“这闺女再玩下去,就野了。”采芹就不能像过去那样由着性子玩耍了。而此时的邱子东家也为邱子东请了一位教书先生。这样,邱子东就不能常到程家大院来玩耍了。    
    杜元潮一时间觉得十分的孤独。    
    杜少岩对杜元潮说:“不要打扰人家采芹读书识字。”    
    杜元潮说:“我也要读书!”    
    杜少岩苦涩地一笑,拍拍杜元潮的脑袋,又一声叹息。    
    杜元潮坚决要去找采芹,杜少岩一把拉住他。杜元潮赖着屁股,用手死劲扒着杜少岩的手:“我不说话,我就站在旁边看她读书、写字,还不行吗?”眼泪汪汪的。    
    杜少岩只管抓着杜元潮的胳膊。    
    杜元潮眼泪哗哗地望着父亲:“我不说话,我就站在旁边看她读书、写字,还不行吗?”    
    杜少岩紧紧地抓着杜元潮的胳膊,将他往远处拉。    
    杜元潮赖着屁股不肯走,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青砖上。    
    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的范烟户,心头微微一酸,走上前来,朝杜少岩挥挥手:“你去看车吧。”转而抚摸着杜元潮的头说:“咱可说好了,只许站着看,不许说话。”    
    杜元潮抹了一把眼泪,乖巧地点点头。    
    范烟户走在前头,杜元潮跟在后头,走进了专门为采芹开设的书房。    
    正在练字的采芹一见杜元潮,叫一声“小哥哥”,连忙要从椅子上爬下来,穿长衫的教书先生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她只好又乖乖地坐回到椅子上。    
    这是一条简洁的红木夹头榫长案,采芹占一半,教书先生占一半。从天窗泻下明亮的光线,空空大大的书房里显得十分的素净。    
    杜元潮站在长案的一头,用黑漆漆的眼睛望着采芹在教书先生的教导下一笔一画地写字,老老实实,绝不吭一声。即便是采芹写得不耐烦了,扔下笔叫他,他也不答应。他不时地抬头看一眼也在一旁看着采芹写字的范烟户,意思是说:“我只看,我没有说话。”    
    范烟户点点头,意思是说:“这就对了。”    
    教书先生也很宽厚,就让杜元潮一边看着,有时还一边指点着采芹,一边有意无意地将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放在杜元潮的脑袋上。    
    杜元潮很乐意教书先生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上,那时,他觉得教书先生也在教他。他也在念,也在写,在心里。杜元潮对这间书房有一种本能的喜欢,对读书识字也有一种本能的渴望。但杜元潮真是十分的懂事,就是默默地听着,在心中默默地记着。    
    采芹喜欢杜元潮在书房里呆着,哪怕他一言不发。    
    有时,程瑶田会到书房里观摩一番,杜元潮见程瑶田来了,就会不声不响地走到一边去。    
    采芹不干了,就伸着手叫:“小哥哥,小哥哥……”    
    小哥哥杜元潮只顾往外走。    
    采芹就会从椅子上下来去追赶。    
    范烟户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小哥哥,小哥哥……”采芹挣扎着。    
    程瑶田说:“坐到椅子上去。”    
    采芹跺着脚:“我要小哥哥,我要小哥哥……”    
    小哥哥早出了屋门,无影无踪了。    
    采芹哇哇大哭,再也不肯回到椅子上。    
    几个大人无论是哄她还是向她发威,都无济于事,哭得泪人儿一般。    
    范烟户望着程瑶田:“要么,我还将他叫回来?”    
    教书先生说:“那孩子乖巧得很,倒也不打扰。”    
    程瑶田说:“就把他叫回来吧。”    
    范烟户去了。    
    程瑶田对教书先生说:“你就顺便教他也识几个字吧,那孩子天资聪颖,不识几个字,可惜他了。”    
    教书先生说:“也好,就算是陪读吧。”    
    从此,杜元潮也能坐到椅子上了。但杜元潮始终不言不语,教书先生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多嘴,也从不多事。有时,教书先生让采芹念字,采芹忘了,念不上来,他明明知道那字念什么,却绝不抢着念出来。    
    等杜元潮与采芹下课一旁玩耍时,教书先生在与范烟户闲聊时说:“这孩子大了……”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范烟户点点头,也什么没有说。    
    不读书识字时,杜元潮与采芹的事情就只有一件:玩耍。一般情况下,他们不出程家大院,就在那一进一进的屋子里进进出出。杜元潮对程家那一间一间的房子,都充满了好奇。但他从来不擅自闯入,最多站在门口,悄悄地向里面张望。那些房间或大或小,但一律干干净净。不管是哪一间房,里头的陈设,都是深色的,那些椅子、茶几、衣架、盆架、架格、罗汉床、镜台、立柜、多宝格、屏风、架子床,幽幽地闪亮,都显得很沉重,没有几个人是抬不动的。杜元潮见到这些家具会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扔进水里,它们都会沉下去。采芹领着杜元潮从这个房间窜到那个房间,大人们有大人们的事,似乎看到了他们,又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由着他们到处乱窜。有时,炳嫂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责任,就会叫道:“芹儿!”采芹听见了也不答应,拉了杜元潮或往门后藏,或往屏风后面藏,炳嫂往往要花很大的工夫,才能从那些房间中的某一间将她与杜元潮一并找出来。


第一部分狗牙雨/金丝雨(7)

    这天,采芹将杜元潮带进了父母的房间。    
    这个房间,采芹很熟悉,因为三岁之前的大部分夜晚,她都是与父母一起睡在那张黄梨木六柱式架子床上度过的。被迫分床后,她随炳嫂住到了后屋的另一房间内,但还是常常跑回父母的房间,有时还会耍赖,偶尔也能够得逞,被允许再与父母一起睡到那张大床上去。    
    杜元潮站在房门口,迟迟疑疑地不敢进去。    
    “进来吧,进来吧……”采芹召唤着。    
    杜元潮站在这个房间门口,比站在程家大院内任何一个房间门口都更加感到好奇,也更加感到胆怯。在采芹的一次又一次的召唤下,他才撩起绣花门帘的一角,将一只脚轻轻跨进房内。他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像一只来到陌生人家的小公鸡。    
    采芹进入房间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爬上那张大床。在她看来,那儿才是她的家———家中之家。以前,她在床上一玩就是半天。    
    杜元潮听到远远的有脚步声,连忙退了出来,直到判断出脚步声不是往这里来的,才又掀开门帘。但,依然只是一脚在门槛内,一脚在门槛外,依然只是张望。    
    采芹趴在床沿叫着:“小哥哥,进来呀。”    
    杜元潮摇摇头。    
    “进来嘛。”采芹招着手。    
    又迟疑了很久,杜元潮才将另一只脚也跨过房间的门槛。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的陈设很简洁,但又显得十分贵重。一道黑漆描绘的屏风前,放了两张紫檀木圈椅,一张紫檀木展腿式平桌,上面放了一只青花缠枝莲梅瓶。杜元潮先是看了看这些东西,接着才走到屏风后———屏风后,除了一张雕花镜台,就是那张四周都离墙好几尺放着的大床。    
    床前的踏板上,是采芹的一双小红鞋。    
    杜元潮走到屏风后,采芹已早在床上躺下了。她将面颊贴在温馨的、散发着母亲体味的枕头上。她能从气味里分清哪一个枕头是父亲用的,哪一个枕头是母亲用的。她侧过头来,看到了杜元潮,心里欢喜得了不得,但立即又转过脸去,深深地埋在枕头里,并收缩起身子咯咯咯地笑着,像有人要胳肢她。    
    杜元潮站在大床面前,再也不敢往前走动。    
    采芹见半天没有动静,就又掉过头来:“上来呀!”    
    杜元潮像走在秋天早晨的树林里,一阵风吹过来,抖落下一串冰凉的露珠,落在了他光溜溜的身子上,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脖子一缩,连忙摇了摇头。    
    “我要你上床来。”    
    “不。”    
    “我要你上床来。”    
    “不。”    
    采芹用脚扑通扑通地擂着床。    
    杜元潮往后退去,靠在凉丝丝的屏风上。    
    “我要你上床来!”采芹躺在枕头上叫着。    
    杜元潮紧张地:“外面有人听见了。”    
    “我要你上床来!”采芹坐起身,将双手捂到眼睛上,准备哭了。    
    杜元潮说:“到院子里玩去吧。”    
         
    “不,”采芹蹬着腿,“就在床上玩。”    
    杜元潮磨磨蹭蹭、磨磨蹭蹭地往那张大床挪去。    
    采芹笑了,用手拍着另一个枕头:“你睡这个枕头,我睡那个枕头,我们俩睡一头。”她转过身,去整理两个枕头,她要将它们一一放好。她告诉杜元潮,邱子东曾好几回在这张大床上与她一起睡在一头。她说邱子东睡着了,会把胳膊放到她脖子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还会把他的脚跷到她的肚皮上……她回头一看,杜元潮站在那儿动也未动,叫着:“你快点儿!”    
    外面响起了炳嫂的叫声:“芹儿!”并一路向这边找过来了。    
    采芹向杜元潮招着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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