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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征兆-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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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旧事征兆
  作者:李燕蓉
  内容简介:
  左福的房子塌了,随后,村庄里的房子差不多全都塌了。大家都提心吊胆地四处找房子。村里请了风水先生,全村人都拿了鸡血祭土地婆婆。但是房子还是一片一片地塌。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作者简介:
  李燕蓉,女,1975年生于山西晋中,毕业于美术学院,2005年开始先后在《十月》《北京文学》《山花》《青年文学》《山西文学》等发表小说。《小说选刊》转载过三篇,《那与那之间》荣登2005年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
  正文
  出殡那天,左福被茂老汉家里的人连推带哄地弄出了门。他直着脖子喊,但鼎沸的人声和唢呐很快把他淹没了。接着出来两个胖得像熊一样的人叉着胳膊看着他,他一往前靠就硬生生地被拉下来,试了几次,左福终于弄得筋疲力尽,索性回家了。
  再出门的时候,左福发现,一切突然都有了变化。人们有意无意地开始躲他,远远地见一群人说得正热闹,他一过去立刻散了,人们连招呼都不和他打。看见四儿也站在那儿,他龇开了豁牙,可还没等他说话,四儿就一溜烟似的跑了。那以后左福的豁牙就只有风嗞嗞地往里灌,好几次,他远远地看见有人朝他走了过来,他的豁牙也明朗地露在外面,但每次人们一看见他在门口站着,总是立刻就躲开了,实在躲不开的,他们也会像绕障碍物一样,转个圈子绕过去。
  这一段时间,只要左福在门外多站一会儿,回了院子就不由得要和老婆说,他又看见谁了,谁又和他说什么了。老婆一般都不吱声儿,只是抬眼往他身上照一下,然后就继续忙手里的活计。随着时间的推移,左福说谎的次数也与日递增,有些他前面说过的谎,后来又搬出来说的时候,无形中就有了熟悉,亲切的感觉。仿佛那些事不是他编的,而是真实发生过一样。在无数次的不断重复中,他每次都会人为地让一些无中生有的情节尽可能地完善,尽可能地合理化。以至于到后来,连他自己都很难分清楚,哪些是曾经发生过的,哪些是他自己凭空编造的,因为那些凭空编造的情节看起来比真实发生的事显得还要可信,还要生动。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左福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等着吃晚饭。虽然并不感到饥饿,但每天还是按着钟点吃饭,他总觉得这么做是为了让老婆放心,其实也有可能是为了让自己放心,活着就总是要吃、要睡,反过来说,吃了、睡了就说明还活着。这么简单就能证明自己还活着,左福当然愿意去做,而且几乎当成了一种任务去做,吃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地认真,更加地准时。中午因为在炕上吃,所以用不着他去惦记时间,晚上那顿饭,却要在院里吃;从六月起一直要到秋收,甚至会更晚一些,只要到那个钟点天还亮着,而天气也还不至于冻得让人哆嗦,他们家的晚饭就一定会在院子里吃。每天下午睡起来,左福就开始不断地抬头看屋里的窗户,当太阳从靠东边的窗户完全移到西边的窗户时,他就准时放下手里的木盒子,踱到院子里准备吃饭。搁在以前总是老婆喊他吃饭。一年前,南面的半个屋塌了以后,老婆明显被吓坏了,做事情开始颠三倒四的,常常忘了喊他吃饭,等到他吃时,饭早就凉成一坨了。本来他还想说老婆几句,但看着她失神的样子,索性忍了。后来,身上就像装了个闹钟,时候一到,就自己走出来等着。
  左福并不是没有表,光他的屋子里就摆着两个。一个是十年前自己买的,一个是儿子前年给买的。但从去年开始,左福越来越少看表了,最近更是完全不看了,只是看自己窗户里的太阳。反正他的时间大把大把地堆在那儿,没有人拿,更没有人抢,根本就用不着去看表。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具体到分,具体到秒,一天无非就是吃饭而已。他的表基本上就是个摆设。不止表,屋里的麻将桌也是摆设。那个麻将桌才买了三年,平日里承载的无非是八条胳膊和136张牌的重量,但说垮就垮了,说不能用就真的不能用了,轻轻一碰就桌腿分离。不过,即使它不坏,恐怕也摆脱不了被闲置的命运。自从南屋塌了后就没有人来打麻将了。坏了,对它而言,多少是个借口、是个托词,不至于显得它那么凄凉、那么落寞。与它比起来,院子里摆的桌子和椅子却出奇地结实。那都是十几年前他自己鼓捣做出来的,不中看,但中用。每年从摆在院子里吃第一顿饭开始,一直要到天冷了才会放到柴房里。就那么日晒雨淋的,也没见它们彻底变坏了。而且平时左福还时不时会碰倒它们,那种时候,左福龇牙咧嘴地吸着气,骂着,它们看起来却没有一点儿事。
  南边塌下去的屋像左福的豁牙一样,既挡不住风也挡不住声音。此刻,从不远处传出嘈杂的声音,那些声音近乎喧嚣,细听却又听不出任何头绪,左福不耐烦地往地上“呸”了一口,用脚搓了一下,似乎还不解气,又嘟囔着:
  “狗日的,谁说有人要和我分钱,分房子,狗日的,没一个好东西……”
  女人端出的饭适时地堵住了左福的嘴,但表情上仍在延续着一圈一圈的不满。那种不满经过时间的打磨、消耗,早就剔除了表面的筋肉,只剩下实实在在的骨头,结结实实地摆在那儿。发作起来,根本不需要任何的酝酿、前奏,一不留神,白花花的骨头一样的情绪就会冲过来直扑在左福身上。老婆早就见惯了,所以并不以为然,就像听到他说的任何一句别的话一样,只是淡淡地瞟一眼。有时候,为了老婆的无动于衷,他也会突然把声音放大、放高,当然也确实起到了一定的效果。老婆往往会吓得一哆嗦,手里拿的东西通常也会跌落下去;然后一整天都像塌房那天一样失魂落魄的,弄得左福一天的饭都没有任何着落。所以后来左福完全放弃了这种做法,自己该说继续说,一样对着老婆说,但老婆听不听,听没听进去,他都权当老婆是听进去了。这样一想以后,左福心里立刻变得顺畅多了。看来,有时候,事情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说虽这么说,他还是怀念老婆以前唠叨的日子,虽然琐碎,麻烦,却热乎乎的。现在,老婆的话越来越少了,以前的唠叨随着南屋的塌陷彻底没了踪影,仿佛和下陷的房子一样植入了地下。有时候,他甚至想,为什么自己要姓左呢,为什么不是右?至少听起来会觉得顺溜多,也习惯许多,偏偏是左,看着听着都别扭,用起来更不方便,就和他的日子一样,完全拧得没了以前的面目。
  去年的那个夏天,风热烘烘地一浪一浪地扑过来,贴在人脸上软得像刚能吃的粉坨一样。四儿和一帮人一进门就吵着要打麻将。左福含着饭说,等等。四儿直接绕到左福身后,探着头看他碗里的饭,还没说话,先大声笑了:
  “哈哈,福叔,行啊你,吃那么多韭菜,这才晌午,不怕下午把自己给烧坏了啊?”
  一群人也跟着哄笑,“哈……要不你别打了,去泻火吧哈……呵呵只要别把炕干塌。”
  四儿一说完,人们笑得更欢了。左福边往嘴里扒饭边骂着四儿,但因为含着饭,他的话很快被笑声和那些饭埋没了。到头来,只是看见嘴动而已。四儿边笑边招呼王墩子和王小去里屋搬麻将桌,嘴里还嘟囔着:
  “咱们给你腾地儿……我们在外面摸,你们在里面摸……看谁和得快啊……”
  左福还在那儿卖力往嘴里送饭的时候,这边已经噼里啪啦地摸上了。四个人在摸,倒有五个人在看。看的人比亲自摸的人看起来还要兴奋、还要高兴。因为输赢都与自己无关,当然主要是钱的进出不用他们操心。看着又能随意地说,碰到看的人输了,虽然嘴里不免嘘着气,但心里着实是没有什么感觉;若看的人赢了,还能混着去买烟多抽几口。所以来左福家摸麻将从来都是一群一伙地来,玩的玩,起哄的起哄,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叫打麻将。习惯了这样的局面,偶尔碰巧只有四个人打的时候,打不了三圈就散了,似乎人手没凑够一样。平常左福总是第一轮就上,打赢了就下来歇歇,混着抽别人的烟,顺便也看着别人打,但如果输了就会一直打下去,总是边打,边狗日长、狗日短地骂着,他一骂用不了多久就会和一把。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狗日的左福,都说,狗日的左福还真是有福,老他狗日的赢。其实村里每天常玩的就那么几个人,长期算下来根本就没一个赢的,但每天打着总是让人觉得不断有人在赢当然也不断有人在输;就像左福,大家总觉得他是赢了,因为他总是赢了才会下来,而每次他也都下来了,一推理他当然就赢了,人们才懒得去算他输了几把。左福自己也一样,平时绝对舍不得买的烟,一和了马上就让人去买,完全觉得是在抽别人的。所以只要开了摊子,左福从来都是从头陪到尾。那天左福却只在院里站了一会儿就回屋了。头一天晚上,左福的眼皮老是跳个不停,弄得他一晚上都不踏实。觉睡得一段一段,七零八落地摆在那儿,怎么也弄不顺溜。左福看着没有空位就想趁中午先把昨晚弄不顺的觉先给弄顺了。一进屋,老婆就开始瞪他,他的屁股刚挨着炕边儿,老婆一脚就踹了过来,还压低声音说:
  “死鬼,进来干啥?还不出去?”
  看着左福不吭气继续坐在炕上不动,老婆有些急了,脸上的褶子都搓在了一起:
  “快出去呀……老都老了,还让人笑话。”边说边动手去推左福。左福扭过脸来皮肉分离到底打了个哈欠,低眉塌眼地看着老婆说:
  “睡会儿,睡会儿……”说着人已经滚到了炕上,一只手还顺便搭在了老婆的屁股上。老婆又推了几下见推不动,也就罢手了,但嘴里仍旧嘟囔着,后来声音还特意提高了说,人懒爱困觉,动不动就躺下了,猪投的人胎了……外面又是一阵笑声。说了一阵儿,她自己也眯瞪着睡了。
  左福躺是躺下了,但睡得还是没有以往那么踏实。一切都模糊着,总能听到些什么,哗啦哗啦的麻将声,还有杂七杂八的说话声,但一切又都听不真切,只觉得耳朵嗡嗡地响。后来还听到了“哄”的一声,像闷雷一样。他还想,下雨了,下了就凉快了,一时间他似乎还闻到了下雨扑起来的泥土味儿。左福还迷糊着,梦里的声音却明显大了起来,土腥味儿也更浓了。
  几乎是一瞬间,左福突然就清醒了。通常人清醒后,总有一阵儿大脑是空白的,那种间隔虽然极短,但总还是需要时间去回转。在他大脑空白的间隙,他看见王墩子、四儿还有一堆的人都站在屋子里,却不看着他,而是拍打着身上,面朝着门口。门口,一大团的土烟正抢着往屋里涌。好半天他都以为自己是置身于一个梦里,还是老婆哎呀哎呀的叫声才彻底嚷醒了他。大家也都乱作一团,好几个人同时开始说话,结果每个人说的话都正好淹没在另一个人的话语里。老婆和他一样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女人的天性促使她已经哭开了,而且是声嘶力竭地哭。左福的心忽突忽突地乱跳着,比他的身体早一步跳到了院里。
  已经过了好些日子,左福仍然不能去细想那天的情节。一想就会陷入一种混乱,而且首先扑过脑海的居然不是屋子,而是他老婆哭成一堆的脸,老婆脸上的泥和泪抹得并不均匀,一条一条地挂在那儿,每次刚刚排好的顺序都很快会被新的泪水所淹没,然后再停留再淹没。最后,老婆已经没有了哭的力气,但嘴里仍在哼着哭。院子里到处都是土,那么多的土左福不是没见过,比那更大的动静他也见过,往年开矿的时候,看别人炸口子,扬起的灰土有好几房那么高,也没有一个人会吃惊,左福总是呵呵地笑着,和旁边的人边说话边吐着烟。但他没有想到有一天在他家的院子里也能搅出这么大的灰土来。从塌房那天开始,左福的心就皱皱地堆在了一起,一点儿也没有松开的意思,就那么挤来挤去的,让他心慌。晚上,茂老汉还专门拿了自己存了好几年的酒来看左福。一进门就嚷嚷:
  “狗日的,来,让你高兴,高兴,有本事你就都喝了。”
  左福喝着酒,脸依旧往下耷拉着。茂老汉抿了口酒,眯了眼睛往后仰着头很受用地砸巴着,
  “好,真他妈的好啊,没喝过吧,快50 度了。”
  看着左福不吱声,茂老汉夹了口菜又说:
  “咋了,不就几个钱么……你还缺呀,塌了再盖,二小又不急着回来住,离过年还早哩。看你,真像没经过世面的,咋活了那么大的,风吹大的?”
  “唉……”
  左福点了烟吸了一口,又叹着气。
  “不是老哥我说你,以前挣钱太狠了。是不是得罪了什么神神了。”
  “屁话。”左福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
  “挣得狠啥?没有老子他们喝个屁,还能在那儿踏实地躺着挺尸?没老子他们的楼能盖那么高?”说着动了气,大大地喝了一口酒。
  “可那些死人总是晦气啊……”茂老汉用手敲了敲桌子继续喝着酒。
  “晦气?没老子他们拿个球,就他们那熊样,能拿到钱?呸……”
  “也是……那你还装个球啊,来……喝,过两天赶紧盖,趁我还能动,给你上顶子,保你结实。”说着又抿了一口酒。
  “狗日的,不信那个邪,喝。”
  这些日子左福到底还是觉得不踏实,按村里的规矩,新房没住就塌了,是要死人的。他嘴上说不信那个邪,可心里总还是疑疑惑惑地难受。今天喝着茂老汉的酒,整个人都开始麻麻的,到后来简直是说不出的舒展,只想一觉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了。左福的嗓子干得直冒火,肚里也空落落地难受,喊了老婆半天,没见答应,只好拖上鞋跑到厨房喝了口凉水。远处不时传来乱哄哄的人声,还有唢呐的声音。左福有些纳闷:死人了?正想呢,老婆回来了,一见左福就开始嚷嚷:
  “老不死的,喝个啥呀!活活把个茂老汉给喝死了,可怜的。”
  左福张着嘴半天合不上:
  “真的?”
  “可不是咋的,你说你吧,喝个什么劲,把人都喝死了……”
  “少胡说,瞎说个啥。”左福没理老婆,抓起褂子直接往茂老汉家去了。
  从茂老汉家出来,左福开始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刚刚茂老汉的孙子哭得哇啦哇啦的,实在是看着可怜,平时茂老汉去哪儿都拉着他,总是感觉出了不对劲,那么一个四岁不到的小人都知道哭爷爷了。左福脸上湿湿的,风一吹就呼呼地泛着凉气,一路走一路和人打着招呼,碰见了四儿,四儿端着面叫他:
  “福叔,什么时候摸啊,手都痒了。”
  “摸个球,还惦记摸呢,人死了也没见你小子长点记性。”
  四儿看左福过去了,呸了口唾沫,笑了笑,又往嘴里拨了两口面。村南边的唢呐突然吹的声音大了起来,四儿不由得也往过伸了伸脖子。
  据说,茂老汉家请了山那边的一个阴阳先生。贵得很,要了一头猪还有一车煤才肯来看风水。据说,茂老汉被东南面的人冲着了,又说东南面的人命硬,所以茂老汉被克死了,还说东南面的南屋有人要分。村里的“据说”从来都比城里文件还要传得快,我知道的时候村里人已经没有人不知道了,东南,那不就是左福家吗?村里的人开始越传越邪乎,一扎堆的时候就开始说左福,女人的声音高高的,尖尖的,几乎是叫着说,可不是咋的,那屋塌的,齐齐地落到土里一半,像刀劈开的一样,还不是地下面的人要分吗?谁见过那么塌屋的?大家都摇着头,说的人继续说,听说他们家地下有了缝了,你说茂老汉要不是去他家能死吗?那钱赚的可是死人的钱,遭报应了吧!还有人说左福摸了他家孩儿的一下头,他家孩儿整整哭了一夜,完了还病了一场。也有人说,他和左福说了一句话就翻了个大跟头。大家都笑了,说,去去,胆小得和个屁一样,放个屁也能把你炸没了。说是那么说,但村里早就没人敢和左福打招呼了,生怕再有什么不好的事落到自己头上,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一群人里四儿说得最起劲,他说:
  “知道不,为什么左福的老婆每天和他在一起困觉却活得还好好的?”大家起着哄,“你知道?还是你睡过啊?”四儿一本正经地说:
  “那么老了谁睡她啊,要睡我就睡……二丫头呵呵……真的,你们不知道为什么吧,因为一个萝卜一个坑,左福的萝卜要栽他婆娘的坑……”
  去你的,一群人笑着推他。快看,二丫头,有人喊了一声,四儿忙着转头却听见了更大的哄笑声。我也笑了,却没敢大笑,怕他们再像以前一样过来摸我,还喊着摸蛋摸蛋。旁边一直蹲着的王财又装了一锅烟,吐了一口烟说:
  “你们没见过,左福的婆娘年轻的时候也是一顶一的好人才,脸嫩得能掐出水来……要不是左福能折腾,还不一定就跟了他呢。”
  四儿和一群人嘴里都啧啧的,围着王财等着听他往下说,王财却吧嗒吧嗒地抽开烟了。
  “说啊,你不是把人家老婆睡了吧?哈哈……”
  “就知道睡,毛还没长全就想睡。”没说完,王财自己先猥琐地笑了,仿佛想起了什么很受用的事情。
  “以前左福能着呢!咱村里第一个小卖部就是他开的,一开始,没人买,他就让人欠着钱先拿东西。”
  “那咋不开了?”
  “悄悄的,别打岔……乡里乡亲的拿着拿着也就拿开了,后来都拿成了习惯,一天到晚地往他的小卖部跑,又不用马上出钱,所以总是想起什么就拿什么,就和白拿似的。小卖部比现在王本仁家的热闹多了。但到了年终,左福开始上门收钱了,拿着本本,一个一个拿给人看,每家都不少。欠得最多的就是王本仁家。村里大多数给钱都没给够,后来大家怀疑左福的账本本来就没做对,你们想啊,以前咱村识字的有几个?还不是他说多少就多少,当时,没收够,左福也不生气,反而劝大家别多想,以后继续拿就是了。以他左福的精明还能真的亏了自己?要不说人家南蛮子有心呢?”
  “啊,左福是南蛮子啊?”
  “他爷爷是,根上就精着呢,要不咱村除了他哪还有个姓左的?那年王本仁欠的实在太多了,还不了,自己又不踏实,就问左福到底是个啥意思,准备咋办?左福说,没事,就欠着吧。王本仁不干,说,不行,那么多我还不了,难道等我死了,我儿子、孙子还一代一代还你不成?你说个办法吧。左福最后让王本仁到他的小卖部帮着他卖东西,说就顶还钱了。王本仁高兴得跟吃了蜜似的,没想到这么就把债给还了。庄稼人最不缺的就是力气,这还不用花力气,只是点时间,时间算什么?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了。王本仁给他一干就是好几年,他每天在家里躺着就把钱收了。后来,王本仁觉得亏了,就和左福说,他的债早该还完了,不想干了。左福多精啊,一下就知道了他想要什么,说,再干四年就把小卖部盘给他,他就又干了四年。其实左福也还算有良心,后来真的盘给了他。要不现在也不会是王本仁开着。”
  “那你还说南蛮子精?”
  “精就是精,人家左福才看不上那些小钱呢!咱村里的矿几乎都是左福给买的炸药。他每天跑南闯北地进货,那认识的人多了,啥不知道?”
  “那他自己咋不炸呢?”
  “看你说的,他到底是个外地人,这里哪块地是他的?外姓人就是外姓人,哪能轮到他炸,那土里的宝贝再多也是咱的祖宗留下来的,他也就是看的份儿。以前拿锹挖也能挖不少,但总是没有炸得快。”
  “叔,左福咋那么大本事?还能和死人打交道?”
  “啥死人啊,打交道走哪儿也是和活人打,这还用问我,四儿,你还不知道?”四儿听着话题转到了他身上,挪了挪脚,站起来,拍着土说:
  “我哪知道呢,我回了,我腿都麻了,你不渴啊叔?”边说边起身一溜小跑拐到墙根那头去了。
  其实不用王财说,我也知道个大概,但还是挤在地上听他说了下去。后来天黑得我都看不见王财的脸了,只有声音还源源不断地飘过来。有人继续在黑暗里接着他的话茬,还有人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不知道谁给王财点了根烟,借着火星子我又终于看到了他的脸,他的脸被烟忽闪忽闪照着,亮的时候,活像过年锅里烧烤的那些红得有些发黑的肉皮。远处的屋连同地面都渐渐地消失了,只有四儿家新盖的楼,像书里见过的剪纸一样,黑黢黢地薄薄地贴在那儿,有几家已经亮着灯的屋子,像星星一样,散乱地点缀在了黑暗里。我和另外几个没有抽烟的一直处在暗处,如果不说话也不咳嗽,就像完全没了这个人,也仿佛消失了一样。
  左福的眼神有些发雾,就和真的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开始带出了浑浊的迹象。手里的木盒子却被他摸得日渐光滑起来,剥落了漆皮的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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