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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三)-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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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医药品纷纷空投下来。总后的一支部队已经赶到了现场,在银行、商店、仓库周围布岗
立哨,并立刻投入营救群众的紧张战斗中。不到二十分钟,该部队就有三十多人为抢救群众
的生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另外几支部队正奉命以强行军速度向这里赶来……田晓霞走下直升飞机后,豁开大哭小
叫的人群,走出师专,单枪匹马向洪水淹没的城内跑去。她把黄挎包背在身上,衣服很快被
瓢泼雨浇得透湿。茫茫的洪水带着可怕的喧吼在眼前汹涌而过。在黎明的微光中,看见水面
上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江面上,死尸和绝望的活人顺水而下。牛、羊、猪、狗、鸡、鸟,有的随主人移到了安
全处,有的则在屋脊上和人一块待援;大部分却被水吞没,不免一死,人,昆虫,飞禽,走
兽,各从其类,相依为命,有生有灭。树木皆以生存环境及机遇存亡不等。有的老树不幸连
根拔起,却在水中作揖作桥,赐恩于难中之人,成为伟大的“诺亚方舟”……未被水淹的地
方,到处都是溃乱不堪的人群。成群的老鼠和吐着信子的蛇夹随在人群中奔蹿逃命。

田晓霞在慌乱的人群中,在洪水的边沿上奔跑而行,胸膛和嗓子眼似乎有火在燃烧。她
不知道她要跑向哪里,该做些什么;但她知道她有许多事可干!

她不知道自己已跑到了东堤上。现在,她浑身糊满泥浆,一只鞋帮绽开,指头露在了外
边。

因为水还没到这里,城内的大混乱此处人并不知情。尽管民警和军人竭力催促,三千多
名居民仍然滞留在堤外,不听从劝告。

敬老院的人还在打扑克消遣,其中有倚老卖老者说民国,道清朝,明明水就要到来了,
还在举例论证不会发水。

田晓霞一到这里,便很快弄清了情况。她找到了气得快要发疯的市公安局副局长,从怀
里掏出记者证,象足球裁判亮黄牌一样,在副局长面前一晃,说:“我是记者,请你命令民
警端起枪,上起刺刀,强迫群众撤离!”

公安局副局长如梦初醒,听从了这个小女孩的指挥,立刻命令民警端起上了刺刀的枪,
强迫这些恋家如命而又顽固不化的市民撤退。三千人在刺刀的逼赶下,嚎哭着、咒骂着撤退
了。

半小时后这地方就变为一片汪洋,但除过一个疯子,这里所有的人都幸免遇难。公安局
副局长对这位女记者佩服得五体投地,求她跟着他们一块做疏散群众的工作。田晓霞欣然答
应,立刻成了副局长的“高级参谋”,指挥警察四处奔忙着救人。她利用空隙,在屋檐下写
成了她的第一条消息,交给副局长,让他过一会打发人送到师专,设法让指挥部发回报社。

田晓霞刚把用塑料袋装好的稿子交到副局长手里,突然发现不远处洪水中有一个小女孩
抱着一根被水淹了一半的电线杆,在风雨水啸中发出微弱的哭声,眼看就要被洪水吞没了。

她几乎什么也没想就跳进水中,身边只传来公安局副局长发出的一声惊叫。晓霞在学校
时游泳不错,但那是在游泳池里。

她在洪水中很快觉得她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不过,她在漂浮物中抓住一块木板,勉
强推到那个小女孩手边。当她看见那女孩抓住木板的时候,一个浪峰便向她头上盖下来。

在最后一瞬间,她眼前只闪过孙少平的身影,并伸出一只手,似乎抓住她亲爱人的手,
接着就在洪水中消失了……当省委书记乔伯年和省上的其他领导人知道跟随他们来的女记者
牺牲后不久,又弄清了这就是田福军的女儿,所有的人都在指挥部既难受又大惊失色。

第二天凌晨,乔伯年指示回省城组织支援的吴斌,很快把这消息告诉福军同志。于是,
吴斌坐直升飞机返回省城后,就在飞机场向田福军打了那个如同五雷轰顶般的电话……”


第三十二章

雨唰唰地下着。大牙湾煤矿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地面上很少有人活动。就连矿部大楼
前那个平时很热闹的小广场周围,也变得冷冷清清;只有几个从乡下来的零星小贩,拿着一
点土特产,躲在职工食堂的屋檐下,筒着手,也不吃喝,听天由命地等待着买主。

各种机器所发出的声音,在雨中听起来格外清脆而响亮。

到处都是淙淙的流水声,水流都象泥浆一般又稠又黑。

黑水河涨宽了。河上那棵根梢分别倒在两岸的柳树,躯干已全被黑水淹没,只露出一些
嫩枝绿叶在水面上摇曳。这座有生命的“桥”已不再起作用;人们要过河到对岸,得绕着走
上游的石拱桥。

连日的大雨一扫长期积下的煤尘污垢,使得整个矿区变得清爽了许多。主井下面小山一
样的大煤堆,被雨水洗得油黑发亮,通过矿区的铁轨蒙上了一层水珠,明晃晃地失去了那种
有色金属的质感。铁道两旁青草的鲜绿和远山云缠雾绕地混沌,都叫人不由生出一缕愁情和
伤感来。从山坡黑户区低短的窝棚中,不时发出男人们粗野的哄笑和吆五喝六的猜拳声……

从井下上来的矿工,吃完饭就在雨声均匀的催眠曲中倒头就大睡。即是无雨的日子,劳
累过度的人们上井后主要的愿望也就是睡觉。

天气的好坏不会影响井下的生产。那里的一切都一如既往地进行着。井下的矿工通常难
以想象地面上阴雨日晴的变化。只有当他们升上地面,泡过热水澡,穿着干燥清爽的衣服走
出区队办公楼的大门,才使自己切实地置身于地面上的生活中。

煤矿工人并不喜欢阴雨天气,因为井下常年四季都潮湿阴凉,到处滴嗒着水;他们希望
上井后看见灿烂的太阳照耀着一个明亮温暖的世界——没有什么人比他们更能感到太阳的亲
切和可爱了。

是的,倒霉的阴雨天气使得矿区这么冷冷清清!这么死气沉沉!人们除了吃饭就是睡
觉。睡!不睡再干啥?孙少平倒在自己的床铺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几天来,他一直沉浸在一种异常的激动之中,因为再过几天,就到了晓霞和他约定的那
个充满浪漫意味的日子。他们将在黄原古塔山后面那棵杜梨树下相会,以不负他们两年前那
地方定下的爱的契约。呀!什么样的人生幸福能比得上如此美妙的时刻?年轻的朋友,只有
你们才有这样的激情和想象力……

上个月,亲爱的晓霞又到大牙湾来过一次。她那次来是专门向他解释她和高朗的关系
的。因为他流露出的痛苦使她感到不安,便亲自跑来和他谈这件事——他为此好长时间都没
给她写信。

她告诉他,她已经和高朗谈过,他们之间除过友谊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什么。她和高
朗说明了她和他的感情,说她只爱他。高朗表示自己完全尊重他们的关系。她解释了这件事
后,他们紧紧拥抱着哭了。

一个小小的插曲,使他们觉得犹如久别重逢,经历了一次生死般的离别。感情因误解的
冰释而更加深切。两颗心完全交融在一起。他们甚至谈到了结婚;谈到了将来是要儿子还是
要女儿;谈到了他们未来的许许多多事情。当然,他们都没忘记两年前古塔山上的那个约会
——这将是他们一生中最有纪念意义的一天。他们再一次约定,各自在那天回到黄原,然后
在那个老地方见面。

晓霞并告诉他,两年前他们在杜梨树下拥抱的时候,她当时还瞅了瞅手表,时间是下午
一点四十五分。她建议他们就在那个时间准时赶到杜梨树下……其实,晓霞走后一个多月时
间里,孙少平每一天都在激动地、焦躁不安地等待着那个日子的到来。那一天对他来说,犹
如生命一般重要。他觉得,如果没有那一天,他一生都会黯然失色。青春啊!你深藏着多少
令人叹喟的童话般迷人的故事呢?

一个多月来,孙少平天天不误下井。他要给自己积攒足够的假日;因为他和晓霞约定,
古塔山相会之后,两个人还要一同相跟着回一次双水村。她说,这次回村不是以田福堂侄女
的名义,而是以孙少平未婚妻的名义!少平能想得出,双水村会为此事而怎样惊讶地议论纷
纷;他父母亲又会怎样高兴得合不扰嘴巴……

孙少平的心情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好。是呀,他有了一个虽然艰苦但很稳定的工作;又
有了完满而幸福的爱情生活。他将要不负生活的厚爱,好好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天。上井之
后,他通常都是先到惠英嫂家里,帮她担水劈柴,或到矸石山上为她捡回一些煤块。

当然,他也得陪明明和那只被明明命名为“小黑子”的小狗玩半天。这个白耳朵的小黑
狗已经长大了许多,和明明形影不离,连晚上睡觉都很难分开。

明明也快满七岁,再过一个月开学时,就该入学了。

惠英嫂已从失去丈夫的悲痛中渐渐恢复过来,每天在矿灯房照常上班。他帮助她把家庭
院落收拾得仍象师傅活着时一样清爽。三个人加上一条活泼的小狗,使得这个院落又充满了
纷扰的生活气息。墙角下,天暖时他们种下的向日葵已经冒过了墙头;缠绕向日葵杆的菜豆
蔓子,吊着一嘟噜一嘟噜的豆角。

土窑上面的崖崖畔畔,野菊花开得霜雪般白粉粉一片。很多时候,少平上井以后都是在
嫂子家吃饭。惠英象当年侍候师傅那样侍候他喝几杯白酒,以驱散井下带上来的满身彻骨般
的寒冷和潮湿。

有时候,孙少平一旦进了惠英嫂的院落,不知为什么,就会情不自禁对生活产生另外一
种感觉。总之,青春的激情和罗曼谛克的东西会减掉许多。

他感到,作为一个煤矿工人,未来的家庭也许正应该是这个样子——一切都安安稳稳,
周而复始……但是,当他回到自己的宿舍,躺进蚊帐中一人独处时,便又完全沉浸在他和晓
霞所共同幻想的他们未来生活的憧憬之中。远的不说,仅就很快要来临的古塔山的那次相
会,就会使他抛开一切最“现实”的想法。

这一天是越来越临近了。屈指一算,就只剩了三四天时间!

孙少平已经请了假,不再去下井。他要留两天时间,为回家而置办一些东西。

在临近回黄原的前一天,他准备先到铜城为两个老人买点衣料。

这是他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应该给家里所有的人都带礼物,包括罐子村的大姐和两
个外甥。吃过早点,他背了个大挂包,带了那把新买的黑色自动伞,带了足够的钱,走出单
身宿舍,踏入了茫茫雨雾中。他准备搭乘东面返回的第一趟火车下铜城,便径直向矿区那头
的火车站走去。

当路过矿部大楼前的阅报栏时,不由驻足而立,想浏览一下报纸上的消息。

火车到本矿还得一个钟头,有的是时间;现在去那个破烂不堪的候车室,得呆坐很长一
段时光,不妨在这里消磨掉。

孙少平自高中认识田晓霞以来,在她的影响下,一直保持着每天看报纸的习惯。不过,
到煤矿后,区队的报纸常常被矿工们拿去包猪头肉,七零八落从未齐全,他一般都在矿部前
的这个阅报栏前立着看。至于《参考消息》,过几天他才设法找齐,躺在床铺上作为一种
“高级享受”来阅读。

现在,少平撑着雨伞立在这报栏前,按通常的习惯,先前后转着浏览了八版《人民日
报》。

当然,国际版稍微多费了一点时间。

接下来他才看办的很糟的省报。在少平看来,省报在内容方面连《黄原报》都赶不上。
不过,省报今天倒让他一惊。他突然被头版头条的黑体字标题所吸引——南部那座著名的城
市被洪水淹没了!

更让他大吃一惊的是,电头“记者田晓霞”几个字迅速跳入他的眼帘。啊?她已经在那
里了?那么,她还能按时如约赶到黄原吗?

孙少平一边看田晓霞的这条惊人的消息,一边在想她能不能赶回黄原的问题,他用这双
重思维读完了这条简短的消息——他知道以后的几天才会有大量详细的背景新闻……但是,
对孙少平来说,真正爆炸性的新闻是紧接着这条消息的另外几行字——……又讯:本报记者
田晓霞发出这条消息后,在抗洪第一线为抢救群众的生命英勇牺牲……牺牲?我的晓霞……

孙少平一下把右手的四个指头塞进嘴巴,用牙齿狠狠咬着,脸可怕地抽搐成一种怪模
样。洪水扑灭了那几行字,巨浪排山倒海般向眼前涌来……他收起自动伞,在大雨中奔向二
级平台的铁道。他疯狂地越过选煤楼,沿着铁路向东面奔跑。他任凭雨水在头上脸上身上漫
流,两条腿一直狂奔不已。他奔过了东边的火车站。他奔出了矿区。

他一直奔跑到心力衰竭,然后倒在了铁道旁的一个泥水洼里。东面驶来的一辆运煤车在
风雨中喷吐着白雾,车头如小山一般急速奔涌而过——他几乎和汽笛的喧呜同时发出了一声
长嚎……

孙少平伏在泥水中,绝望地呻吟着。大雨在头顶哗哗浇泼,满天黑色的云朵,潮水般向
北涌去。铁道那面的黑水河,发出呜咽似的声响。远处,矸石山那里,矸石噼噼啪啪在向深
沟中滚落。滚落!整个大地都在向深渊滚落……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当孙少平满身泥浆返回
宿舍,那神态已经完全象一个疯子或纯粹的白痴。同宿舍的人看他这副样子,都吓住了,谁
也没敢问他个长短。

他换了身衣服,便倒在床铺中,两眼呆呆地望着雪白的蚊帐顶。他无法相信一切是真实
的,这是报纸的失实报道——这张报纸经常干这种事!

下午,同宿舍的人给他捎回一份电报。他从床上跳起来,手抖得象筛糠一般,打开了这
份电报——他希望这是田晓霞打来的!他相信会有奇迹出现!

可是,电报竟是她父亲的——铜城大牙湾煤矿采五区孙少平请速来我处田福军。

孙少平两眼一阵发黑,把电报纸丢在床铺上。是的,晓霞的死是真实的。

可是,谁让她父亲给他拍电报呢?他根本不知道他和晓霞的事,他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他为什么给他拍电报?速来?

孙少平神神魔魔,赤手空拳走出了宿舍。他很快赶到矿部前的小广场。每隔一小时发往
铜城的公共车正在往上挤人。

他扑进车门,夹在人缝里,胸膛象压了一块大矸石。呼吸困难而急促,一个多钟头后,
他在铜城下了汽车,上了当天开往省城的最后一趟火车。火车在茫茫大雨中驶过绿色的中部
平原。

孙少平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也不看车窗外流逝的原野。他伏在茶几上,闭住眼睛。巨
浪在心头一排排掀起,又猝然间落下,波浪中浮现出她美丽的脸庞。你不可能死,晓霞!你
会活着的——这也许只是一场恶作剧。

你会发出那银铃般的笑声,不知会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你那么鲜活而蓬勃的
生命,怎么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呢?

不,你绝不会死!也许你已经在什么地方上岸了!是你让父亲给我打了这封电报。你或
许只受了点伤,正躺在某个医院的病床上。你一定在等着我的到来……孙少平内心紧张地作
各种设想。所有这些设想的前提都是晓霞还活着。是的,她怎么能死呢?她怎么会死呢?活
着,是的,活着!亲爱的人,你只不过受了点伤,受了点惊吓,说不定我们还会明天从省城
出发,赶到黄原去——因为后天,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我们还要在古塔山后面的杜梨树下相
会……

孙少平双手蒙面伏在茶几上。泪水糊满了手掌。他浑身酸疼,疲惫不堪;似乎不是火车
载着他,而是他拖着火车在向省城飞奔……

紧密的灯火在雨中大放光华。积水的街道被灯光映照成了一条条流金泻银的长河。

电车甩着长辫子,在夜空中碰击出蔚蓝色的火花。透过雨帘,街道两旁五光十色的大橱
窗看起来象德加的印象画。他感到一阵又一阵眩晕。这世界现在一切都和他毫不相干!他在
这世界上唯一要寻找的,要看见的,是那张甜蜜的笑脸。难道她真的不存在了吗?她仍然还
活着吗?对他来说,答案还都不是最后的!他同时又执拗地相信,过一会,他就能看见她—
—活着的她;并且会紧紧地拥抱她……尽管他这样的昏乱,有一点还是清醒的——他先在旅
馆为自己找了个住宿的地方,然后才搭上了去市中心的公共汽车。

他先并没有去找晓霞的父亲——他从晓霞不久前的信中知道,她父亲已经是这个城市的
市委书记了。

他先来到了报社——只有这里才能证实他亲爱的人倒究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的心狂跳着,走进报社大门。

“你找谁?”门房老头在窗户上探出头问他。老头当然不知他是谁。但他已经来过一
次,认出这老头还是原来的老头。“我找田晓霞。”他声音沙哑着说,眼睛盯着老头的脸
色。老头两眼瞪住他看了半天,才说:“这娃娃已经……死了。唉,实在是个好娃娃!连个
尸首也没找见……你是她的什么人?”老头在自言自语中突然象梦中惊醒一般问他。

孙少平两眼一黑,腿软得如同抽了筋骨。他感到有热辣辣的东西从腿上淌下来——他禁
不住小便在了裤子里……他没有回答老头的话,就转身走出报社大门。

大街上灯火辉煌,人头在伞下攒动;车辆飞溅着水花急驰而过。然而,他面对的却是一
片沙漠——人生的沙漠啊……孙少平强忍着悲痛来到市委,打听了田福军的住处。

当他走到二楼那个房间的门口时,牙齿咬着嘴唇,停留片刻。

过了一会,他才抬起软绵绵的胳膊,在门上敲了敲。


开门的是个男青年。

少平一惊:这张脸太象晓霞了!

不过,他很快明白,这是晓霞她哥田晓晨。

“你是少平吧?”晓晨在客厅里问他。

他点了点头。

“我父亲在里边等你。”晓晨指了指敞着门的卧室,便垂头不再言语了。

孙少平通过客厅,向里间那个门走去。

他在门口立住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小桌上那个带黑边的像框。晓霞头稍稍歪着,烂漫的笑容象春天的鲜
花和夏日里明媚的太阳。那双美丽的眼睛欣喜地直望着他,似乎说:亲爱的人!你终于来
了……

像框上挽结着一绺黑纱。旁边的玻璃瓶内插几朵白色的玫瑰。一位老人罗着腰坐在沙发
上,似乎象失去知觉一般没有任何反应。这是晓霞的父亲。

孙少平无声走到小桌前,双膝跪在地板上。他望着那张亲爱的笑脸,泪水汹涌地冲出了
眼眶。

他扑倒在地板上,抱住桌腿,失声地痛哭起来。过去,现在,未来,生命中的全部痛苦
都凝聚在了这一瞬间。人生最宝贵的一切就这样早早地结束了吗?

只有不尽的泪水祭典那永不再复归的青春之恋……当孙少平的哭声变为呜咽时,田福军
从沙发上站起来,静静地立了一会,说:“我从晓霞的日记中知道了你,因此给你发了那封
电报……”

他走过来,在他头发上抚摸了一下,然后搂着他的肩头,引他到旁边的沙发里坐下。他
自己则走过去立在窗户前,背着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朦朦细雨,声音哽咽地说:“她是个好
孩子……我们都无法相信,她那样充满活力的生命却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用自己的死换
取了另一个更年幼的生命。我们都应该为她骄傲,也应该感到欣慰……”他说着,猛然转过
身来,两眼含满泪水,“不过,孩子,我自己更为欣慰的是,在她活着的时候,你曾给过她
爱情的满足。我从她的日记里知道了这一点。是的,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安慰我的痛苦了。孩
子,我深深地感激你!”

孙少平站起来,肃立在田福军面前。田福军用手帕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后从桌子抽斗里
拿出三个笔记本,交到少平手里,说:“她留给我们的主要纪念就是十几本日记。这三本是
记述你们之间感情的,就由你去保存。读她的日记,会感到她还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孙少平接过这三本彩色塑料皮日记本,随手打开了一本,那熟悉的、象男孩子一样刚健
的字便跳入了眼帘——……酷暑已至,常去旁边的冶金学院游泳,晒得快成了黑炭头。时时
想念我那“掏炭的男人”。这相念象甘甜的美酒一样令人沉醉。爱情对我虽是“初见端
倪”,但已使我一洗尘泥,飘飘欲仙了。我放纵我的天性,相信爱情能给予人创造的力量。
我为我的“掏炭丈夫”感到骄傲。是的,真正的爱情不应该是利己的,而应该是利他的,是
心甘情愿地与爱人一起奋斗并不断地自我更新的过程;是溶合在一起——完全溶合在一起的
共同斗争!你有没有决心为他(她)而付出自己的最大牺牲,这是衡量是不是真正爱情的标
准,否则就是被自己的感情所欺骗……孙少平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他合住日记本,似乎那
些话不是他看见的,而是她俯在他耳边亲口说给他听的……当田福军搂着他的肩头来到客厅
的时候,晓晨旁边又多了一位穿素淡衣服的姑娘——她不是晓晨的妻子抑或就是他的未婚
妻。他们要带他去吃饭。

但少平谢绝了。他说他已经吃过饭,现在就回他住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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