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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三)-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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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说,你就要去上任了?”

“省委催的紧嘛,黄原那面刚办完手续,就赶下来了。”“世宽,你的担子不轻松
啊!”

田福军亲切地拉冯世宽坐进沙发,喊叫通讯员弄来两杯茶水。

高凤阁被撤销了南部那个地区的专员职务后,省委就任命冯世宽去那里当行署专员。在
省委常委会上,田福军竭力推荐冯世宽出任那个地区的行政首脑。为重建这座被水毁灭的城
市,中央拨了几亿人民币。这样一大笔钱,需要一个认真负责的人去使用。冯世宽是合适
的,省委经过考察,便任命了他。

有趣的是,高凤阁和冯世宽都是从黄原提拔到那里去任专员。这两个人过去又都曾反对
过田福军。田福军并没有因世宽过去和他闹过别扭,就对他存有偏见;我们知道,他们在黄
原时就已合作得很好了……“连一顿饭也顾不上吃?”田福军遗撼地问世宽。“没时间了!
我抽点空就是来看看你。你们可得要好好支援我们那个地区啊!再说,你也是省委领导,我
们一块共事多年了,你很了解我的缺点,请能随时提醒我!”世宽很诚恳地说。

两个人只说了一会话,世宽要到飞机场去,就匆匆和田福军告别。田福军坚持要到机场
去为他送行。

世宽知道田福军很忙,但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在这一刹那间,他们心里或许都想了许多
事。是呀,即是高级干部,他们也同样具有普通人的感情。他们也闹别扭,闹意见;也为重
新建立起友谊而感到一种热辣辣的喜悦。

田福军在机场一直把世宽送进安全检查口,才坐车返回市里。

已经到下班时候了,他没有回机关,让司机老吴把他直接送到一个区的医院里。他的爱
云在这里上班。田福军现在到这医院是看望老岳父的。

自晓霞死后,徐国强老汉的身体就彻底垮了,三天两天就得住院。因为不是什么急症。
通常就住进爱云上班的这个医院里,她还可以多照顾一下老人。

这次老汉住院后,田福军一直忙着没顾上来看望他。今天,他准备在医院呆到儿子晓晨
来换他妈的时候,然后再和妻子一块返回家吃饭。晓霞死后,儿子和他未婚妻子给了他们老
两口很大的安慰。

到医院门口时,田福军关切地叮咛司机老吴说:“这儿能停车吗?要把车放到指定地点
去,小心罚款!”是呀!他也畏惧他自己立下的规矩。田福军到医院后,和妻子一块在老人
的病床前坐了好一会,说了许多空洞的安慰话。

可怜的徐国强老汉完全被外孙女的死击垮了。他那强壮的身体瘦成了一把干柴,生命之
灯看来已接近熄灭。他两眼混浊地望着天花板,无意听女婿说些什么。他只从被单下面伸出
一只鸡爪似的瘦手,抚摸着那只黑猫。

这只黑猫正是原来的那只老猫死后,晓霞在黄原东关的自由市场上为他买的。小黑猫如
今也长成了大黑猫,正到了充满活力的年龄,膘肥体壮,四肢强健,两只眼睛闪着金色的光
芒。它和徐老形影不离;当然从未捉过一只老鼠。本来住院部不让带动物进来,鉴于老汉有
“特殊情况”,医院才破了例……

晓晨赶来替换他妈。田福军于是就和爱云一同起身坐车回家——晓晨的未婚妻在家里已
为他们做好了晚饭。汽车在灯光如银的大道上飞驰。城市的夜晚华丽多彩,弥漫着初夏令人
沉醉的芬芳与温馨。

田福军侧过脸,瞥见了旁边妻子那张忧伤的脸和一头花白的头发;眼前倏忽间浮现出女
儿的身影……他不由鼻根一酸,伸出胳膊温柔地搂住了妻子的肩头。


第四十一章

从责任制开始到现在的几年里,双水村尽管仍然还是个主要以农业生产为主的村庄,但
农业以外地其它经营活动和商品性生产却也在缓慢地发展起来。当然,最早和规模最大的还
是首推孙少安砖场。这个砖场经过一次破产的风险之后,现在成了全石圪节乡最引人注目的
农民个体企业。去年年底,少安就还完了所有公家的贷款和私人手里借的钱,并且开始盈利
了。

这半年来,村里人谁也算不清这小子倒究赚下了多少钱。有人估计肯定超过了两万,甚
至还要更多。

除少安之外,在金家湾那面,金俊武既养奶羊,还喂了两头大奶牛。金光亮养了“意大
利蜂”,光亮的弟媳妇马来花天天在公路上卖茶饭,而全村的“粮食大王”金俊武也和县林
业站签订了合同,开始育树苗。

金家户族里还有一些木匠石匠常年在外做活——有的人还跑到原西和黄原搞了营业执
照,卖起了有利可图的风味小吃。

田家圪崂这面还是种庄稼的人居多。从群体上看,田家圪崂这面“闹革命”很有些人
才,但做生意搞买卖就比不上金家湾那面的人了。

田姓人家中,眼下只有田海民夫妻办了个养鱼场。当然,说起来,田家圪崂还有一个从
事非农业生产的人。这人就是神汉刘玉升,刘玉升那一套装神弄鬼的把戏越来越吃香,全家
人不愁吃不愁穿,光景过得绿格茵茵。去年冬天,这位神汉竟然买回来了台黑白电视机——
这是全村第一架电视机,当时引起了东拉河两岸人家的哄动。

只是电视买回来后,有人指出,本村没有电。刘玉升这才不得不又把这台电视转卖了。
前不久,他还带了一个徒弟。这徒弟是原一队会计田平娃。田平娃小学毕业,有点文化,因
此“学”起来相当快,已经跟着师傅出马“治病”了,在看“麻衣相”方面,平娃比他的教
父”都要高出一筹……除这孙少安的砖场,双水村眼下最瞩目的赚钱生意就是田海民夫妻的
养鱼场了。精明的小两口按“书上说的”养鱼,事业发展极快,从去年夏天就开始大量向原
西县城卖鱼,一斤鱼两块钱,那收入也够它妈叫人眼红了!

今年,他们又按“书上说的”,在的所有鱼池里搞了增氧机,每亩水平均增加了一千多
尾鱼。

入夏以来,这家人进入了黄金季节。每过几天,海民就把大量的鲜鱼运到了原西县城。
有时候,县上甚至黄原的一些单位,都亲自开着车来村里买鱼。

海民夫妻除过捞鱼临时雇几个人外,平时就他们俩自己经管。他们给鱼池撒麦夫,撒草
叶,撒大粪,撒煮熟的玉米瓣,活路相当紧张。

再紧张他们也不雇人。即是捞鱼临时雇几个人,也尽量不用本村的。因为他们连父亲和
四爸都拒绝入伙,也就不可能再让村里其他人沾他们的光。正因为如此,双水村的人虽然眼
红他们的收入,也佩服他们的本事,但在他们的人缘方面却颇有微词。村民们认为他们夫妻
既自私,又缺乏同情心。

是呀,两旁世人的死活可以睁眼装个看个见,怎能连自己的老人都不管呢?看田五田四
硒惶成啥了!一个冬天老弟兄俩都穿着开花破棉袄!

虽说都是年轻人,村里人普遍认为海民夫妻和少安两口子差远了。这两家现在都发了
财,但村里有些穷家薄业的人想借几个急用钱,谁也不会找海民,而都跑到少安家里去借;
只要少安手头有,就不会让任何一个求他的人失望。

实际上,海民和银花也知道村里人对他们有看法,银花根本不管这些外人的指责。她生
性就是如此。在她看来,谁有本事,吃香的喝辣的和外人屁不相干!谁没本事,谁受穷受硒
惶,也和他们屁不相干!连她的公公也不例外!她甚至对村民们的攻击很不理解:我们有
钱,是我们自己用劳动和本事赚的,又不是偷的抢的,外人有什么权利说三道四?为什么有
些人自己不为自己想办法,光想沾别人的光呢?

她这思想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甚至可以说,这是农村新萌发的“现代意识”。只不过,
这种意识和中国农村传统的道德观念向来都是悖逆的。

海民倒不全象他妻子这样看事情。他也知道自己活得确实有些自私;同时也为父亲和四
爸的穷光景而难受和痛苦——他终究是那条根上长出来的根芽。

但他畏惧银花。他不敢公开帮助老人,只是偷着给他们塞几个零用钱——这点钱还是精
明的妻子因偶然的疏忽漏算了的收入。

不过,海民越来越难以忍受村民们对他吝啬的攻击了,归根结底,他要在双水村这个世
界里生活啊!如果这里环境中的人都对他有了看法,就是赚了钱也活得不畅快!

于是,他一直在盘算着想做点什么事,以改变一下众人对他夫妻俩的不良印象。

当然,重新改变对老人们的态度,让他们入伙养鱼,这根本不可能;银花会和他闹个头
破血流。

因为海民急迫地想尽快改变旁人对他们的指责,急中生智,突然灵机一动想:能不能给
村里每家人白送一两条鱼,让大家尝尝新鲜呢?

得,这也许是个好主意!村里人大都没有吃过鱼,他田海民白送着让大伙吃个稀罕,也
许多少能堵一些众人的嘴巴。虽然扣失一二百斤鱼怪心疼的,但这牵扯他们的名声问题,还
是值得的。

晚上睡觉,当他和妻子亲热得正到好处时,便把这主意提出来和她商量。

银花一听心里就很不痛快,但也总不能因此将趴在她肚子上的丈夫掀下去。

趁精明女人这个难得的糊涂机会,田海民又立刻加添了许多甜言蜜语说服她;那话句句
听起来十分中耳,使得银花觉得损失了鱼不知能换回来多少好处。

银花“恢复”精明以后,才认定丈夫给村里人献这殷勤实在是愚蠢透顶。

不过,这是一个硬正女人,答应了的事绝不会再反目不认帐。因为丈夫那里也有限度。
她从来不冲破这个限度,她满心炽烈地爱海民,绝不至于厉害到蓄意破坏丈夫生活中那点突
发“诗情”。

银花自有银花的可爱!

当双水村的人听说海民夫妻要白让他们吃一顿“海味”的时候,不免造成了全村性的哄
动。一来海民夫妻突然变得如此大方,让众人觉得就象驴头上长出来两只牛角;二是双水村
绝大部分人的确没吃过这东西,因此都有点莫名的激动。“哈呀,俗话说山珍海味,这就是
海味!过去皇上吃的就是这东西!”有人在加深这件事的神秘性。

和海民夫妇关系较好的几家人,手里提着送饭罐,先到了他们的鱼池边。海民和银花就
把刚捞出来的鲜鱼,分别给他们的饭罐里放了几条。这些人就兴致勃勃地回去了。

紧接着,许多人家也都涌到了鱼池边,手里提着各种盛鱼的家具;盆、罐、桶、坛,应
有尽有;有的还端个黑老碗。今天海民夫妇对人特别仁义友好,满脸堆着笑,不论谁家来,
都一视同仁,分别赠送鲤鱼几条。当然,也有些人家没来,没来要鱼的人大都是因为不敢吃
这面目狰狞的怪物。

田四田五不用说,他们无意吃不孝之子施舍的这点“稀罕”!

这一天中午,双水村大部分人家都吃鱼。

完全可以把那条歇后语改成这样:双水村人吃鱼——头一回。的确,这个村的大部分人
谁也没吃过这玩艺了;但又听说这是“皇上吃的东西”,因此每个人都想享享口福。怎个往
熟做哩?

这实在难倒了许多婆姨!有的女人对这“怪东西”吓得不敢动刀,只好让胆大的男人上
手;而男人们又几乎用了杀牛的勇气来对付这些只会摇摇尾巴的可怜动物。

但不管怎样,总不会象神汉刘玉升说的那样,让鱼把人给吃了。至于每家人的吃法,却
大不相同。那真是五花八门:有蒸的,有煮的,有炸的,有红绕的,还有象粗人田福高那样
外面糊上泥巴放在炉灶里用火灰烧的(受小时候烧着吃麻雀的启发);有的竟然不知去鱼鳞
和挖内脏,里里外外一点不剩都吃了……

午饭过后不久,双水村突然惊慌地骚动起来。

发生了甚事?

呀,不知有多少人的喉咙上扎了鱼刺!

听吧,到处都传来了娃娃的哭声和大人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一时三刻,喉咙上扎刺的人纷纷涌到了田海民的院子里,让他们夫妻看怎么办?许多人
面带怒色,对海民大为不满,似乎他是存心整治大家哩。婆姨和娃娃们因不知这鱼刺的深
浅,连哭带叫,一片惊慌,似乎到了世界的末日。

田海民的院子刹那间乱得象捅了一棍的马蜂窝。

和海民一墙之隔的邻居刘玉升,穿着那件麻绳子纳的破棉袄也闻讯赶来。他立在人群里
一言不发,只是神秘地微笑着,似乎证实他那可怕的预言终于应验了——哼,我早就说过,
那池子里会养出鱼精的!

海民夫妇万万没有想到,他们打算用来笼络人心的鱼,现在却为他们招致了一片怨骂
声。银花气得对颓丧的丈夫痛心疾首地喊叫:“大大呀!谁叫你给众人骚这杨柳情嘛……”

正在这混乱之时,孙玉亭出现在了大家面前。玉亭看来也刚吃过鱼,嘴上都沾着一圈油
晕。但玉亭同志的喉咙没扎上鱼刺,甭奇怪,他是双水村少数几个吃过鱼的人。他年轻时在
太原钢厂当过几年工人,多少吃过几次鱼,因此有“经验”。

玉亭到来之后,立刻对慌乱的人群说:“大家不要怕!回去喝些老陈醋,喉咙上的刺就
化了!”

啊啊,醋能治这病?

人们就象得了灵丹妙药,纷纷张着嘴巴跑回家里喝醋去了。

全村的老陈醋一个中午被喝得一干二净。

尽管醋又把人喝得胃疼肚子疼,但这是“常见病”;重要的是,喉咙上的鱼刺总算被
“化”掉了。见多识广的玉亭同志解救了一村人的危难。

在整个“鱼刺事件”过程中,金家湾的金光亮掼烂鞋子跑遍了东拉河两岸的家户。除过
刘玉升,对这事最幸灾乐祸的就数光亮了。

金光亮对田海民白送鱼让村里人吃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知道,这小子是要抬高自己的
声望哩!除过孙少安,眼下双水村就是他和田海民世事闹腾得最红火,同时也都具有小气吝
啬的坏名声。现在,这小子如此破费财产抬高自己,就等于是贬低他金光亮!另外,这不是
逼着让他也把自己的蜂蜜白送给村里人去开一次洋荤?因此,当他听说海民得不偿失,弄巧
成拙,让许多人喉咙扎上鱼刺的时候,便端着一缸子蜂蜜水,巴咂着嘴一边喝,一边窜着,
兴奋地看海民闹出的大笑话。直等到众人用“玉亭疗法”化掉喉咙上的鱼刺后,他才心情舒
展地回去抚哺他的“意大利”蜂去了……不久,双水村就传开了田五为儿子编排的第二个
“链子嘴”——

鲤鱼好吃难消化,鱼刺倒把个喉咙扎,大人娃娃嘴张开,哭爹叫妈害了怕。

海民本想落好人,引得全村一片骂!

幸亏咱玉亭有办法,陈醋才把鱼刺化……吃鱼事件平息没几天,另一件事又使双水村热
闹了一阵子。不过,这件事倒霉的却是金光亮!

这几乎是造化的安排:正在金光亮为田海民弄巧成拙而幸灾乐祸时,厄运突然降临到了
他头上。

这一天上午十点钟左右,金光亮正在自己家里往那只黑瓷瓮里摇蜜。象往常一样,每摇
净一片巢脾,惜东西如命的金光亮还忍不住要伸出舌头,贪婪地想把上面的最后一滴蜜舔
掉,结果老是忘了戴着面罩,常常把自己的舌头捉弄得空欢喜一场。

当他正摇最后一片巢脾时,猛然感觉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他听见一阵刮大风似的
嗡嗡声。

金光亮跑出来一看,顿时傻了眼:只见所有蜂箱里的蜜蜂都象流水一般在往出涌!院子
上空黄漠漠一片——顷刻间,这一片黄云“嗡”一声,又刮风似地消失了……妈呀,这看来
不是分群,而是他的蜂要跑了!

金光亮在危急之中,赶忙在院子里拉起发洪水时捞河柴的芦根笊篱,也不管上面糊满泥
巴,就在黑瓷瓮的蜂蜜里蘸了一下,大撒腿冲出了院子。

这时候,金俊武的老婆李玉玲正在隔壁院子时推磨,亲眼目睹了金光亮这灾难性的一
幕。李玉玲早对金光亮的蜂恨之入骨——她认为这些蜂把她院里院外果树庄稼上的“养料”
都采光了;如果不是丈夫拦挡,她早给庄稼果树都喷了“六六六”。现在,她突然看见金光
亮的蜂跑得一干二净,激动得浑身发抖,赶忙叫住了磨道里的驴,也不管一群鸡跳到磨盘顶
上哄抢着吃麦了,大撒腿跑到了另一个仇视金光亮的人——光亮弟媳妇马来花的院子里。李
玉玲强压住兴奋,但仍然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对来花说:“老天爷作怪哩,三锤家的蜂猛
然价都跑了……”

正在洗茶饭碗的马来花一听她大哥家的蜂都跑了,双手在腿膝盖上一拍,高兴得大声喊
叫说:“老天爷咋睁眼了啊!”

两个妇女丢下各自正在干的活,到金家湾上下院子里传播这消息。不一会,连田家圪崂
那面的人也都知道了。这时候,金光亮悲壮地举着那个蘸了蜂蜜的芦根笊篱,正连喊带哭在
东拉河湾里晕头转向地寻找弃家而逃的宝贝蜂。有几个小孩子立刻跑来告诉他:蜂已经在庙
坪的一棵老枣树上挽成了一个大疙瘩!

金光亮一听蜂有了着落,竟咧大嘴巴哭开了——这蜂是他财神爷啊!

光亮象揭竿而起的义勇军挺举着捞河柴的笊篱,一路哭着赶到庙坪。东拉河左右两岸闻
讯而来的大人娃娃,也纷纷奔跑着从四面八方赶去看这稀奇事。

光亮跑到那棵老枣树下,果真见那蜜蜂团成几颗大疙瘩吊在粗壮的树干上。他在一群人
的围观下,不顾体面地继续哭叫,同时把那笊篱举在蜂团下面,呜咽着反复念那几句招蜂的
口歌——

蜂,蜂,上笊篱,家里给你盖庙哩……尽管他虔诚地拉着哭调念这口歌,但没有一只蜂
上笊篱。几分钟之后,又听见“嗡”一声,蜂团解体,刹那间就飞得一个不剩,再也找不见
了踪影。有人看见,蜂群过了哭咽河,一直飞到神仙山后面去了。

绝望的金光亮一屁股坐在老枣树下,双拳捶地,放开声嚎了起来……

当天,村里又传开了田五的另一段“链子嘴”——如今世事不一般,怪事接二又连三。

海民的鱼刺扎喉咙,光亮的蜜蜂又跑完!

但是,对于金光亮来说,他的灾难还没有完。两天以后,趁他倒霉之机,弟媳妇马来花
又把他在支书田福堂那里告下了!


第四十二章

田福堂的状况,还象我们上次看到的那样,没有什么改观。咳嗽气喘成了“家常便
饭”;身板干瘦,脸色灰暗,络腮胡子黑森森围了一圈。

满年四季,只要有阳光,白天大部分时间他都照旧卷曲在院墙外那个破碾盘上。我们再
也见不到当年那个叱咤风云、咄咄逼人的田福堂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被命运打倒在地
的老人,如果我们在某个地方遇见这样一个老头,我们肯定会产生侧隐之心,同情和怜悯这
不幸的人。

唉,身体垮了,儿女的婚事又是那么叫人不顺心,他田福堂在这世界上活得还有什么乐
趣?

想不通啊!过去毛主席讲的革命道理他一下子就理解了,但他现在却怎么也理解不了自
己儿女的所作所为。

女儿润叶先前不和女婿一块生活,他理解不了;后来女婿断了双腿,成了终身残废,她
偏偏又和他生活在一块,他也理解不了。更叫他难以理解的是,死小子润生丢下他老两口,
竟然撵到外县农村,和那个拉扯着前夫孩子的寡妇结婚了……

他理解不了归他理解不了,现在生米都做成了熟饭,他这个为老人的又有什么办法!

不过,外人并不了解,最近一些日子,田福堂在无限的酸楚之中,心头似乎多少产生了
一点温热之情,女儿和儿子先后给他们来了信,说身边都有了孩子。女儿生了个男孩,儿子
添了女孩。噢,不论怎说,一丝欣慰之感油然而生。他田福堂有了孙子?这可终究是田家的
骨血啊!

为此,他老两口不由心热地哭了一鼻子。老伴提出,让他到儿子和女儿那里走一趟,看
看他们的小孙孙。同时,她还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他:能不能把润生一家人接回双水村来?他
当时尽管没言传,心也不由一动。当然,所有这些也许还得要过段时间,让他把自己的别扭
情绪理一理再说。去女儿那里问题不大。虽说向前成了残废,可他和女婿在感情上一直好着
哩。腿砸断不由人啊,正如他的肺气肿一样。现在,他只不过为女儿一辈子的不幸命运感到
难过罢了。但他无法原谅润生。啊,不孝之子!哪里找不下个媳妇,为什么偏偏和一个寡妇
结婚呢?再说,这女人还带着前夫的娃娃,成份也不好!

可是,想来想去,儿子还是自己的,并且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亲他。而今,他和老伴都
老了,身边没个人照料,日子也难过。唉,也许润生他妈说得对,不论他们怎样反对这门亲
事。可现在既然豆蔓子缠在玉米杆上,他最终不得不承认这个不愿承认的事实……田福堂一
整天卷曲在那个破碾盘上,一边合住眼晒太阳,一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盘算儿女好的事,至
于村中大大小小的“工作”,一般他都推给金俊山去处理了。现在这村里还有什么正经工作
可做?都是些民事纠纷!让不嫌麻烦的金俊山和爱管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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