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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三)-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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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原西县也没个公众洗澡的地方,二来农村人习惯认为洗澡不只是讲卫生,而是一种不属
于他们的奢侈行为,因此平时连想也不想。

洗澡时正好下井的工人还没上来,一大池水就他们两个人,少平直把他哥的脊背搓得象
水萝卜一样红。洗完澡,少平照例又把他哥引着在井口和矿区转了一圈。他是怀着一种骄傲
的心情让哥哥看看他生活和工作的环境。可少安却看得直皱眉头——他显然对这煤矿没留下
啥好印象。

晚上,他们只脱了裤子,把腿伸进被窝,上身靠着床栏,少平又买了一些点心和啤酒,
弟兄俩都做好了熬夜长谈的准备。这使我们想起了那年在黄原宾馆他们共宿一室的情景。少
平又一次详细询问了哥哥去省城要办的事。

少安说完后,少平皱起了眉头。

“你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些事呢?”少平不解地问他哥。“农民也不能光当个土财主,应
该参加文化上的事嘛!”少安用胡永合的话回答弟弟。

“这道理听起来不错。可是你应该考虑自己的具体情况。说实话,你的事业才刚开始,
只赚下那么一点钱,就东跑西颠搞这些事,实在有点不自量力!”少平不客气地说。

少安被弟弟说得一愣。他原来还以为有文化的弟弟会支持他搞文化事业,没想到他当头
给自己浇了一盆子凉水。“钱……是不多。”他嘟囔说。“不过,对我来说,这也就够多
了。咱穷惯了,一有这么多钱,心里倒有些慌。一来我抹不开永合的情面,二来想疏点财就
疏点财,反正没这社会的变化,咱也不会有这么多钱……”

“思路完全正确!”少平欠起身,“钱来自社会,到一定的时候,就有必要将一部分再
给予社会,哪怕是无偿地奉献给社会;有些西方的大富翁都具有这种认识。

“是啊,我们过去太穷了,我们需要钱,越多越好。可是我们又不能让钱把人拿住。否
则我们仍然可能活得痛苦。我们既要活得富裕,又应该活得有意义。赚钱既是目的,也是充
实我们生活的一种途径。如果这样看待金钱,就不会成为金钱的奴仆。归根结底,最值钱的
是我们活得要有意义……不过,钱可不能乱扔!”

“乱扔?我想电视台赔不了钱!说不定还能赚点……再说,还挂个名字……”少安这才
道出了最深层次的心里话。当然,他也确实做好了白扔点钱的准备;因为他现在有赚钱的砖
瓦厂,心里是踏实的。

少平明白哥哥的真实心理,他叹了口气说:“你现在还没必要拿钱买个虚名。再说,你
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就准备到电视台去赚钱?而要是白扔一两万块钱给电视台,你还不如拿
这钱给咱双水村办个什么事……”

“拿一两万块钱白给村里人办事?”

“那又怎样?你不是也准备白扔给人家电视台吗?”“我还准备赚它电视台的钱呢!”

“赚不了呢?”

“那只怪运气不好!”

少平笑了:“说来说去,你这个财主看来并不是象你说的那样,想给社会疏点财……”

要是白给村里人办事,还不如把这钱咱们一家人分了!”“两回事,哥哥,你对家里人
都已尽了责任。父母新建的家院,按你们来信说的情况,我推算我那点钱建不起来这么排场
的地方。你出了至少多出我两倍的钱。就是妹妹,她假期回去,你都给了她不少钱。最近又
听说你把姐夫也拉扯到了你的砖瓦厂……

“至于我,你很了解,我现在不会用你的钱。我赚的钱我够用。不够用我也不愿使用你
的钱。这不是我和你之间有了隔阂,不,我们永远是亲密的兄弟。我以前就说过,最好的兄
弟首先应该是朋友,然后才是弟兄。不知你听说没有,在外国,有些百万富翁或亿万富翁的
子女拒绝接受父母的遗产,而靠自己的劳动来度过一生。我理解这些人。如果我处在他们的
位置上,我也会这样做。比如说吧,要是爸爸不是个农民,而是个什么大官,有许多钱,我
也不会要他的。那是他赚的,他自己情愿怎花哩!花不了扔到河里也可以!反正我不会接受
他的馈赠……”

孙少安难以理解弟弟这些“高论”。不过,他也开始认真地检讨起他此次的省城之行是
否适当……的确,他什么情况也不了解,就准备拿一两万块钱去冒险。一两万块对于拍《三
国演义》来说实在微不足道;但对他个人来说,等于拿自己的一半积蓄去开一次玩笑。他本
质上可不属于这种胆大妄为的人!

可是,现在上了胡永合的钩杆,怎样才能下来呢?他如今已经被这家伙引到了半路上!

“你倒究欠那家伙多少人情?”少平问哥哥。他已经看出,哥哥对他的行为有点动摇
了。

少安说:“实际上也没什么。我困难时,他给原北县一个熟人写了封信,让我去那里找
这人替我贷了点款。可没过几天,那个人就撵来要钱,逼得我几乎要上吊……”“那就去他
妈的,你不去省城了!”

“怎找借口哩?”

少平看哥哥真的有了转意,想了一下,出主意说:“你就说今晚上家里打来长途电话,
虎子或燕子住了医院,急病!”

少安白了弟弟一眼,嫌他出了这么一个不吉利的主意。少平赶忙笑着改口说:“干脆说
奶奶病了!反正她老人家一年四季都有病!”

少安也笑了。他踌躇了半天,终于决定听从弟弟的劝告,准备半路回头了。

这样商定后,他们都似乎有一种轻松感,于是便开始拉谈双水村的事。他们的兴致高昂
起来。少安详细对弟弟描绘了村里的“吃鱼事件”和金光亮蜂跑走的情况;两个人说一阵笑
一阵。最后,又谈到了少平的婚姻问题。少安只是传达了老人们的愿望。少平说让他们不要
操心,他的事由他自己解决……

孙少安觉得,这一夜过得很愉快。是的,每次他都能从弟弟这里受到许多启发。虽然他
是兄长,但他尊重自己的弟弟。真象少平说的,他们已经成了“朋友”!

第二天早晨,当胡永合听少安说他因为祖母突然病重要返回家时,气得嘴张了半天,不
知该说什么是好。既然是这样,他总不能把这个孙少安用绳子捆到省城去!

孙少平这样还不放心,又一直把他们送到铜城,直看着胡永合上了南去的火车而哥哥上
了北返的汽车后,他自己才回到大牙湾。


第五十章

秋末冬初,地里的庄稼收割完毕,禾场上的活路也随之结束,庄稼人便渐渐消闲下来。

山野里绿色褪尽,裸露的大地重新变得荒凉起来。庙坪的枣林显出了一片严峻的铁黑,
枝头挑挂着稀疏的黄叶,东拉河的水流却到了旺季,朗朗在喧响着,把潮湿的凉气扩散到了
东西两岸。

早晨,地上已经开始结霜。只是在接近中午的时候,天气才暖和那么一会。大部分农人
的棉衣都上了身。

这时候,有些人即是没什么买卖,也要到石圪节或米家镇的街头去溜达一圈。更多的人
闲着没事,就三五成群蹲在村子各处的阳崖根下说闲话。近一两年不象责任制刚开始,人们
都忙于改变自己的穷光景,谁也顾不上找别人说闲话;经过几年的拼命劳作,大部分人家都
有了些存粮,因此在冬闲的时候有时间凑到一块说说古朝今世了。

双水村各处的“闲话中心”又都自然地恢复。要是闲话说得有了兴致,大家还会凑着拿
几升软小米,割几斤羊肉,“打平伙”吃一顿小米羊肉丁子饭。另有一些爱红火热闹的人,
等不到正月里闹秧歌,现在就聚在一块吹拉弹唱,闹得不亦乐乎;某些破窑洞里不时传出悠
扬的丝弦声和庄稼人的欢歌笑语……

双水村一片歌舞升平景象。

就在这个时候,一件相当神秘的事正暗中在这个村庄进行着。

这件事的主角是神汉刘玉升。

双水村的这位“精神领袖”最近被北方一个以搞迷信活动著称的大寺庙任命为这一带的
头领,负责收缴为神鬼许下口愿的老百姓的布施。这使刘玉升在无形中增强了自己在公众中
的权威。现在谁也不知道这家伙在暗中搜刮了多少愚昧庄稼人的钱财。据有人估计,他足可
以和著名的财主孙少安一争高低。

神汉也有乡土观念。刘玉升在一两月前突然萌发了一个宏大抱负;他要为双水村做件好
事,把庙坪那个破庙重新修复起来,续上断了多年的香火,他准备自己拿出一部分浮财,另
外让村民们以布施的方式每家再出一点钱,一定要把这座庙修得比原来更堂皇!

实际上,刘玉升是以凡人的心理谋划他的“壮举”的:他要在双水村的历史上留下他自
己的一座纪念碑。他立刻成立了一个“庙会”,自任“会长”,同时挑选金光亮任他的“副
会长”。

金光亮对这个职务受宠若惊又深感荣幸。作为地主的儿子,他生不逢时,这辈子大部分
时间在村里一直是“人下人”;别说当什么领导人了,当个平顶子老百姓都不得安生。政策
松宽后,虽然头抬起了一些,但在村里还不是受制于人?人家让他刨庙坪的泡桐树,他只得
刨掉……好,他现在成了“副会长”,虽然共产党不承认这个官,但许多老百姓承认哩!
哼,让他也坐上几天官位!

光亮自“意大利”蜂跑掉,又被村中的党支部勒令刨掉庙坪的泡桐树后,灰了一段日
子。

后来,他用积攒的钱,又买了几箱蜂。不过,他没敢再买该死的“外国蜂”,而买的是
“东北黑蜂”。当然,他并不知道,“东北黑蜂”也属于西方蜜蜂的品系。

重新买了“国产蜂”,又当了“副会长”,使得光亮再次“光亮”起来。另外,他感到
腰硬的是,他还是个“革命军属”——他的二锤都在南方的国界上立了功哩!

这些日子里,金光亮动不动就神气地淌过东拉河,到田家圪崂这面来,一整天钻进刘玉
升昏暗无光的黑窑洞里,筹划在庙坪重新修庙的事。与此同时,有些村民也在深更半夜神秘
地出没于刘玉升的院落——他们是来交建庙钱的……这件事起先尽管秘而不宣,但不久就在
村中成为公开的秘密。

所有村中的中共党员和队干部都大吃一惊——他们很长时间被蒙在鼓里!

但是,村里的领导制止不了这件事。也无人去制止。因为大部分村民都卷入了这一活
动,使得问题变得相当复杂。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随着改革开放,黄土高原许多地方的群众都开始自发地修建庙宇。
双水村某些人甚至感慨他们在这一潮流中都有些“落后”了。而我们的感慨是:如果不能从
根本上提高农民的文化素质,即是进行几十年口号式的“革命教育”也薄脆如纸,封建迷信
的复辟就是如此轻而易举!

这一段时间里,村里的人已很少再谈论什么田福堂和孙玉亭,甚至连田海民和孙少安也
很少谈论,而刘玉升和金光亮的名字却日益响亮起来!

当然,尽管制止不了这种迷信活动,但还没有哪个共产党员去给刘玉升上布施——这点
起码的觉悟他们还是有的。

对这事最气愤的是孙玉亭,为此,他对田福堂和金俊山等人大为不满:为什么不召开党
支部会呢?哼,完全可以一绳子把刘玉升和金光亮捆到乡上去!

孙少安返回村中后,还不知道这些事。在此之前,他大部分时间在石圪节忙他砖瓦厂的
事,对村里新出现的事态并不是很了解的。

另外,在这一段时间里,他有了新的熬煎。不知怎搞的,秀莲最近身体猛然间垮了。整
天咳嗽气喘,原来丰满的身体消瘦了许多;脸色憔悴而枯黄,显得两只大眼睛象扩开的铜
环。

尽管妻子一再说没事,拒绝到医院里去看病,但少安还是强行带她去了一次石圪节医
院。医院也没检查出个所以然,开了些类似田福堂吃的咳嗽药,建议他们到大医院去用“仪
器”检查。可固执的秀莲别说去黄原,连原西县也不去。她又是个挣性子的人,尽管身体不
好,仍然象过去一样门里门外忙个不停。这也使家里的人对她的病情麻痹了,以为真象她说
的没什么事。少安只是痛切地感到,妻子的身体是在七八年间繁重的劳动中熬苦中累垮了;
这是为了幸福而付出的不幸代价啊!

少安决定,等明年天暖后,不管秀莲怎反对,他一定要带她去黄原或省城去看病!

这一天晚上,少安回家后不多功夫,就被父亲有点神秘地把他从家里叫到院子里。

“什么事?”少安惊慌地问。他看见父亲一脸的诡秘。

孙玉厚就把刘玉升要重建庙宇的事给儿子大约说了说。“我已经上了二十块布施。我听
玉升的意思,想叫你多出点哩,因为你这二年赚了几个钱……”孙玉厚咄咄地对儿子说。

孙少安有些生气地巴咂了一下嘴,对父亲说:“哎呀,我怎能出这号钱哩?就是你也不
应该出!”

玉厚老汉对儿子的态度大为惊讶。

“你娃娃不敢这样!神神鬼鬼的事,谁也说不来!咱又不在乎那么两个钱。万一……”

“万一怎?”少安看着父亲的可怜相,强硬地说:“我不会出这钱!哪里有什么神神鬼
鬼!神鬼就是刘玉升和金光亮!他们愿干啥哩,和咱屁不相干!”

玉厚老汉见儿子如此不恭神灵,急得两只手索索地抖着,不知该怎样指教这个造孽的逆
子……第二天上午,少安本来要去石圪节砖瓦厂,但他无意间产生了一个小小的愿望——想
到金家湾那面去转一转,瞧瞧他的宝贝儿子。

虎子这半年已经上了小学一年级,他很想在外面悄悄看看儿子坐在教室里的样子。是
啊,他的儿子也上学了!由此他又想起了自己当年上学的情景,心里不免有点酸楚。现在,
心爱的儿子再不象他当年一样,为上学而受那么多的委屈和折磨。虎子,只要你爱念书,哪
怕将来到美国去上学爸也要把你供出来!

孙少安怀着一种惆怅而激动的情绪,一个人慢慢遛达着,淌过东拉河,走过初冬荒凉的
庙坪,跨过了哭咽河上的那座小桥。他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他也好长时间没有这种闲情
逸致了。

他习惯地走到原来的学校院子,却猛然意识到:学校已搬进了原二队的饲养院里!

不过,他倒一下子无法把自己的双脚从这个破败的老学校的院子里挪出来。

他看见,这个当年全村最有生气的地方,竟是这样的荒芜衰败了!院子里蒿草长了一人
高;窑面墙到处都是裂缝,麻雀在裂缝中垒窝筑巢,叽叽喳喧,飞进飞出,那副篮球架已经
腐朽不堪,倒塌在荒草之中……这就是当年他和润叶上过学的地方!以后,他的弟弟、妹
妹,都在这里上过学。而现在,他的儿子却不得不离开这地方,搬到曾经喂驴拴马的棚圈里
去念书了。这是历史的耻辱,也是双水村的耻辱。田福堂和他二爸那些人不知道是否为此感
到羞愧?当年意想天开,炸山打坝;结果人亡坝破,把个好端端的学校也震垮了。哼,田福
堂口口声声要给双水村人民造福,瞧,这就是他造下的“福”!

“不过,你孙少安大发感慨,可又给双水村做了些什么事?”有一个声音突然在内心中
问他。

孙少安怔了怔,忍不住仰起脸向天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仅仅在这一刹那间,某种想法
便不由地主宰了他的意识,他猛然想:是呀,我为什么不可以把这座学校重新建造起来呢?
连神汉刘玉升都有魄力重建庙坪的破庙,我为什么没勇气重建这个破学校?

一种使命感强烈地震撼了这个年轻庄稼人的心,使他浑身不由滚过了一道激奋的颤栗!

孙少安立刻想起了不久前在大牙湾煤矿和弟弟的那次谈话。少平说的有道理!他既然慷
慨地准备把一大笔钱扔到“三国”去,为什么不拿这钱给村里人办点事!电视台有得是来钱
处!国家、省上、县上、乡上,那也自有人治理呢!

而农村,就得靠生活在其间的人来治理。双水村是他生存的世界,他一生的苦难、幸
福、屈辱、荣耀,都在这个地方;无论从哪方面说,他都应该为亲爱的双水村做点事。他有
能力这样做——他的能力实际上也许只够在这个天地里施展!

孙少安这样一想,便很有些激动。他甚至把他将要做的事放到了本村近代史中去考虑。
人的这样一些活动,通常也不可避免地要受一种历史意识的支配。

在双水村最近的几代人中,曾有过几个人用不同的方式给这个古老贫困的村庄上打了深
深的印记。

首先是金光亮他爸。这位老地主几乎占据过本村三分之二的土地,使得许多人牛马般活
了一生就无声无息地睡到了黄土地里。另一位是俊武他爸。深孚众望的金先生精通孔孟学
说,用他的道德文章为村里村外的人做过许多好事。东拉河一带象他父亲那个年龄的人,如
果有识字知书者,都是受惠于这位老先生:连赫赫有名的田福军,也是在金先生膝下完成的
启蒙教育……

双水村最近的一位历史性人物当然是田福堂了。这是一个难以评价的人物。他统治了双
水村近三分之一世纪,客观地说,有功也有过。至于功过那个大哪个小,这就不好说了,有
待于未来的历史做出结论。

而眼下,另一个人物正在崛起。谁也想不到双水村出了个“神职”人员!是的,刘玉升
正以他的方式,开始强有力地影响双水村的生活。

可现在却又给他孙少安提供了一个与之抗衡的机会。好,你刘玉升修庙,我孙少安建
校!咱们就唱它个对台戏!

一个重大的行动就这样在刹那间决定了。事情往往就是如此。甚至某些改变人类历史过
程的划时代行动,很多情况下也往往是由某个伟人这样决定的。

孙少安旋即走出这座颓败的学校院子,转而来到不远处的原二队饲养院。

孩子们正在上课。他蹑手蹑脚来到“教室”窗户前。窗户是临时垒的,栽几根粗糙的木
棍,破麻纸被风吹得哗哗价响。

他透过窗户上的破纸洞,看见姚淑芳老师正领着孩子们读拼音。里面黑乎乎地,一股牲
畜的粪便味直冲鼻子。他半天才看见虎子背抄着双手,小胸脯挺着念拼音。他鼻根一酸……

孙少安拧转身急速地步出了这个破院子。他更加迫切地感到,他有责任让孩子们尽快和
这个饲养院永远地告别,重新回到更好的环境中去念书。

他没有忙着去石圪节他的砖瓦厂,也没有回家,直接去找他的朋友金俊武。

俊武听他说了自己的打算,也很兴奋,立刻表示,只要他出钱,他将全力支持他办这件
大事。

两个人同时还商定,他们也成立一个会,叫“建校委员会”,由少安任会长,俊武任副
会长。俊武对少安说,他如果砖瓦厂的事忙,只撑个头,具体事由他替他领料,马上就动
手!两个人估算,原来的学校只是裂了缝,拆下的石头都能用,因此,不会花太多的钱。少
安表示,他准备拿出一万五千元。如栗剩余下了钱,还可以建立“奖学金”什么的。今后村
中有人考上中专或大学,就给奖一部分学费。另外,还可以高薪请个小学英语教师。农村学
生高考主要吃亏在外语上;如果他们的孩子从小学就开始学英论,那升学率就可能大大提
高……

双水村的两个“中层领导”说得津津有味。尽管他们不是村中的头号人物,但生活似乎
不知不觉把他们推到对这个村庄负责的位置上。

是的,我们一眼看见,这个古老的村庄已经需要新一代领袖来统帅它进入新的时代了!

当天晚饭后,少安也神秘地把父亲叫到院子里,给他说了他的打算。

玉厚老汉嘴一张,结果连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儿子连敬神的几十块钱都
不愿出,却拿这么一大笔钱修田福堂震坏的那个破学校!

不过,这是儿子的事。他向来在儿子们的大事上采取不干涉的态度—一实际证明这种当
老人的态度是明智的。当然,这事他倒不必象上次扩大砖场那样为儿子担心骇怕——白把钱
给公众还有风险吗?

孙玉厚老汉对儿子白花这一大笔钱是否值得,还需要他长时间在心里慢慢思谋出乎少安
意料的是,平时勤俭的秀莲却特别痛快地支持他搞这件事。生病以来,秀莲的性情有些改
变,变得十分和善,对老人,对孩子,都关怀备至;对他也更依恋,一进门,就扑进他怀
里,非让亲一亲再去干其它事,当听他说完出钱修学校的抱负后,她除支持不说,还精明地
告诫他一定要以主事人的身份亲自出面领料;而不要让他们花钱,却叫金俊武领了大头人
情!女人啊……事情由生病的妻子最后划了“圈”,就算敲定了。

当天夜晚掌灯时分,少安心潮涌动,毫无睡意。他侍候着让妻子吃(毫无用处的)咳嗽
药,对她说自己要到金家湾那面和俊武商量一些具体事,就走出了家门。

正是月亮满圆的日子,外面一片清亮;村庄和周围的山野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少安踏着一片银白,淌过淙淙流水的东拉河,没有去找俊武,却从枣林里穿过一条小土
路,一个人爬上了庙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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