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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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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尿苔发誓再不去小木屋和霸槽近乎了,哼,让他想去,想我去,就和牛铃一块去抬石头。别人能抬大块的,他们只能抬小块,蹚河的时候,河边的浅水里乱石铺底,脚硌得稍不留神就滑倒了,到了河中的漕道处,水虽然并不急,却没了别人的膝盖,而他整个肚子泡在水里。抬着石头在深水里不觉得重,一出水他们就颤颤巍巍走不稳,连半香也耻笑:抬这么小个石头?我一个人背都背过去了!但是,狗尿苔会踩鳖,北边的河滩是一片泥沙,泥沙中常常有各种各样的小洞儿往外冒水泡,他知道哪一种水洞儿下有鳖,于是用脚去踩,踩着一个硬盖,翻出来果然就是鳖。迷糊没有和人抬石头,他自己用背笼背,看见狗尿苔踩出了鳖,就说:把鳖给我,我给你背一块石头。狗尿苔说:是不是?你过来我给你。迷糊才走近,狗尿苔却一扬手,日——,把鳖扔到河里了。
抬了两天,狗尿苔和牛铃并没有挣到多少工分,而肩膀叫抬杆磨破了,黑来睡下就像瘫了一堆泥,一夜不苏醒,连续尿炕。婆不让他去抬了,不抬又没有工分,狗尿苔就想主意了,他不识汉字,但他能认得数字,发现水皮在石头上写的数字,有些油漆过重,写过几天了还能擦掉,就在迷糊把石头背过河歇息,趁不注意,用草叶把10分工的数字中的1字擦掉,又在0字上加上一道,成了6字。迷糊把石头背到渠堰上了,疑惑地说:我眼看花了?明明是10分么咋成了6分?马勺说:你眼里村里的任何东西都应该是你的!迷糊说:你老婆也是我的?两个人就吵了一场。捉弄了迷糊,狗尿苔和牛铃就也改动自己抬的石头,将3分改成8分,抬过河让来回验收,来回说:这么小的石头咋能是8分?狗尿苔说:石头上写的么还有错?来回说:是不是把大石头敲打成小石头了?狗尿苔说:还有这好的办法?来回说:迷糊就这么干过。但来回查看了他们的石头并没有被敲打的痕迹,就按8分记了工。
狗尿苔十分得意,就开始了每次都改,将2分改成6分,将6分改成8分,他说:我咋这么聪明呀?!便又把一个石头上的4分在前边多加了个1字变成了14分抬了过去,来回怀疑了,把磨子叫来,磨子一看,骂道:这还怀疑啥的,土豆多大,南瓜多大?!问是谁抬的,来回说是狗尿苔和牛铃抬的。狗尿苔和牛铃在不远处崖根下逗狗哩,是老顺家的狗,狗乍起了腿尿,狗尿苔和牛铃也就想尿,比起了看谁尿得高。狗尿苔比牛铃尿得高,而且自己伸着舌头能尝到尿是咸的。磨子就喊狗尿苔,说:你过来!狗尿苔过去,磨子在他头上抽了一巴掌。又对牛铃说:你也过来!牛铃撒脚就跑,磨子又抽了狗尿苔一巴掌,说:你替他挨着!
34
摆子吃罢饭往窑场去,路过窑神庙门口,霸槽在那儿铲庙门上的匾额,匾额是几块砖刻出来的,怎么铲却铲不下来。摆子说:霸槽这干啥哩?霸槽说:你斜着看!
摆子自幼一个眼珠子不动,如果你柞个指头,说摆子你朝这里看,他看不见,看见的是旁边的那棵树,只能斜着头了才能看清指头。摆子现在正看斜看都是霸槽在铲匾额,他说:你咋敢铲这?霸槽说:名字里有个神字,封建了!摆子说:烧窑靠神哩。霸槽说:神?神在哪?!摆子说:来回去年春节,三十晚上没敬神,初一早上下饺子,明明下的是饺子,捞出来却是一锅的萝卜疙瘩。霸槽说:你看见了?摆子说:我听来回说的。霸槽说:来回犯病了,你能信疯话?摆子说:上一窑烧碗,守灯说要掌火,他狗日的也不来窑神庙上香,一窑碗烧流了一半。霸槽说:你们能让守灯掌火?那是故意要破坏么!摆子说:霸槽你狂得很么,连神都不怕了?霸槽说:我就狂啦,我只认毛主席哩!拿铲子还在铲,铲不掉,叫着水皮搭梯子上去用斧头脑子砸。摆子说:砸吧砸吧,砸走了神,瓷货烧坏了那也有你们一份的。不怕报应就砸!霸槽就笑了,说:水皮,你遭报应了没?水皮说:我眼睛没斜嘛!摆子气得咻咻地喘,突然喊:支书——!喂——支书!
声很大,破得像烂罐子声,古炉村里没有回应,而窑神庙三个字被砸没了,砖末子落了一地。黄生生从庙里出来,他看了堆在西厢房里的那些收缴来的四旧,对霸槽说:这大一个村子怎么就只这些东西?霸槽说:大是大,却是穷村,解放前也只有一家地主,恐怕也再没什么四旧了。黄生生说:古炉村之所以叫古炉,那是有窑场么,做瓷货买卖,肯定差不多人家里有东西。水皮说:日子好的人家挨家挨户都让交了。黄生生说:靠自觉那不行,得进屋去搜,凡是封建主义的资本主义的修正主义的东西都要收缴!如果工作难度大,那就得抓反面典型,杀了鸡给猴看。霸槽说:老反面典型那就是守灯了。
这个上午,黄生生和水皮去守灯家让守灯继续交,守灯确实再没有可以拿出来的东西了,就指着柜子下面的一个尿壶说:要说四旧,那是四旧。土改时天布他大要拿它,我大说那是尿壶,天布他大没有拿。黄生生一脚把尿壶踢碎了,说:还有啥,还有啥是古老的?守灯说:月亮是古老的,中山是古老的,我身上的虱是古老的虫子。黄生生说:你还给我贫嘴呀?!让水皮把守灯带到山门下开会。水皮却发现小房屋的墙上一架板上放着三个瓷瓶和一堆碎瓷片,问:这是不是四旧?三个瓶子拿下来,瓶底都有着乾隆年造的字样。守灯一下子扑过来夺了瓶子,捂在怀里,说:这是老青花的样瓶,我掏了大价从洛镇买的,要为咱古炉村能烧出青花瓶作研究的。这事支书知道。黄生生说:笑话,贫下中农没人啦,让你去研究?水皮说:这事我好像听支书说过。黄生生说:就是研究,这青花瓷也不能放在你家,应该放在公房里。守灯说:放在公房不是打了就是丢了。水皮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就过来夺,守灯不丢手,黄生生便掰开守灯的指头,把瓶子拿走了。
开守灯的批斗会,婆肯定去了陪桩。善人去得早,他不知道他该不该也陪桩,他就没有坐在人群中,而是立在旁边,等着有人说话。但没人说话。善人立了一会,说:我还是陪着好。站在了婆旁边。婆悄声说:你上次站是因霸槽的事,这回是霸槽来成事,你还站呀?善人就要走,黄生生却说:你就站在那儿!破四旧不仅是收缴旧东西,脑子里的四旧更要破哩,听说你整天神神鬼鬼地说些封建话,以后还要专门整治的,现在你站在那儿!善人再次站在了婆旁边。
批斗会是来了一些人,因为运石修渠忙累了多日,人们都想着能歇一歇,霸槽没有找磨子,磨子也就没敲门前树上的钟,而迷糊从收来的四旧堆里拣了个铜脸盆,敲着在村里喊:咣,咣,开会喽,开批斗会了!三婶出来说:不修渠啦?迷糊说:早该开个会了,再不开会人就累死了!把脸盆又敲得咣咣响。跟后看见了,说:那是我家的铜脸盆儿,你死劲敲?迷糊说:已经收了四旧,哪里还是你的!咣,又敲一下,脸盆就凹进一个坑儿。跟后就和迷糊打起来。一打起来,大家都看热闹,也不去劝架,后来迷糊采了跟后的头发,跟后抓破了迷糊的脸,迷糊就扑过去捏跟后的卵子,跟后当即滚在地上叫唤。有人喊:要出人命哇!才去叫支书。支书一来,双方停了手,支书说:打呀,咋不打呀,把古炉村打个一锅粥呀?!三婶说:支书,你是支书哩,古炉村已经是一锅粥了,你咋不管哩?支书说:院子有了风我关窗子关门,野地里的风我咋管?迷糊说:支书,我招呼叫人开批斗会哩,他跟后不让开批斗会。跟后说:你张嘴就没个实话!我不让你开批斗会?我嫌你把我家的铜脸盆敲坏了。支书说:哎,那铜脸盆是啥四旧,脸盆洗脸哩,你都交出去,你还洗不,还要脸不?顺手就把铜脸盆从迷糊手里拿过来扔给了跟后。迷糊说:这,这……支书说:你爱招呼人,我给你个锣!说完就走,迷糊竟真的跟着走。支书家里有存放着的社火锣鼓,就将一面锣给了迷糊,迷糊拿着锣在巷道里再咣咣咣敲起来,这一次声震得所有麻雀都起飞,黑乎乎一片往州河堤上去。
批斗会上,霸槽先是讲了守灯如何地不老实,家里明明有着几个老瓷花瓶就是不交,而且强词夺理,胡搅蛮缠。古炉村之所以收缴四旧不理想,甚至出现抵触对抗现象,都是受到了守灯的影响。每一次运动,总有人要跳出来充当反面教员,而守灯就是这样的跳梁小丑!但是,这一次运动不同于别的运动,它是文化大革命,不是小革命,谁敢当拦路虎,我们就是武松,谁敢当绊脚石,我们就踢开,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田芽说:霸槽,这话不对吧,四九年解放不就砸烂了旧世界吗,已经是新社会了,咋又成了旧世界?黄生生说:这谁在说话?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这是毛主席说的,是霸槽错了还是毛主席错了?!田芽说:噢,那我错了。黄生生说:你是不是贫农?田芽说:是雇农,比贫农还贫。黄生生说:社员同志们,贫下中农就要有贫下中农的阶级觉悟,对于文化大革命,能理解的我们就要照办,不能理解的也要照办!现在让守灯交待!
守灯说:我交待。守灯就闭着眼睛自我批斗,说他没有学习好没有改造好,他是交了一些四旧还隐藏了一些四旧,他是有错他是有罪,罪大恶极罪不可赦,他要老实改造重新做人。狗尿苔坐在下边听着,觉得守灯的话比霸槽的话说得利索,几乎没绊达的说得那么溜。铁栓却说:守灯老是那一套话,我都听得耳朵出茧子了!守灯还是闭着眼,说:老实改造重新做人是我一辈子的事么。铁栓生气了,说:把眼睛睁开!你闭着眼是学生背课文呀?!守灯就把眼睛睁开,看着铁栓,铁栓也看着守灯。两人对起了眼。但铁栓看不过守灯,先是把眼光移开了,给水皮说:水皮你批斗,他守灯以为他有文化哩。水皮说:他那点文化算啥文化?!就从守灯说的月亮是古老的,中山是古老的,虱子是古老的虫子这些话是如何反动,如何对抗破四旧批判起来。水皮一说话,狗尿苔就起来去厕所里要尿尿了。
厕所里蹲着得称,拉屎拉不出来,他又是患腰疼病,蹲在那里就把头顶着厕所墙,满头都是汗。见了狗尿苔说:你快给我折个柴棍儿。狗尿苔说:你又吃炒面啦?这个时候都接上粮了你还吃炒面?得称说:你少说话,快折个柴棍儿!狗尿苔是尿毕了尿才出去找柴棍儿,把柴棍儿拿回来本想着帮得称掏掏屁眼,得称说:叫你折个柴棍儿就那么长时间?!狗尿苔就不帮他掏了,把柴棍儿扔过去,走了。再出来,几个小孩在那里玩尿泥,瞎女像蝴蝶一样向他跑过来,说:干大!干大!狗尿苔赶紧坐到人群里,把头埋下。
水皮已经批判完了,霸槽就正式地介绍了黄生生,说全国都文化大革命了,大家也看到公路上整日都有串联的人,黄生生就是来咱古炉村串联的,是代表了文化大革命串联来的。来回说:那这黄同志是多大的官?霸槽说:多大的官?说了你也不清楚,就相当于洛镇张书记到咱们村里来,相当于县上的干部下乡到咱们村里来。来回说:噢,那得管待黄同志吃饭睡觉呀!霸槽说:那当然,他暂时还在我家吃住,将来就各家派饭了。大家就嘁嘁咻咻咬起耳朵。霸槽就制止喧哗,请大家拍手请黄生生讲话。手啪啪地响了十几片,黄生生开始讲话,他的话咬音很重,胳膊不停地挥动,他在说什么是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就是先从破四旧开始的革命。而革命是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写文章,不是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消灭一个阶级。古炉村的旧东西该交的就要交,该收的就要收,让那些阶级敌人和一切牛鬼蛇神去惶惶不可终日,去哭泣吧!但是,古炉村现在收的四旧还不够,还要收,还要砸掉窑神庙,不,已经不能叫窑神庙了,应该叫村办公房,要砸掉村办公房上的屋脊,屋脊上翘那么高的龙头干什么,雕那些风干什么,龙凤都是封建主义的东西!所以,这些东西统统都要砸掉!
牛铃坐在狗尿苔旁边,一直吃红薯片,吃红薯片有响声,他嫌别人听见,就手在口袋里把红薯片掰碎,过一会往嘴里塞一片,先不咬,用唾沫浸软,再嚅嚅地吃起来。他是给了狗尿苔三片,狗尿苔吃了,还要,牛铃就不愿意了。正好听见黄生生说要砸窑神庙屋脊上的龙头凤尾,牛铃低声说:天布家房上也有龙头,这下得砸了。狗尿苔说:那就好了,他家房子就不挡你家风水了!再给一片。牛铃说:你吃了三片还要?狗尿苔说:吝皮!动手在牛铃口袋里掏,牛铃扭着身子,突然说:甭动,黄生生盯你哩!狗尿苔一看,黄生生果然停止了讲话,在盯他,他手里握了红薯片,也不动了。黄生生说:开会哩,你干啥?狗尿苔说:我憋尿,能不能出去尿?秃子金说:你才出去上了厕所又要去,尿泡系子断啦?狗尿苔说:你不信,我给你尿在当面!田芽说:去吧去吧,饭稀,娃夹不住尿。狗尿苔就出来,把红薯片给了瞎女,瞎女欢天喜地。狗尿苔说:干大好不?瞎女说:干大好。狗尿苔说:叫干大。瞎女竟然大声叫:干大哎——!狗尿苔立即捂了他的嘴。
狗尿苔让瞎女再去玩,他站在那里感觉着身子,是去尿呀还是不去,身子似乎还没有尿。奇怪的是他看见了一只燕子在前边飞,这是他家的燕子,燕子飞一下落下来,再飞一下,又落下来,他立即知道燕子在逗他,他就跟着燕子走,走进一条巷子,巷子里的厕所墙头上却放着一个锣,他咳嗽了一下,厕所里就出来了迷糊。
迷糊是敲着锣在村里转了几遭,转到满盆家门前了,锣敲得更响,杏开出来说:我大病着你知道不,要害死他呀?迷糊说:开会哩,都得开会哩!听说开会,杏开就不燥了,问:啥会么?迷糊说:批判会,霸槽要开的,这你得去!杏开就想唾迷糊一口,她说:我大几天都不好好吃饭了,我到山里弄了些蕨菜根,正熬着做凉粉哩,我过会儿就去。迷糊一走,杏开一边把蕨根打成的糨糊用纱布过滤了在锅里熬,一边低声骂着迷糊也作践她。熬了一会,盛在几个碗里凉着,提水浇墙角的几株指甲花,也就没去会场。但是,迷糊在会开起来后拿眼溜会场,发现没有杏开,想着杏开在家做凉粉,不知做好了没,就自个又来到杏开家。杏开才浇花,迷糊说:你咋没去呢?杏开说:我大还没吃哩。迷糊说:你说给你大做凉粉哩还是说谎不去开会?便进了厨房,果然锅台上放着几个碗,碗里盛着凉粉。他用手试了试。杏开说:还没凉哩!迷糊说:凉了。这会重要得很,霸槽已经讲过话了,黄生生正在讲,你竟然不去!杏开说:你是谋着吃凉粉吧。迷糊说:咋不想吃,现在蕨根不好寻了么。杏开说:你吃吧,给你一个碗坨拿了走吧。迷糊却说他不要碗,把凉粉倒在他的锣里就行。杏开没好气地把一个碗朝锣里一扣,让他快走,走得远远的。迷糊用刀把凉粉坨来回切了几下,还浇上醋,抹了一层辣子就走。走到院门口,从靠在那里的扫帚上折了两根筷子,一边走一边夹着吃,就觉得要上厕所,把锣放在厕所墙头,没想狗尿苔便过来了。
迷糊一出厕所就端起了锣,说:啊狗尿苔,吃凉粉呀不?狗尿苔说:你才在厕所吃了,还吃呀?!以为迷糊说诳话。但见锣里果然是凉粉,就说:吃哩!迷糊夹了一疙瘩凉粉给狗尿苔,狗尿苔发现了迷糊的手指上有一点粪便,说:看你这手,你这手!迷糊一看,有些急了,却立即把手指在嘴里一舔,说:酱辣子,酱辣子!狗尿苔没有吃,一转身,咕咚一声恶心得吐了。
批判会开过之后,村里人就紧张了,把没有交出去的,又觉得仍算得上是四旧的东西就埋的埋,藏的藏。看星家在土改时分过守灯家一个匾额,匾额的木质好,上边有好多字,一直挂在自家的中堂上,他就卸下来,翻过儿做了案板。长宽他大过世后曾在坟前立了块碑子,农业学大寨平整土地,他家的老坟又正好在那块平地里,必须砸碑平坟,长宽是偷偷把那块碑子运回来,还想着将来什么时候了或许还能再隆坟竖碑,现在连夜把碑子平铺在屋台阶上,铺好了又觉不妥,深埋在院墙根的玫瑰花下面。面鱼儿有个铜火锅,是他大留给他的,说过去他家日子滋润时在火锅中间的火筒里放着火炭,四周的汤槽里压着肉片子,豆腐,粉条和红白萝卜疙瘩,熬出来的烩菜特别香,但后来七八年里再没吃过火锅。开石在家翻箱倒柜,说:咱不是有个火锅吗?面鱼儿说:咱哪儿有火锅?开石说:我好像见过。面鱼儿说:没有,真的没有。火锅其实就藏在屋梁上,面鱼儿等开石不在,又怕藏在屋梁上被开石哪一天发现,就搭梯子去屋梁上取,没想梯子滑了,把他摔下来,尾巴骨疼了几天,对老婆说:开石是贼,你把火锅取下来塞到鸡棚窝去。老婆说:一个火锅,现在也用不上,你留它干啥?面鱼儿说:交出去了,人家就怀疑火锅是地主家用的,咱家有火锅会不会要给我重定成分呀?!火锅就塞在了鸡棚窝里。婆年轻时头发好,好得梳头要站在凳子上才能把长头发梳通,头发挽起来时就用一枚银簪子插着,这银簪子一直留着,舍不得交出去,就纸包了塞在墙缝里。没想来声到村里见了狗尿苔,问有没有烂铜烂铁头发窝子换离锅糖?狗尿苔说有,和几个人就到他家,他从墙缝里取头发窝子,拆开那个纸包却是一枚银簪子,立即有人透了风,水皮就来把簪子收了。银簪子一收,狗尿苔说:迷糊家有个宽板哩,上面尽刻的花,他为啥不交?霸槽就到迷糊家看,原来是早先朱家祠堂的一个画板,现支了架板放着米面罐子,迷糊就把画板交了。迷糊当场又咬别人,说朱家祠堂去年拆的时候,秃子金拿过一个香炉,跟后他大拿过一个供果盘,田芽他婆婆拿过一个铁油灯。水皮就又收这些东西,结果供果盘和铁油灯早不知扔到哪儿去了,找不着。而秃子金听说迷糊检举他曾经拿过朱家祠堂的一个香炉,就破口大骂,说迷糊给他栽赃哩,他哪儿拿过香炉?但他却揭发了还有四旧的十几户人家,这些人家有马勺,有满盆,有土根,还有支书。水皮不敢去这些人家追缴,列了名单要给霸槽,但这个名单内容很快就透露了,当霸槽和黄生生在商量这个名单,怎样去收缴时,水皮又交上来了三个名单,说是村里几个人又向他揭发的。霸槽说:怪了,说没有都说没有,说到有了却这么多?!水皮说:古炉村水深么。霸槽心里有些疑惑,就把秃子金叫来,一一向他核实揭发的十几户人家名字,又说:别人也揭发你家有银元,到底有没有银元?秃子金说:我哪儿有银元?这一定是他们知道我揭发了他们就反过来咬我哩。霸槽说:那你揭发的十几户人家里都是些什么四旧,你是亲眼见过还是亲耳听过?秃子金说:我估摸他们应该有。霸槽说:你估摸的?!秃子金说:把水往浑里搅,说不定有鱼就出来了。霸槽盯着秃子金,盯了半天。秃子金说:我昨啦?霸槽说:很好,你和水皮去做几个检举箱,公房门口挂一个,山门上挂一个,三岔巷那棵柳树上挂一个。秃子金一走,霸槽对黄生生说:瞧秃子金这货!黄生生说:就让他弄去,革命真还需要这些人。但是,他们决定,收缴四旧的事可以继续说而不再收缴了,古炉村可能是没什么旧东西了,就研究着如何砸村里屋脊上的各种各样的砖饰。古炉村的房子多半都讲究屋脊,那些砖饰属于四旧内容应该砸掉,霸槽就领了黄生生在村巷里查看。
霸槽领着黄生生转了三条巷,再返回来,远远看见三岔巷口的柳树下,一个人一闪就不见了,走近去,原来柳树上已钉着一个检举箱。进了三岔巷,巷子里一簇人在说什么,立即也都散了,只有天布和灶火还蹴在那里下棋。他们走过去,霸槽响响地咳嗽了一下,把一口痰唾在了院墙上。天布低着头说:马走好了?灶火说:马走日字,好了!天布说:那我炮翻山,打死马!灶火说:噢噢,那我不走马了。天布说:不准悔棋!灶火说:你都悔了我咋不悔?!天布一把将棋抹了,说:不下了,毬德性!霸槽说:哎哎,翻脸啦?灶火说:谁毬德性?天布说:你毬德性!灶火说:你毬德性!两个人相互骂着,都没理会霸槽和黄生生,往巷口走了。霸槽脸上有些挂不住,给黄生生说:这两个货狗皮袜子没反正。黄生生说:是吗?果然天布和灶火还没走到巷口,又突然说了什么,嘎嘎嘎地笑,而霸槽的耳朵却红起来。
一家院门吱地打开,葫芦往出走,一抬头见迎面是霸槽和黄生生,要退已来不及,葫芦立即脸上在笑,说:霸槽,你和黄同志吃啦?霸槽说:你干啥哩?葫芦说:我正想着哪儿还有四旧?你来吧,你来。就拉了霸槽黄生生到了他家院子。葫芦妈在上房炕上坐着,听见院门响,问:谁呀?她声很大,大声说过一句,又小声要重复一下:谁呀?但葫芦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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