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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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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走上了黄泉路。志界人就像春天,专讲生发,意界人就像夏天,专讲包容涵养,使万物滋生繁茂,心界人就像秋天,只讲自私,多自结果不顾别人,所以弄得七零八落,身界人就像冬天,只讲破坏,横取豪夺。我常说的,志、意两界是建设世界的,心身两界是破坏世界的。种子有大成,种在地里也能出,长得也很旺,可是一到秋里,便成了莠籽,莠籽到了收成的时候先落地,来年必定荒地。世人使心的便是不成的种籽。立柱说:善人,照你这话,现在人都是莠籽啦?联指都是莠籽?霸槽是莠籽?善人说:是不是莠籽,就看是用志、意、心、身哪个字成的道。立柱说:你说他霸槽不能成事?善人说:他现在不是在成事吗?立柱说:那榔头队就得加入?善人说:那是你的事。立柱说:十年前我就看出那狗日的不是平地卧的,那一年天布他大和牛铃他大为盖房的风水闹得拿镢动锨的,要出人命呀,别人都去劝,霸槽在拾粪,他不去劝,突然把粪筐往地上一丢,说了句:我非当个特别人不可!那时大家都瞅着他,也不知他说哪里话。现在想起来,他狗日的是瞧不起村里人么。你知道不,他和杏开相好,杏开为了他连她大都气病了,他以前恨不得把杏开当神敬着,可公路上一串联开了,他就连杏开也不管了,我亲眼看见杏开求他去给她大低头回话,他却说:今后我不能再为你们过家了!瞧现在,他果然闹起事,风头压过了磨子,也压过了支书,狗日的有志气啊!善人说:是志气还是心气?立柱说:心气?善人还要说话,守灯就喊善人泥和好了没有? 
善人忙从晾坯窑洞里出来说和好了,三下两下把泥铲进拉车里推了过去。摆子说:你没见急着用泥呢,三声两声喊不应,倒去歇凉了!善人说:立柱给我说说话。摆子说:说啥哩,有啥说的?!就用泥糊挡了火台口每柱间的空隙。 
烧窑讲究,把式也只有摆子,冬生和立柱还掌握不了火候。守灯一直想学,但他成分高,只能做些拉坯和上釉的活,善人更只能干杂事。泥糊挡了火台口每柱间的空隙后,守灯和善人便把块子煤铺满燃烧室的底部,中间用麦草、硬柴和易燃的好块煤垒起一个小堆,盘好了母火。守灯就站在了灰道顶的炉棚下问摆子:能点母火下的麦草吗?摆子装好窑就在窑外喝水了,他说:急啥哩,这是你干的?他眼睛朝着远处的和泥池子,却看的窑口。守灯悄声说:斜眼鬼,不就是烧个窑火么,牛×哄哄的!善人说:你少说两句,他脾气不好。守灯说:咱好欺负,才把他脾气惯坏了。唉,咱没神佑,遇到的都是些鬼!善人说:神能助人,鬼也能助人,反面的助力量更大,不生气。守灯说:我还能生谁气,我生我气。就高了声对窑外说:我知道,没给你散烟么!出了窑炉,又去自己歇身的那孔窑洞里拿了自己的烟匣子,给摆子抓了一把烟末。摆子就笑了,说:做啥有做啥的规矩,你又不是霸槽,啥都逞能呀?守灯说:好好好,你今日歇着,我现在可以去点母火了吧,窑底烧红了,小火亮巷,你去添柴续煤。我绝不会搞破坏,也不会抢了你当把式的角儿。摆子说:不敬窑神就烧呀?守灯说:你烧窑啥时敬过窑神?摆子说:往常不敬,今日这窑神要敬的。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吃柿子哩,一整天心里都慌着,咱得去敬敬窑神,要么这一窑烧瞎了,你负责呀?!守灯划了火柴低头给摆子点烟,点着了烟,火柴还燃着,他咧着嘴要把火柴扔到摆子的头发上,但没扔,一口气吹灭了。 
善人装做没看见守灯的动作,也没听摆子和守灯说话,草帽越戴越热,就把草帽卸了,光头立在日头底下。立柱披了褂子过来,手在腰里搓,说:你晒汗哩?善人说:晒汗哩。立柱说:这人是啥变的吗,啥都能晒干就是汗晒不干,啥都能搓净就是身上垢甲越搓越多!自己也笑起来,弯腰把守灯的烟匣子拿起来抓烟末。守灯回头看了,没让立柱抓,把烟匣子夺过来揣到了怀里。立柱说:不就是些烟末么?守灯说:是些烟末,但烟末是我的。立柱就火了,骂道:咦,是你的,你还有啥,你家不是有前院腰院后院吗,不是有上百亩水田旱地吗?守灯说:我就有这些烟末呀!冬生就过来说:没意思,不就是为一把烟末吗,立柱你就恁稀罕一把烟末?守灯你那一把烟末是金子银子啦?立柱不满地支吾着,守灯却突然把他的烟匣子摔了,烟末一地,他往上面踢土,踢了土再踩,踩得土成了烟。守灯发开神经了,大家被土烟呛着,都没再说话。善人又把草帽戴在头上,扭着脖子朝山顶的住屋看去,白皮松一会儿枝叶茂盛了,那是栖着的无数的鸟,一会儿所有的叶子又都没有,只剩下几股子枯枝。云一片一片往山神庙上落,像是丢手帕。 
摆子吃罢了烟,烟锅在鞋底上(口邦)(口邦)(口邦)地敲,敲过了,烟锅别在了裤腰上,一声不吭地起身往山下走。冬生跟着,立柱跟着,守灯最后也跟着了,善人没有动。冬生回头说:你不去敬窑神?立柱却说:真去敬神呀?那里成公房了,啥都砸了。冬生说:庙不是了,神还在么。善人便也跟着了。 
窑神庙的大门开着,前楹两边高耸的八字式博缝砖雕已经砸烂,五人先到大门里东厢房边的小祠堂里磕头作揖,又到西厢房边的小祠堂里磕头作揖,再到后面的殿里,殿门锁着,就在台阶上齐齐跪下,摆子嘴里念叨着,咚地磕个响头,所有人都磕个响头。三个响头磕过,摆子趴在门缝往里看,但看不清,侧了脸还看,还是看不清,给冬生说:你记不记得以前庙里的神像?冬生说:记得。冬生记得十年前东祠堂里塑着土神和山神,西祠堂里供着牛王和马王。供土地和山神是因为冶陶要取土于山,供牛马王是因为以前货物运输要赖于牛马畜力。而大殿里也是稳坐着冕旒龙衮的主神,是陶于河滨的虞舜,东厢是司火的太上老君,西厢是古炉村造碗第一人的夜公。但这些雕像当年支书领着人就毁了。摆子说:事情怪得很,谁要当村干部,都砸窑神庙,当年支书砸,现在霸槽又砸。冬生说:霸槽哪儿就是村干部了?摆子说:你瞧他那架式,还不是谋着当村干部哩。冬生说:谁再砸,咋没一个人说这窑不烧啦?!谁当村干部还不是少不了你摆子!摆子说:你记不记得虞舜腰后有条铁链子?冬生说:这我不记得。摆子说:是有一条铁链子,上辈人传说窑神曾化作一条白色大蛇游出庙门,朝西边巷坡跑出了数十步,被看庙的人抱住了。善人说:我就看过庙呀。摆子说:你只是在庙里住过。善人说:嘿嘿,我命里也该是烧窑的把式。摆子瞪了善人一眼,但他没瞪住善人,说:看庙的人抱住了窑神,又把窑神请回了庙里,村人害怕走了自己衣食父母的窑神,就用铁链子拴住了神像。守灯说:你是说,你现在是古炉村的窑神了,谁也把你不敢怎么样?摆子说:古炉村现在还靠啥呀,还不是向窑上讨钱花哩?好好跟我干着吧,像你们这号人,没了窑场哪还有活法!守灯噢噢着,却走到院门外,他给善人丢个眼儿,善人也跟出来。守灯说:他还真把他当神了!摆子在院子似乎听见,说:你说啥,你狗日的不就是有些文化么,你以为有文墨就能当把式了?你就是能当把式谁又让你当把式?真个是阶级敌人! 
但是,摆子压根没有想到,在窑火点了后,进入大火的升温加快,窑中巷的药季子由前往后一个个倒了下去,就要罢火钩窑了,霸槽领着人来把窑封了。 
榔头队把已经卖出的那三间老公房封了,理由是那次出售有猫腻,是村干部以公化私的结果,具体怎么解决,先封起来再进一步调查落实。又查起多年来卖瓷货的账,瓷货是村里唯一能赚钱的来路,每年卖出多少,账目没有公开过,里边有没有贪污,而又是谁在贪污。封了原先绷的公房,又要查瓷货账目,这都牵涉到了古炉村所有人的利益,多年来许多人有疑猜和意见却没敢说出口。霸槽这么干了,比他领人砸屋脊砸石狮子砸山门让人好感,暗地里又庆幸又担心。庆幸的是狗日的霸槽翅膀硬了,敢寻支书的不是了,又担心当了十多年支书的朱大柜能容忍霸槽这样干吗?他们在晚上关了门就一簇一伙议论着,白天里装着无事,在巷道里相互遇到了,说:村里没啥事吧?——有啥事哩?——没事了就好。试探和挑逗,都什么也不说,却拿眼盯着支书家的院子。 
支书家的院门在开着,门槛上卧着那只公鸡,一群母鸡在门道底觅着了一条蚯蚓,便有两只鸡各叼着蚯蚓的一头拉扯,扯成着一条线。 
几天来谁也没有去过支书家,连从院门前经过的也没有。得称从泉里担了水必须路过支书家门口才能到他家,他却要绕一条小巷,正要绕进小巷,听见一声咳嗽,抬头看到支书家院门口有一股小风旋着,像是在跳舞,支书就从院门里出来了,出来了看那小旋风,小旋风就没有了。得称急忙忙钻进小巷,水泼泼泄泄洒了一路。 
三天前,支书的儿子再一次从洛镇回来,没有带他未婚的妻子,在家住了三天,三天里支书也没出门,现在儿子又推着自行车轧轧地在巷道里响着走了,支书出了门却去了霸槽家。支书是主动地告诉了霸槽,原来的公房封了他没意见,如果革命群众对卖公房有质疑,他可以不买了。他同时带去了瓷货的账本,说:这些账本我全拿来了,卖了多少,一笔一笔都在上边写着,我愿意接受审查。我当支书十多年了,群众有理由怀疑,我绝不抵触,有问题查出来我改正,没问题我今后工作上加勉么! 
霸槽在接收了公房钥匙和一大堆账本后,就坐在他家的桌子前写什么,并没有像上一次还口口声声叫着支书,甚至连说一句你坐下的话都没有。支书就站在那里,看着霸槽写东西。霸槽写满了半页纸,抬起头,却说:你还有事?支书说:没事啦。霸槽说:那你走吧。给了他一沓传单。支书转身走到门口了,回头又问毛主席的语录本能不能也给他一本?霸槽说可以呀,给了他一本。支书去的时候因为汗出得多,把披着的褂子挂在了门环上,走时竟然忘了取,还是霸槽说:你把褂子披上。支书哦哦地来取褂子,迷糊坐在院里的捶布石上搓脚指头缝里的泥,迷糊只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都没说。 
支书一走,霸槽出来在台阶上伸懒腰,迷糊说:他出门的时候,没有撩那苹果树枝股子,他以前是高个子,咋低了?霸槽说:是不是?迷糊说:他就是低了。他是把卖瓷货的账本拿来啦?你让他把账本拿来他就拿来啦?!霸槽说:我没让他拿他就拿来了。迷糊看着霸槽,说:你能行的很么,霸槽!霸槽说:能行还在……突然要打喷嚏,又打不出来,脸上的五官全挪了位。迷糊说:看太阳,看太阳了就打出来了!霸槽仰头看太阳,太阳像个刺猬在半空里,啊嗤,喷嚏打出来了,唾沫溅了迷糊一脸,迷糊同时听到了霸槽又说了两个字:后头。 
第二天,榔头队上了窑场,把窑火熄了。 
支书交了账本,老公房的钥匙也退了,正烧着的窑封了火,村人知道古炉村再不是以前的古炉村了,更多的人就来加入榔头队。加入榔头队,白纸黑字地写上名字要张贴在大字报栏上,竟有一天,牛铃的名字也写了上去,牛铃就有了一个染了红漆的榔头。 

 




[长篇小说]
 古炉(二) 


作者:贾平凹


秋部 
 
46 
榔头队审查瓷货账目,发现了从出窑的次数和卖出的货数严重不符的问题,因为每次出窑的瓷货数量大致相同,但前年秋里烧了三次窑,卖出的货数只大致抵两窑的货数,那些瓷货都到哪儿去了,卖出的钱又在哪儿?榔头队就把支书叫去,支书说前年秋里他犯了胃病,一段时间住在农机站儿子那儿看医生,后来又参加了县三级干部会议,村里的大小事都是满盆管的,包括窑场的账。他说:我真的不清楚。支书不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他虽然出外看病或开会,账本由满盆临时掌管,但像他那样精明细致的人怎么能过后不对账呢?支书能把责任推给死口无证的满盆,这让杏开非常地气愤,她回忆着前年秋天,支书是不在村里,她大管着事,有一天晚上,她大一个人在屋里喝酒,见鸡踢鸡,见狗打狗,她还埋怨着她大喝高了,她大才说下午下河湾来人拉走了整整三架子车的盘子和碗,还拉走了两架子车的三号四号缸瓮。她问一次买这么多瓷货呀,她大说是张书记要给他娘过八十大寿哩。她那时才知道公社张书记原来还是下河湾人。她说,卖货的还嫌卖的货多吗,你脸恁难看的?她大才说下河湾拉走的这批瓷货根本就没付款,是支书从洛镇捎话回来让白给的。杏开提供了这些情况,如果属实,缺少的瓷货数仍是对不上账,但五架子车的瓷货也不是个小数字。榔头队就又叫支书,对证有没有给下河湾瓷货的事,支书闷着头想了半天,突然拍着脑门说:哎呀,瞧我这记性!是有这档子事,那是张书记给我说的,他答应那年冬天公社给古炉村拨几百元修咱引渠的拦水坝的。霸槽说:给拨了?支书说:到冬天没有拔。霸槽说:为啥没拨?支书说:这我就不知道了。霸槽说:你不知道?你这是编着谎儿骗我么!支书说:我没编,他没给拨么。霸槽说:他没拨,你为啥不追究?!支书就开始骂张德章,骂张德章是走资派,以权谋私,坑害了古炉村,也让他坐萝卜。霸槽就把一张桌子放在了院子的柴草棚里,让支书去把这些材料写下来,扭头给秃子金说:你去通知他家里人,如果中午饭时材料还没写好,就送饭来。 
柴草棚门口坐着迷糊,迷糊说:支书,你要屙呀尿呀,吭一声,我带你去。柴草棚里有稻草,他抱出一捆,用水啧了,要编草鞋。鞋耙子在家里,迷糊并没带来,他手指头粗,脚指头粗,就将脚指头当了耙子齿,于是,蹬直了腿,拴上绳子搓起稻草。很快,半个鞋样子就显形了。 
往常的支书,在村巷里闲转的时候,背着手,眼睛眯着,脚扑沓扑沓响,好像什么人也没看见,什么事也不关心,但操碎步急急火火的满盆怕他,村里人怕他。他在家里更是什么也不做,油锅煎了,老婆急,他不急,迟早不是窝倦在椅子上,就是侧身卧在被磊上,垂眉耷眼的。现在,他想着该怎么写,眼睛又闭上了,想窝倦一会儿,而条凳上窝倦不成,就半卧在那堆稻草堆里。 
榔头队的人出出进进,已经在传着支书曾经白送给了下河湾五架子车瓷货,惊得一愣一愣的,又得知支书在柴草棚里写材料,有人就要进去看,迷糊不让进,隔着柴门缝往里一瞧,支书是半卧在稻草堆上,迷糊就火了,进去说:你睡呢?!支书说:我不在家里炕上睡,我在这儿睡?!支书眼一睁大,眼里的光像锥子,迷糊还是害怕的。支书坐起来写材料了,他就在柴草棚里看,看见墙角放着一把镰刀,把镰刀扔出去了,又翻稻草,支书说:这是关押我?迷糊说:关押不关押我不知道,霸槽让我坐在棚门口,我就坐在棚门口。支书说:你翻啥哩,翻得乌气狼烟的我咋写?迷糊说:我看有没有上吊的绳。支书把笔往桌上一拍,说:想让我死呀?我死不了!迷糊说:你给我凶啥?两人就在柴草棚里吵起来。 
这边一吵,有人就去报告霸槽,霸槽和水皮把支书送五架子车瓷货的事已经写在纸上,正往大字报栏上贴,一听说支书和迷糊吵,一伙人就赶回来,院子里立马集合了榔头队的人。霸槽赶回来的路上,已经派人把守灯喊来,也把婆喊来,等着守灯和婆都到了院里,霸槽对支书说:材料都写了?支书说:迷糊吵得我写不成。迷糊见人多就来了势,说支书在稻草堆上睡哩,他让支书起来写材料,支书就和他吵了起来。还说:支书他说榔头队关押他哩,他……秃子金说:啥支书长支书短的,他娘生下他就是支书啦?!迷糊说:噢噢他朱大柜,朱大柜说榔头队关押他哩,他要死呀,在棚里寻刀哩寻绳寻农药哩。支书说:你……!气得不说了。霸槽说:没写就不写了,你用嘴说,你把瓷货的事当众人面再说一遍。支书看见院子里已经来了守灯和婆,就说:开批斗会呀?霸槽说:只要你能说清楚!支书就把他让满盆送下河湾五架子车瓷货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就这些。霸槽说:就这些?恐怕也不止这些吧?!迷糊说:不止这些!霸槽说:不止这些那咋办?迷糊从台阶上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尘土,尘土飞扬,走到支书面前扬手就是一掌。支书说:霸槽,有问题我该说清楚的说清楚,他迷糊打我?迷糊说:我还没给你无产阶级专政哩!霸槽说:迷糊你坐下,让他说。迷糊坐下了。支书就说:瓷货对不上账,昨晚我想了一夜,是哪儿出了问题呢,就想起了给下河湾的那五架子车瓷货的事。刚才写材料着,我还想起来了,就是县上开三干会议,一些村都给会上送东西,西山堡送了几架子车南瓜和茄子。巩家滩送了五百斤土豆,刘家坪有油坊,送了六十斤香油,下河湾送了三百顶新编的草帽,我想咱古炉村送啥呀,你不送不行么,送粮送菜我还舍不得,我不能从大家口里去抠食呀,就送了全会用的盘子和碗。霸槽说:你送瓷货才连任了支书吧?霸槽这么一说,院子里的人就沉不住气了,支书平日是个老虎,批评过这个也训斥过那个,只说他是支书哩,代表了党,要给村人谋利益哩,没想咱都穷得叮咣响,他却把瓷货那么大方地送别人,给别人送了黑食才连任了支书呀!所以,迷糊一喊:打倒贪污犯朱大柜!也都跟着喊:打倒!打倒! 
口号喊了一阵,惊动了全村,那些不是榔头队的人也有跑来的,霸槽在大家喊口号时,他没有说一句话,把水皮和秃子金叫到了上房里,过了一会儿出来,口号声不喊了,他说:村干部长期以来明的暗的贪污,榔头队才封存了现有的瓷货,才封了窑,若不对瓷货封窑,你烧多少货让他们贪污多少货,有朝一日古炉村就被他们挖空了。古炉村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古炉村,是社会主义古炉村,谁,不管是谁,吃了社员的,我们就要让他吐出来,不但把吃的吐出来,还要让他把苦胆水都吐出来!因此,根据古炉村革命群众的意见,榔头队决定收回卖出去的公房,已经掏出的买房钱也不退回,以抵贪污了的瓷货钱。至于朱大柜还贪污挪用了多少村里的财物,他还得继续交待清楚。从今日起,那就在柴草棚里继续交待吧,几时交待清了再回去,大家同意不同意?院子里的人齐声吼:就这样办!就这样办!霸槽向支书:你昕清了吧?支书说:听清了。自个又进了柴草棚。 
到了饭时,院子里的人散了,迷糊又坐在了棚门口,对秃子金说:我一个人看不住,他上吊呀喝药呀咋办?你也来看。秃子金说:要上吊你就给他个绳,要喝药你就给他个瓶,宁愿世上多一个坟,也不要古炉村多一个要贪污的人!你看着,我吃完饭了来换你。迷糊说:那就不用换,你来了给我盛一罐你家的饭。秃子金往出走,迷糊再说:多放些盐呀,我口重! 
院子里只剩下了迷糊,他又打他的草鞋,蹬直的左腿蹬困了,指头被绳子磨得疼,又换了右腿蹬直,在右脚指头上拴了绳子编,编出了两双鞋。往棚里一看,支书又卧在稻草堆上了,他说:哼,不写就不写吧,那你就住在这!支书说:迷糊,给我拿些六六六粉来。迷糊说:真喝药呀?支书说:有虼蚤! 
柴草棚里确实有虼蚤哩,支书先不觉得,在稻草堆上半卧了一会儿,腿上发痒,一提裤管,小腿上趴着三个虼蚤,拿手拍没拍住,三个虼蚤在地上蹦,蹦又蹦不远,竟然像比赛一样蹦得高。迷糊说:到哪儿给你弄六六六粉,虼蚤能把你吃了?!活还未说完,也觉得裆里痒,就站起来解了裤带在裆里抓,果然蹦出一只虼蚤来。大门口有了哭声,迷糊抖了抖裤子,才系裤带,支书的老婆提了一个瓦罐,瓦罐上扣着一只碗,别着一双筷子,来给支书送饭了。支书就冲着老婆说:哭啥哩?我又不是死了,你哭?!老婆就不哭了,把饭罐打开,饭罐里是米汤里煮了饺子,盛了,一碗给支书吃。支书就端了碗,饺子里包着萝卜丝儿,他不是一口吃一个,而是把饺子咬一半,等那一半嚼着咽下了,再咬另一半。迷糊看了一眼,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打他的草鞋。打着草鞋又扭头看那饭罐,饭罐里还有饺子,支书的老婆就把饭罐用头上帕帕盖了。 
支书从此就呆在了柴草棚,老婆一天三顿来送饭,饭里老有鸡肉。狗尿苔在这期间去过霸槽家的院子,支书正拿着一块鸡翅吃,吃着吃着要去上厕所,迷糊就跟着,支书说:我吃的鸡翅,人飞不了的!迷糊抬脚却在支书的腿后弯一踢,支书扑通跪在了地上,支书扭头看迷糊,迷糊说:你也吃鸡腿哩,那你就跪一会儿!狗尿苔就没敢和支书说话。出来要去支书家想从支书老婆那儿问问情况,到了支书家院外土场上,牛铃却坐在土场上的碌碡上,他就又不能去见支书的老婆了,问牛铃:你坐在这儿干啥哩?牛铃说:看狗哩。土场边柳树下有一堆鸡骨头,几只狗在那里抢,鸡毛被风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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