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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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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开说:我给你个牙刷,用盐水刷不费钱的。
狗尿苔说:我不洗嘴,老虎不洗嘴吃的是肉!你知不知道后晌干啥活呀?
一股风呼地又吹来,把笼子的麦草又吹下来一些,风看不见形,有了麦草在他们面前旋圈子,狗尿苔想着风是个圆东西?他说:你不要站在那,这阴风毒哩。杏开知道狗尿苔的意思,笑了一下,说:哟,长出息了,知道关心人了,刚才听老顺媳妇说担尿要合粪的吧。
狗尿苔转身要走,杏开却说:我问你,你一直没去窑场?狗尿苔说:我不去,我不是榔头队的。杏开说:那天布他们也没让你去窑场看看?狗尿苔说:我也不是红大刀的。
杏开看了天,说:天冷啦。
狗尿苔也看了天,说:天冷啦。
他们都明白对方话的意思,但都不去说破。马勺就掮了一根椽过来,老远喊:让开,让开。狗尿苔和杏开就让开路,狗尿苔说:从哪儿掮的?马勺说:拆下大字报栏的。狗尿苔说:那不是你家的椽么。马勺说:我掮了就是我家的了。我在窑上人的份子钱能买这三根椽哩。马勺完全可以顺着掮了椽走,偏用两个肩掮了,横着要过,椽头还是撞着了杏开,惊得杏开闪不及。把手里的麦草笼子都扔了。
杏开说:你慢点,慢点么。
马勺说:啊杏开呀,你昨还在村里?
杏开说:我上天啊?!
马勺说:那么多人都上窑场送吃送穿的,你没去?
杏开脸刷地变了,狗尿苔看见她胸部一起一伏的,估摸着杏开肯定要和马勺吵架呀,吵架就吵架吧,马勺是吵不过杏开的,如果打起来,那他就要护起杏开,杏开是不能挨打的。但是,杏开到底是没出声。
狗尿苔回家把这事说给了婆,婆半天没吱声,却问:杏开胖啦还是瘦了?狗尿苔说:黑啦。婆又不说了,就咕咕咕地叫鸡,叫了半天却没有一只鸡跑来,她说:鸩呢,你把那个白公鸡逮了给杏开抱去。狗尿苔说:给她抱只鸡呀?婆有些生气:我给你说话从来没顺听过,你给她抱去!狗尿苔说:她还想吃人肉哩,你再在你身上剖一块。婆还没举手打过来,他就赶紧跑开,到巷道里去寻鸡了。
巷道里竟然有一只狗往巷口跑,三只猫也在跑,还有着八只鸡,其中四只就是他家的,那只白公鸡跑在了最前面。狗尿苔觉得奇怪,平常鸡都在院子里,即便出了院门,也就在院门外觅食玩耍,还从来没有跑出过巷子,今日怎么往巷口跑呢,是狗和猫撵的,还是鸡听到了婆的话,害怕被逮住了送杏开才跑的?狗尿苔就在院门外喊:婆,婆,鸡跑得逮不住呀!婆在院里说:你还有逮不住鸡的?!狗尿苔也就撵着跑出了巷口。
出了巷口,却见村道里有了那么多的狗、猫和鸡,而且南北各个巷口还陆续出来狗猫鸡,它们并不顾忌站在村道里的人,同一个方向朝东跑,还叫着各种声音,前后照应,欢乐无比。似乎有人挡住了路,狗就趴在那里汪,汪,吓得人一躲身,狗再不咬,站起身来,让所有的鸡都跑过去了,再四个蹄子一溜风过去。而猫沿着两边院墙头往前跳跃,虽然身手敏捷,还在夸赞着鸡跑得快,鸡就张狂了,跑着跑着就撑开翅膀,从路边的人头上飞了过去。那人是摆子,摆子的腰真的疼得难受,还用手撑着,他斜着眼说:哎,哎,这咋啦,这咋啦?狗尿苔说:它们也不理我了,我也不知道这咋啦?!
八成家的那只狗是从灶火家的院子里出来的,同时出来的还有灶火家的狗,八成家的狗没有尾巴,灶火家的狗头很大,两只狗亲热地说着活也往前跑。跑过铁栓家,铁栓家也出来了那头扁平尾巴的猪,猪就跟了,跑。但八成家的狗和灶火家的狗回过头给猪汪汪地叫,声色俱厉,猪就停在那里,嘴撅脸吊,还尿了一摊。
狗尿苔叫道:过来,你过来!猪抬头看到了狗尿苔,脸上笑了,四个小小的脚噔噔噔跑了来。狗尿苔说:你咋敢跑出来,小心铁栓的媳妇打你!猪说:打让打去。它们说好让我去的,又不让我去了,哼!狗尿苔说:它们是谁?猪说:是八成和灶火!狗尿苔说:八成和灶火?猪说:我们叫狗是叫它主人的名字。狗尿苔笑了,说:那你叫铁栓呢还是叫狗尿苔?猪说:它们有叫我铁栓的,也有叫我狗尿苔。狗尿苔拍拍猪头,说:好,这就好。它们这是干啥呀,这么多的往哪儿跑哩?猪说:今日葫芦家的冒疙瘩鸡在村南口过生日哩。狗尿苔说:鸡还过生日?猪说:咋不过生日,它是古炉村年纪最大的鸡,十二岁了!
狗尿苔自以为他是最懂得村里的六畜的,但他却不知道它们还过生日。他一下子来了兴趣,赶快往村南口跑。但跑到石狮子那儿,却并没看到鸡呀猫呀狗呀的,正埋怨猪在骗他,斜着往不远处山塄畔下一看,竟吓了一跳,几百只鸡和几十条狗和猫全集中在那里,狗是围了一圈,一律身子坐着,前腿撑地,狗圈里边是猫,猫都直立着,似乎立得不稳,两只后腿不停地换步,始终没有倒下来。在狗和猫围起的两道圈子里,最中间站着葫芦家的冒疙瘩鸡,一直在咕咕咕地叫,所有的鸡就绕着它转,转的时候全部半张了翅膀,朝内的翅膀高,朝外的翅膀低,摩擦着地面。然后所有的鸡,猫,狗,就唱起来,虽然声音高低不一样,但都快乐地张大了嘴,鸡的舌头很长,狗的牙很白。狗尿苔看得傻了,自己的身子也动起来,也低声哼哼,哼哼得像呻吟,但他却不敢往塄畔下去,连塄畔上都不敢去,怕惊扰了它们。
一群妇女拿着耙子、锄头和锨往打麦场去,远远看到狗尿苔痴呆呆地坐在石狮前的地上,老远问:喂,狗尿苔,你婆又打你了,坐在这儿?狗尿苔没有理她们。田芽说:你还在冷地上坐呀,你婆来啦!狗尿苔不想让她们过来,也害怕婆真的来了,她们一来,肯定就发现了鸡猫狗的集会,那肯定就把集会冲散了。他拾起身来,端直往村里走,一边走,一边说:我婆呢,婆呢?
婆其实已经去了打麦场。打麦场上是生产队从各家收集的猪圈粪,要用尿水再和一遍,就砌成堆在冬季里沤呀。婆是担不动了尿水,和三婶,面鱼儿老婆,有粮的老婆扒着粪土用锨铲着拌搅。有粮的老婆哮喘着气短,干不了一会儿就得歇下,后来干脆跪在地上用锄头扒。有粮的老婆一跪下,婆也是腰疼腿酸,就不好意思也跪下于活,累得浑身大汗,把夹袄也脱了一件。田芽说:婆,别着凉了。婆果然就打了个喷嚏。田芽说:看,冒风了!婆说:我身子恁金贵?!打一个喷嚏是谁想了,打两个喷嚏是准骂哩,打三个喷嚏才是冒风的,这是谁想我了?田芽说:你狗尿苔呗。婆说:他才烦我哩,整天死乞白赖地给我耍脾气哩,怕是杏开想我哩。田芽说:人家想霸槽哩!婆说:田芽,你别也说这话,她毕竟还叫你姐哩,你们翻脸旁人笑话哩。田芽说:婆护她,她做的啥事呀,姓朱的闺女还没谁在娘家就抱了娃的。婆赶紧拿眼睛瞪她,有粮的老婆说:杏开抱了娃啦,咳,咳,抱了谁的娃?咳,咳……咳。婆说:你有痰哩,少说话。田芽快给你婶捶背,别一口气憋住!自个就又打了个喷嚏,才要说这是谁骂我了,又一个喷嚏,田芽就把婆的夹袄给婆披上,说:这回是冒风了吧,你去歇着。婆坐在了地上系夹袄扣子。
来回担着一担尿来了,看见四个人都没干活,就粗了声说:叫你们和粪哩,就都坐着?混工分啦?!所有人全起来拌粪,田芽说:蚕婆冒风了,坐下穿个夹袄,你喊叫啥哩喊叫!来回说:支书让我经管哩我不经管?田芽说:哟,红火么?我告诉你,他天布磨子也是找过我让我负责促生产的,我还看不上负责哩!来回说:你厉害么,厉害人都去山上和路口了,你也去么,你咋没去?面鱼儿老婆和有粮的老婆赶紧就劝解,来回把尿倒在粪土窝里,担了空桶走了。婆说:田芽你这刀子嘴,来回也没说额外话,这个时候她能出来经管也亏得有她经管哩。田芽说:咱古炉村羞了八辈子祖宗了,让个疯子经管!
68
当天晚上,婆鼻孔喉咙疼,耳朵又往外流脓,只说内有虚火,外着了些寒,就把瓮里压浆水菜的那块青白石头拿来枕了,也不见好。又隔了一天,身子开始发烧,眼睛困得睁不开,在炕上睡倒了。天从和粪的那后晌阴着,越阴越瓷,现在就下起了雨,雨下了一顿饭时,雨点子变成了雪,雪又不是花片子,像麦粒子,院子里便起了唰啦唰啦的响声。婆在炕上指挥着狗尿苔:把房后那一堆豆秆抱回来放在厨房,免得雪下大了豆秆湿了没啥烧锅;去麦草集上抓一笼麦草放到猪圈窝里,再垫些干土,不要天冷了猪还卧在稀泥里;到杂物间把那些包谷缨子往草鞋里垫些,小心着一入冬脚后跟容易冻。狗尿苔一样一样都干了,就是包谷缨子没有往草鞋里垫,而是取了编火绳,编火绳是重要的,宁愿脚后跟冻了疮。他编着火绳,婆在炕上没看见,编好了几条挂在院门里的墙上,进了上房屋问候婆想吃啥喝啥?婆说:哟,我娃知道心疼他婆了,要这孝顺,我就常病呀!给婆说,你能做啥好吃好喝的?狗尿苔说:我会做疙瘩拌汤。你要想吃面,我去叫三婶来给你擀一碗旗花面片?婆说:有你这话,婆就满足了,我不吃也不喝,你出去耍去吧,别陪着我。狗尿苔在家里憋了大半天,也想出去,就说:那我出去啦。把厕所里的尿桶提了来放在炕下。
山坡下的路口上火还在烧着,烧的已经不是麦草和包谷秆豆秆棉花秆了,是几个大的树根疙瘩,远远看去,烧着的树根疙瘩在雪地里红得像血块。灶火和明堂锁子他们都在那儿,可能是谁拿了几个土豆在那里烤,你争他抢的。狗尿苔没到跟前去,他清楚他去了不但吃不上烤土豆,反倒那些人还逼着他回家去拿些土豆哩。横巷里,给生产队沤粪的一伙人在那里担金斗家的尿水,已经担了好几趟了吧,蹴下来吃烟,只剩下金斗还在用尿勺从尿窖池往尿桶里舀尿,尿溅了他的手和脸,寻地上的树叶来擦。有人就说:那尿有多臭,能脏着你?金斗说:是尿咋能不臭?那人说:金斗你手捂住心口说,这尿有没有尿味?金斗说:我家尿没尿味,你家的猪圈粪就有粪味啦?!双方一顶牛,大家说:吵个毽呀,都哄生产队哩,谁也不要说谁。金斗蹴下来吃烟,又自己给自己解套,说咱这算不错了,榔头队的人连哄生产队都没人来么,便又开骂榔头队。放在厕所墙头的那根火绳已经着完了,绳灰像一条死蛇。马勺担着尿桶过来,气呼呼还在咕呐他本来在路口看守哩,来回却喊叫着他担尿,这女人就不敢抬举,一抬举上鼻子上脸啦!自己也放下尿桶要吃烟,伸手去拿火绳,一抓没抓起,是绳灰,就吼刚走近的狗尿苔:寻火去,寻火去!
狗尿苔就在金斗家寻火,金斗生着气说没火,狗尿苔就跑回自家去拿火,跑过水泉上的塄畔,看见秃子金家的皂角树上挂了几条晾晒的火绳,心想把秃子金家的拿一条不就是了?但皂角树上的火绳挂得高,树下又堆了野枣刺,他小心翼翼踮了脚去拽,一只猫从秃子金家院墙的匣钵缝里往外挤,挤出来了塞在缝里的草把子,叫了一下。
狗尿苔说:叫啥哩,不让我拿火绳?
猫眼睛闪了闪,玻璃片子一样亮,甚至一只眼还挤合了,做着鬼脸,说:啊妙!
狗尿苔说:是啊妙,他秃子金跑了,不去担尿,该贡献根火绳的。
猫却又从匣钵缝里钻了进去。
狗尿苔觉得这只猫有意思了,就趴在匣钵缝往里看,院子里的上房门开着,乍一看去只显得门就是个洞,黑洞,看不见黑洞里有什么,却昕到有人在说话,是半香在说。半香说:收芝麻的时候,我是去收了,我背回来两背篓,土根和顶针他大也是背回来三背篓,虽说腾出来的芝麻少,从来不给社员分,要卖了给生产队买煤油呀,买记工本呀,可我到马勺家,他家的油辣子里有芝麻,他哪儿来的芝麻?芝麻麻麻麻……。声音奇怪地颤起来,颤和和地呻吟。
狗尿苔吃了一惊,半香是给谁说话哩,给秃子金?秃子金回来啦?!
半香又说话了,说:咱古炉村不明不白的事多了,还有莲菜池挖出的莲菜,拿称分的时候咋就都是些莲菜把把,支书说给公社送了的,能给公社送多少?噢,噢,你能行么,咋还能这样来呀,你你你你……。声音又颤活活了。
狗尿苔不明白半香话说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停地发颤?早听说半香和秃子金经常吵嘴打架的,不是那么回事么,人家亲热着么,亲热得声都变调了么。但狗尿苔恨秃子金,他秃子金从窑场偷跑回来了,应该让红大刀知道,他希望秃子金永远不在村里,就像迷糊回来一样,让红大刀再撵了出去。
狗尿苔撒脚往横巷口跑去,报告秃子金回来啦,马勺说:这不可能!狗尿苔说:我在他家院门口听见他们说话哩,信不信由你!马勺就严肃了,让金斗和他一块去看,金斗说他不去,他是从窑场回来的,他去不成。马勺就让金斗快到路口叫人,他去秃子金家瞧个动静,真是秃子金了。他会稳住秃子金的。马勺就拉了狗尿苔去了秃子金家,狗尿苔死活不去,马勺说:耍滑头呀,你发现的你不去?!两人一到秃子金家,隔院门听听,里边是有说话声,马勺没有直接推门,大声叫:半香!半香!屋里的说话声立即没了,隔了一会儿,半香说:谁呀?马勺说:是我,担尿沤粪哩,来借借你家尿桶。半香出来开了院门,上房台阶上却坐着天布。马勺和狗尿苔都傻眼了。天布并没有看马勺和狗尿苔,却对半香说:以后不要再让我来检查了,记住,他秃子金只要回来,你就得来报告!说完点火吃烟往院外走了。
马勺只好借了一对尿桶,和狗尿苔出来了,骂道:你狗日的碎髁多事,秃子金回来啦?
狗尿苔说:我以为是秃子金么。
马勺说:这下天布得恨我了。
狗尿苔说:他恨你干啥?
马勺说:你看到天布裤子上那一块白吗?
狗尿苔说:是蹭上了鼻涕?
马勺说:滚滚滚,你这个痴髁!
狗尿苔可以认可说他长得丑,但马勺骂他是白痴髁,他生了气,说:你才是痴髁!独自往打麦场上去。
面鱼儿老婆和有粮老婆还在打麦场扒拉着粪堆,问起婆病好些了没,狗尿苔说人还睡着,面鱼儿老婆就叮咛狗尿苔到她家拿些姜去,烧了姜汤给婆喝。狗尿苔却想别人头疼脑热了婆都是让烧姜汤喝,婆咋不给也烧些姜汤呢,是婆知道她的病喝姜汤不济事吗?狗尿苔也觉得婆的病怪,怎么鼻子喉咙疼还耳朵流脓呢,流脓就流脓吧,又发烧?怪病那得找善人呀,狗尿苔就决定请善人给婆说病。但要请善人就得上山,天布能让他上山吗?他试探着去给天布说,天布竟然满口应允,还要他能去窑场。狗尿苔说:我不会去窑场,端端去山神庙,端端就下来了。天布说:我让你去你就得去!狗尿苔说:那你要怀疑我和榔头队勾勾搭搭?天布说:要装着勾勾搭搭的样子。知道吗,去那里看看,狗日的们是死啦还是活着。狗尿苔这才明白了天布的意思,说:你也让我当特务?天布说:也让你当特务?谁还让你当特务了?!狗尿苔知道说漏了嘴,忙说:牛铃给我这样说过。
狗尿苔没有立即上山,既然天布要让他去窑场,他去了窑场该给霸槽怎么说呢,总得拿个东西有个话头呀?他一时想不出要拿什么,坐在碾盘上没了主意。一只啄木鸟飞到苦楝树上啄洞,啷啷啷,啷啷啷,他觉得啄木鸟真讨厌,啄着树就像啄他的脑袋。他突然就得意了,起身便去找杏开。杏开在收拾红薯片子。入冬后家家把红薯切了片晾晒在上房的檐簸上,杏开切的红薯片子少,就晾晒在院墙上的瓦槽里。狗尿苔就站在她家的斜对面的一个猪圈前,说:杏开,杏开!杏开站在凳子上头却不抬,也不吭声。杏开又是不理狗尿苔了,这使狗尿苔有些难堪,刚刚兴起的小得意消失了。麦粒子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而猪圈前一只屎扒牛在推着粪球翻一个土坎子,粪球推上土坎了,粪球又滚下来,再推上土坎了,又滚下来。笨死了你!狗尿苔用脚把粪球踢过了土坎,杏开却从凳子上下来,提了红薯片子笼往院门里走,还是不看他,低声说了一句:跟我进来,把鸡领回去!狗尿苔是在全村鸡猫狗集会的傍晚还是把自家的一只黑鸡给杏开拿去的,但他没有明着给杏开,而且把鸡腿绑了就放在院门槛上。狗尿苔愣了一下说:啊你咋知道是我给你的鸡?杏开说:别人都革命哩,鸡不是红毛就是红冠,你家的鸡就是黑!说这话的时候杏开却笑了,狗尿苔就更来了气,竟抢在杏开前头要进院。杏开说:你也不在我后边操心着我滑倒呀?!
进了院,杏开就把院门关了,一边把挂在树权上的衣服收了,一边说:我不那么说,你怕还不愿到我家来哩!你送鸡的时候为啥不叫我也不进来,鸡放在院门槛上让狼叼呀?是你也嫌弃我啦?狗尿苔气消了一半,说:是婆让送的,可我并不情愿。杏开说:你说实话了好,你不情愿连这鸡也不情愿。狗尿苔睁大了眼,说:鸡咋啦?
杏开这才告诉他,她把鸡抱回屋后,抱着鸡哭了一场。她舍不得把鸡杀了吃,要把鸡一直养着,可这鸡来后却不吃食,她抓了麦粒喂也不吃,这两天两夜总是咕咕咕地叫,叫得声都哑了。她之所以让他来院子就是要让他把鸡抱回去,与其它在这里饿死,不如还是抱回他家去。
鸡果然卧在柴草屋里,已经立不起了腿,羽毛脱落了一半,露着光光的脖子和脊梁,一见狗尿苔竟站起来往他跟前走,走了一半就又倒下去。狗尿苔把鸡抱在了怀里,说:夜风,夜凤,你咋了吗?
杏开说:你把鸡叫啥,鸡还有姓?
狗尿苔说:我姓夜,它也黑,我就叫它夜凤凰。
杏开说:哟,还是凤凰?烧窑的凤凰!
说起烧窑,狗尿苔说:我去窑场呀,你捎不捎东西?杏开立即不笑了,说:我捎啥东西,捎你骨殖呀?!狗尿苔说:不捎就不捎吧。抱了鸡要走,杏开却说:是天布他们要攻窑场呀?狗尿苔说:谁攻谁呀,狼虎两家怕哩。杏开说:那你能去窑场,是来笑话我吗?狗尿苔气又来了,但他不能说你杏开和霸槽的事谁不知道,我好心好意来问你,你倒给我打马虎眼!就把婆病了,他想去请善人来说病的事说了一遍,没有说天布让他当特务的话。杏开说:那你等着。跑进上房,拿了一件毛衣,说是交给霸槽。狗尿苔倒生了嫉妒,他连绒衣都没穿过,杏开倒给霸槽还织了毛衣!他说:行么。把毛衣搭在肩上要走。杏开却说这样拿着不行,路口的人看见了肯定把毛衣收了,要狗尿苔脱了夹袄,把毛衣穿上。毛衣又宽又长,一下子搭到了狗尿苔脚面上。杏开说:瞧你这个头!把毛衣下摆折了折用绳子系了,再帮着把夹袄套上。杏开问:暖和不?狗尿苔说:暖和。杏开说:你见了他可要给他的。狗尿苔说:他死了就好了!杏开就拧他的嘴:不许说那晦气话!
狗尿苔上了山,首先去了窑场,窑场上的人都穿得很单,那些带了锅和米面的人家当然把米面打平伙,但毕竟米面少,一天三顿就喝些稀汤凑合着。疥疮依然痒得人心慌乱,一半人的交裆都抓烂了,而开石最为严重,脖子上已有了小红疙瘩,如果真是疥上脸拿席卷,那就可怕了。霸槽却似乎还乐观,他说他没有去过延安,在课本上谈过关于描写延安的文章,毛主席在那里呆了十三年,从延安走到北京城去了。他穿上了杏开给他织的毛衣,指着中山上的坡坎峁塄,说:一样是黄土,一样是窑洞,一样的少穿没吃的啊,只可惜山神庙那儿没有个塔,将来我一定在那儿修一个塔!狗尿苔没有去过延安,也没有读过描写延安的课本,压根儿就不知道延安是什么,但他看得出来,榔头队在窑场不可能再坚持下去,少则三天,多则七天,不是要打败了红大刀,就是被红大刀打败,肯定是要下山的。狗尿苔说:修个塔好,州河里那个塔叫镇河塔,这塔就是镇山塔。霸槽说:宝塔!这山也改名宝塔山!霸槽指点着那山顶的位置,突然大声叫:跟后,跟后!狗尿苔说:你要去屙屎吗,不叫他跟后了,我跟你去!狗尿苔就拿了窑洞外一把锨,跟着霸槽往窑场后的洼地走去。把一个小土坑挖好了,霸槽却说他已经不便秘了,尽喝的稀汤,他要尿呀!他尿了那么久,说:村里现在是啥情况?狗尿苔说:没啥情况,担尿沤粪哩。霸槽说:路口上没人守啦?狗尿苔说:红大刀守着,生产队的农活是支书经管着。霸槽说:什么支书?走资派!走资派复辟啦!狗尿苔说:哦,哦。霸槽说:他天布张狂得很?狗尿苔说:噢,噢。霸槽说:都张狂成啥啦?狗尿苔说:听他媳妇说黑来睡觉那条宽皮带都系着嘿。霸槽说:他也就只是那条皮带!从窑场回去的谁入了红大刀?狗尿苔说:都人了。霸槽说:胡说,就能都入?!狗尿苔说:是都人了。霸槽骂了一句:日他妈的!把东西塞进裤里,不尿了。狗尿苔说:我去请善人呀,你还有啥问的?霸槽说:没了。狗尿苔说:应该还有问的。霸槽一挥手,拧身走了。
到了山神庙,善人喜欢着狗尿苔来了,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说:瘦了!狗尿苔说:不是瘦了,是消肿啦。善人说: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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