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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黑暗的故事-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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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一起。那曾经是我父亲学生时代的房间,也是我父母的房间,显然也是孕育我的地方,因为直到我出生前一个月,他们一直住在那里。
扎黑先生让我坐在沙发上,和我说了几句话,我不记得说些什么了,但是我将永远不会忘记,我怎么突然注意到沙发旁边的小咖啡桌上不多不少四本一模一样的《希伯来文学中的中篇小说》,一本摞一本,像在书店一样,我知道有一本是父亲送给扎黑先生的,上面有父亲的签名,另外三本我无法理解,我话到嘴边正要问扎黑先生,但在最后一刻,我蓦然想起那三本是今天才买的。经过在阿西亚萨夫书店里漫长的等待。感激之情从我的内心深处油然而生,眼泪快要流下来了。扎黑先生看见我注意到了这几本书,他没有笑容,但微微眯着的眼睛斜觑了我一下,仿佛默默地接受我做他的同谋,他没说一句话,弯腰捡起咖啡桌上四本书里的三本,悄悄地放进书桌的抽屉里。我也秘而不宣,从未向他或我的父母提起此事,直至扎黑先生英年早逝,直至父亲离开人间,我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此事,直至多年以后才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女儿努里特·扎黑,她似乎并未对我所说的事情留下过多印象。
我数遍自己两三个最好的朋友,他们几十年来和我关系密切,友情深笃,然而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为他们做扎黑为我父亲做过的事。谁能说这种慷慨的诡计会不会展现在我的脑际。毕竟,在那年月,他和其他人一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三本《希伯来文学中的中篇小说》至少花去了他买亟需衣装的费用。
扎黑先生离开房间,回来时端了一杯不结皮的热可可,因为他到我们家做客时得知,我晚上要喝这个。我照父母吩咐的那样向他表示感谢,彬彬有礼,我真想再说点什么,但又无能为力,就一味坐在他房间的沙发上,一声不吭,不使他在工作中分心,然而他实际上那天晚上并没有工作,只是来回浏览报纸,直至我父母从电影院归来,他们向扎黑夫妇致谢,匆忙道晚安,带我回家,因为时间太晚了,我得刷牙,立即睡觉。
也一定是在同一个房间,若干年前,1936年的一个晚上,父亲第一次把某位矜持寡言非常漂亮的女学生带到家中,她橄榄色皮肤,眼睛乌黑,说话不多,但她的出现却引得男人滔滔不绝。
她几个月前离开了布拉格大学,来耶路撒冷守望山上的大学攻读历史和哲学。我不知道阿里耶·克劳斯纳在何时何地如何与范妮娅·穆斯曼相识,她在这里注册时用的是希伯来文名字利夫卡,尽管有些文件称之为琪波拉,还有一处称之为菲佳,但是家人和朋友都叫她范妮娅。
他非常喜欢说话,解释,分析;她则知道如何倾听,甚至听出言外之意。他博学多才;她目光敏锐,能够看穿他人的心思。他心地坦率,为人正派,是个兢兢业业的完美主义者;而她总能理解为何有人尤为固执己见,为何强烈反对他的人感到有这个必要。她对衣服感兴趣,只是因为那是透视穿衣服者内在世界的一个窥孔。她坐在朋友家里时,经常用赞赏的眼光打量家具、装饰、窗、沙发、窗台上的礼品,以及书架上的小摆设,而其他的人则忙于说话,仿佛她肩负着间谍使命。人们的秘密总是令她着迷,但是每当传播流言蜚语时,她多数情况下总是在倾听中露出一丝微笑……那丝犹疑不定的微笑似乎表明它即将逝去,一句话也不说。她经常是沉默寡言。但不管什么时候,她打破沉默说上几句话,谈话就会大有改观。
当父亲对她说话时,有时声音中带有几分胆怯,并夹杂着距离、爱慕、尊敬和畏惧,仿佛他家里有个隐瞒了身份的算命先生,要么就是有个千里眼。
【注释】
'1' 《托塞夫塔》,指犹太教经典《密西拿》的评注汇编。
'2' 《密德拉西》,犹太拉比对《圣经》的解释汇编。
'3' 我父亲的著作含有大量注释。而我,只在《天国的沉默:阿格农对上帝的恐惧》一书中把注释运用自如。我在那本书的希伯来文版第192页注释19中介绍了我父亲,也就是说,我向读者提及了他那本《希伯来文学中的中篇小说》。在他去世后近二十年,我写那则注释,希望给他些许快乐,与此同时,我又害怕他不高兴,反而朝我挥动训诫意味的小手指头。——原注'4' 哈斯卡拉,即18世纪始于欧洲的犹太启蒙运动。
20
在我们铺有印花桌布的厨房餐桌周围,放着三只柳条编的圆凳。厨房本身很小,低矮而阴暗,地面有点凹陷,厨房的墙壁给烧煤油的炊具和普莱默斯便携式煤油炉上飘出的油烟熏得乌黑,一扇小窗子俯瞰着灰色混凝土围墙内的地下院落。有时当爸爸出去上班时,我习惯于坐在他的凳子上,和妈妈面对面坐着。她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削皮切菜,要么就是拣豆子,把黑豆拣出来,放进茶碟里。而后,我将用黑豆喂鸟。
母亲的故事颇为奇怪,和那时别人家里讲的故事都不一样,与我讲给自己的孩子们听的故事也不一样,而是有些扑朔迷离,仿佛它们并非始于开端,也并非结束于终了,而是从灌木林底下冒了出来,暴露一段时间,引起疏离和剧烈的恐惧,在我眼前活动几个瞬间,像墙上扭曲的影子,令我愕然,有时令我脊骨战栗,在我尚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又回到了他们原来的森林。直至如今,我几乎可以一字不落地记住母亲的故事。比如,其中一个故事讲的是个非常老的人阿莱路耶夫:从前,在高高的山峦那边,在深深的河流和不见人烟的平原那边,有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小茅屋摇摇欲坠。在村边漆黑的森林里,住着一个贫穷的聋哑人。他独自生活,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名叫阿莱路耶夫。老阿莱路耶夫比村里所有的老人年龄都大,比山谷里平原上的所有老人年龄都大。他不光年龄大,而且古老。他非常的老,驼背上开始长出苔藓。头上长的不是乌黑的头发,而是蘑菇,凹陷的面颊上覆盖了一层地衣。脚上开始钻出了棕色的根,亮晶晶的萤火虫落在他塌陷的眼窝里。这个老阿莱路耶夫比森林的年龄还大,比冰雪还老,比时间本身的年龄还大。一天,谣言传开了,说在他那间窗子紧闭的小屋里面,还住着另一个老人车尔尼霍尔钦,年龄比老阿莱路耶夫大得多得多,甚至比他更瞎,更穷,更沉默,更驼背,更聋,更不动弹,磨得像鞑靼人的硬币那样光滑。据说在村子里,在冬天漫漫长夜里,那位年老的阿莱路耶夫寻找着古老的车尔尼霍夫钦,为他清洗伤口,为他布置桌子,为他铺床,喂他吃从森林里采来又用井水或者融雪洗净的浆果。有时他在夜里唱歌给他听,像大人对婴儿那样:鲁拉,鲁拉,鲁拉,宝贝莫害怕,鲁拉,鲁拉,鲁拉,乖乖莫哆嗦啦。于是他们睡着了,两个人,相互偎依,老人和甚至更老的人,而外面只有风和雪。要是他们没有让狼给吃了,他们,那两个人,直到今日还会生活在那里,在他们一贫如洗的茅屋里,与此同时,狼在森林里嚎叫,风在烟囱里怒吼。
我在睡熟之前,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悄声说“年龄大”,“古老”,“比时间本身的年龄还大”。我闭上眼睛,怀着甜美的恐惧勾勒出这样一幅景象,苔藓怎样慢慢地爬上了老人的后背,黑油油的蘑菇和地衣,还有那些贪婪的像虫子一样的棕色的根怎样在黑暗中生长。我试图紧闭双眼想象出“像鞑靼人的硬币那样光滑”一话的意义。于是我迫使自己在烟囱里传出的呼啸风声和其他听不到的声音中睡去,那风从来不可能靠近我们家,那烟囱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只是在小人书中看到每座房子都有墁瓦的屋顶和烟囱。
我没有兄弟姐妹,我父母几乎买不起玩具给我,电视机和电脑还没有出现。我在耶路撒冷的凯里姆亚伯拉罕度过了整个童年,但我没有生活在那里,我真正生活的地方,是妈妈故事中讲到的或是床头柜上那一摞图画书中描述的森林边,茅屋旁,平原,草地,冰雪上,我身在东方,却心系遥远的西方,或者是“遥远的北方”,就像那些书中所描绘的那样。我在想象中的森林中,在语词的森林中,在语词的茅屋里,在语词的草地上头晕目眩地行走。语词的现实把令人窒息的后院、石屋顶上铺着的瓦楞铁、堆放脸盆并拉满洗衣绳的阳台都挤到了一旁。我周围的这些都不算。由词语构成的才算数。
我们在阿摩司大街上有年纪比较大的邻居,可是当他们缓慢地行走,痛苦地经过我家门前时,那样子俨然是老而古老的阿莱路耶夫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实生活的一个苍白、忧伤、笨拙的翻版。就像特里阿扎丛林,乃是对无法逾越的原始森林所做的一种可怜而外行的素描。妈妈挑的豆子,令人失望地想起她故事里的蘑菇和森林果实、黑刺莓和蓝莓。整个现实世界只是徒劳模仿语词世界的尝试。这是妈妈给我讲过的一个关于女人和铁匠的故事,她没有选择语词,而是未曾考虑到我年幼,便把远方那色彩斑斓的语言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眼前,以前很少有孩子的脚步踏过那个地方,那是天堂里语言鸟的所在:很多年前,在爱努拉力亚岛一个宁静的小镇上,在幽谷深处,住着三兄弟。他们是铁匠米沙、阿里尤沙和安通沙。他们个个长得粗壮结实,毛茸茸的,是样子像熊的人。他们整个冬天都在睡觉,只有到了夏天才锻铸耕犁,给马钉蹄铁,磨镰刀,用金属工具打磨刀刃和锤子。一天,大哥米沙动身去了特罗施班地区。他一去就是很多天,回来时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随身带回一个笑吟吟的女人,这个像是女孩的姑娘名叫塔提阿娜,塔恩亚或者是塔尼赫卡。她是个漂亮女人,在整个爱努拉力亚地区还找不出像她这样的女子。米沙的两个弟弟终日咬牙切齿,默不作声。要是他们当中的某个人盯着她看,这个塔尼赫卡会发出行云流水般的笑声,直至男人垂下眼帘。不然就是她看他们当中的某位,那个被她看的兄弟就会颤抖着垂下眼帘。在兄弟们住的茅棚里,只有一间大屋,大屋里住着米沙和塔尼赫卡,放有炉子、风箱、铁砧,还住着粗野的弟弟阿里尤沙和沉默寡言的弟弟安通沙,周围放有沉重的铁锤、斧头、凿子、支杆、锁链以及金属线圈。就这样出事了。一天米沙被推进了火炉,阿里尤沙把塔尼赫卡据为己有。美丽的塔尼赫卡给粗野的弟弟阿里尤沙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新娘,直到一只沉重的铁锤砸在他身上,砸扁了他的脑壳。沉默寡言的弟弟安通沙埋葬了哥哥,占据了他的位置。又是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两人正在吃蘑菇派,安通沙突然脸色苍白,发青,他噎死了。从那时起到现在,漫游的年轻铁匠们从爱努拉力亚岛各处来到这里,并在茅屋住下,但是他们都不敢在那里住满七个星期。一个铁匠待上一个星期,另一个铁匠待上两个晚上。那么塔尼赫卡呢?嗯,整个爱努拉力亚岛上的铁匠们都知道,塔尼赫卡喜欢来上一个星期的铁匠,来上几天的铁匠,来上一天一夜的铁匠,他们半裸着身子给她干活,吭哧吭哧,抡锤铸铁,但若是某位铁匠忘记起身离去,她则忍无可忍。一两个星期就够了,七个星期又怎么受得了呢?
赫尔茨和萨拉·穆斯曼19世纪初居住在靠近乌克兰罗夫诺镇的特洛普,或是特里普村,有个漂亮的儿子名叫埃弗莱姆。家里人这么说,埃弗莱姆从小就喜欢玩水车抽水。埃弗莱姆·穆斯曼十三岁那年,在举行成年礼二十天后,邀请并招待更多客人,这一次埃弗莱姆和一个时年十二岁名叫哈娅·杜芭的女孩结了婚。在那时,男孩子娶纸上新娘为妻,以使自己免于被抓到沙皇军队里服役,一去不返。'1'
我姨妈哈娅·沙皮洛(名字取自她奶奶,那位儿童新娘)许多年前给我讲述了婚礼上所发生的一切。下午在特洛普村拉比家对面举行了结婚仪式与欢乐的晚宴,之后,小新娘的父母站起身带她回家睡觉。天色已晚,孩子经历了激动人心的婚礼,有些疲倦,加上别人让她喝了些酒,有些微醉,头靠在妈妈腿上睡着了。新郎,在客人当中跑来跑去,汗流浃背,和学校里的小朋友玩捉迷藏。于是客人们起身离去,两家人开始告别,新郎的父母告诉儿子快点上车回家。
但是年轻的新郎有别的想法。孩子埃弗莱姆站在院子中央,突然像只小公鸡,趾高气扬,跺着脚,执意要求带走新娘。不是在过了三年,甚至过了三个月后,而是就在现在。就在今晚。
还没走掉的客人一阵大笑,他气愤地转过身去,昂首阔步穿过马路,使劲敲打拉比家的房门,与龇牙咧嘴的拉比面对面地站在门口,开始引用《圣经》、《密西拿》、律法以及评注者的话。男孩显然已经准备了连珠炮,发射一通。他要求拉比立即在他和整个世界之间作出判决,指明一条时下的道路。《托拉》上是怎么写的?《塔木德》和法学家们又是怎么说的?这是不是他的权利?她是不是他的妻子?他是不是得按照律法与她成亲?这样,二者必居其一:要么立刻把新娘带走,要么必须把凯图巴(婚姻契约)收回,使婚姻无效。
故事是这样的,拉比哼哼哈哈,支支吾吾,清了清嗓子,捋捋胡须,抓了几次脑袋,拽拽两边的头发,拉拉络腮胡子,最后深深叹了口气,裁定说,简直没有办法,男孩不但精于整理他的文字和论证,而且完全正确:年幼的新娘别无选择,只能跟随他,没有别的途径,只能服从他。
一切审议结束后,小新娘便在半夜时分被唤醒,他们得陪同新婚小夫妇到他父母家里。新娘整整哭了一路。母亲紧紧抓住她,和她一起哭泣。新郎一路上也在哭,这是因为客人们在嘲笑奚落他。新郎的母亲和其他家人则羞愧难当,也哭了一路。
夜行队伍行进了一个半小时。那既是涕泪涟涟的丧葬队列,又是闹腾腾的宴会,因为有些参加者让这幕丑闻逗得喜不自胜,一直扯着嗓子描述关于少男少女的著名笑话,或者是如何以线穿针,边喝荷兰烈酒,边发出下流的呼哧声、嘶嘶声和叫喊声。
与此同时,小新郎的勇气开始离他而去,他开始为自己的胜利感到后悔。于是乎这对年轻的小情侣,稀里糊涂,哭哭啼啼,睡不了觉,像待宰的绵羊,在人们的引领下走向临时凑起的洞房,进了洞房,已经是后半夜了,人们几乎是用力在推他们。据说,门从外面锁上。接着,婚宴人员踮着脚尖退去,在另一间屋子里度过了整个夜晚,喝茶,吃筵席上剩下来的残羹剩饭,努力互相安慰。
早晨,天晓得,母亲们可能会冲进房屋,拿着毛巾和脸盆,急迫地去查看孩子们是否在摔跤角逐中存活下来,他们给对方造成了什么损伤。
但是几天过后,人们看见夫妻俩欢快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打着赤脚吵吵嚷嚷地一起玩耍。丈夫甚至为小夫人的娃娃造了间小树屋,而他自己又玩起了水车和水道,院子里溪流、湖泊和瀑布纵横交错。
他的父母赫尔茨和萨拉·穆斯曼一直资助这对年轻人到十六岁。“凯斯特——金德”是当年意第绪语对靠父母资助的年轻人的称呼。埃弗莱姆·穆斯曼长大后,把自己对水车的热爱与对引水的热爱之情结合起来,在特洛普村开设了一家面粉厂。水车轮在流水力量的作用下旋转。他的生意从来没有红火起来,他耽于梦幻,像孩子一样天真,游手好闲,挥霍无度,喜好争论,然而从来不坚持己见。他倾向于沉迷从早晨持续到晚上的闲散谈话。哈娅——杜芭和埃弗莱姆过着穷困的生活。这位小新娘给埃弗莱姆生了三子两女。她受训做了一位助产士和家庭护士,私下里常不收穷病人一文钱。她英年早逝,死于痨病。我曾外祖母去世时年仅二十六岁。
容貌英俊的埃弗莱姆迅速娶了另一位儿童新娘,她与自己的前任一样也叫哈娅。这位新哈娅·穆斯曼很快便把丈夫与前妻生的孩子从她家中赶走。软弱的丈夫并未试图阻止她。他似乎在英勇无畏地敲开拉比家门、以《托拉》和所有法学家的名义要求完婚的那个晚上,一次性用尽了自己微薄的勇敢与果决。从鲜血滴落的那个夜晚,到生命终结,他总是显得腼腆谦逊。他逆来顺受,性情温和,总是对妻子们百依百顺,愿意听从任何违背他意志的人的话,然而与陌生人在一起时,他多年形成一个男人不可捉摸的习惯,具有深藏不露的神秘与虔诚。他的举止显示出某种裹在谦恭中的高傲,像出身乡野的创造奇迹者,抑或是俄国东正教的老圣人。
于是他的长子,我外公纳弗塔里·赫尔茨十二岁时就在罗夫诺附近的维尔克霍夫庄园里当了学徒。庄园的主人是位性情古怪的未婚女贵族,拉夫佐娃公主。在三四年间,公主发现这个简直白送上门的年轻犹太人灵活、机智、迷人而有趣,而且学到了一两手关于面粉加工的技能,因为他是在磨坊里长大的。也许他身上还有其他什么东西,在形容枯槁而无子嗣的公主心中唤起了母性情感。
于是她决定在罗夫诺边上、都宾斯卡大街尽头的墓地对面购买一块土地,盖一座磨坊。她让自己的一个侄子和继承人、工程师康斯坦丁·塞姆扬诺维奇·斯泰来斯基去管理这座磨坊,派十六岁的赫尔茨·穆斯曼做他的助手。我外公很快便显示出组织才能、圆通的交际手腕,以及令人感到亲近的移情,与人交往非常敏锐,能够猜度人们的所思所想和所求。
十七岁那年,我外公当上了磨坊真正的经理。(“于是他很快便蒙得那位公主的深深喜爱!就像故事中讲的义人约瑟在埃及那样,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波提乏夫人'2' ,对不对?那位工程师斯泰来斯基,在酒醉之时把他所建造的东西亲自毁掉。他是个可怕的嗜酒狂!我依然能够记得他一边狂怒地鞭打自己的马,一边出于对不能说话的动物们的怜悯而哭号,他哭时泪珠像葡萄一样大,但仍然不住地打他的马,就像斯蒂文森一样。他拥有某种天才的火花。但是那个斯泰来斯基,他一旦发明了什么东西,就会勃然大怒,会彻底将其毁灭掉!”)
于是年轻的犹太人养成一种习惯:保养和维修机械,与携带小麦和大麦前来的农民们洽谈,支付工人工资,与商人和顾客讨价还价。这样一来,他成了类似父亲的磨坊主。然而,与他那位好吃懒做颇有几分孩子气的父亲埃弗莱姆不同,他聪明、勤奋、雄心勃勃。因此获得了成功。
与此同时,日薄西山的拉夫佐娃公主变得越来越虔诚。她只穿黑色衣衫,越来越虔敬吃斋,总是在悲悼,悄悄地和耶稣交谈,从一所寺院走到另一所寺院,寻找某种精神启示,挥霍财富奉献给教堂和神殿。(“一天她拿起一只大锤子,把根钉子钉进了自己的手掌,因为她想拥有和耶稣一模一样的感觉。后来他们赶来把她捆上,包好她的手,把她的头发剃光,把她关进图拉附近的一座修道院度过余生。”)
公主的侄子,那位可怜的工程师康斯坦丁·斯泰来斯基在姑妈死去后沦为酒鬼。妻子伊里娜·马特维耶夫纳和赶车人菲利普的儿子安东私奔了。(她也是个大酒鬼。但是是他,斯泰来斯基,把她变成了酒鬼。他有时会在打牌时把她输掉,也就是说,他输掉她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再把她弄回来,到了夜里再把她给输掉。)
斯泰来斯基就这样在伏特加和打牌中排遣忧伤。(“可是他也创作优美的诗歌,这些奇妙的诗歌充满着感情,充满着悔恨与怜悯!他甚至撰写哲学论文,用的是拉丁文。他通晓所有伟大哲学家的著作,亚里士多德、康德、索洛维耶夫,他经常独自到森林里去。为使自己变得谦卑,他有时把自己装扮得像个乞丐,凌晨时分走街串巷,像个饥饿的乞丐,在垃圾堆里搜寻。”)
渐渐地,斯泰来斯基把赫尔茨·穆斯曼变成了他在磨坊的得力助手,最终成为他的合伙人。我外公二十三岁那年,大概“卖身为奴”给拉夫佐娃公主十年之久后,购买了斯泰来斯基拥有的磨坊股份。
他的生意不久便扩大了,在所获得的成就中,还包括吞并了自己父亲的小磨坊。
年轻的磨坊主人并未因被逐出父母家门而心存芥蒂。相反,他宽恕了此时已第二次成了鳏夫的生父,把他安置在办公室,即所谓的康托拉,甚至支付他一份说得过去的月薪,直至寿终正寝。相貌堂堂的埃弗莱姆在那里坐了许多年,蓄着惹人注目的长长的白胡子,无所事事。他慢慢地打发时光,喝茶,与到磨坊来的商人和代理人高高兴兴啰啰嗦嗦地聊个不停。他喜欢平静而漫无边际地向他们发表演说,谈论长寿的秘密,把俄国人的性格特征与波兰人和乌克兰人的性格特征进行比较,谈论犹太教的神秘之处,世界的起源,或者谈他自己对改善森林、改善睡眠、保留民间传说,或是用自然方法强化视力的独创性见解。
妈妈记得她的祖父埃弗莱姆·穆斯曼,令人难忘的家长式人物。在她看来,他长长的雪白胡子像先知的那样高贵地飘拂着,浓密的白眉毛赋予了他几分《圣经》的神采,故而令他的脸显得庄严崇高。他那双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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