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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黑暗的故事-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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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想象得到,格里塔阿姨最初试图自己把我找到。也许她想象孩子等了又等,等得不耐烦了,现在显然是在和她玩捉迷藏游戏,以惩罚她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也许小淘气正躲在架子后面?没有?也许在这里,在大衣里头?也许他正站在那里,盯着半裸着身子的蜡制女模特?或许他正站在商店的窗子里面观看街上的行人?或许他只是自己找厕所去了?或许是去找水管喝水?一个聪明的孩子,非常有责任感的孩子,这一点确定无疑,只是有点心不在焉,稀里糊涂,沉迷于各种各样的白日梦,总是沉迷于我给他讲述的各种故事中,或是他给自己讲述的故事中。或许他到大街上去啦?怕我把他给忘了,自己一个人回家去了?倘若一个陌生人出现了,拉着他的手,许诺给他各种各样的好东西该怎么办?要是孩子听任诱惑怎么办?和陌生人走了怎么办?
随着格里塔阿姨对这件事情的理解不断加深,她的脸不再发红,而是变得煞白,她好像得了感冒,浑身不住地发抖。最后,她无疑抬高嗓门,放声大哭,店里所有的人,售货员和老板都来帮忙寻找我。他们可能呼唤我的名字,在店内纵横交错的迷宫般的通道里搜寻,徒劳找遍了所有的森林通道。由于这显然是一家阿拉伯人开的服装店,人们可以想象把一群年龄比我大的孩子召唤起来,发向各处,在居民区,在狭窄的街道,在坑道壕沟,在附近的橄榄树林里,在清真寺的庭院里,在山坡牧草地,在通往市场的通道上,将我找寻。
那里有没有电话?格里塔阿姨给泽弗奈亚街角的海涅曼药铺打电话了吗?她有没有设法把这一可怕的消息通知给我的父母?显然没有,不然的话,父母会在日后的岁月里一遍遍地提醒我,只要稍有反叛迹象,他们就会用重提那次短暂而吓人的迷失与悲痛体验来威胁我,称那个疯疯癫癫的孩子让他们担惊受怕,他们在一两个小时之内愁白了头发。
记得在茫茫黑暗中,我没有叫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没有设法去摇晃锁住的房门,或用我的两只小拳头去捶打它,也许由于我仍然在恐惧中颤抖,生怕那个长着一张死狐脸的女巫还在到处嗅着寻找我。我记得,在寂静的墨海深处,代替恐惧油然升起的是一阵奇怪的甜蜜,在那里的感觉,有些像身上盖着冬毯暖洋洋地偎依在妈妈身边,而外面阵阵寒冷与黑暗正在敲打着窗棂。有些像玩装扮聋瞎孩子游戏,有些像摆脱了所有人的束缚,彻底摆脱。
我希望他们很快会把我找到,把我带出去。但只是很快,不是马上。
我甚至在那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玩具,那是个圆形金属蜗牛,光溜溜的,摸上去很舒服。它的尺寸正好适合我的手,我用手指攥住它,感受它,抚摸它,稍稍捏紧,又稍稍松开。有时拉一下嵌到里面的纤细灵巧的尾部,那玩意儿就像蜗牛的头出来偷窥一下,有些好奇,这边弯弯,那边弯弯,立即又缩回到壳子里了。
那是一个测量用的伸缩卷尺,纤细灵巧的钢条,卷在钢制的小盒子里。我在黑暗中长时间拿着这个小蜗牛自娱,把它从壳子里拔出来,伸展,拉长,突然放手,使得钢蛇以闪电般的速度飞奔进它秘密藏身的掩体里,直至盒子将其整个收回腹中,而后轻轻颤抖,那抖动着的咔哒声响令我攥着的小手十分愉快。
接着又拔出来,伸展,拉长,这一次我把钢蛇拉到全长,将其远远地发送到夜空深处,与之同寻黑暗尽头,倾听纤细接合处传出的砰砰响声,钢尺延伸开去,头离壳越来越远。最后,我允许它慢慢回到家里,稍微放松一下接着停下来,又稍微放松一下停下来,试图猜测——因为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确实什么也没有看见——它轻轻噗噗搏动了多少下,接着又听到最后一声锁住的声响,表明蛇已经从头到尾消失了,缩回到我允许它出现的子宫当中。
这只可爱的蜗牛怎么成了我的财产呢?我不记得自己是在路上,在我的游侠骑士旅程中,在迷宫的某个拐弯处捉住它的,还是在石头滚落下来把我的坟墓口堵住后我的手指碰巧在那个小窝里摸到它的。
你可以做出合理想象,格里塔阿姨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都会决定最好不将此事告诉我的父母。她当然没有理由在事情过后,一切都已安全平息后,再去惊扰他们。她也许会怕他们判定她在照管孩子时不负责任,故而使她失去虽然微薄但却固定并且急需的收入来源。
在我和格里塔阿姨之间,从来没有提起我在阿拉伯人服装店死而复生的故事,甚至未曾暗示过。这并非我们二人串通一气。她也许希望对于那个早晨的记忆将会随时间而减退,我们都会认为它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那只不过是一场噩梦。她甚至会为自己频频远足到服装店感到有些羞愧。自从那个冬天的早晨后,她再也没有犯让我陪她逛商店的过失。她甚至会因我设法减掉一些嗜衣之瘾。过了几个星期,或几个月,我被从格里塔阿姨那里接走,送到泽弗奈亚大街普尼娜·沙皮洛开的幼儿园。然而,我们继续听了几个月格里塔阿姨弹奏的钢琴,薄暮时分,那琴声从远处听起来隐隐约约,绵长而孤单,盖过了街上的噪音。
那不是一场梦。梦随时间消失,为其他的梦腾出位置,而那个侏儒巫婆、上年纪的孩童、死狐脸依然带着尖利的牙齿,有颗门牙还是金的,朝我窃笑。
不仅有巫婆,还有我从森林里带回来的蜗牛,我不让父母们看见的蜗牛,有时独自一人时,我大胆拿出来在被子底下玩,使之长长地竖起,又迅疾地缩回到兽穴深处。
一个有两个大眼袋的棕色男人,既不年轻也不老,脖子上挂着一条裁缝用的蓝绿相间的尺子,尺子两端耷拉在他的前胸,他的动作缓慢倦怠,棕色的脸庞宽大而疲惫,一丝羞怯的微笑闪现在柔软的胡须下,随即便消失了。那个人朝我弯下身子,用阿拉伯语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他的话,然而在内心里将其翻译成语句,你不要害怕,孩子,从现在开始别害怕了。
我记得营救我的人戴着一副棕框方形眼镜,那眼镜不适合女装店的售货员,但也许适合一个大块头上了年纪的木匠,他边拖着双脚移动步伐,边哼唱着小曲,嘴唇上叼着熄灭了的烟头,衬衣口袋里露出磨损了的折尺。
这个人看了我片刻,因为眼镜已经顺着鼻子滑下,所以不是透过眼镜镜片,而是从眼镜上面看我,从近处对我进行仔细审查,把又一个微笑,或者说笑影隐藏到整洁的胡须后面,他点了两三次头,接着伸出双臂把我吓得冰凉的小手放到他温暖的手中,好像他正在暖化一只冻僵的小鸡,把我从黑暗的凹室里拖出来,将我高高地举在空中,紧紧抱在他的胸前,就这样我开始哭了起来。
这个人看见我流泪了,把我的脸颊贴在他松弛的脸颊上,用低沉而无生气的声音讲起了阿拉伯人的希伯来语,那声音令人愉快地联想起黄昏时分黯淡的乡村土路,他又问又答,归结为:“一切都好吗?一切都好。好了。”
他把我抱到了坐落在服装店里面的办公室,空气中飘着咖啡味儿、香烟味儿、毛料衣服味儿,以及找到我的那个人脸上的剃须水味儿,那气味与父亲的剃须水味儿不一样,更浓烈更尖锐,我也想让爸爸拥有那种气味儿。找到我的那个人用阿拉伯语对聚集起来的人们说了几句话,这是因为办公室里有些人站在或坐在了我和正在角落里哭泣的格里塔阿姨之间,他也对格里塔阿姨说了一句话,她的脸更红了,与此同时,这个人动作迟缓,负责,像个医生感到自己找出了伤痛的位置,把我递到了格里塔阿姨的怀中。
不过我不是特别愿意待在她的怀里,我只想在营救我的那个人的胸前多靠些时候。
之后,他们又在那里聊了一会儿,是别的人,不是营救我的那个人,营救我的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我的脸颊,拍拍我的肩膀,便离开了。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是否还活在人世?他是住在自己家里,还是住在某个肮脏贫困的难民营?
而后,我们乘坐3路公共汽车主线回家。格里塔阿姨洗了她自己的脸,也洗了我的脸,于是就显示不出我们已经哭过了。她给了我一些面包和蜂蜜、一碗米饭、一杯温热的牛奶,她还给了我两块杏仁蛋白奶糖作为甜食。接着她给我脱掉衣服,把我放到她的床上,她拥抱了我半天,还喵喵地叫,最后是黏糊糊的吻,她给我盖好被子说,睡吧,睡吧,我可爱的小宝宝。也许她希望抹去痕迹,也许她希望我从午睡中醒来后,会认为一切都是一场梦,不会和我的父母讲,或者即便我说了,她也会莞尔一笑,说我总是在下午的睡梦里编织这样的传说,确实需要有人写下来收入书中,配上精美的插图,这样一来其他的孩子们也就可以享受了。
但是我没有睡着,我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毯子底下玩我的金属蜗牛。
我从来没有和父母说起过巫婆、墨海深处或是营救过我的那个人。我不想让父母把我的蜗牛没收。我不知道怎样解释我在哪里发现它的。我无法说我是把它作为礼物从梦中带来的。要是我告诉他们实情,他们就会对格里塔阿姨和我发火:那是怎么回事?殿下!做贼?殿下发疯了吗?
他们会径直将我带回到那里,强迫我交回蜗牛,请求原谅。
接着便惩罚我。
下午晚些时候,爸爸来格里塔阿姨家接我。他和平时一样,说:“殿下今天显得有些苍白。他今天不顺利吗?他的船在大海中沉没了吗?还是他的城堡让敌人攻克了?”
我没有回答,然而我确实可以让他不快。比如,我可以告诉他,从今天早晨开始,我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位父亲,一位阿拉伯父亲。
他一边给我穿鞋,一边和格里塔阿姨开着玩笑。他总是通过说俏皮话来取悦女人。他总是喋喋不休地聊天,不让任何房间有片刻安宁。我父亲终生惧怕安静。他总是感到对谈话生活负有责任,倘若谈话有片刻索然无味,他会认为这是一种失败,是他的过错。于是乎他编了顺口溜儿来取悦格里塔阿姨:“既纯洁,又真挚,/没有罪,没有错/只是和格里塔/逗逗乐。”
也许他还会有进一步的举动,说:
“亲爱的格里塔,亲爱的格里塔,你真的打动了我这里。”指着他自己的心。格里塔阿姨的脸立即红了,因为她为自己红脸感到难为情,因此她的脸更红了,脖子和胸脯近乎发紫,像个紫茄子,尽管如此,她依旧喃喃地说:“咳,可是真的,可是真的,克劳斯纳博士先生。”但是她的两条大腿却轻轻朝他点头,好像是要给他来个快速旋转。
当天晚上,父亲带我做了漫长而详尽的印加文明旅行,我们对一本德国大地图册如饥似渴,一起穿过海洋、山脉、河流和平原。我们用自己的双眼在百科全书和一本波兰画册上看见了神秘的城市和宫殿寺庙遗迹。妈妈整个晚上蜷腿坐在扶手椅里读书。煤油取暖器燃烧着,静静地冒着深蓝色的火苗。
每隔几分钟,气流汩汩会通过取暖器的细管,发出三四下嗡嗡的声响,使房间显得更宁静。
【注释】
'1' 阿佛洛狄特,希腊神话中爱与美之神,从海水的泡沫中诞生,罗马神话中称其为维纳斯。
31
说花园并非真正的花园,只是踩踏出来的一小块矩形土地,像混凝土一样坚硬,那上面甚至连荆棘都无法生长。它始终遮蔽在混凝土墙壁的阴影下,像监狱的院子。墙外邻居伦伯格家花园里的一棵高高的柏树也把阴影投向了它。在一个角落,一棵低矮的胡椒树长着粗粗拉拉的小齿挣扎着生存下来。我喜欢用手指摩搓它的叶子,吸吮它那令人激动的气味。对面,靠近另一面墙,长着一棵石榴树,或者说只是一大丛灌木,当年凯里姆亚伯拉罕还是一片果园时那棵树就已经存在,而今它成了一个醒悟的幸存者,年复一年顽强地绽放花朵。我们这些孩子们不会等到结果实,就残忍地切下尚未发育成熟的花瓶状花蕾,往里面插入手指般长短的小棍,使之像英国人抽烟用的烟斗,我们小区一些家道殷实的人喜欢模仿英国人,我们一年一度在院子的一角开一个烟斗商店。由于花蕾有颜色,所以有时每个烟斗的一头看上去都似乎闪烁着红光。
一些有农业头脑的拜访者,钱塞勒大街上的玛拉和斯塔施克·鲁德尼基有一次给我带来一份礼物:三个纸包里分别包着萝卜、西红柿和黄瓜的种子。于是父亲便建议种一小块菜地。“我们都将成为农夫,”他热切地说,“我们将在石榴树旁建立一个小基布兹,靠自己的努力从土地上生产面包!”
我们街上谁家也没有铁锹、铁叉或者锄头,这些东西属于被太阳晒得黝黑的新犹太人,他们住在山坡上,离我们非常遥远,在村庄,在基布兹,在加利利,在沙龙,在山谷。于是父亲和我开始几乎赤手空拳征服荒地,开出一片菜田。
星期六一大早,妈妈和邻居们仍在梦乡,我们二人便轻手轻脚溜了出去,身穿白背心和卡其布短裤,头戴帽子,瘦骨嶙峋,胸部狭窄,彻头彻尾的城里人模样,苍白得像两张纸,但我们都给对方肩膀涂了一层厚厚的护肤油,起到很好的保护作用。(这油名叫“维尔维塔”,适合抵御春日的曝晒。)
父亲走在前面,他穿着短靴,拿着锤子、螺丝刀、一把吃饭用的叉子、一个线团、一只空麻袋和写字台上的裁纸刀。我走在后面,情绪高涨,充满从事农业劳动的无限快感,手上拎着一瓶水、两只杯子和一只小盒子,盒子里装着橡皮膏、小瓶碘酒、上碘酒用的小棍、一块纱布、一条绷带,一旦发生什么不测,可以进行紧急救助。
先是父亲煞有介事地舞动着裁纸刀,弯腰在地上画了四条线。就这样他指定了我们菜地的永恒疆界。菜地大概两米见方,或者说比挂在我们两个房门间墙壁上的世界地图只大上一点点。接着他指导我跪在那里,双手紧握一根尖尖的棍子,他把这根棍子叫作桩子。他计划在菜地的四个角落都钉上桩子,而后在四周拉紧绳子,作为疆界。然而,脚下的土地像混凝土一样坚硬,抵制父亲用锤头钉桩。于是他放下锤子,像殉难者那样摘掉眼镜,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到厨房的窗台上,再次回到战场,付出双倍努力。他在奋战时大汗淋漓,不戴眼镜,有那么一两次险些打上我那为他扶桩的手指。与此同时,桩子给砸扁了。
我们凭借坚忍的努力,终于设法穿透了地表,浅浅地挖了一层。桩子入地约有半指的样子,固执地拒绝进一步下行。我们被迫用两三块大石头支撑每根桩,以求把线绳绷紧,因为每次我们绷紧线绳,桩子都威胁着要从土里出来。于是乎四条松松垮垮的线绳就把菜地圈起来了。尽管如此,我们毕竟白手起家创造了什么。从这里到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实际上是我们的菜园,在此之外的一切均属外围,换句话说是另一个世界。
“行了,”父亲谦虚地说,频频点头,仿佛对自己表示赞同,并且确认自己的工作成效。
我跟他亦步亦趋,下意识地像他那样点点头:“行了。”
这是父亲宣布短暂休息一下的方式。他让我擦去汗水,喝点水,坐在台阶上休息。他自己没有挨着我坐下,而是戴上眼镜,站在我们用线绳圈出的方块旁边,检查时至目前的工作进展,反反复复思考下一个阶段的战役,分析我们的错误,得出结论,指挥我暂时拆掉绳桩,整齐地放在墙根。实际上最好是先挖一小块地,而后再做上标记,不然的话,绳子会碍事。还决定在土上倒四五桶水,等上二十来分钟,待水渗到土里,铁壳得以软化,我们再发起猛烈的攻击。
父亲几乎赤手空拳,英勇地奋战到中午,以攻克坚硬的大地堡垒。他弯着腰,后背生疼,大汗淋漓,像溺水之人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不戴眼镜时,眼睛显得光秃而无助,他一次又一次捶击着固执的土地。但是锤子实在很轻,那是一把家用锤,不是用来强击堡垒的,而是用来捣碎坚果,或者是往厨房墙壁上钉钉子的。父亲一次又一次地舞动着他那可怜的锤子,就像大卫向全副武装的歌利亚投石子'1' ,或者是像用煎锅猛击特洛伊城垛'2' 。锤子分叉的一头,本来是取钉子用的,现在集铁锹、叉子和锄头三种角色于一身。
很快他柔软的手心就起了大血泡,但是父亲咬紧牙关,对此视而不见,即使血泡破裂流了水,成为敞开的伤口。他那学者手指的周围起了泡,他也不在乎。他一次次把锤子高高举起,落下,连续敲击,猛打,再次高高举起,在和自然因素及原始蛮荒较量时,双唇用希腊语、拉丁语以及说不定是阿姆哈拉语、古斯拉夫语或梵语,向不屈不挠的土地叨咕着热切的诅咒。
他一度用尽全力却把锤子砸在鞋头上,因而痛苦呻吟。他咬住嘴唇,休息一下,用“不明确”或者“不准确”等词来责备自己粗心,擦擦前额,啜口水,用手绢擦擦瓶口,执意要我喝一大口,一瘸一拐然而坚毅果敢地回到战斗的田野,英勇地重新开始他那坚韧不拔的努力。
直到最后,坚实的土地对他动了恻隐之心,或者是为他的献身精神感到惊讶而开始断裂。父亲不失时机把螺丝刀尖插到裂缝里,仿佛害怕土壤会改变主意,再次变成混凝土。他继续挖裂缝,使之加宽加深,他用发白的手指使劲把厚土块挪开,一块块码到脚下,使它们像斩断的巨龙排在那里。土块中冒出几株植物的根茎,歪七扭八,像从活生生的肉体上撕下的筋络。
我的任务是挺进袭击后续部队,用裁纸刀切开土块,把根茎剔除,放进麻袋里,清除石块和沙砾,把土块一一切开捣碎,用餐叉做耙,梳理松软的土壤。
现在该施肥了。我们没有动物或家禽粪肥,鸽子拉在屋顶上的屎因有造成感染的危险不在考虑之列,于是父亲事先准备了一锅剩饭。那是一锅脏乎乎的泔水加残羹,里面有水果皮、蔬菜叶、烂西葫芦、浑浊的咖啡渣,上面一层茶叶末、剩粥、剩罗宋汤和剩菜、鱼骨、废油、酸奶以及各种各样其他黏糊糊的液体、黑糊糊的饮料、馊汤,里面尽是说不上来的小块块和小颗粒。
“这些东西会使土壤肥沃。”我们穿着汗淋淋的背心并肩坐在台阶上休息,那感觉就像一对真正的劳动者,用卡其布帽给脸扇风。“我们绝对可以把厨房里的废物变成含有丰富有机物质的腐殖质土,来滋养土壤,给植物以营养,没有营养,植物会发育不良,病恹恹的。”
他一定是猜测出了我心里涌起的可怕念头,因为他忙不迭地加上一句安慰性的话:“不要错误地担心,我们将来会通过生长在这里的蔬菜,吃到如今在你眼里也许是令人作呕的垃圾。不会不会!绝对不会!肥料不是脏东西,是隐藏的珠宝——一代又一代的农民本能地意识到这一神秘的真理。托尔斯泰本人在什么地方谈论过不断发生在大地母体中的这种神秘魔力,那种化腐烂物为肥料的奇妙变形,肥料融入到肥沃的土壤中,在那里变成谷物、蔬菜、水果以及田间、花园和果园里的丰富产品。”
当我们把桩固定在菜地四角,小心翼翼地在其周围拉上线绳时,父亲简单准确并有条理地向我解释词语:腐烂物,堆肥,有机肥料,炼金术,变形,农产品,托尔斯泰,神秘。
妈妈出来提醒我们说,再过半个小时就该吃午饭了,此时征服荒地的工程已经结束。我们的新花园从桩子到桩子从线绳到线绳正式落成,四周是后院干枯的土地,但是与周围不同,花园里的土壤是深褐色的,细碎并且耕过。我们的菜地得到很好的锄耙、施肥与播种,划分成三块均等狭长的波形小丘,一块种西红柿,一块种黄瓜,一块种萝卜。我们在每排末尾插一根小棍,棍子上放个空种子口袋作为临时标签,就像在未立墓碑之前在坟头做标签。这样一来,我们眼下,或是至少等到长出蔬菜,就有了几幅彩色花园图画:一幅是鲜亮的火红西红柿,腮上挂着两颗晶莹的露珠;一幅是诱人的深绿色的黄瓜;一幅是一堆刺激食欲的萝卜,玲珑剔透,红、白、绿,亮晶晶的。
施肥播种后,我们轻轻地给隆起的小丘一遍遍浇水,浇水用的临时喷壶是用水瓶子和厨房里的一个滤网做的,本来这个滤网是搁在茶壶上,泡茶时挡住茶叶的。
父亲说:“因此,从现在开始,每天早晚我们都要给菜田浇水,既不能多浇,也不能少浇。我确信你每天早晨起床后都会跑去查看有没有初次发芽的迹象,因为几天后小芽将会抬头把土粒顶到一边,像淘气的小子晃掉头顶上的帽子。拉比说,每棵植物的头上都站着一个天使,拍着它的头顶说:‘长吧!’”
爸爸还说:“现在,请汗流浃背邋里邋遢的阁下拿出干净的内衣、衬衫和裤子,到浴室洗个澡。殿下,记住多用肥皂,尤其是那个地方。不要像平时那样在洗澡时睡着了,因为你谦卑的仆人正在耐心等待轮到自己。”
在浴室里,我脱个精光,接着爬到马桶盖上,透过小窗子向外偷看。还有什么可看的吗?初次发芽?嫩绿的新芽,纵然只有针头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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