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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_001-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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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爷进来了。”
“啊!”东太后随即站了起来,正见双喜揭开帘子,便即问道:“可是六爷来了?”
“是。请旨,在那儿召见?”
“当然在外面正屋。”东太后又说,“你叫人来,把皇帝和大格格领了去。”
不用吩咐,保母们都在后面廊下待命,闻声纷纷进屋,把这一双姊弟一拥而去。东太后因为刚才小皇帝和大格格跟她亲热,把一件白布旗袍揉绉了,回到寝宫去换衣服,霎时间,偌大的一间起居室,只剩下西太后一个人。
内心充满了无可究诘来由的兴奋的西太后,忍不住走到窗前,想掀起白纱窗帘,先细看一看恭亲王,手刚抬起,忽生警觉,这不是一个太后所应该有的举动。但是已抬起来的手,要让它放下去,却是万分不愿,略略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断然决然地掀起了纱帘一角,恰好望见恭亲王站在阶下。
这是她第一次恣意细看这个比她大两岁的男人。他站在那里的那种矫然不群、昂首天外的姿态,首先就给了她一个极深的印象,因为那是任何亲贵大臣所不能有,也不敢有的神情。他的眼睛极大,奕奕有神,三十岁的年纪,眼下已可以清楚地看出“眼垂”,衬着那挺直的鼻子、高高的颧骨,不怒而威,别有一种令人醉心倾服的须眉气概。
“怪不得说他是‘龙形’!”西太后在心里说,随即想起许多关于恭亲王的传说,说他的容貌,就相法而论,贵不可言。这正是“不可言”,说破了是大忌讳!因此,有人说他要借洋人的势力,学前明景泰的故事。这倒不一定是肃顺那一帮人造谣,连他的胞兄惇王都曾说过:“老六这个样儿,只怕要造反!”
正这样想着,听得人声,急忙缩回了手,回身看时,东太后差不多已走到她身后了。她陡觉脸上一阵发热,强自镇静着说:“回头有些要紧话,请姐姐先提个头,我好接着往下说。”
“嗯。”东太后沉着地点点头,吩咐身旁的宫女:“打帘子!”
打开帘子,两宫太后,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总管太监史进忠,跪着迎候,等并排坐定,西太后便说:“叫吧!”
“喳!”史进忠答应着,站起来退了出去,不久听得他在外面说:“来吧!六爷。”
沉稳的履声,由远而近,挺拔的影子越来越清楚,穿着一身白布行装的恭王,将进殿门时,步履显得有些匆促,一进门朝上看了一下,随即跪倒:“臣奕䜣叩见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接着,取下大帽子往地上一摆,顺势磕了个头。
“请起来,请起来!”东太后的声音,客气中显得亲切,纯然是大家世族中叔嫂相见的口吻,“史进忠,快搀着六爷!”
等搀了起来,叔嫂三人眼圈都是红的,但他们也都明白,此时相向垂泪,不特在仪制上不甚适宜,而且也无补于大事,所以都勉强克制着自己。
那时自然该东太后先开口,她却一时不知从何处落墨?便泛泛地打远处谈起:“六爷是那一天出京的?”
“臣是七月二十六一大早出京的。”
“路上走了几天?”
此一问自属多余,恭王屈着手指数了一下答道:“整整走了五天。”
“路上还平静?”
“路上挺平静。”恭王又说:“桥梁道路,不甚平整。臣一路来,已经告诉了地方官,让他们赶快动工兴修,好迎接梓宫。”
“是啊,”东太后说,“总得赶在年前‘回城’才好。”
“年前回城太晚了!”恭王停了一下,以低沉郑重的声音又说:“臣的意思,回城越早越好。”
“喔!”东太后这样应了一声,不知他说这话的意思何在,便转脸看着西面。
“回城当然越早越好。可是也得诸事妥帖才行。”西太后接着她的话说。
恭王抬头看了看她,从容答道:“京里十分平静。物价是涨了些,那都是因为车驾在外,人心不免浮动的缘故,等一回了銮,人心一定,物价自然会往下掉。”
“可不是吗?”西太后死无对证地说了些大话:“大行皇帝在日,我也常拿这话进劝,大行皇帝也觉得我的话不错。可是,大行皇帝讨厌洋人,不愿意跟他们在一个城住,就这样子耽搁下来了。如今,唉!从那儿说起啊?”
“洋人也讲理。不是臣说一句袒护他们的话,洋人跟咱们那些‘旗下大爷’一比,可是讲理得太多了。”
“讲理就好。只怕回城以后,又来无理取闹,那可麻烦。”
“决无此事。”恭王拍着胸说,“臣敢保!若有此事,请两位太后,唯臣是问!”
西太后点点头,转脸与东太后商议:“既是六爷这么说,还是早早回城的好。”
“那,咱们就商量个日子吧!”
“早了也来不及,总在下个月。”西太后向恭王说道:“这件事再商量。”
“太后说得是,总在下个月,早早定了,京里好预备。”
“京里对大行皇帝的遗命,可有什么话说?”
这一问不容易回答,第一先要把所谓“遗命”弄清楚,恭王细想了想,除却“派定顾命八大臣”一事以外,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议论的遗命。但心里虽已明白,却不便贸然说出来,故意追问一句:“请太后明示,是那一件遗命?”
“还有那一件,不就是眼前的制度吗?”
恭王看一看左右,不即回答,这时正有人行近——是双喜,用一个嵌螺甸的黑漆盘,盛着两盖碗送了上来。
“也给六爷茶。”东太后吩咐。
双喜答应着去取了一碗上用的茶,送给恭王。东太后又赐坐,等把一张凳子端了来,他却不坐,高声说道:“跟两位太后回话:顾命是祖制,臣不敢妄议。”说了这一句,方才坐下。
这个答复,多少是出乎西太后意料的,但稍微想一想,也就无足为奇。如此大事,自然不能率直陈述,只怪自己问得太欠含蓄。
于是她喝了口茶,闲闲地又说:“这我倒不明白了,封爵有‘世袭罔替’的恩典,顾命大臣是怎么着?当一辈子吗?”
这确是个疑问!恭王想了想答道:“用人的权柄,自然操之于上。不过先朝顾命,例当礼遇,倘无重大过失,以始终保全为是。”
“嗯,嗯!”东太后不断点头,觉得他的话说得合情合理。
西太后也满意他的话,只是着眼在“重大过失”一语,甚至只是“过失”两个字上。“那么,”她朝外看了看,虽然殿廷深远,仍旧把声音放得极低:“倘或顾命大臣有了过失,非去了不可,那得按怎么个规矩办呢?”
这又把恭王问住了!一时想不起前例可援,便迟疑着说:“这怕很难!顾命大臣面承谕旨,处理政务,罢黜的上谕,要从他们手里发出去,如果截住了不肯发,那就麻烦了。”
“照你这一说,抗命违旨,不成了叛逆了吗?”
恭王默然。她的话是不错,但处置叛逆,不是件简单的事,所以这两个字最好不要轻易出口。他认为西太后不过帮着大行皇帝看了几天章奏,所知有限,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她冒失,自己不能跟着她冒失,因而出以保留的态度。但是,西太后决不会因为他保留,也跟着保留,“六爷!”她故意反逼一句:“这儿没有外人,有话你尽管说。也许我们姊妹俩有见不到的地方,你一定得说给我们。”
“对了!”凡是和衷共济的态度,东太后没有不附和的,“六爷,外面的事,我们不大明白,你要不说,我们不糊涂一辈子吗?”
“两位太后言重了!”恭王倒有些惶恐了,“即蒙垂谕,臣有句话不能不说,‘叛逆’二字,谁也当不起!若无叛逆的实迹,而且有处置叛逆的布置,还请包容为是!”
这等于把西太后教训了一顿。她也很厉害,不但不以为忤,而且表示欣然受教:“不错!不错!六爷真是见得深、看得透。不过,还是那话,如果真有其事,可又怎么处置啊?”
“以臣看,只有一个办法,召集亲贵重臣,申明旨意,而且预先得有布置,让那些人非就范不可!”
西太后极深沉的点点头,看一看太后,越发把声音放低了:“六爷,可曾见着安德海?”
“巨不曾见着,是宝洌Ы蛹摹!惫跛档秸饫铮酒鹕砝矗骸扒妆受仓迹家丫醵亮恕!
密旨是提到了,却不提密旨内所说的“大事”。恭王是不肯提,西太后是不便提,但表面沉默,肚子里却都在用功夫。所谓“大事”,恭王与文祥、宝洌В锤囱芯浚锼家咽欤纫虻顾嗨常虻顾嗨诚纫∠嗣∠斯嗣虮匾源沽贝妫鞔沽笔俏シ醇曳ǖ模辉该疤煜碌拇蟛昏咐词壮艘椋辉甘壮艘橛诹焦笾埃馐鞘谌艘员虾醪豢伞
西太后“热中”得很,巴不得马上做一笔交易:“你秉政,我垂帘!”但是她也知道,恭王不是个唯命是听的庸才,越是这样坦率表示,越叫他看不起。就拿做买卖来说,一方急于求售,另一方一定拿跷,变成受制于人,所以无论如何,要逼得他先“开盘”,讨价还价,其权在我,事情就好办了。
这番沉默,在恭王与西太后,因为各人都有事在想,倒不觉得什么,第三者的东太后却感到难堪,急于想打破这个近乎僵冷的局面。
她是忠厚人,一直存着一分替恭王抱屈的心情,这时正好说了出来,便先叫一声:“六爷!”
恭王慌忙站起来答道:“臣在。”
“坐着吧!”东太后说,“我不是敢于胡批大行皇帝,要说他那遗命,可真是有点儿欠斟酌,谁也没有料到,那‘八位’当中,竟没有你!唉,你们弟兄…。”她黯然地摇摇头,不会说也不忍说了。
这一下正触及恭王痛心的地方,同时也感激东太后说了句公平话,不由得眼眶发热,赶紧把头低了下去,尽力设法让自己的眼泪不掉下来。
冷静的西太后,忽然得了个灵感,转脸说道:“姐姐,我倒有个主意,你看看使得使不得?”
“喔,什么主意?”
“我在想,”西太后慢条斯理地说,“大行皇帝跟六爷同胞手足,决不会有什么成见,当时是受了小人的挟制,又是病得最厉害的时候,行事欠周到,也是难免的。既然有这么一点儿欠斟酌的地方,咱们该想法儿弥补过来。姐姐,你说是不是啊?”
“可不是吗?”东太后大为嘉许,“真是你想得周全。说吧,该怎么个弥补?”
“我想让六爷回军机,跟那八位一起办事。”
恭王大吃一惊,再也料不到西太后想出来这么个主意,“千万不可!”他站起身来,使劲摇着手说,“太后的恩典,臣决不敢受!”
东太后愕然,西太后却笑了,笑他失掉常度。自然,心里万分得意,只一句话就把他急成这个样子。
恭王省悟到自己失态了,定一定神,恢复了从容的声音:“不是臣不识抬举,只因为这个样子办,于大事无补,反而有害。”
“怎么呢?”东太后完全不解。
恭王觉得很难解释。西太后当然明白他的难处,事实上也正就是要难他一难,这时便悠闲地看着他着急。
终于,恭王想出来四个字:“孤掌难鸣!”
这句成语用得很适当,恰好让东太后能够懂得所譬喻的意思,“嗯,嗯!是有点儿不妥。”她转脸向西太后说,“就是那句话了,‘好汉只怕人多!’六爷一个人弄不过他们八个。咱们另想别的办法吧。”
这原是西太后跟小安子下象棋学来的招术,故意“将”恭王一“军”,果然把他搞得手忙脚乱。心想,肃顺窥伺甚严,召恭王密商一次不容易,得要趁此机会逼出他的话来,才不枉使那一条苦肉计,叫小安子路远迢迢地去搬救兵。
于是,她皱着眉回答东太后:“咱们姐儿俩能办得到的,就只有让六爷回军机。既然六爷说‘于大事无补,而且有害’,想必另有更好的办好。”说到这里,微微一抬头,正好看见恭王,便问:“六爷,你说,可是这话?”
此时已恢复沉着的恭王,徐徐答道:“兹事体大!臣此刻不能回奏。请两位太后给臣一两天的日子,好好儿筹划一下。”
“嗯,嗯。”西太后点点头,表示满意,总算有了一句比较实在的话了。
于是两宫交换了一个眼色,东太后便说:“一路来也辛苦了。先去歇歇吧!”
“是!”恭王站起,跪了安退出烟波致爽殿。
一出殿,史进忠领他到一间值班太监待命闲坐的屋子里去休息,沏上好茶,装来四个果盘,左一个“王爷”、右一个“王爷”,大献殷勤。恭王心里明白,这是有所需索,便伸手到靴页子里去掏银票,手一伸进去,方始记起,银票倒带着两张,一张一万,一张五千,照一般的规矩,不过开销一两百两银子,这两张银票的数目太大了。但苦于随从不在左右,无法取一张小额的银票来,而这个“开销”,可又既不能欠,更不便找,只得咬一咬牙,拈着那张五千两的,随手递了给史进忠。
“你分给他们大伙儿,买双鞋穿吧!”
史进忠一眼瞄过去,正好扫着“五千”二字,始而一愣,继而大喜,笑容满面地先请安后接银票,接了银票再请安,然后转身把手一扬,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都来!谢王爷的赏。”
那些太监一看史进忠的脸色,就知道赏得不少,顿时纷纷趋附,很快,很整齐地站成两排,仍旧由史进忠领头,一起替恭王请安道谢。
等那些太监退后,史进忠单独上前,躬着身子,小声说道:“肃中堂派人来传了话,说等王爷一下来,就请到他府里去,二宫门口,套着车在伺候。”
“好,我这就去。”
“晚上我在到公馆去给王爷请安。上头如果有什么话,我随时会来禀报。”
一看这神气和这番话,恭王不心疼那五千两银子了!因此,说话的态度也不同了,“你不必来!来了我也不见。上头如果有什么话,等我进宫的时候,你跟我说好了。”“是,是!”史进忠满口答应着,“王爷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说着,亲自把恭王送到二宫门口,等他上了车还请了个安。
护卫随从,前呼后拥着到了肃顺府第,主人开了中门,亲自迎接,陪客早已到齐。除了顾命八臣以外,另有恭王的一兄一弟:惇王和醇王,主客一共十一位,都换了便衣,先在水阁闲谈。
也不过刚刚坐定,听差来通知肃顺,说有户部司员,从京里赶到,有要紧公事禀报。
“你没有看见有贵客在这儿吗?”肃顺申斥听差,“为什么不告诉他,有公事到衙门去接头。这会,我那儿有工夫见他?”
“原是衙门里的‘笔帖式’陪了来的,说有一样要紧东西,得赶快给中堂送了来。”
“好吧!”肃顺站起来告了个罪,出去见客去了。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肃顺重又回到水阁,春风满面,显得极其高兴。他身后跟着一名听差,手里捧个扁平布包,走进屋子,把布包放在大理石面的紫檀圆桌上,解了开来,里面是俗不可耐的一板铜钱。
“老六!”肃顺大声叫着恭王,“你看看,‘钱样子’!”
这一说,纷纷都围了上来,细看改元以后新钱的样本,上好云南铜所铸的大钱,正面汉文,背面满文,汉文四字:“祺祥重宝”。拿在手里沉甸档地,令人满意。
恭王颇为惊讶,也有警惕,肃顺处事,一向果断明快,在这件事上,尤其神速,改元的上谕颁了才几天,新钱已可开铸,不能不佩服他办事认真。同时他又想到,一旦新钱通行,物价下降,小民拥戴,四方称颂,那时肃顺的地位便很难动摇了。
因此,他在大大地恭维了一番以后,随口问道:“新钱什么时候发出去啊?”
“照规矩,应该在‘祺祥元年’通用,才算名副其实,现在市面上现钱缺得厉害,只好通权达变。我想,一行了登极大典,就发出去,也算是恭贺幼主嗣位的一番心意。”肃顺得意地又问:“你看,我这个打算如何?”
“好极了!”恭王乘机说道,“照此一说,应该早早回城。”
“那全在你了。”
“怎么?”恭王愕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与我何干?”
“你不是总揽‘在京留守’的全责吗?总要你那儿都妥帖了,才能回城。”
“六哥!”恭王不悦,“怎么着?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吗?在京的人,身处危城,苦心撑持,好不容易把个‘抚局’办成了,今日之下还落了包涵,那不叫人寒心吗?”
肃顺哈哈大笑,拍着恭王的肩说:“老六,你到底还年轻!一句笑话,就挂不住了!好啦,好啦,别发牢骚了,回头罚哥哥我一杯酒。”
那大剌剌的神情,自然令恭王不快,但转念一想,正要他如此骄狂自大,疏于戒备,才便于行事。因此,心里的不快,立刻就消失了。
等到延请入席,主人奉恭王为首席,恭王一定不肯。论爵位、辈份、年齿,应该郑亲王端华居首,但郑王与肃顺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也算半个主人,又当别论,这样便应悖王首座。他是个人云亦云没主张的人,恭王让他上坐,他也就当仁不让坐下来了。
主宾十一位之中,话题自然要听恭王和肃顺挑选,由于那一番半真半假的小小争执,两人都存着戒心,不愿涉及朝局政务,于是就只有闲谈了。旗下贵族,闲居终日,言不及义的本事最大,由端华的鼻烟壶谈到古玩,这一下开了载垣的话匣子。怡贤亲王允祥,是世宗宪皇帝最信任的一个弟弟,在世之日,赏赐甚厚,数世以来的蓄积,古玩字画,收藏极富,所以载垣大数家珍,十分得意,据他自己说,“四王”的山水,未曾裱的,还有的是。这话在那些亲王、郡王听来还不觉得什么,杜翰、匡源、焦祐瀛他们就不免艳羡不止了。
一顿饭吃了有两个时辰,席散以后,恭王首先告辞,肃顺要亲自送他到公馆,恭王再三辞谢。回到行馆一看,果然准备得极其周到,心里不免转一转念头,有些不大猜得透肃顺的态度。又想到西太后的神情口吻,觉得也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以前真个是小看了她。
就这片刻间,车马纷纷,三品以上的官儿,都到公馆来谒见请安。恭王一则是累了,再则是行事谨密,一概挡驾,关上房门,好好睡了一觉,直到上了灯才起身。
等洗过脸,正坐着喝茶,他那从京里带来的听差苏禄来禀报:“七爷刚才来过。听说王爷还睡着,不叫惊动。留下话,等着王爷去吃饭。我跟七爷回:王爷一宵没有睡,实在乏得可以,怕的要谢谢了。七爷说:那就把菜送了来。”
“嗯。”恭王很满意地,“这样办很好!”
“菜刚送了来,是一桌燕菜。请示:怎么吃?”
恭王吩咐酌留四样清淡些的小碗菜,其余的大碗菜,包括主菜燕窝在内,都转送给随员享用,又说:“拿我的片子,去请曹老爷来喝酒。”
曹毓瑛也正在打算着,夜谒恭王。自然不宜于公服拜见,就身上所穿的一件白布孝袍,加上一件黑布“卧龙袋”,不戴帽子,也未坐车,步行着悄悄来到恭王行馆,从侧门进入,径到上房。
恭王特别假以词色,出屋站在阶沿上等,曹毓瑛抢步上前,先请了安,还要跪下磕头,他亲自扶住了,挽着手一起进屋,在书斋中谈了些路上的情形,苏禄来请入席。
“菜不见得中吃,有好酒!”恭王吩咐:“取一瓶”白兰地“来!”
“是洋大人送的酒?”苏禄怕弄错了,特为问一句。
“是啊!看仔细了,要我做了记号在上面的那一瓶。”
苏禄把白兰地取了来,曹毓瑛认不得那是什么酒,于是正在主持洋务的恭王,为曹毓瑛解释,这瓶酒有五十年陈了,还是法国皇帝拿破仑“御驾亲征”俄罗斯那年酿造的。又指着“1812”的洋字给客人看,自然,曹毓瑛认不得。
等把那琥珀色的液体,倒在成化官窑的青花酒钟里,曹毓瑛浅浅尝了一口,果然醇冽非凡,为平生所初见。但美酒当前,却不敢多饮,怕酒意浓了,谈到正事,思考不免欠冷静周密。
于是略饮数杯,便即罢手,恭王也不多劝,吃了饭,延入书斋,摒退仆从,密商大计。
“我竟小看了‘西边’。”恭王感叹着说,“差一点下不得台。”
这话在曹毓瑛不算意外,也算意外。西太后听政不过十几天,已颇有能干的名声,但居然会让恭王“差一点下不得台”,这不能不说是意外之事。
“那八位对西边的观感如何?”恭王又问。
曹毓瑛想了想答道:“一言以蔽之,精明二字。怡、郑两王,颇有畏惮之意。”
恭王摇摇头:“她的厉害,不在精明上面,在假装不懂,装傻卖呆。”
“噢…。”曹毓瑛很注意地,“王爷这又是深一层的看法了。必有所本?”
“是啊!”恭王一面回忆着,一面慢条斯理地说:“西边很‘热’,要逼我献议垂帘,我当然不能那么冒昧。西边看看没有办法,说是要让我回军机,这是进一步逼我。厉害得很!”
“那么,王爷当时怎么说呢?”
“我当然辞谢了。”恭王又说,“我答应两宫,好好筹划一条路出来。你有什么高见?”
曹毓瑛握着手,思索久久,说出一句恭王想不到的话来:“其实,西边的主意,也未尝不可行。”
“怎么呢?”恭王愕然。
“王爷一回去,自然是枢机领袖。军机制度,由来已久,大政所出,天下咸知。赞襄政务的,亦不得不僭窃军机处的名义。王爷一去,正好收回大权,虽不能凌驾而上之,分庭抗礼,也占着不可动摇的地步。”曹毓瑛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停一停,看恭王一时无话,便又说道:“至于穆、杜、匡、焦诸位,眼前不能不依附那‘三位’,但此是王爷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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