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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安魂曲-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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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着五个月的身孕,被一群日本兵轮奸,流了产。一辆驴车拉她去了医院,后边跟着她呼天抢地的婆婆。
我们第二次从瑟尔新建的难民营回来时,看见霍莉正和娄小姐在宿舍主楼门口聊着,我们和她俩一起走进宿舍楼内的餐厅。晚餐是黄豆芽疙瘩汤。大多数工作人员从早饭到现在什么都没吃过,因为白天经常顾不上吃饭。桌上的佐料瓶子里有酱油、米醋,和泡着很多辣椒的辣油。我们正吃着,一个男孩子冲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魏特林院长,学校里进来好多日本鬼子,在打人呢。”
“他们在什么地方?”明妮问。
“正朝北宿舍楼那面去了。”
我们碗一放就往外走。天快黑了,空气中一股烟味——一定是附近有房子起火了。一群乌鸦在树梢上精力充沛地呱呱叫着,妇女和孩子们的尖叫声从西边和北边传来。砰砰砰砰!三个日本兵用拳头在猛擂中心楼的前门。明妮和我走上前去,不等她开口,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兵用生硬的汉语对我们说:“把这个打开。”
“我没有钥匙。”明妮告诉他。
“里边有军人,大日本的敌人。”
“没有军人,只有妇女和孩子。”
明妮出示了昨天那个中佐写的纸条,可是那人扫了一眼之后,三两下就撕碎了扔到地上。他转脸对其他两个人说了句什么,其中一个上来就打我和明妮、霍莉的耳光,一边打还一边大喊着什么我们听不懂的话。他又猛推娄小姐,几乎把她推倒在地。霍莉两眼是泪,大鼻子抽搐着,用英语低声骂道,“狗杂种!”左颊上随即现出了红手印。
“打开门!”近视眼那家伙毫不放松。
这时候,商务副经理、国字脸的老容来了。我的耳朵被扇得还在嗡嗡作响,火辣辣的,我问他:“你有钥匙吗?”
他一脑门皱纹,摇了摇头。“我没有。我们通常不从外边锁这道门。”
明妮对那几个日本兵说:“我们真的是没有钥匙。”近视眼日本兵在镜片后边眨了眨眼,狂吼着对老容命令道:“打开门!”
“我没法打开。”
这个日本兵朝着老容的脸上打去,另外两个也对他连踢带打,有一个还一边打他耳光一边笑,好像在耍弄他。接着,日本兵举起了步枪,用刺刀对着老容的喉咙。
“住手,住手!”明妮说,“好吧,从别的门进去。”她指着大楼侧面,然后带着他们去侧门了。我们也跟着他们一起。我看了老容一眼,他浑身发抖,忍气吞声,两眼肿得几乎睁不开。
让我们迷惑的是,三个日本兵进了大楼,马马虎虎地检查了几间屋子,连楼上都懒得去。五分钟不到,搜查就结束了。我们从侧门走出来时,看见另外两个日本兵拉着三个中国人过来,三个人双手都被反捆在背后。我认出了他们,三人都是我们的职工。明妮冲上去说:“他们是为我们工作的。”
                  南京安魂曲 九(2)
“中国军人,大日本的敌人。”一个日本兵断言。
“不是,不是,他们都是园丁和苦力。”她反驳说,然后指着王建定,“他是我们的锅炉工,他十五岁的儿子刚被皇军带走了。”
那也无济于事,日本兵还是把人拉走了。建定毫不抗争,好像根本不在乎他们把他带到哪里去。
近视眼日本兵示意我们跟着他们,我们一起向大门口走去,只见门口那边人影憧憧。
大门外边,我看见四十多个中国人跪在马路边上,有几个人在哭泣。茹莲和路海也在当中,路海倒是站着的,正在对一个日本兵连说带比画。两个班的日本兵站在周围,大多背着步枪,有一个日本兵还牵着一条吐着红舌头的德国狼狗。一个中士走过来问道:“谁是这里管事的?”他的翻译官把他的问题告诉我们。
“我是负责人。”明妮站了出来。
他们说话间,更多的教职员工被带到这里,被喝令跪在地上。三个日本兵走上前来,抓住老容、娄小姐和我,把我们拖到人群中,强迫我们跪下。他们为什么把我们集中到一起?我想不出来。他们要接管学校吗?他们要拿我们怎么样,要拿难民们怎么样?耀平、丽雅、帆帆在哪里?我一阵头昏眼花,几乎瘫倒,忙一把抓住娄小姐的胳膊稳住自己。
中士让明妮从人群中把雇员们一一认出来。她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告诉中士他们是干什么的。在她继续往下指认时,屡次显得迟疑;显然,她不可能记得所有这些人的名字,尤其是前几天刚雇来的临时工。有一个年轻的雇工,腰板笔直,相当魁梧。明妮走到他面前,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如果那人已经把自己名字报给了日本兵,她可不能随便给他再安个名字。她正在犹豫不决之间,他们就把他带到马路另一边去,命令他跪下。
“他叫本顺!”明妮对那斗鸡眼中士喊道。这是个聪明的办法——我们当中肯定没有人起那个名字。
路海说:“他是我们的运煤工。”
“闭嘴!”中士一拳打在路海的前胸。两个日本兵抓住路海的胳膊,把他拉走了,强迫他跪在“运煤工”旁边。
这时候,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停在路边。从车上跳下三个美国人,路易斯?斯迈思、乔治?费奇,和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副主席普莱默?米尔士。日本兵们立刻把他们围住,让他们排成一行,搜查他们身上有没有手枪,他们谁也没枪。搜查完毕,乔治用德语说:“我们是传教士。”那中士没有反应,乔治改用法语说:“我们都是美国人。”
“是的,我知道。”那中士哈哈大笑,斗鸡眼眨了眨。
他们俩人继续用生硬的法语对了一阵子话,可乔治的脸色却很不好看。与此同时,一对手电筒的光一直照在另外两个外国人的脸上,照得他们睁不开眼。乔治告诉他俩:“他们叫咱们几个立即离开。”
接着,十几个日本兵冲上来,把三个美国人推上吉普车。两个日本兵抓着明妮的胳膊,硬把她塞进驾驶员旁边的座位里,但她挣扎着下了车,扬手对那中士喊道,“该死的!这儿是我的家!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我也一样!”霍莉喊道,紧抓着后挡板,坚决不肯上车,“我的房子被你们皇军给烧了,我变成难民了,还等着你们给我赔偿损失呢。”她怒目圆睁,脸气得通红。
乔治把她们的话大声翻译给中士听,于是中士命令他们三个外国男人立即离开。
                  南京安魂曲 九(3)
在步枪的瞄准下,三个外国男人上了吉普车。路易斯朝我们挥挥手,向我们示意一切都会平安的。然后他们慢慢开走了。
中士两手圈在嘴上,冲着乔治的背影用法语喊道,“再见啦!”他手下的两个人也快活地叫喊起来。
吉普车刚一消失,就听见墙里边传来女人的哭声和被捂住嘴的尖叫声。透过大门,我看见一些日本兵,赶着一群人朝我们学校的侧门去了,那扇小铁门平时总是锁着,现在一定是撬开了。我看了一眼周围,只见街对面窗户里伸出机枪。不知何故,大门口的日本兵突然撤走了,只带走了路海和那个健壮的“运煤工”,接着,卡车在南墙外也开始发动引擎。我意识到,日本兵把这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扣在这里,而另一伙人就在校园里边抓人。我看见一挺机枪仍然支在那边,但全身一动也不敢动,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我们仍然跪在地上,有几个还在哭着,很长时间都没人动一动。我看了一眼明妮和霍莉,她们的头低垂着,两眼死盯在地上。
大刘跑过来,大喊:“明妮,明妮,他们从东院抓走了一些人。”
“抓走了些什么人?”她从地上站起来。
“我说不准。”
我一听,跳起来就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跑啊跑啊,有人跟在我的后边,我的脚步不稳,好像踩在云上。我只求我的家人没事。
我家里一片狼藉,桌子和椅子都翻了个儿,满地都是器皿、书本、鞋子、餐具、洗过的衣裳。墙上所有的画都不见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天哪,安玲,我真为你难过。”明妮说。她的口气听上去是觉得我们全家都被抓走了。
尽管我不停地哭着,还是劝着自己,丽雅是个冷静的人,他们也许还在校园里的什么地方,不应该还没弄清楚就先乱了阵脚。家里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所以,我那一家还是有可能已经逃脱了的。可是,他们在哪里呢?
这时,我丈夫和还有搂着帆帆的丽雅,出现在门口。丽雅只叫出了一声“妈”,她的鹅蛋脸苍白得吓人,两眼在燃烧,刘海和眉毛都被汗水打湿了。
“他们差点儿抓住我们。”耀平告诉我,摇着头发斑白的脑袋。
“感谢上帝,你们都平安。”明妮说。
丽雅告诉我们,他们一听到校园里的骚乱,就赶快离开了东院,跑到没有完工的公寓房后边的一条水沟里,躲在一堆难民中间。我合上了眼睛,两手握在一起,说:“主啊,万分感谢你保佑我的全家平安回来了!”这时,大刘的太太来了,痛哭着说:“他们把我们女儿美燕抓走了!”这女人个子很小,一张圆圆的脸,手按在身体右侧,好像疼得厉害。她的丈夫跟在她身后,极度震惊,说不出话来,脸上全是眼泪和汗水。
那女孩十五岁,是幼儿园里的好帮手。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们两口子。要是我们没有被日本兵扣住,能留在校园里制止他们抓人就好了。现在我们能对大刘和他太太说什么呢?我看了明妮一眼,她似乎也在努力想说点儿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话。但不管怎么样,她必须说点什么。
终于,她发话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日本大使馆。他们必须立刻把我们的人还回来。”
谁也没答腔。
我和明妮一起离开我家,去察看校园里的其他地方,把小南门重新锁好。走到中心楼时,我们碰见了茹莲和另外两个女同事,她们告诉我们,被抓走的女孩共有十二个,楼里的所有难民都吓坏了。我看见燕英——那个化装成一个老男人,一个星期以前来的年轻女子——正拍着她的小妹妹燕萍的后背,低声对她说着什么。那孩子止不住地哭着,可能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情,让她想起了自己被毁的老家。我们的周围有骂声,也有哭声。我和明妮也忍不住眼泪了。更糟的是,大多数被抓走的女孩子,我们连她们叫什么都不知道。
                  南京安魂曲 九(4)
半个小时以后我们来到练习馆。让人惊讶的是我们看见娄小姐正在跟路海说话。“感谢上帝你回来了,路海!”明妮惊呼道。“你是怎么逃回来的?”
“我对一个老翻译官说,我太太马上要生孩子了,我还给他看了我跛的这条腿。他们见我走路一瘸一拐的,所以那个翻译跟一个当官的说了之后,他们看了看我的膝盖,就让我走了。我这条命都是那个大好人老翻译官给的。”
“别的人怎么样了,那个‘运煤工’呢?”
“他们没放他。”
尽管路海声调镇定,我还是看得出来他在发抖。他的两颊青肿,嘴唇乌青。我们四人一起去了校门门房,再一起去了旁边不远他家住的小屋。他太太一见他就高兴得哭了起来,说:“我还以为他们会把你杀了。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娄小姐离开之前,我们一起为那十二个女孩的安全、为运煤工的性命做了祷告。我们的声音多么诚恳,我们多么渴望奇迹会发生。
祷告之后,明妮和我去了校门口。那一夜,我们是在门房过的,就在藤椅里打打盹儿,以防日本兵再来。我脑海里不停地响起一个声音:“主啊,你什么时候才会倾听我们祷告?你什么时候才会显示你的愤怒?”我不时地醒过来,听见明妮喃喃诅咒:“禽兽!禽兽!”
第二天天刚破晓,一阵汽车喇叭声把我惊醒。我一下子坐起来,心头突突直跳,听见卡车呼啸而去的声音。明妮也起来了。我们走出房门,看见路海急奔过来。我们一起奔向大门口。几个女子正摇撼着大门,喊着:“开门哪,让我们进去!”
我们吃惊地看见六个女孩子站在那里,都是头天晚上被日本兵带走的,她们头发蓬乱,脸上全是泪痕。路海立刻把小门插销拔开。“快进来!”明妮边说边朝她们招手。她抱住大刘的女儿美燕的肩膀,对她说,“你父母发现你被抓走了,急得活不下去了。谢天谢地你回来了。”
那戴眼镜的姑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明妮又问她们,受到了怎样的虐待。她们都说,日本兵打她们的耳光,掐她们的脸,扯她们的头发,不过除了这些,并没有糟蹋她们。那就是说,她们没有遭到强奸,因为大多数本地姑娘不会直截了当地用“强奸”这个词。明妮得知后很高兴。“真是个奇迹!”她说,而且一定在心里把这归功于我们昨天晚上热切的祷告。
我不敢置信,日本兵什么坏事都没做,就放这些年轻姑娘回来,不过我保持了沉默,不想破坏明妮的欣喜。这些天来令人心碎的事情发生得太多,她也该高兴一下了。
在父母的宿舍里,美燕告诉来看望的人们,日本人把其他六个比较漂亮一些的姑娘送到一家旅馆去了,那里住着一些当官的,剩下她们六个人,又被卡车送回来了。我们已经听说,昨天有很多高级军官到这里来,参加胜利庆典。
                  南京安魂曲 十(1)
那天早上,丽雅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她说肚子疼得厉害。我摸了摸她的前额和身体——她浑身烧得滚烫。我给她倒了杯茶来,听她说睡裤都湿了,我一看,只见鲜血和内膜在流出来。她流产了!我叫耀平赶快烧一壶开水,我则帮着丽雅脱下衣裤。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我问她。
“昨天夜里。”
“你怎么没跟你爸爸说呢?”
“我以为睡上一夜就会好的。妈,孩子掉了吗?”
“看这样子是掉了。你昨天晚上不该跑得太急,弄伤了身子。”
“我好难受。”她哭起来,眼睛闭上了,“日本鬼子杀了我的孩子,我要跟他们算这笔账。”
“嘘,咱们先把你身子尽快养好了再说。”我觉得自己也要哭出来了,但我尽力眨眼,把眼泪忍了回去。
“我不想活了。”
“别说傻话。全家人都指靠着你呢。”
丽雅在疼痛中呓语和挣扎,我在她身边给她收拾着。我用旧布把流出来的血污接下来,卷走扔掉,又给她洗净,用手巾擦干。我不知道死掉的胎儿是不是全部流出来了,她需要不需要做刮宫,或其他什么治疗。在正常环境下,我们可以去请个专门的护士来,可是现在,所有的产科诊所都关门了。我叫耀平把帆帆交给邻居,然后把丽雅放在他的飞马自行车后座,驮着她去了我们学校的医务室。他们父女俩出门向北,我在后面跟着,一手扶着丽雅的肩膀,帮她坐稳。
护士给她做了检查,说看样子流产是流干净了。即使丽雅需要做刮宫,护士也做不了,她以前从来没做过。丽雅一定要卧床休息至少两个星期,因为一般都认为流产比生孩子还要伤元气。丽雅不能吃辛辣、腌制和生冷的东西,一个月不能跟丈夫同房。我几乎要叫护士闭嘴了,她不知道我女婿根本不在家。丽雅需要吃些有营养的东西,比如鸡蛋、牛奶、老母鸡、鱼类、猪肚猪肝、新鲜水果。可是现在我们上哪里去弄这些东西呀?
不过,我在办公室里存了一小袋小米和一瓶红糖。我把这些交给耀平,让他给丽雅熬些小米粥,再加些红糖。他还会给她烤一些干鱼,保证她吃下去些饭食。把她在床上安置好以后,我就返回难民营了。
明妮要大刘陪她一起到日本大使馆,去抗议他们乱抓女孩子。一开始他不愿意去,两眼在眼镜后面喷出火来。我催促他陪着去,他才答应了。他有君子风度,善于同人打交道,如果他陪着去,明妮会觉得心里更有底。
校门外边聚集了不少上了岁数的妇女,请求放她们进难民营里来。明妮和大刘一露面,人群就安静了一些。明妮走到我和霍莉跟前,我俩一直在劝说这些四邻八舍的妇女们,要她们回家去,好把地方省出来——如果还能有任何地方的话——让给年轻的妇女和孩子们。
“可是我没有地方可去了。”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人对我哭诉。
“他妈的。”另一个声音叫喊道,“日本鬼子连老女人也不放过!丑老婆子也是人。”
明妮对我们说:“让她们进来吧。但要说清楚,她们只能待在室外了。”
“我们已经收了七千多难民。”霍莉说,“如果再让她们都进来,校园里就一块空地也剩不下了。”
“我们现在没有别的选择。”
我们开始接收新来者的时候,明妮和大刘出门去了日本大使馆,步行需要二十分钟。我在四年前陪着儿子浩文去过一次日本大使馆,那是座二层的旧楼,那次浩文是为了在日本读书,去申请长期居住签证。他两年前进了大和医学院学习,打算当一名医生。他现在还在东京,我们有七个多月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自从战争爆发,他的来信就断了,他爸爸和我都为他担着心,可我们不能对别人说这个,特别是不能对我们中国同事说。我们只求他健康、安全。我丈夫曾经在日本学习亚洲历史,会讲日语,不过他很少使用这种语言。除了吴校长,金陵学院里没有人知道我们一家与日本的纠葛,但我知道,只要我忠实于她,她是会替我们保密的。
                  南京安魂曲 十(2)
快到中午时,明妮和大刘坐着一辆凯迪拉克回来了。路上他们先去了美国大使馆,那里的一位留守的中国秘书派了这辆车,送他们去日本大使馆,这样去会显得郑重——秘书说,日本人很注重仪式,所以,作为一所美国大学的负责人,明妮去应该排场一些,好引起他们的重视,这样看来,开辆大型轿车去就是完全必要的。看见那辆深蓝色的轿车徐徐开来,停在了大门外边,我把准备拿给饥饿孩子们分的半桶煮红薯递给另一个工作人员,自己走到门前,看着明妮和大刘走下车来。
明妮给了那个中国司机一块银元,可那人把钱推了回来,说:“我不能要您的钱,魏特林院长。”
“为什么不能?”
“我们都蒙了您的大恩。要不是你们外国人留下来,建立了难民区,这里所有的中国人都没命了,就是没被日本人杀死,很多人也得被饿死。华小姐,千万别再给我钱了。”他叫她“华小姐”,是明妮的中国名字“华群”——魏特林的音译。他动了动鸭舌帽,遮住自己含泪的眼睛,低头离去了,一边还挥着手,像是要护住自己扭歪的脸。他把车子开走了,那车篷上插着美国国旗。
他们走进校门,明妮对大刘说:“我没想到今天见到了一个富有同情心的日本官员。”
“我还是对他们恨之入骨。”他嘟囔着。
听上去都不像他了,因为大刘是个好心肠的人,有一次甚至跟我们辩论,说亚伯拉罕不应该把儿子伊萨卡祭献给上帝,说至少他大刘本人,是绝不会伤害一个孩子的,更不要说杀害孩子了。我意识到他女儿一定遭到了什么不测,也许被日本兵祸害了。明妮问他:“你为什么这么仇恨日本人?上帝不是教导我们,要爱我们的敌人,甚至对他们行善吗?”
“那是我做不到的。”
“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话,叫‘以德报怨’吗?”
“那么我们用什么来报德呢?善良和邪恶必须区别对待。”
明妮没有回答,对他的论点似乎感到惊讶。我反复体会着他的说法,觉得他可能有道理。
后来,明妮给我讲了他们去日本大使馆的经过。她说:“田中副领事答应派一些宪兵来保卫我们学校。他似乎挺有同情心的。”
“除此之外他还怎么样了?”我问。
“他一边听我讲校园里强奸和抓人的情况,一边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显然他很生气,说东京方面可能很快会发布命令,制止那些士兵的暴行。他告诉我们,松井将军为了士兵的军纪败坏而训斥了有关军官,不过对此田中并没有谈到任何细节。”
“那是机密情报,嘁!”我鼻子一哼。
“看样子是吧。”
我突发的怒火似乎让明妮糊涂了,但我没有告诉她丽雅的流产,不想再给她报坏消息了。
第二天早上,路易斯?斯迈思到我们学校来了,更详细地讲了松井将军的恼怒。路易斯和田中现在很熟悉了。安全区委员会每日一次,有时候是两次,向日本大使馆报告日军的那些暴行。一开始,田中副领事还无法相信,然而一天下午,他亲眼看见一名日本兵朝一个卖布的老人开枪,因为老人不肯让他拿走一个银烟盒。田中向路易斯透露,在一次有二十几位高级军官和三位大使馆人员参加的小型欢迎会上,松井将军落了泪。这位司令官责骂几位将军和校官,说他们毁坏了皇军的名誉。“会遭报应的,可怕的报应,你们懂不懂?”他大喊道,边把拳头往桌上砸,“我发布过命令,南京城里,任何强奸、纵火、屠杀平民都是不能容忍的,可你们却没有控制住你们的士兵。只此一举,一切都完了。”
                  南京安魂曲 十(3)
会议之后,田中在厕所里听见几个军官议论他们的司令官:“这个老守旧!”还说:“他太老了,太蠢了。退了休就不该再回来。”站在小便池前的一个大佐又说:“他当菩萨倒容易。要是不许当兵的这么干,那我们拿什么犒赏他们?”
田中还告诉路易斯,军方处决中国战俘,部分原因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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