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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堂等你-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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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车,我就听见了隆隆如雷声的河水。应该说,还没下车,还没走近,我们就听见这雷声般的怒吼了。但我们毕竟还没见着大渡河的真面目。我们的脑子里装满了苏队长给我们讲的红军十八勇士抢过铁索桥的故事,我们的心里全是无所畏惧的勇气和自豪,我们为自己也能有这样的经历激动了一路。
但现在,当我们终于站在它的岸边,亲眼看见发出雷声般轰鸣的惊涛巨浪,亲眼看见那荡来荡去没有一刻平稳的铁索桥,亲眼看见走在桥上的人被甩得左右摇晃,似乎随时都可能消失在汹涌的浪涛之中,我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全都在心里打起鼓来。桥很高,到江面起码有几十米的距离,桥面上铺着一条条木板,每条木板都相距很远。
那天天气又特别冷,不知道零下多少度,反正手握在铁索上,就会粘下一层皮。风呼呼地吹着,就好像一只魔鬼的手在用力地摇晃桥身。
我的腿又情不自禁地发软了,而且手心冰凉出汗。比见着牦牛时还要紧张,真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个螺钉,铆在哪个汽车的部件上运送过去。从前面传来的消息说,有两个女兵上桥后根本站不起来,几乎是爬过去的。我太能体会她们的心情了,她们的腿一定比我还软。
我紧张地想,怎么办?我会不会走到桥上之后也站不起来,只能爬过去?能爬过去也不错啊,关键是会不会掉下去。
我越想越害怕。不止是我,我看我们每个女兵都紧张得不行。赵月宁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她说:苏队长,我有点儿害怕。
这时苏队长站到了队伍前面。
就像你们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她挥着手,充满激情地对我们大声说道:同志们,当年红军十八勇士,冒着敌人的严密封锁和枪林弹雨,都敢于奋不顾身地冲过铁索桥抢占桥头阵地,保证大部队飞渡天险,我们今天在和平的环境里,更应当战胜困难,渡过铁索桥!大家说,有勇气没有。
队伍中一片沉默。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响起一阵气壮山河的回答。我们仍站在那儿发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苏队长有些意外。但她没有生气。她走过去,从张妈的手上接过孩子,背在自己的背上。我不解地想,她要干吗。
苏队长背着孩子走到桥头,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平静地说,我先上。大家一个个跟上来。
苏玉英,我们年轻的队长,背着她还在吃奶的孩子,第一个上了桥。至今回想起来,我都不能确定,如果不是她背着孩子走在前面,我有没有勇气上桥。
我再也不愿胆怯了,背上自己的背包和粮食,第一个跟在苏队长的后面上了桥。桥剧烈地摇晃着,桥下的水汹涌地翻滚着。我全神贯注地一步步往前走,努力稳住自己。我听见苏队长边走边大声说,不要往下看,也不要往两边看,踩稳了一步步往前走……她的声音有些跑调,但依然非常响亮,顺着风传进了我的耳朵,我把她的话一句句向后传。我听见身后不时传来惊叫声,我知道那是因为惊吓发出的。但我没有叫。我紧咬着牙关,我想,反正叫也恐惧,不叫也恐惧,那就不叫。不要让人看见我的恐惧。
更何况苏队长背着孩子一步步地走在前面。一个只有6个月大的孩子在为我们领路,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后来我才明白,苏队长她为什么会那么勇敢。
我也才明白,她手指上那个伤疤的真实来历。我不知道一个柔弱的女人竟能够承受这样多的苦难,并在承受之后依然美丽。我在惊讶之余,对她更多了一分敬重。
苏队长是大别山区人。家里很穷,姊妹又多,还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说给别人做了童养媳。到了18岁那年,父母就急着想把她嫁过去。可是她坚决不肯。那时她已经得知她要嫁的那个男人是个四乡八里都出了名的懒汉,还好赌。她懂事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嫁给这样的男人,她宁可嫁给一个穷汉,只要他勤劳。因此她苦苦请求父母不要让她结婚。
可是她的父母因为孩子太多,家里又穷,根本顾不上疼爱她,仍是强迫她嫁过去。我这才知道,天下也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大概我的母亲太疼我了,使我体会不到这样悲惨的事。
显然贫穷是可以使人丧失爱的。她的苦苦哀求一点儿没有用,父母定下了结婚的日子,强迫她结婚。
她的眼泪哭干了,绝望了。她对父母说,如果你们强迫我结婚,我就砍下自己的手指。
她的父母不相信她会这样做,仍不理睬。
她心一横,举起了手中的柴刀。
我不知道她的手是怎样砍下去的,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让自己的一只手去向另一只手下毒手?我只知道当她讲到这里时,讲到她挥刀向自己的手指砍去时,我的心骤然一紧,几乎紧出血来。
但流血的不是我的心,而是她的手。她真的将自己的两个手指生生砍断了。
一时间血流如注,她昏死了过去。
我看到了那只曾经血流如注的手。小指和无名指弯曲着,已无法伸直。那永恒的伤疤在永远地诉说着她内心的伤痛,我却为那不是战伤而感到过遗憾。
一个敢于砍断自己手的女人,还会怕什么。
我跟在苏队长的后面上了桥。
桥身剧烈地晃动着,桥下滚滚波涛,我的心随着桥身的起伏而起伏,一刻也无法平静。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苏队长都不怕,我也不怕。
但我的双腿一直在抖,不知是因为桥抖还是腿抖,浑身上下就这么一直抖着。当我抖到桥头一脚踏上岸时,扑通一声就软在了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一层细细的冷汗布满额头。我听见一旁的男兵悄声议论说,瞧瞧那女兵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赵月宁过桥之后呜呜大哭起来。她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自豪。她哭过以后又笑起来了,拍着手对我们说:我过来了!我是走过来的!我没有趴下。
她毕竟只有13岁。
看着小赵孩子似的又笑又抹眼泪,我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苏队长又走过来抱住了我。
我们一群人默默地拥抱在一起,在紧紧地拥抱中互相听着心跳。
在那个路途上,我总是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说过,我是带着心跳出发的。这心跳从来没有平息过,它总是那么有力,充满朝气。
即使在睡梦中我也常常能感觉到它。后来它变得越来越激烈了。这是因为我们到了高原。
其实到了“跑马溜溜的”康定,就已经算到了高原。我们一路唱着《康定情歌》,只是我们把它唱得不像情歌了,而像一首队列歌曲。我们唱得豪迈,快乐,雄壮。我还故意改了歌词,“张家溜溜的大姐”不只是“人才溜溜的好”,还“志气溜溜的大”。我们唱得男兵们也和我们一起开怀大笑了。
只有苏队长和我们唱的不一样,她喜欢低吟浅唱。特别是当她一个人,怀里抱着孩子的时候,她就轻轻地唱起来。这时候我们全都住嘴,静下来侧耳细听她的歌唱。我尤其喜欢听她唱那一句:月亮弯弯……那个“弯”,可真是个优美的弯呀。后来我再也没听到过那么好听的《康定情歌》了。我敢肯定,除了苏队长,谁也唱不出那种忧伤的优美,或者说优美的忧伤。
让我再接着讲苏队长的故事吧。
为了抗婚,她砍断了自己的手指。
母亲见她真的把手指砍断后,惊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赶紧用土办法给她止住了血。
因为骨头断了,手指就成了残疾,再也伸不直了。她的婆家听说这件事,只得延缓婚期。但并没有因此解除婚约。她彻底绝望了,她知道要摆脱这个婚姻,惟一的出路就是逃走。
那个时候,刘伯承的部队已经挺进大别山,到处都能听到他们的消息。老百姓纷纷议论说,现在的世道是八路军的世道,八路军翻山山就让路,八路军过河河水就回落。许许多多的年轻人纷纷跑去投奔八路军的队伍了。这些传闻让她心动。她想,如果自己是个男的就好了,就可以去投奔八路军了。
这一天她去集市上卖柴,遇见八路军二十旅的宣传队在那里做宣传演出,她一眼看见其中竟有女兵,惊喜无比。她连忙挤上前去问,你们要女兵吗?我会唱歌。其中一个首长模样的人说,当然要,所有愿意加入八路军的青年我们都欢迎。不会唱歌也没关系。她说我会唱歌我真的会唱,我唱给你们听吧。那人笑了,说,唱吧。她就唱了一支沂蒙山小调。周围的人都为她热烈鼓掌。那个首长模样的人高兴地说,唱得很好。如果你愿意,你就留下吧。她犹豫了一下说,可是,我的手有伤。
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指,手指上还缠着破布,渗出的血让裹着的布发黑发硬。首长和旁边的女兵们看了非常吃惊,问她怎么回事?她就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女兵们听了后,个个都流下了眼泪,连那位首长眼睛也红了。她顿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这些初次相见的人,都比她的父母更心疼她。她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不回去了,要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她就这么当了兵。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就像我当初不能相信自己的好运一样。
她跟着宣传队回到了他们的住处,马上得到了一套军装。她兴奋得一夜不敢睡觉,生怕第二天醒来这一切变成一场梦。
第二天起来,周围仍是一张张真实的笑脸,她踏实了。
但很快,她的母亲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约了婆婆一起找到了宣传队,要把她带回去。
她一听说母亲和婆婆要让她回去,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她剁自己手指的时候都没有流过眼泪。她躲在屋子里不肯去见她们。她知道如果她跟她们回去,就永远也翻不了身了,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即便她把自己的所有手指头都剁下来也不管用。那位首长走进来,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安慰她说,小苏同志,你不要害怕,我们会保护你的,我们能把三座大山推翻,还能保护不了你一个人吗?你先出去见见她们,你尽管去见,让她们放心,看看她们会说些什么。
她就在几个女兵的簇拥下走到了院子里。母亲一见她穿着军装,愣了一下,好像不相信那样的衣服会穿在她的身上,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来,说她是个没良心的女儿,说她是个不孝顺的女儿。她的婆婆也大声武气地说,她已经是他们家的人了,不能随随便便地走,不能当兵,要她马上跟她回去。
两个老女人一唱一和,闹得很厉害。她心慌意乱,眼巴巴地看着那个首长,真怕他经不起她们的闹腾,让她回去。
首长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用那种推翻三座大山的严肃口气说,我现在先不说你们这样逼婚对不对,就是要结婚,也得等革命胜利以后,革命是大事,结婚是小事。你们不要闹了,先回去吧。
简单几句话,把两个女人给镇住了。
她终于留了下来。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首长叫王新田,是宣传科长。她说首长太谢谢你了。是你救了我。
王新田说,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你的勇敢坚强和倔脾气救了你。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女兵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发誓说,我要在革命队伍里待一辈子。
当她把这个故事讲给我们听时,她已经在革命队伍里干了3年。虽然离一辈子还远,但我坚信,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她是肯定会当一辈子兵的,甚至两辈子。
两年后,她做了王新田的妻子。
再后来,她有了虎子。
她是虎子的亲生母亲。
6
我们跟随着勇敢的苏队长往前走。
翻过“跑马溜溜的山”之后,就开始翻越终年积雪的折多山。折多山是我们进藏途中翻越的第一座高海拔的山,有4300米高,终年积雪不化。以折多山为界,翻过去之后的北边,被称为关外。康定县志上写道:西出炉关(即康定)天尽头。我们竟然走到天尽头了。
在折多山宿营时,部队开始发生高原反应了。那天夜里,许多帐篷里都传来了叫喊声,让我们听着害怕。虽然我们知道那是高原反应引起的剧烈头疼和胸闷所致。我们女兵里反应最厉害的是徐雅兰,她用皮带捆着自己的胸口,她说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要炸开似的。但她硬是坚持着没有叫喊。
我虽然不像她那么厉害,但也有了明显的反应,流鼻血,呕吐。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们互相一看,一个个都皮青脸肿的。苏队长去参加紧急会议,回来告诉我们,有个战士感冒后,由于高原反应而导致肺水肿,头天夜里睡下去,第二天就再也起不来了。苏队长说,上级要求,从现在开始,每天晚上睡觉时必须两个人睡一起,一头一脚,半夜互相踢一踢喊一喊,免得睡过去了都不知道。
从那天开始,我就每天和吴菲挨着睡了。刘毓蓉则和赵月宁在一起。她说自己年纪大,可以照顾小赵。刚开始还有好几个人不太习惯,挨着别人就睡不着。包括我在内。可为了生存,为了顺利进军西藏,哪还顾得上那么多?加上每天走得很累,很快大家就习惯了。
我们开始领略到高原的滋味儿了。
但我们却不知道,你们父亲他们先遣支队比我们更苦更累,他们不仅要战胜高原反应,还要战胜饥饿。从到达甘孜后他们就口粮减半了,每人每天只靠几两青稞粉度日。为了建立进藏根据地,为了完成修路的任务,他们不得不吃老鼠,吃蛇,吃麻雀,吃野菜,他们把所有的苦都吃到了,终于为大部队进军西藏摸索出了许多高原生活的经验。
9月9日,我们终于到达了甘孜,与先遣支队会合了。
我兴奋地想,西藏啊西藏,我就要摸到你的脉搏了。
·6·
裘山山 著
第六章
木棉急匆匆地赶到宾馆时,大堂的经理雷小姐正在等她。
雷小姐说,木棉姐你怎么啦,今天来这么晚。
木棉一看前台的钟,北京时间已经是晚上10点40分了。她从没迟到过,更不要说迟到这么长时间了。她只有连连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雷小姐察觉了,侧头看她一眼,说,你怎么了?好像哭了?木棉摇摇头,但眼泪已盈在了眼眶里。
雷小姐关切地把她拉到一边问,是不是又和老公吵架了。
木棉还是摇头,摇出一串泪水。她现在只能摇头,如果开口,她肯定会控制不住地大放悲声,并且一发不可收拾。那她以后就别想再要这份工作了。她不想失去这份工作。过去不想,现在更不想了。从今以后,她所做的一切不再是为了让父亲高兴,而是要让自己充实。
她要为自己活了,她不得不为自己活了。
可是此刻,她的心却被从未有过的痛苦煎熬着。
刚才离开家时,大哥和二姐都有些不高兴。木鑫要走,大哥他们还想得通些,因为木鑫从来就是那副样子,她要走就有些出乎他们意料了。是啊,这样的时候还非要走,的确没道理,她有些迈不开步子。
木鑫走后,她又陪着母亲坐了一会儿,母亲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说着往事,她不太能听明白。她觉得母亲很反常,当他们几个孩子大放悲声时,她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流,只是不停地说。而且说的都是些让他们感到吃惊的话。她想自己如果继续留在家里的话,也没有太大的作用了,母亲好像不在乎他们听不听,只是自己说着。所以她坐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走了。宾馆这边的工作在等着她,一个萝卜一个坑,没人可替代。她不想打电话给宾馆请假,狠狠心就赶过来了。可人过来了,心却过不来。
雷小姐见问不出什么,拍拍木棉的肩,说了声想开点儿,就离开了。
木棉一个人坐在宾馆门口,有些神色恍惚。
她的工作职责,就是坐在这个门口为宾馆值夜班,也叫值更。累倒是不算累,但就是不能睡觉。以前木棉为了对付时时袭来的倦意,想出了许许多多的办法,但今天,她不用喝茶不用洗冷水脸不用采取任何措施,也不会有一丝倦意了,因为她的心里已被悲伤填得满满的,被内疚搅得生痛,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父亲,她的威严的老父亲,她的一辈子声音洪亮、昂头走路、腰板硬朗的老父亲,竟会这么突然地离开他们。尽管他们父女有矛盾,直到前晚的家庭会议都还有冲突,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父亲会那么快离开他们。可能正因为毫无思想准备,她才会在父亲面前那么随意地表现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那些对父亲不满的话和伤父亲心的话。如果知道父亲会那么快走掉,她怎么也不会把现在的困境和不满表露出来的。她不想让父亲再为她操心了,也不想让父亲再对她失望了。
惟一能够让木棉感到安慰的,就是父亲直到去世,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他以为她真的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当她说,她现在的工作比在岗时收入还要好时,父亲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说,我早说过,再就业的路很多,干吗非要经商?我就知道你能行。
父亲这样的微笑是多么珍贵呀。
因为对她和父亲来说,那都是永远。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木棉就盼望得到父亲这样的微笑,可很难。
母亲生她的时候,正在县里开会。那时母亲还在西藏,但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在尼木县县委工作了。她是提前出生的,发作时提前了20多天,弄得母亲措手不及。不但把母亲那个会搅了,把父亲正在开的会也搅了。父亲一听到消息,就慌慌张张地往医院赶。父亲之所以慌张,是因为母亲前几次生孩子都很不顺利,已让父亲感到了害怕。从来都很沉着的父亲乱了方寸,对参加会议的同志们说,对不起,敌情来了,我得去医院,我不能让这一仗再打窝囊了。为这个父亲常和木棉开玩笑说,你生下来就是个破坏分子,一下破坏了军队和地方两个会议。
可那能怪她吗?她在母亲腹中的8个月从没安安生生地待过。母亲总是跑来跑去,而且就是这跑来跑去的8个月,她也没吸收到什么营养。那是1959年,是全国发生严重自然灾害的时候,不仅如此,更是西藏局势非常紧张的时候。若干年来敌对势力一直没有停止过的武装骚乱,已从局部发展到了大规模的全区性武装叛乱,父亲见她平安生下来就迅速离开了她们母女,从此没了踪影,直到整个叛乱平息,她快两岁了,才再次见到父亲。
因为局势严峻,生活艰辛,独自一人带着3个孩子的母亲,身体已极为虚弱。整个怀孕期间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母亲说,她能够顺利地生下来并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她虽然活下来了,却瘦弱得像只小老鼠,连哭声都是细细的,听不见,只能靠看来判断。但母亲没有奶水喂她,只能发愁地看她发出细细的有气无力的哭声。后来母亲所在县委机关专门召开了一个支部会,经过认真研究形成了决议,发给产后的母亲两个鸡蛋罐头和一个水果罐头,作为特殊照顾。
那大概是支部大会最特殊的一项决议了。
拿着那三个罐头,母亲依然犯愁。她不能保证自己吃了它们之后会有奶水,这种可能不大。而且母亲的工作没日没夜,几乎丧失了有奶水的资格。母亲决定把罐头里的内容碾碎冲成汁喂她。靠着这三个罐头,她勉强活了下来。但一直病病歪歪的,直到4岁离开西藏时,体重始终不到10斤。据母亲说,她之所以下决心离开西藏,离开父亲回到内地,和她身体不好有很大关系。
但木棉还是有些不明白,既然她身体不好,母亲为什么又把她丢回到父亲老家去?母亲解释说,她上学时正赶上“文革”,八一校也被运动搞乱了。许多孩子逃课。当时他们家里有四个孩子上学,母亲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只好把她送回到山东农村。可是为什么只是送她,而不是别的孩子?对这一点,木棉心里始终有些疑惑,也有些不舒服。
她在山东农村一待就是7年。由父亲的一个远房叔叔和婶婶抚养,应该说叔叔婶婶都对她很不错,尤其是婶婶,很疼爱她。生活也不是太苦,父亲每月都寄30元生活费来,在那个时候算是一笔巨款了。当然,父亲交待说那不是给她一个人用的,叔叔一家,包括村里的人有了困难,都可以用。她勉强读到初中毕业,成绩很一般。不知是不是小时候营养不良使智力发育受到了影响。
后来她当了兵,自然是后门兵。那是1977年,一大批部队子女由于找不到出路全当了兵,那一年的后门兵就格外多。她在这一大批后门兵里,仍是平平常常的一个。不同的是,父亲当时说了一句话,他说要当兵你就给我进西藏当,别找那种舒适的地方混几年兵龄然后找工作。她就进了西藏。
她喜欢西藏,她想到了西藏就可以和父亲还有大哥大姐在一起了。
3个月的新兵训练结束后,木棉晒得又黑又瘦。她在分下连队前,请了半天假去看父亲。
自从进藏后她还没见过父亲。当她费了好大的劲儿见到父亲时,父亲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皱着眉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第一句话是,你的头发太长了吧?不合要求吧?去理个发。
木棉当时的头发不过是超过耳朵而已。但她不敢吭声,坐都没坐,转了身就去剪头,等剪了头再回到父亲那儿,请假的时间已经到了。父亲看她一眼说,好,短发好,精神。父亲又说,任何时候都不要跟人提我,自己好好干。木棉点点头。父亲似乎再没话了,挥挥手说,早点儿回去吧。我不能派车送你,木棉就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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