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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舞的曼珠沙华-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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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若只初见(1)
不知几千几万年前,我是佛前瞑目静修的弟子,身似菩提,心如镜水。
一日,佛陀讲法,妙口生莲。我耳心庄严,宁澈如昔。
然仙乐四起时,我突被惊扰。本是天女散花,却有一枝粘住我衣。拂拭不去。
我惊觉抬眼。有那么一刻,天地失色。眼前的世界淹没于刹那间。
我惶然伏拜于佛前。那一刻之后,我不再是我。
佛亦不再是佛。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在佛前的那些没有爱欲、没有嫉妒、没有邪妄、没有痴愚、没有无名晦暗的纯净岁月,竟是那么美好。
若干年后,我回忆起那一日、以及那一日之后,还有翩翩——我试图去理解他们对于我的全部意义,但都归于徒劳。
即使所有的碎片得以重组,即使时光重新倒流,我想,我也不能完全辨清这里面的机窍——到底孰是孰非,何始何终?
我能够做的,不过是将它们努力复述出来——在芳华淡去、缘劫散尽之后。
初逢蓝剑是一个云淡风清的下午。
翩翩的生日舞会上,我坐在会客室的落地窗前,面朝花园,有轻风穿堂而过的时候,那璎珞繁复的抽纱窗帘就立即与我的长发纠结起来。
花园不大,却种满了各色香花,阳光自园边的树影中细细碎碎地漏下来,灼得我半边面颊发烫。暖烘烘的气味里搀杂了蔷薇与柠檬的香气,不知是园里的果木还是他们刚用过的茶点——总之这样的气息令人慵懒倦怠,而困意就这么一阵阵地袭卷上来。
他站在一株栀子树旁,正和什么人说话,身上那件浅蓝色衬衫格外得体,颇显得“玉树临风”,但他却没有系领带且散着颈扣,因为热的缘故,袖口也被折成两道挽至肘后,可以看见腕上酒桶状的帝舵表——虽是中等价钱的中等货色,但配在他身上却也十分的高雅含蓄。不管怎样,这样的装束容易显得落拓,在这样一个衣香鬓影的舞会上。
而我却爱上了他。猝不及防地。
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比一朵花开的时间还短了许多。
他似曾相识的面部轮廓,令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被我深深埋藏在记忆深处且不愿触及的人。
——在一个下雨的黄昏,我与他曾有过今生今世仅此一遭的聚首。而他的眼眸早已穿透了时空与变迁,一遍遍提醒着我:我与他,原来根本不必相识……
眼前的他像极了那个人,却更泰然更大气,仿佛落难时的重耳或者微服中的康熙。如此英俊的两张面容交叠在一起,跨越了岁月与离合。从他到他,竟都似佛前翩芊的天女之花。
我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清修时光,又发现凡尘一世如此单薄,于是不断努力,想填塞更多进去,使其丰盈再丰盈,无论怎样丰盈也还是不够——于是我惶然了。
在看不到结局之前,记不清轮回之后——我们可以拥有的,不过是此时。
在那个安静的午后,在我正拥有着的彼时,我听见自己说:谁说世间情事,与色相无关?
要清晰地讲述这个故事,得从叶翩翩说起:
翩翩是我所有朋友中家境最好的:祖上放过翰林,鸦片战争时期当过德国人的买办,有个曾祖母是宋美龄在卫斯理学院的学妹,就算遗留在内地的几支略为不济,遗传的生意头脑也使他们赶上了经济开放的浪潮,堂而皇之地摆起了民族企业家的派头——用一句广告词来形容,便是“百年老店,经典传承”。
但是有得必有失,这样的人家势必不会太在意儿女情长。翩翩的童年和少年都在孤独中度过。这也许是老掉牙的情节,但确实对翩翩的性格产生了不可弥补的伤害:娇纵、懒散、极端自我,和人相处时常有一定的障碍。
一、若只初见(2)
我小的时候,社会阶层还不敢这样公开区分,高官与富庶阶层的子女也不过和我们一起读公立学校,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优待。班级同学中能够忍受叶翩翩的并不多,确切一点说是没有。即使有钱,她也不过是个孤独的孩子。而她大约也不屑从同龄的萝卜头中得到慰籍,总表现出很早熟的样子。尽管那时不过是和高自己几届的学长交往,娱乐项目也仅限于滑旱冰、看电影、打电玩,但已在同时代的女孩中间很出风头。大家一贯对她嗤之以鼻,然这轻蔑中包含了深深的妒慕;尤因这妒慕,掀起了少女间无数的流言蜚语;且为这流言蜚语,让她与大家更加疏离。
少年时代的我坚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整日醉心于功课,格外落落寡欢,亦显得孤芳自赏,以致凡是物理实验、体育二人组等需要合作的项目便醒目地落了单。任课老师常自以为是地把我俩送作一堆——我不是挑剔的人,而叶翩翩,相处久了才知道她其实极其单纯,但是古话说“水至清则无鱼”,太单纯了,反会为大多数所疑忌。
翩翩的功课非常倚畀我,我间或也劝她:“你倒是也看看解答过程,否则如何应对考试?”翩翩嬉皮笑脸,不为所动,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遂不耐烦地将功课簿子往她面前一推,以示放弃。
待我略大起来方才顿悟:翩翩虽常常不快乐,但更多的是无尽的幸运。与之相比,这“少年维特的烦恼”好比华丽袍子上的虱子,只要有耐心有时间,大可以逐个消除。为沉重功课担忧的只有我辈——其实何止是功课,所有的风霜雨雪还不得布衣芒鞋地独自担当?我拿什么和叶翩翩比呢?她脚上的鞋无论细跟还是浅口,羊皮还是锦缎,都从来不用走出户外。
“湘裙,我只喜欢芭蕾舞鞋。”翩翩常常走神,不知不觉就答非所问起来。她的小脸永远似栀子花一般洁白清香,一双清水眼冰凉透澈,藏不住任何心事,丰柔的嘴唇粉嫩如无邪、倦懒的婴儿。
“为什么?”我不过是敷衍发问。我手中正对付一道极其复杂的几何题。我对空间缺乏想像力,几何向来是我的死穴。
“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样子时,心都痛了:小小软软,白色圆头,系许多带子,华而不实如同初春的蝴蝶……”翩翩认真地对我说,晶莹的小脸上满是郑重之色,“我一直坚信,灰姑娘初遇王子时穿的就是这样一双舞鞋……”
夏日的午后,蝉声隐隐,阳光透过窗格射进来,隔了玻璃,车水马龙都成了无声的电影,教室里安静得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翩翩刻意压低的声音在我耳中也稍嫌大了些。
我向是南海紫竹林的侍瓶龙女,静伫观音身边多年,杂念无生,此刻怎能允许凡心稍动?于是生生截住翩翩的话,“可是翩翩,童话书里都说那是一双水晶鞋,透明且坚硬,估计是高跟尖头的意大利款……”
“但我依然觉得……”翩翩一怔,却还在那里微弱地申辩。
“你说的那种舞鞋离不开舞房,根本走不到大街上去!”我不由分说地下了结论,不知是对翩翩还是对自己。
沉默了一会儿,翩翩又说,“湘裙你身材好,穿裙子特别好看,尤其是小腿,纤细挺拔,真是难得。前天还有外班的女生打听你是不是舞蹈队的呢!”她托着小脸,神色格外由衷。
一片乌云闪过,悬铃木的影儿如宣纸上的泼墨,溅到我们周身皆是。
一、若只初见(3)
再沉着的人也爱听好话,何况年幼的我——我立即眉开眼笑地合起了钢笔,将那道复杂到无聊的几何作业收进书包,又拿出化学习题来做——化学是我的拿手,绝对能够一心二用,而且便于将翩翩的赞美悉收耳底。
“湘裙生得美,要是我有这样的相貌就好了。”翩翩继续托着下巴,喃喃的样子仿佛自语。
我极力克制自己的开心,同时也很真诚地说,“但是你也很美啊翩翩。”
“还是不如你好看!”翩翩的语气似在赌气,又似在沮丧。突然又想到什么似地笑起来,“人家说,如果你总是看某人,时间久了,就会像起来——不如我天天使劲看你吧!”说完就滑稽地扮个鬼脸,精灵古怪地盯着我看。
被她这样一看,我寒毛都竖起来了,只好暗暗下力推她,可翩翩哪肯认输,又推回来,同时在我肋下轻轻一捏,我忍不住痒,又怕被老师发觉,只好整张脸伏在桌上憋住笑。
“对了湘裙,舞蹈老师也夸过你身体条件好,不去练舞真是可惜。”翩翩见我求饶,也停止了嬉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丝,有些惋惜地说。
“我家境普通,父母才不会拿出这样一笔不相干的钱去成全我的爱好。如有多余的时间,他们巴不得我去多报两个补习班呢,”说着说着自己也觉黯然,逐渐没了底气,“而且高三将至,哪有这些时间?又当着个有名无实的学习委员,周六还要帮补一下成绩落后的同学……真真一点乐趣也没有。”这时太阳骤亮,强烈的光线自窗外反射进来,一时间不及避挡,全落在我眼睛里,几乎逼出几星泪滴。
“我还以为你从无烦恼呢,怎会诸多抱怨?”翩翩抬起精致的下巴,微微一笑——她的笑容里满是良好家教带来的优雅与得体,却无甚欢容。
“哪里哪里,”我客气地自嘲,“我只是缺心少肺罢了,并不是真的没心没肺。对了,说了半天,你怎么不去学舞?”
“专业老师说我平衡感不够,不肯收我。”翩翩沮丧地低下头。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翩翩重重地捶在我肩上,“你还笑,真是缺心少肺!”
我不禁“唉哟”叫出来,老师立即向我们这边看过来,我轻轻“嘘”一声,对翩翩扮一个鬼脸,又低头继续专心功课。
但这安静只维持了一小会儿,一只纤细白嫩的小手又自课桌的间隙偷偷伸过来,把什么东西在我膝盖上轻轻放下。我本想推却,又怕辜负了翩翩的一番好意,更担心争执间更加引起注意,只好暗暗接在手里。
“这是日本最有名的北野茶屋出产的柏饼,”翩翩压低声音,“我叔叔出差回来带给我的。其实就是柏叶包裹的糯米红豆饼,但是滋味特别,又好吃,国内没得买噢。”
被她的话所吸引,我不由定睛看去,那漂亮非常的包装果然从未见过:不过是一团圆圆的糕点,被雪白的糯米纸包了,再绘上樱花与竹叶图样,旁边装饰着同色的和式图案,全透着隐隐暗纹。
“别光看着,来,尝尝看——尝尝呀!”翩翩在一旁不失时机地撺掇我,我略一犹豫,正遇上师长如炬的目光,急忙移开眼睛。
“快吃呀!快点!愣着干什么?”翩翩用胳膊肘来回地捅我,我条件反射地又开始发痒,一连串的笑憋在喉尖,几乎就要爆发出来,只好回手轻搡翩翩,“别!别呀!干吗非着急这一会儿?”
正争执间,突听得师长咳嗽了一声,显然是被惊扰了。我一吓,只得匆匆剥开糯米纸,囫囵吞枣地生咽了下去。那柔如雪、软若云的小点心在我舌间略打一个滚儿,就滑进了喉咙,不辨滋味。
一、若只初见(4)
而翩翩仍旧不依不饶地取笑我,“如今可见识了猪八戒吃人参果的真实版本了——晏湘裙,你别是没吃午饭吧?饿成这个样子!”
我又气又笑,但是柏饼噎在喉咙里,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得偷偷拧翩翩一把泄愤。翩翩自是不肯吃亏,急着要拧回来,但动作又不敢大张旗鼓,于是活脱脱像个偷油不到的滑稽小鼠。
年少的女孩子,不外是西子湖畔青白蛇精,盘卧千年,优游纠缠,不待春雷乍起,惊碎一地细梦,便不知人间何世、岁月几何。
而那曾经相濡以沫、莫失莫忘的殷殷情谊,也不过聚集在这记忆中一小块芬芳的糕点上。
翩翩是绝对安静不下来的精灵,安静了不到半分钟,又碰碰我的肩膀,“其实湘裙,我倒是很羡慕你周六能来学校呢。”
我白了她一眼,黏团正哽住嗓子,不方便争执。
“你可以看见很多高三的学长吧?”翩翩侧着脑袋,一脸神往的样子。
“看见又怎样?难不成他们是熊猫和朱寰?值得周末巴巴跑来观赏?浪费多少时间呢!”我对翩翩的“花痴”很是不屑,“而且,他们不过是学长罢了,又不是外星人。”
“我只问了你一句,就惹出你这么多话来抢白我——”翩翩的脸蓦地红了起来,半晌才欲言又止地嗫嚅道,“当然不是所有的学长都值得费心,如果、如果那个人是孟龙潭的话……”
“孟、龙、潭——”我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是不是被保送美院的那个?好象在高三级文科部——”
“对,是他,就是他!”翩翩兴奋起来,大眼睛里盛满的期待在阳光下闪烁,如同一颗颗细密的碎钻。她急切地晃着我的胳膊,“他近看是不是也十分好看?”
“谁会仔细研究这个?”我不悦的态度好像一盆冰水,将翩翩的热情兜头浇灭,“你有没有听说过‘非礼勿视’这个成语?”
“假道学!”翩翩不满地撅起小嘴,随即面颊上又洋溢起一抹娇羞的粉色,“你不要不承认——他活脱脱就像漫画书里走下来的男主角,更难得的是高大俊朗、气质儒雅……”
我实在忍不住笑意,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这么好的表述能力你应该用在作文课上,老师总是在批语上说你‘逻辑混乱、词不达意’……”
翩翩立即讪讪起来,小声强嘴道:“那是你们的认为!我才不肯花时间精力到自己不感兴趣的闲事上头!”
“你的幸福,哈里路亚!”我好气又好笑,在她额头上驱魔样地画一个十字,“这还算是闲事?那什么才是正事?”
翩翩只得没了声响。
我不禁轻松而得意地舒出一口气,心想精灵古怪的翩翩被我彻底说服,终于可以安静地写会儿作业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翩翩小贼一样地靠近我的耳边,迅速抽走了我手里的HB铅笔,唬我一大跳,“我只对盛大的舞会和漂亮的男生感兴趣!”
翩翩的话无异是个炸雷,我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搜刮出一点可以与之抵挡的正经理论——“翩翩,你不是发烧了吧?课业这么紧,还有如此奇怪的想法?而且,学校规矩这么严,不小心触犯一点,都可能被校方抓个正着,如果做起反面教材的典型例子,那可……”
“天啊——”翩翩掩着耳朵笑出来,“湘裙你真八股,我才说一句,你就有一大堆说教等着我。哪就这么严重了?我不过随便说说,瞧你如临大敌的样子,还真是‘存天理灭人欲’哩!不过,”她顿了一下,在白纸上反复画着不明所以的图案,“湘裙,你真的不觉得漂亮的男孩子是一种奇迹,比漂亮的女孩子更加难得?想想看,谁能拒绝他们那种纯粹的美呢?简直是大自然的完美杰作,比铃兰比百合比玫瑰水仙都更为稀有和清纯,而且只绽放这么一季……”翩翩的声音说着说着便低沉下去,有如醉了一般,眼神迷离得好似校园外池塘里那些朝开暮卷的睡莲。
一、若只初见(5)
我的脸蓦地红了。在我们那个时代,“男色”还不是一个可以公开发售的概念,被翩翩这样大胆地一说,真可谓惊世骇俗。而且我立即注意到,翩翩手里戳点玩弄的,正是从我这里抢去的中华铅笔——我很喜欢这种铅笔,墨绿颜色与卷笔刀刨出来的木纹截面相衬,十分整齐漂亮。
“喂,你呆头呆脑发什么愣?有没有听见我说话?”翩翩嗔怪地捏了我一把。
我疼得腰肢一紧,急忙按住她的手,忍了气冷笑道:“什么叫‘只绽放一季’?你又知道?年纪轻轻便一副历尽沧桑的口吻!漂亮的男孩子有什么好?他们比漂亮的女孩子更容易被人惯坏,多数成不了气候——社会上也不以这个作为衡量男生的标准,他们要做到的是学识好、人品正、有责任感……”
“得了得了!”翩翩不满地白我一眼,“晏湘裙你真是‘煮鹤焚琴’,所有的兴致都被你扫光了——我们讨论的是梦想,你却巴巴地张贴征婚启事——我看你应该再加上几条:为人本分、奉公守法、吃苦耐劳、谨小慎微……哈!”
翩翩有时是很刻薄的,我愣一下,被她的激烈压了气势,但还是勉强争辩道:“可是再美丽的男孩子也会长大变老,谁又能保证一辈子的事呢?况且靠脸吃饭,也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所以我从不追捧那些偶像明星,他们的黄金时段也不过就那么两三年,然后就如刹那坍塌的七宝阁:满眼瓦砾、面目全非……”说着说着自己也兴味索然起来,余下的话淹没在窗外的花樱里,于是我叹气道:“我们不要争执了,翩翩,永明寿禅师有云‘故知空华生病眼,空本无华;邪见起妄心,法本无见。’大家遵从的是不同的‘道’,谁也说服不了谁,何必在这一点上浪费时间呢?”
但是翩翩很容易被分散精力,露出夸张的惊异表情,“怎么湘裙,你开始读禅诗了?你比我想像中还要博学呢!”
我被她逗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也好算博学?翩翩你真应该多读点书——”顿一下又正色道,“其实翩翩,我何尝不向往你所说的那种盛况呢?但那种场景只会出现在安徒生的故事里:《猫皮姑娘》或者《跳舞跳破的鞋子》,我没有那样的背景和条件,所以只好压抑住自己的虚慕之心。但关于漂亮的男孩子,我始终不能苟同你的意见。那是和我们的世界绝无交集的另一种生物,以我们这个阶段,根本近不得碰不得。”
固执的翩翩此时突然沉吟起来,仿佛受了感悟的样子,“湘裙,你的话也不无道理,漂亮的男孩子好比那些晨露、珍珠,特别经不得岁月。”
“又有什么人能逃得过岁月的挫磨呢?古诗说‘大抵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就是这个道理。”我用三角尺反复度量物理杠杆的受力点,但是心不在此,试了几次都找不到正确的方位,只得作罢,抬头对翩翩苦笑,“看看我们周围的人群,又有谁吃了唐僧肉,可以跳脱六道轮回呢?所以社会上看中的还是家境、教养和自身才识,或者还要加上地位和金钱,而相貌倒渐渐退了下去——这是自古以来人类的宿命,‘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翩翩呆了一般地咀嚼这两句话,“这是哪里的句子?真好听,再多念两句。”
一、若只初见(6)
我笑着接下去,“‘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这是昆剧《游园惊梦》里的唱词,我也是偶尔听来,觉得辞藻华丽,就记在历史书背面,上课闷的时候拿出来读一读。”
翩翩还在发呆,“湘裙,为你的缘故,我要重读元曲,并且要多买些佛经来看!”
“《牡丹亭》是晚明时汤显祖写的,不会编在元曲里。”我横她一眼,又惋惜又无奈,“翩翩,你要是读正经书有这个决心就好了,依你的聪明,考个二流大学还不是探囊取物一般?可现在,你看,你的心思全花错了路数……”
翩翩学着我的语气说,“湘裙,你是个聪明人,却是个大俗人!日日过得辛苦如一只工蜂,何曾花少许心思在讨好自己上?况且,”她赌气道,并不肯轻易原谅我,“我又不想做盗贼,干什么要探囊取物?”
我没有答话,翩翩说的对,她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一世做人不用顾忌周遭的眼光。而我,不用人家耳提面命地教导“君恩父慈”,自己就先气怯了下去。
所以,她是蝴蝶,我是工蜂。
“湘裙,”翩翩还要说什么,台上的老师敲了敲板擦,“那两位同学——”我和翩翩偷偷伸一下舌头,一笑噤声。
这样的一季,也不过和其它季节一样,匆匆而过。
接踵而来是冗长的会考、科考、摸底测试……天天同几个成绩相仿的同学一起研究哪所大学把握最大、或是哪个科目最有前途……日日累得头晕目眩、口唇生泡。回到家中连吃饭睡觉的兴致也没有,妈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愈到关键时刻愈要靠自觉,各个科目的老师批阅考卷尚觉时间不足,作业就沦为次选,有时竟然同桌互批。翩翩找到了充分的理由,让自己的功课一塌糊涂到惨不忍睹,只要一没人注意,她就偷偷戴上耳机,听时下最流行的音乐,或者把《装苑志》放在膝盖上阅读。
与她相反,我日日如同苦行僧,对着繁重的功课修行,所有的青春岁月被锁在这间小小课室里,像被罩在玻璃罩里胡碰乱撞的蜜蜂,茫然又寂寞,没有出路——自怜自勉尚且不及,就更加没有精力责备翩翩。
夏季才过了一半,就有天牛和花大姐误飞到课桌,引得女生尖叫两声。翩翩自她的漫画零食中抬起头,心虚又得意地吐吐舌头,悄悄在我耳边说,“这季最流行的色彩是杏子黄!”我只有疲惫地微笑。
翩翩见我不做声,又扳过我的肩膀,似真似假地逗我开心,“湘裙,你是天生的文昌运呢。我是多么崇拜你的才华与灵秀——但我只能做一只偷懒的蝴蝶,如果有一天你很成功的时候,不要忘记我,无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都会为你骄傲的——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我看着翩翩的脸庞,那如洋娃娃一般的细致面容,好像盛开的合欢花,粉嫩雍容。所以她的眼里,虽然如常藏了些促狭,还是让人觉得天真;而天真到了极处,就有一些神秘——神秘得令人遗忘了其它。
我用力拥一下翩翩的肩膀,“翩翩,我其实好羡慕你,这么好的出身却依旧单纯善良。我不能不读书,这是我摆脱现有处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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