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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门风云(楚河汉界)-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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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妮娜呆呆地看着他,终于想起了那个雪后的夜晚,想起了那个蓬头跣足的女人,想起了那个低沉的声音。“你是……六指?”黄妮娜问。
六指满意地龇了龇牙。
“哎呀,真不好意思。”黄妮娜说,““那天晚上天太黑,什么也看不清……”
六指再一龇牙。
“你看,你帮了我,我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到现在还欠着你的打车钱呢……”
六指还是一龇牙。
“我这就还你。”黄妮娜赶紧掏钱包。
六指拦住了她。六指说:“别,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你要是真心谢我,就请我帮你吃这个生日蛋糕吧。”
六指把黄妮娜带到太阳城,要了一个包间,边吩咐服务员去来喜取生日蛋糕,边让黄妮娜点菜。
黄妮娜翻过来调过去地翻弄着菜牌,那上面一串串陌生的菜名和高昂的标价,显然使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别看价钱,只管点菜就是了。今天就算是我给你过生日吧,我请客。”六指看出了她的尴尬,在旁边点了一句。
黄妮娜的脸红了,她顺势把菜牌扔到六指面前:“还是你点吧,我随便。”
六指说:“好,那就点个‘随便’吧。”
黄妮娜以为六指是在开玩笑,没想到服务小姐竟爽快地应声记下了菜名,不禁好奇地问:“真有‘随便’这个菜?”
“有。”服务小姐笑着答道:“这是我们太阳城的特色菜。很多不会点菜的客人都喜欢说‘随便’,因此总有人开玩笑地问我们有没有‘随便’这道菜。我们老板觉得这个玩笑里面有生意,就特别请人琢磨了一道新菜——牛髓烧牛鞭,取髓和鞭的谐音,就叫‘随便’。这是个男士菜,很补的。”
黄妮娜的脸又红了,六指解围道:“谢谢你给我点了个好菜,看来我也得点个好菜给你。”说罢合上菜牌,对服务小姐吩咐道:“来一桌生日喜宴!”
服务小姐惊讶道:“先生,一桌生日喜宴是八至十人份的,可你们只有两个人……”
“我高兴!”六指断然打断服务小姐说,“你上菜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六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开始他说要帮黄妮娜吃生日蛋糕的时候,还只是因为担心。他觉得这女人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大对劲儿,如果一个女人连自己的生日也不在意了,连自己的生日蛋糕也能随便送人,那就说明这个女人准备将一切都放弃了,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他想,劝她吃下这个生日蛋糕也许就能拉住她。但后来,他的想法变了。他一直在注意观察黄妮娜,黄妮娜眼下虽然神色暗淡,精神疲惫,但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特殊气质却再一次使他感到了新鲜。他从未接触过这种女人,他不明白这个穿戴打扮很不新潮,看上去并不阔绰的女人为什么会给人一种高贵感。直到看见黄妮娜脸红的时候,他心动了。他知道,现在市面上已经难得见到会脸红的女人了。女人们包括女孩儿都变得越来越豪放,越来越生猛了,而这个显然已经不年轻了的女人竟然还保留着一份难得的羞涩!也许就为了这,六指才突然决定要好好给黄妮娜过个生日。
他们喝了很多酒。喝到醉眼矇眬的时候,黄妮娜哭了。
黄妮娜哭着说:知道吗?我有很多年不过生日了,我都忘了还有过生日这一说了。
黄妮娜哭着说:知道吗?我十岁那年的生日是在北京过的。那次,到场的人里光将军就有六个。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以为我在跟你吹牛是不是?告诉你,我不是吹牛,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犯不着跟你这样的人吹牛。
黄妮娜哭着说:我为什么要过生日?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过生日还有什么意思?
黄妮娜哭着说:你是谁?你凭什么非要给我过生日?你是成心叫我伤心是不是?你这个丑八怪,你有什么资格给我过生日?!
……
六指一直任黄妮娜哭闹,既不劝也不拦,既不气也不恼。他也纳闷自己怎么像中了邪似的,就喜欢看这女人的样子,不管是哭还是笑,不管是吹牛还是耍脾气。他才不在乎她满嘴胡言乱语都说些什么呢。
6
一见面,东进就觉得大哥南征看着他的眼神儿有点不对劲,悬了一路的心猛地一沉,忙问爸爸怎么样了?南征拍了拍东进的肩膀,告诉他说爸爸手术后病情还算稳定。东进这才长嘘了一口气。
爸爸躺在病床上,还没有苏醒过来。长这么大,东进从来没听说过爸爸生病,也从来没见过爸爸生病的样子,一见之下,不由吃了一惊:躺在那里的是个极度衰弱的老人,面容苍老,脸色灰白,双目紧闭,呼吸急促,身上插满了横七竖八的管子。东进怎么也无法把这个病弱的老人和精力充沛、易怒好动的爸爸联系在一起。他忍不住唤了声“爸爸”,爸爸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呆呆地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姐姐就把他拉出来了。川川说监护病房里不允许家属呆的时间过长。
出了病房,东进下意识地摸索着掏出了一根烟,迫不及待地点着了。
心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这是第一次,与爸爸见面没有看到爸爸的脸子,没有听到爸爸的呵斥。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爸爸看到他时的那种挑剔的目光,习惯了爸爸劈头盖脑的严厉斥责。爸爸从来就没对他满意过,无论他怎样做,爸爸都能随时在他的言谈举止中找出一百个以上可引起他发火的理由。为此,毛毛经常幸灾乐祸地夸奖东进是最质优价廉,经久耐用的导火索。
在家里的几个子女中,爸爸最满意的就是老大南征。而爸爸又特别喜欢拿南征和东进比,越比就越对东进不满意,越比就越看不上东进。没办法,东进几乎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得过南征。南征从小就体格健壮,而东进却体弱多病;南征在小学就是学生干部、少先队大队长,出头露面的事次次拉不下,而东进则是学校里的头号淘气包,调皮捣蛋的事回回跑不了;南征入伍后很快就入了党、提了干,一步一个脚印地一直干到军区组织部部长。而东进呢,从入伍以后就没断了麻烦,今天因为顶撞领导受个处分,明天为了打骂战士被撸掉一级,好不容易才波波折折地干到了团长的位置。虽说这个团长还干得不错,但仍是小毛病不断,一到提拔的时候总有不同说法。在爸爸的眼里,南征是支摆弄熟了的性能良好,指哪打哪的好枪,而东进则是个紧着收拾还动不动就走火的生家伙。没治。对这,东进自己也认账。
还想再抽一根烟,却被南征拦住了。南征问东进还没吃饭吧?东进这才想起,从上路到现在,自己没吃过一顿囫囵饭。南征说要和东进一起出去吃点东西。东进说那就回家吃吧,让小崔随便做点就行。南征说算了,家里都乱套了。小崔从爸爸发病后就魔魔怔怔的,非说爸爸是没吃上红烧肉气病的,是他的责任。怎么跟他说也转不过这个弯。现在整天提不起精神头,饭菜也做得没滋没味的。
两人来到医院对面的饭店。不是吃饭的时候,饭店里冷冷清清的。南征点了几个菜,又破例要了一瓶酒。东进任南征安排着,一直没说话。两人默默地喝下了第一杯酒后,东进才开口道:“大哥,你说吧,什么事?”
南征的脸上毫无表情,看着酒杯说:“吃饭。”
东进却干脆把筷子放下了,说:“大哥,我一见面就看出你心里有事。没事,你也不会把我叫出来吃饭,没事,在这种时候你也不会让我喝酒。反正你不说出来我也吃不下去,有什么事就痛痛快快说了吧,说完咱再痛痛快快地吃。”
南征看了东进一眼说:“那你就没胃口了。”
东进逼上去说:“我已经没胃口了。”
南征就不再看东进,慢慢地往杯子里斟着酒说:“军区最近要研究一批师职干部,你那边有没有把握报你?”
“没问题吧?”东进换了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拍着胸脯说,“我是分区最老的团长,也是最好的团长,舍我其谁也?”
南征心事重重地说:“东进,你已经干了七年正团了,年龄又刚好卡在线上,今年再提不了副师,你可就超龄了。”
东进立刻接口道:“是呀,是呀,我可千万不能报废。我这么优秀的军事人才一旦报废,对咱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损失可就大了。我……”
“东进,”南征一反常态烦躁地打断东进的话头说,“这种事情复杂得很,往往受很多因素的左右,你得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东进有些意外地盯着南征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大哥,到底怎么了?你找我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吧?”
南征停顿了一下,尽量语调平缓地说:“你团里出事了。”
东进“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南征突然把手里的酒瓶重重地蹾在桌上,低声喝道:“坐下!”
两人对视着僵持了一会儿,直到东进勉强把屁股搭回到凳子边上,南征才接着说:“一个小时之前王耀文打来电话,说黑山口哨所的两个兵在维护线路时被风雪围困,造成一伤一亡。”
东进又“呼”的一声站了起来:“怎么搞的?我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嘛!我这才刚刚……”
“王耀文现在已经去黑山口了。他让我把情况向你通报一下,告诉你先别着急回去,有什么事他会随时通过作战值班室与你联系。”
“不行,我得回去!”东进毫不犹豫地说。
南征看了东进一眼,口气和缓地说:“坐一会儿吧,东进。”
“不行,我得回去!”东进的调都变了。
南征没再坚持,默默地从兜里掏出一张火车票递给东进,又看了看表说:“还有两个多小时才发车,你至少应该好好吃顿饭吧?”
东进脸色阴沉地坐了下来,南征把斟满的酒杯推到东进面前,东进一仰脖灌了进去,嘴角边狠狠地挤出了一个字:“操!”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了好久,南征又艰难地开口说道:“还有一个坏消息。”
东进眉心一跳,声音硬邦邦的:“说吧,总不会比死人更糟糕了吧?”
南征忧虑地望着东进说:“你们分区新任司令员已经赴任去了。”
“嗐,这算什么坏消息?”东进不屑地松了口气。
“你知道新任司令员是谁吗?”南征问
“谁?”
“魏明坤。”
“坤子?!”东进手里的酒杯咔嚓一声被捏得粉碎。

 ·4·


 
 马晓丽 著


第四章
1
我就纳闷,这俩家伙咋凑到一块儿去了?
离老远我就看到树底下有人下棋。走近一看,居然是油娃子和黄振中!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俩了,原来他们撇下我躲到这来了。
别说,这地方还真不赖。树多、草多、花多,天蓝地绿的,挺对我胃口。我就喜欢这样的地方,漂亮,但又不是公园,公园的漂亮那是人造的。你看那些树,自由自在、摊手摊脚地生着,想抚抚地就向下弯下一条胳膊,想摸摸天就朝上伸出一只手,没人嫌它们碍事,没人动不动就给它们截肢断臂。草也自在,高的矮的,宽的窄的,想怎么长就怎么长,不像那些栽在草坪里的冤草,隔三差五就被人从脖根掐齐一回。
真是,有这么个好去处,他们为啥谁都不告诉我呢?要说黄振中不告诉我也就罢了,可油娃子不该不告诉我呀!我跟油娃子打光腚时候就在一起,论辈分他还是我的远房家舅呢。虽说因为他只比我大两岁,我从不跟他叫舅,总油娃子油娃子地唤得欢,但这事真要叫起真儿来我还真就不能不服劲儿。刚参加红军那会儿,有一回我为了枪的事跟连长耍驴,就是油娃子用辈分把我镇住的。
我到队伍上以后只分到了一把大片刀。那时,一看人家扛枪哪怕是扛杆土铳我也眼馋得不行。我就在心里暗暗发狠,非要自己弄杆枪来扛上不可。头一次打仗是在半夜里摸白匪的土围子。我一听打仗就兴奋得要死,心想这下机会可来了。没想到临到跟前,连长说死也不让我跟着往里冲,非让我和几个家伙不顶事儿的留在外围接应。我知道连长是嫌我岁数小用眼角夹巴我,但那当口也只能是干着急、白瞪眼。战场上的事儿就是这样,占着天大的理也得服从命令,没辙。
那场仗只打了一个多小时,等到枪声稀落了轮到我们冲进去的时候,里面都开始清理战场了。眼睁睁地看着人家把仗打完了,我连个毛也没摸着,气就直往脑瓜顶上冲。我这人一生气就控制不住自己,逮着什么毁什么。当时旁边正好有个柴禾垛子,我就抡起大片刀在上面疯砍了几刀,没想到竟砍出了个人来。那人举着双手哆哆嗦嗦地从柴禾垛里钻出来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黑地里,我第一个反应是撞上鬼了。我一个高蹦到旁边,刚想撒腿就跑,突然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大对劲儿,我是红军战士呀,我这是在战场上呀,那我跑个啥呀?我赶紧稳住神儿,瞪大眼睛仔细一看:好家伙,哪是什么鬼哟,分明是个白匪军官!
那个白匪军官大概也看清了我不过是个红军娃子,立时腰板就直起来了,也不打哆嗦了。他看看四周没人,就好声好气地对我说:“小兄弟,你放我一码,我身上这点值钱的东西都送给你。”
我没稀得理他,朝着他大喝了一声:“枪!”
他浑身一抖,指指柴禾垛说:“在……在这底下。”
我一听到有枪就忘乎所以了,立刻把白匪军官撇在一边上前翻起来。正翻着,就听到身后一声枪响,我回头一看,那个白匪军官正举枪对着我。我立刻蒙了,这家伙骗了我,枪原来在他手里!我想,这下完了,我中弹了。可我怎么还站着,咋没觉出疼呢?正胡乱寻思着,那个白匪军官突然“咕咚”一声栽倒了。我这才看清,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油娃子。油娃子端着杆刚缴获来的汉阳造,枪口还在冒烟呢。
油娃子救了我。油娃子说,他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跑了过来,结果正看到白匪军官朝我举枪,他想都没想就放了一枪,一家伙就把那小子撂倒了。
白匪军官的那把枪就落到了我手里。我凑近了一看,好家伙,是把锃新的盒子炮!我二话没说,赶紧把盒子炮掖到腰里头了。当时心里这个乐呀:老子也有枪了,还是把盒子炮呢!没想到,枪还没等焐热乎呢,连长就让我交出来。我死活不肯交,就跟连长犯开驴了。
我说不交,这是我缴获的!
连长说一切缴获要归公!
我说我就是公,我都当了红军还不是公吗?
连长说公不是哪个人,是集体。
我说那我就是集体,凭什么别人是集体我就不是集体?凭什么我缴获的枪要归给别人?我为啥就不能留?
连长说,我说不能留就不能留!
我就急眼了,直着脖子朝连长喊道:你瞧不起人,你用眼角夹人,你耍军阀,你……
连长皱着眉头喝道:把他的枪下了!立刻上来几个人要下我的枪。
我就豁出去了,“嗖”的一声抽出大片刀,呼啦啦抡得直响。我说你们别上来,谁上来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眼瞅着捂弄不住我了,有人就把油娃子找来了。油娃子铁青着脸直冲我的刀口迎上来。我说,油娃子你别上,你要再上前一步我就砍着你了!
油娃子说汉娃子你砍吧,我可是你舅,我今天倒要看看外甥怎么砍舅哩!
我的手一下就软了,刀咣当一声垂了下来。油娃子伸手跟我要枪,我就哭了。
我哭喊着说油娃子你是我舅你才不该帮衬别人欺我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就是因为没有枪,我爹才被白匪打死的。白匪把我爹的尸首吊在树上不让收,说这就是干苏维埃主席的下场,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爹的尸首在哪哩!我说油娃子你是我舅你就该知道,就是因为没枪报不了仇我才发狠跟你跑出来参加红军的。没枪我拿什么报仇?当了红军还背大刀片子,这不和在家扛梭镖一个样了吗?!
油娃子顿时就红了眼圈。油娃子说,汉娃子我知道,我咋能不知道你呢?你听我一句话,枪早晚会有的,仇也早晚会报的。红军有红军的规矩,咱当了红军就得守队伍上的规矩,不能再像以前在家那样逮着哪都撒野了。红军的规矩就是缴获的东西都要归了上面的公,再由上面的公发给咱们。你看我这支汉阳造不就是交上去后又发给我的吗?
我惊道,油娃子,这枪发还你了?
油娃子说是呀。
我说那我把这支盒子炮交了公也能发还我吗?
油娃子说兴许哩,就是不给这支也兴许奖励你一支别的枪呢。
我把盒子炮拿出来,端详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放进油娃子的手心里。
油娃子把枪交给连长的时候,连长斜棱着眼儿冒出一句:油娃子你有章程,赶明儿能给我当指导员呢。
就这一句话,油娃子后来真就当了指导员。
他俩正在下象棋。我见俩人战得正酣,就没招呼他们,悄悄站在一旁观战。
油娃子根本就不是黄振中的对手,三绕两绕就让黄振中绕进去一盘。黄振中赢了棋竟不见张狂,油娃子输了棋也没见怎么恼,俩人乐呵呵地重摆了棋子又接着下起来。结果油娃子没支巴几个回合就又输了。他们还要摆棋子再来,我就看不下眼儿了。我说油娃子你算了吧,我都下不过黄振中,你能行?!
油娃子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下棋自有输赢,输赢皆为下棋。乐,不在输赢而在棋中。输赢,不在棋中而在棋外。”
我一下就让油娃子绕糊涂了,笑着讽刺油娃子说:“油娃子,你啥时候弄得这么有文化了?说话我都听不懂了。”
这时,黄振中在一旁搭腔了。黄振中说:“听得懂不一定是真懂,听不懂不一定不懂。懂了也许更糊涂,糊涂着说不定才是真懂。”
我疑疑惑惑地看着他俩,小心翼翼地问:“我说,你俩不是有病了吧?”
油娃子说:“有生必有老、必有病、必有死。人皆有病,何况我等?”
黄振中接道:“病与身随,似敌似友,时进时退,是为伴,易坦然处之。”
我一下乐了,说:“得了,你俩别装大瓣蒜了。抬头看看我是谁,我是周汉呀!”我以为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听说我来了他们能高兴。但他俩却不惊不乍地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就继续低头下棋了。
油娃子走了一步棋后才问我:“汉娃子,你这次来是想长住还是想看看就走?”
我说:“油娃子,这地方这么好你咋不早告诉我?”
油娃子说:“好与坏全凭个人感受而定,说好未必真好,说不好未必不好。你决定来了吗?”
我说:“看情况再说吧,我现在还定不下来。”
油娃子就说:“定与不定只一念之差。其实,定是不定之数,不定才是真正的定数。既然还没定下来,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
黄振中也说:“对,去吧。去就是来,来就是去,来来去去,早早晚晚。”
我彻底蒙头了,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这个是油娃子,那个是黄振中,对呀,没错呀!可说起话来咋就不像了呢?
正在这时,开来了一辆大客车。他俩立刻放下手里的棋,相跟着上车去了。我这才明白,他们是在这儿等车呢。我赶紧追上去,扒住车门刚迈上去一条腿,就见油娃子堵在门口挡住我说:“汉娃子,你着什么急呀?我看你还是先别去了,再等等吧。”说着伸手一推,就把我推下车了。
我呼悠一下就掉了下去,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似的,只觉得耳边的风呼呼直响,身体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正没着没落的时候,突然觉得身子被什么东西托住了。我浑身一激灵,猛地发觉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
2
我醒了。
准确地说,是我的意识苏醒了。但我的身体没醒。我不能动,不能睁眼,不能讲话,但我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知道。
我看见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像个机器人似的身上安着许多管子和各种各样的导线。导线那头连接着一台机器,有一些绿色的曲线和数字在那上面闪动着,不停地变化着。隔一小会儿就有一个医生或护士走进来,煞有介事地对着那些曲线和数字观察一阵子。他们管这些东西叫做“生命指征”。
我觉得怪好笑的。生命,是一种活生生的东西,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没法简化,没法抽象的东西。这些简单的线条和数字,这些干巴巴的没有生命力的符号,怎么可能为活生生的生命做指征呢?比如说,我现在已经苏醒了,但我的那些指征就没发生一点变化,没有一个指征能说明我醒了。这就是说,他们以为通过这些线条和数字就可以观察到我的生命了,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
一缕阳光舔着我的脸,小牛犊子似的,毛茸茸温吞吞的,舒服极了。
想起了刚才那个梦。刚才是做梦吗?那么漂亮的一个好地方,那么真实的油娃子和黄振中,那么清楚的对话?
越琢磨越不对劲儿,油娃子怎么会和黄振中呆在一起?如果说我和黄振中是冤家的话,那油娃子和黄振中就应该算是仇家了。如果不是黄振中,油娃子就不能遭难。如果不是黄振中,我就不会做出对不起油娃子的事。我这一辈子什么时候想到油娃子,什么时候心上就裂口,就淌血!人是做不起亏心事的,做了亏心事一辈子不得安宁,我就是个例子。我知道,我即使做无数好事,也抵不过我对油娃子做的这一件亏心事。我知道,即使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英雄,但在油娃子面前我也永远是个孬种。油娃子怎么怨恨我都认了,他该怨恨我。但他更该怨恨的还是黄振中。可是油娃子和黄振中看起来相处得还挺安逸的,咋一点也看不出油娃子怨恨他呢?
记得油娃子遭难前曾说过一句狠话。油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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