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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名妓柳如是-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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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娘以重金买下了杨爱,又花了她所有的积蓄,装饰门庭、书斋、客厅和卧室,揭下了“秋娘寓”的粉红小牌,换上了“爱娘寓”的镏金竖匾。秋娘宅邸,顿时火红起来。爱娘开始周旋在官僚、地主、名士、阔少……之间,和他们唱酬游乐,为他们侍酒、弹琴、度曲。好事者为她们归家院十间楼编了支歌:    
    柳荫深处十间楼,    
    玉管金樽春复秋。    
    只有可人杨爱爱,    
    家家团扇写风流。    
    随着这支可诅咒的歌的传扬,商贾、?、土财主、轻薄儿,像苍蝇似的嗡上门来。虽说秋娘还算爱护她的,可是,这种生活却叫她难以忍受。她感到自己就像一棵生长在棘丛中的小树,要活活被藤蔓缠死了。她希冀改变自己的命运,曾有过在风尘中寻夫婿为归宿的一闪念,倒也有不少人愿以重金聘她出去。可是,她又觉得他们不会理解她,也不会真正爱她,只不过他们有钱,想把她当做一件物品占为己有,一旦玩腻了,下场就会像?阳江头的商人妇,或者干脆被弃敝礑样丢弃路旁。周府的屈辱,像刀刻般镂在她心上,她再也不愿重蹈小妾的旧路。垂虹之行,在她迷蒙彷徨的心中掀起了狂澜,使她的思求有了转折。这得感谢被称为黄衫豪客的徽商汪汝谦然明先生。    
    那天,他专程来看她。他们一边品茶,一边闲聊。他喜欢广交天下名士,向她谈起了他的许多友人,还向她推荐了被士子称之为当今李杜的钱谦益,说他如何如何有才,如何如何仕途不济,后来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她:“爱娘,想见见当今大名士张天如吗?”


第一部分 姓氏变迁史第4节 姓氏变迁史(3)

    她立刻联想起她读过的、至今仍如刻如镂在心里的张先生编纂刊刻的《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她曾经抄摘过集中那些丹心照日月、气可吞山河的壮丽诗篇,她曾经试着把抄录的诗汇成一册华夏正气歌。她久就崇拜他,向往结识他,她的心不由地激动起来,说了她的愿望。    
    他又说张溥先生力主改革,思求振兴国家,正在串连全国文社,准备复合成一个全国性的大文社——复社,动员全体文士来关心国家兴亡。他就要到垂虹亭来会见诸文社领袖,磋商文社联合事宜。最后他说:“天如先生托话于汝谦,欲请爱娘去一见,届时,你可千万别错失良机呀!”她在焦虑和急切中等来了那次会见。    
    她在垂虹亭畔上了岸。那日她着意地打扮了一番。    
    杏红色的薄绸女衣,紫花绒衬里,下着八幅紫绒绣花湘裙,湘裙里面是半指大小的桃红绣鞋,乌亮的秀发轻轻往上一绾,流荡着春光,梳成了一个流行的雅式堕马髻,款款地垂在脑后,没饰过多的珠翠,只在髻边斜插着一枝金嵌红宝石的杏花簪,淡雅端丽。细长的柳叶眉儿微微颤动,长长的凤眼,有似两泓甘洌的清泉,流溢着波光,俊俏的面庞,荡漾着青春的异彩,仿佛有一缕淡淡的雨雾,袅绕着她的面庞。    
    “……‘建虏’猖獗,民不聊生,无处不见鬻儿卖女,导致‘流寇’蜂起,我大明江山形同沙丘上之楼阁,朝政势在变革!我辈国士丈夫,为国分忧,义不容辞。天如兄忧国虑民,倡导文社联合,几社社友聚议多次,全力拥护。只要广大土子戮力同心,大明中兴有望,国民乐业平安有望也!”    
    她静静地伫立在细竹帘外。她除了在诗文中读到过如此热烈的文句,这还是第一次亲耳听到的慷慨激昂之言,她那年轻人的青春血液荡起了波澜,搅动了她潭水般的心脏,感到有股新鲜的血液注进她心中。她希望再听一会儿,多听一点。书童欲上前去掀帘子给她通报,她却轻轻地拽住了他。    
    透过细如薄纱的竹帘,她偷看了一眼刚才说话的人。一个英俊青年,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海蓝色方巾,湖蓝提花茧绸直裰,斜倚着湖窗,面对着众人。他浓眉方脸,微黑的肤色,略厚的双唇,洋溢着一股青春神采,又兼之有淡淡郁悒流荡在脸上。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给入留下笃厚和可信赖的印象。    
    “华亭才子陈子龙!”书童悄声地对她说。    
    “卧子兄所见极是,文社联合势在必然,联则合,合则势,质社赞同合诸文社为复社。”    
    “庄社全力赞同!”    
    “……”    
    “既然诸位文社领袖一致赞同张溥陋见,复社成立大会定于明年今日如何?”    
    “我家相公。”书童又悄悄对她说。    
    有人带头击起掌来。    
    “承蒙诸位鼎力支持。明年三月二十八日在虎丘召开复社成立大会。请诸位转告社友,届时出席。”    
    “明年的大会,该给钱虞山发个请柬吧?他乃东林仅存的领袖,在士子中颇有召唤力。”有谁提议。    
    “当然!”张溥答道。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不少人同情这位钱公的屡遭失败,希望他再度出山,辅佐朝廷。    
    杨爱会神地听着,他们说的那个钱虞山就是钱谦益,因他世居常熟虞山,人们惯常这样敬称他。她听汪汝谦说过,他们是朋友。    
    她意识到他们的正事已经议完,此刻进去不会打扰他们了。她示意书童去通报。    
    “爱娘请进!”    
    书童打起帘子,张溥站在门里,朝她抱了下拳。    
    “杨爱拜见张大人!”    
    她向张溥施了一礼。就像那刚刚绽蕾的春花,充溢着青春的魅力。她的脸俊美得令人惊叹,瓜子形,白净细嫩,新月似的娥眉下,一双顾盼流情的眼睛,高雅的前额,小巧含笑的双唇。厅内仿佛突然为之一亮,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他们被美镇住了,厅内出现了个突然的宁静,仅仅片刻,随之就热烈雀跃起来。大凡男子都有一种本能,喜欢在标致的女人面前表现自己吧。    
    张溥击了下掌,说:“爱娘不辞辛劳,远道赶来给诸君助兴,诸位看看如何乐法?”    
    厅内又热烈争论起来,有如暮鸦噪林。惟有子龙低头不语,不时向杨爱偷瞥一眼。在她进门的一瞬,他只觉得心里突然一阵悸动,不敢正眼去看她,他自己也闹不清,这是为什么。    
    “卧子兄!”张溥走到陈子龙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出题呀!”    
    “啊……好好。”子龙微微—震,他的脸泛起了微红,以为张溥窥见了他的慌乱,尴尬地笑了笑,“垂虹名胜天下闻,我等有幸欢聚于此,且宜开怀畅饮。依子龙陋见,今朝所言所议,所歌所笑,一应题目,皆与垂虹有因。言之有脱,歌之有舛,罚酒三杯,兄意如何?”    
    张溥告诉书童,传话酒保,摆席上菜。    
    酒菜立即上了桌面,书童将七弦古琴安放在琴几上,杨爱轻拨琴弦,低声伴唱着: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乐声有如雪中笙鹤,飘飘仙逸。公子相公们未饮先醉,擎起的酒樽,不觉放了下来。他们在这清婉的旋律和淡淡忧悒中,不觉产生了一种时空倒置的错觉,忘情地弓起食指在餐桌上击着节拍,仿佛座中的歌者就是四百年前吹奏《暗香》《疏影》的小红。    
    音符消散在梁柱间,空气里,水面上,花丛中……    
    好久好久,他们仿佛才从四百年前那个雪夜醒来,睁开的眼睛,望着阿爱,怎么也难以相信,妙乐仙音是从面前这个娇小女孩子的指尖和声带中震颤而出的!刚才他们惊叹于她的艳,现在又惊服于她的才艺了。    
    “请!”子龙离开了座位,过来邀她入席。她竟一点不怯场,落落大方地坐到他让给她的座位上。    
    家童给她筛了满满的一杯酒。她端起酒杯,依次给他们敬着酒。    
    几杯酒下肚,他们又耐不住寂寞了。有位相公说:“我有一联,求配下联。”    
    “以何为题?”另一个问道,“有悖章程,可要受罚的哟!”    
    “不会不会!我以这有来酒馆为题。上联是:‘有酒有酒’,”他得意地捋着八字短须,问,“如何?”随即将目光移向杨爱说,“爱娘,你对好吗?”    
    杨爱抿嘴笑了笑,似乎是不假思索地随口对道:“来尝来尝。”    
    “妙哉!妙哉!”公子相公一齐欢呼起来。    
    漪窗外,是金黄的菜花、柔嫩的柳丝、淡蓝的湖水,垂虹桥像它的名字那样,有如一条彩虹,临架在吴江上。    
    她仿佛看到了一种冀望!漫漫长夜后的曙光,她混沌的思绪明晰了,她应该到广阔的天地间去求索、闯荡、寻觅,寻觅一个理解她、真正爱她的知己,忧国忧君、思求报效国家的当今志士。


第一部分 姓氏变迁史第5节 姓氏变迁史(4)

    回来后,她清点了卖笑积攒的财物和汪汝谦的慷慨馈赠。她估计了一下,除了付清身价,还有些多余。她决定自赎自身。有了自由之身,或许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她趁秋娘高兴,提了出来。    
    秋娘心里一咯噔,阿爱正走红,哪有在桂子飘香季节砍掉桂树的道理?她沉思了会儿回答说:“阿娘是愿意成全你的心愿的,这也是我的愿望嘛!记得你来我家的那天,我就许诺过。”她把自己坐着的椅子往杨爱身边靠了靠,牵起她的手说:“不知你的心上人是哪位?”    
    杨爱调皮地一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她!”    
    秋娘伸出手指,划了下她的粉腮,笑骂着:“也不害羞,哪有自己嫁给自己的!”    
    杨爱就势靠到秋娘肩头,撒娇似的说:“阿爱不要嫁给哪个人,只要属于我自己!”    
    “什么疯话!”秋娘轻轻地推了下依在怀中的杨爱,嗔怪地说:“莫忘了,我答应将来让你出去,是有先决条件的!”说着又搂紧了杨爱。说:“傻囡囡,你想得太天真了,没有一个我秋娘信得过的人来赎你,我怎么也不能放你出去!”她放开杨爱,拍拍胸,“你想,我能放得下这颗心吗?”    
    不放心?这恐怕是个借口吧?杨爱抿嘴一笑,又大胆地向她直抒胸臆:“阿娘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也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也不是不知情理的人。放我走吧!阿娘,只要我能闯出一个好归宿,我会记得来孝敬你的。”    
    秋娘抚摸着杨爱的双肩,有点儿动情地说:“不是我不放你出去,也不是我贪得无厌,我曾有个打算,等再过几年,给你找个可意的女婿,就关门跟随你们一道去过点清静生活!”她叹了口气又说,“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接你出去,你一个弱女子,怎么生活?你不会误解我吧?我是真的放心不下。等等吧!我们来物色。”    
    杨爱经她这么一说,反倒不好意思执意坚持了,她回答说:“我再也不愿见那些可恶的人!”    
    秋娘一见她松了口,便高兴地满口应承下来:“这个依你!”    
    阿爱赎身的事也就暂时搁了下来。崇祯六年的春天,乍暖还寒。    
    一位在外省就职回盛泽祭祖的尤总兵,遣人给杨爱送来份请帖,邀她在三月初三陪他去石湖看桃花。杨爱不乐意去,但经不住秋娘劝导和要求,答应了。可是,却在初一这天,发生了一件震惊了归家院的事。尤总兵肆意羞辱她们的手帕姐妹月娘,致使月娘投湖自尽了。    
    这件事,激怒了归家院的姊妹们,她们相约发誓,宁愿一死,也不去侍候这个姓尤的畜生。杨爱愤怒地撕毁了那张请帖,她们虽身陷平康,但也是人哪!她再次乞求秋娘:“你就成全我的心愿吧!不瞒你说,我已积攒了一点私蓄,按你过去的许诺,以原身价赎身。放我走吧!阿娘!”说着向秋娘跪下了。    
    杨爱的要求,秋娘也曾有过,她们有共同的命运,可现在秋娘已熬到老鸨的地位了,金钱的诱惑,使她总有点舍不得放掉杨爱这棵摇钱树。    
    她伸手去扶她,杨爱任凭她怎么拉,也不起来,而是重复着自己的要求:“阿娘,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秋娘说:“你起来说话,这不是一件小事,要好好商量一下。”    
    杨爱刚刚站起来,阿娟就从门外捧进一个礼盒递给秋娘说:“那个该死的总兵,派人送来了定金呢!”她蔑视地撇了撇嘴,望着杨爱,“爱娘!可别去呀!”    
    这定金虽说是预料之中的事,她们仍然非常恐慌。杨爱早就铁了心,有誓言在先,宁死不屈!可不去的后果呢?秋娘急得不知所措。她们谁也没有做声,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阿娟见她们都不答理她,便说:“送礼的人问是他们来轿接,还是自己坐轿过去?”    
    杨爱的话回得硬邦邦:“你去对来人讲,我不去!”    
    “慢!”秋娘连忙向已转身出去的阿娟招呼道,“就说谢谢总兵大人,不用来轿接。”    
    阿娟讷讷地点了下头出去了。    
    杨爱走到秋娘身边,坚决地说:“阿娘,我早就说过了,宁可立地就死,也不去的!”    
    “让我想想吧,你先去歇着!”    
    秋娘回到自己房里,掩上门,和衣伏在枕上。不觉间,泪水从眼里奔了出来。她想起了自己的不幸身世,这世间,惟有阿爱可算是她惟一的亲人了!突然间,她心里产生了一种比任何时候都宠怜她的情感,她应该助她以偿夙愿!可是,迫在眉睫的是如何躲过那个凶残恶魔纠缠的一关!    
    她苦苦思索着。俄顷,她心里出现了道微光,她坐起来,揩揩泪,就找杨爱去了。    
    杨爱闷闷不乐地坐在椅上。    
    秋娘走进门就对她说:“阿爱,我答应你的要求。”    
    杨爱以为是自己忧思过度产生的幻听。她惊异地看着秋娘。    
    秋娘的严肃表情使她相信她确实这么说了,她一步步向秋娘走去,投进了她的怀抱。她激动得半句话都说不出,热辣辣的泪水,滴洒在秋娘的肩上。她们久久地搂抱着。    
    她慢慢地放开了秋娘,走到自己的衣箱边,打开箱子,从箱底拿出一只描金漆盒,双手把它捧到秋娘面前说:“我的身价钱。阿娘,你收下吧!”    
    秋娘接过小盒,端详了会儿,就把它放到桌子上说:“等我找出了那张契约再来拿吧!”说着,就起身走出去了。    
    杨爱感到室内突然亮了,从明瓦上投下了一柱金黄阳光,她的心因突然而至的喜悦在“咚咚”地跳着,她仿佛是个失足跌进深渊的樵夫,在绝望之后,又在绝壁处发现了一根伸下来的葛藤,这是救命的绳索啊!若能攀上去,就是生;反之,只有坐以待毙!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紧紧抓住不放。她忘了世间的忧患,也忘了那纸撕毁的请帖和礼金,只想着那张卖身契,恨不能立即拿到手。    
    她不停地抚摸着那只描金漆盒,这是花朝那日,汪汝谦先生托人避过秋娘送给她的,至今她仍不明白汪先生为何送这样的重礼给她。后来,她几次问他,他也只是笑而不答。有次他隐约地说了句:“你将来会用得着的!”难道他已预料到这一天吗?她心驰神往起来,信佛有一双绚丽的羽翼,把她带到了广阔的天地里,像国士那样去追求自己的所爱所想。她简直是想入非非了!    
    她一边收拾散落在枕边、桌上、几上的书籍;一边慨叹在阴霾的日子里,在屈辱的生活中,就是它们,给了她生活下来的力量!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所爱所依!现在,她终于就要得到自由了,她就要带着它们——患难中的知己,阴霾岁月中的伴侣,去闯荡人生了!自由,多么可爱的东西!她就要不属于任何人了!只属于生她育她的自然、天地!她深信,只要自己孜孜以求,她自信不会逊于男子!在某些地方,或许还要叫男人们汗颜的。    
    她想着想着,那块阳光已变成了玫瑰色,爬上了西墙。可是,秋娘没有回来!她焦虑了,那纸契约还未到手,心里还是不踏实。她像那抓着葛藤、缘壁而上的樵夫,还未到达山巅,假若藤条突然间断了呢?她的一切不都要成为泡影?她捧起首饰盒子去寻找秋娘。


第一部分 姓氏变迁史第6节 姓氏变迁史(5)

    她寻遍了卧房、客厅,到处都不见她的踪影,也没见到阿娟,莫非刚才的许诺,真是一团虚影?她的心又悬吊起来。她焦躁不安地从这间房子找到那间屋,到厨房里才见到一个烧火的丫头,她告诉她:“阿娟到药房配药去了!”    
    “谁病了?”她莫名其妙了。    
    烧火丫头向她翻翻白眼,困惑地说:“不是说爱娘你不适宜吗?”    
    “我病了!我病了?”她轻声地自问着,在重复的自语中,她仿佛明白这“病”的内容。她不再继续寻找秋娘了,抱着那只漆盒,又回到了自己房间。既然是“病”了,她就得在房内呆着。她又寻找那块阳光,它已经从墙壁上消失了,黄昏的脚步已经迈进门槛,室内渐渐也看不清物体了。    
    她无心点灯,在昏蒙的夜色浸染的卧室中,无聊地数着伴随她生活的物件,如刻如镂地感受着等待的难熬和沉重。不安、焦虑、空寂、无聊之感像夜色一样裹缚着她,她几乎要被它们掩埋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一个亮光向卧室移近。啊,一盏灯。她跳起来迎上去。    
    阿娟放下灯,秋娘无力地往太师椅上一坐。她紧张地观察着她们的表情。    
    秋娘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游者,到达了目的地后舒了口气。她的手伸进了口袋。    
    杨爱的心又被提拎起来。    
    秋娘掏出了一个纸包,摊到桌面上,慢慢地展开了,她从中取出一纸契约,紧紧地握在手中,抬起头,用她那无限深情的目光望着杨爱,杨爱的心也随之急剧地跳了起来。一张原色的贡川纸写的卖身契出现在杨爱面前。就是它,把她这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件物品,任人买来卖去!就是这张纸,使她像一个判了终生监禁的囚犯那样无望地活在人世间!也就是它,宰割了她的灵魂,主宰着她的命运!它是枷锁、绳索,把她像牲口似的拴缚!杨爱恨不能立即将它抓到手,把它撕成粉末,烧作灰烬!可是,她不敢造次,而是双手捧起漆盒,再次送到秋娘面前。    
    秋娘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无语地望着她。她发觉秋娘在这不到半天的时间里似乎老了许多。她忐忑不安起来,担心秋娘改变了主意。她打开漆盒轻声地说:“阿娘,这盒子里除了赎身钱外,还有多余的。原想出去后买条船雇个人的……我愿意把它都留给你。”    
    秋娘从杨爱脸上收回目光,难过地低下头,将漆匣重新盖上,冷冷地问:“那你出去如何生活?”    
    “到那时再说那时的话吧!”    
    “看来你到底还是个孩子。你以为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女人活在世上是那么容易吗?”她边说边拿起那纸卖身契放到灯上点着烧焚,又像自语地,“我能理解你急于赎身的心,我懂,我有过。可你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心,一点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杨爱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注视着这纸卖身契在火头上反抗了一下,蜷起了下角!蜷缩着又蜷缩,瞬间,便化作了灰烬。    
    她舒出了一口气,好像是从岩石挤压下吐出来的那样又长又深。她的眸子充溢着光泽,激动地望着秋娘。    
    秋娘接过漆盒,抚摸着它说:“阿爱,你的身子现在是属于你自己的了!我应该恭贺你!”说到这里,她眨了两下眼睛,睫毛湿了。望着杨爱兴奋的神色,又说,“你想过没有,我们这些人,要想改变自己的地位,比登天还难啊!”    
    杨爱的心此时就像渗进了苦涩海水的破船,不停地往下沉落。她怎能不知道呢!即使她有了自由之身,不再倚门卖笑,也改变不了她歌妓的身份。这个身份会像影子那样永远跟随着她,社会不让她像普通人那样生活,除非她嫁了人,不然就落不了籍。她会像那无根的浮萍,任凭风吹浪打。但是,她从平时所酷爱的书中,得知历代不少有才华的女子出自苦海之中。她之所以如痴如醉地读书,因她想做个国士。只要有了自由,别人能做到的她也能够做到。她可以去访寻名士,求师拜友,通过同他们切磋学问,唱酬诗文,就能增进学问,陶冶她的性灵,让世人承认,出身于风尘的女子也并不都是卑下的人。那时,再在那些能够尊重她的人品,而不在乎她出身的名土中,选择自己心爱的人为婿。    
    杨爱想到这里,低下头喃喃地说:“我想过,我常常在想,我知道摆在我前面的不是平坦的路,是深浅不测的泥泞沼泽,说不定还有陷阱。但是,阿娘,人总不能等死。我想试着闯闯看。如果我能找到个安身立命之所,我是不会忘记你的。”秋娘的眼睛渐渐睁大了,真看不出,这小小的人儿,居然有偌大的勇气,也懂得这么多道理。她很高兴,但又严肃地问道:“你出去后怎么生活?可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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