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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玉之前传-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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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京眼带红丝,像糊出来的灯人。
那几人请安又请示。燕子京坐正,一一作答。
“爷,一切都安顿好了。小的们遵您嘱咐,巡视过方圆十里,尽皆平安。”
“好。五天之内,必须到叶儿羌。”
“爷,五天?”
“是五天。”燕子京道:“今夜派人值夜,警备四方。”
“爷,您觉着……?方才小的们过来,听说路遇几个散匪……”
“不!有备而无患。”
端午瞥见,燕子京用绸巾擦着手心。那眼半闭,没了昔日装神弄鬼神气,更像是疲惫睁不开。
驿站孤零零设在旷野之中,伴着几盏招魂般绿色灯笼。它虽离官道不远,但前几年察合台汗国与中原对抗,这两年昆山匪帮大为猖獗,客商早已寥寥。
燕子京带一大群人入住,让年久失修楼阁,更显出不堪一击。
先到人,准备好酒肉,等待主人。但燕子京冷瞧了眼,便命驿站头儿领着他去上房。
端午用包袱卷着空匣,垂着眼。她影子被燕子京影子压着,像根可怜巴巴墙头草。
其实,她正留意着燕子京裘衣底下那双靴。
他脚都在打战……再下去怕站不住了……
好笑。此刻,弱的不再是她,而是他!
端午蓦然抬眼,一对眸子,好比火中煅烧的乌金。
燕子京顾不上其他人,其他事,扭头扶梯而上。
他离开,大伙反倒放松。男人们碰碗对酒,猜拳的猜拳,谈山海经的扯山海经。
那四个女奴,闭在房内进食。
既然没人管,端午弄碗热酒,抓了羊肉吃着。她觉得今晚怎么吃都不嫌多。
身旁两个男人,敞开胸膛散汗臭,罗唣没完。
“土匪头子眼睛那蓝啊……蓝得没天理,出人命!他要是个姑娘,老子真想投到匪帮去算啦。不过,那小子使刀太厉害……杀人不见血啊。啪啪……咱们燕子爷剑就没了!”
“啊……怪不得爷今晚没精打采,原来是——燕子铩羽了,呵呵……”
“嘘,轻点轻点。”那人盯着端五,歪着胡子:“端午也在。蓝眼的,好像还送给你什么了吧?是不是海誓山盟,约你去当压寨夫人啊?”
端午把酒喝干,咧嘴笑道:“你说对了!要活命,以后多说几句好听的。我一定叫我男人绕了你这条老光棍!”她收了笑,目露凶光,把碗重重反扣在桌。
她正想去找女奴们过上一宿。驿站头儿拦住她:“端午?燕爷命你住在他隔壁。”
端午不好推辞,到了指定屋。屋子没门,有半截帘子。
屋里一股羊骚味儿,墙角铺盖破破烂烂,比采珠司棚屋都简陋。
端午想:人家往高处走,我是越活越对付。
难道隔壁燕子京,在这种屋里也能睡着?
她懒得废话,在铺盖上垫那张包袱皮,像条菜青虫似蜷缩在内。
燕子京没什么动静。端午转身,发现那木板壁上,几只蚂蚁爬进爬出。
她随着蚂蚁,找到了条墙壁缝隙。她出于好奇,一口吹灭了灯,偷看那边。
燕子京屋,比她的要干净多了。他盖着那重裘皮,背对着她,身子微动,竟像在隐隐发抖。
端午心想:南海常有人得“打摆子”的病,发烧打战,倒是和他差不多。燕子京在和田还好好的,怎么走遭昆仑山道就病了?也许是他“兰姐姐”阴魂不散,看他夜抛红兰,情深意重,来缠住他了吧?他还妄想五天到叶儿羌?说不定鬼府名册都排到了。
她想到这,挠挠背后。伤早已好,但皮里还不时会痒。
她没心没肺一笑。也不算是幸灾乐祸,只为了早入梦乡。
她摸索袖间,摊开手,借助孔光,那几朵干枯了的小白花,映入眼帘。
想不到这不起眼的小白花……干枯之后透出沁人奇香。
屋子里的膻味,正好靠此解去。她把花托在手心,以掌为枕,侧身睡去。
她初时迷迷糊糊,还听得男人们群鸦乱噪。
后来睡熟了,却觉得那香越来越浓,染出一个美丽的梦境。
她又见到海市蜃楼。雪山间山杏盛开,骑马少年回眸一笑,眼蓝如记忆中的珍珠海。
那片海,忽被山间乌云搅动。顷刻之间,成了一片血海。
她听到八娘子用不寻常的声音在海深处焦急唤她:“端午……端午……?”
那些在她童年被淹没的奴隶小伙伴从血海里浮了出来,一齐呜咽:“端午……端午……”
她猛坐起来。口干舌燥,想要点灯。
屋子里什么都看不清,只充满着一种淡黄色烟雾。
她呼吸,烟雾之香气,让她眩晕。她警醒之下,连忙嗅白花的清香,这才好转。
冥冥之中,她听到一些脚步。脚步声不是那么重,但也不像是存心放轻。
巡夜?在屋里要这样?黄雾令人昏迷。啊呀,又是匪帮来了?
她将白花含入口中,在地上做壁虎爬。临睡前屋内的样子,帘子是半截的……
她出了门,继续前爬。直到碰壁,才抱起膝盖,躲在楼梯一角。
她那双眼睛,因恐惧而睁得鬼大。
雾气逐渐稀薄。楼下不止一个人。
他们泉蒙着面,手拿明晃晃钢刀,每遇到一个人,几把刀就同时戳下。
端午咬住手臂,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这就是……杀人不见血。众人被迷晕?但她是清醒的。她抚摸胸口的护身符,心念:爹娘,保佑保佑我吧,保佑保佑我吧……她身子颤抖,和田玉在指尖,透着凉意。
那脚步,一声声近了。楼上,好像只有她和燕子京。
她战战兢兢,不觉把口中白花吞了下去。舌尖一阵麻,她还未明白,就迷醉过去。
第二日,她在晨光中醒来,“嘤咛”苦吟。她想起,做了个噩梦。
她昏昏沉沉起来,摸着头下楼,向光线明亮处走。
脚被什么一绊。她耳中轰鸣,定睛一看。是具女尸。
那女孩长发委地,喉管被劈断。她曾是端午的同伴。
端午捂住嘴。此时,她才意识到浓郁血腥。满楼之下,全是狰狞死尸。
端午凭借记忆,一个个看过去。她觉得她现已疯了,所以还能动手翻尸。
除了她,燕子京所有仆役,那四个女奴,尉迟送来四个护卫,甚至驿站之人,无一幸免。
一夜之间,大家都死了!除了她……
她被抛在这地方了。她冲向门外,又回到屋里,马匹,驴子,箱子什么都不见了。
昆仑山匪帮。一定是他们!他们怎么能寻到官道上?
她突想起空山里她对蓝眼睛匪首的笑语:“可惜,大队人马带走了钱财……”
难道是她自己?是她的话泄漏了行踪?蓝眼睛那么有礼和善,只是为了暗中跟着他们?
他们之所以放过她,是因为她是他们的领路帮凶?
端午感到种撕心裂肺的痛悔,她狠狠锤了脑袋一拳。
她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她什么都不能想,只想要哭。
她忽停下哭,一口气跑上楼。刚才,她想到了燕子京。
燕子京俯卧在地,一动不动。他……也死了。
端午走近,还没给他翻身,却把手猛然缩回。
燕子京的身体是滚烫的。显然,滚烫的人,没有死。
她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此刻,她光会想:还有一个人,没有死。
她正发愣,燕子京张开眼。他烧得浑身发红,嘴唇焦枯,眸子中有些迷惑,有丝清凉。
他挣扎问:“是你?怎还不出发?”
端午怔怔说:“……都死了。”
那燕子京先如死般僵硬,而后剧烈一颤。
他动了动唇,忽将手扣住端午脉门。
未来果真无法预料。端午没有死,燕子京也没有死。
可是,现在,端午变成了燕子京唯一的财产!

第九回:舍我其谁

脉门上的手指,热如烙铁。把她从冰冷的死亡气息里,拉回到眼前的事实。
她停止抽噎,说:“这客栈里的活人,就剩下我和你了。你扣住我的死穴,难道还想跟我同归于尽?”燕子京反扣得更紧了。
端午忽抽了口冷气,才发现尉迟无意所托付的那串珍珠也不见了!
她眼前发黑,心沉到了深渊。匪徒们虽然放过了她,还是拿走了珍珠。
她本来以为,昆仑山匪帮是一群杀人魔王。可现在她明白了,他们不仅谋财害命,还要泯灭人心。那蓝眼睛天使一样的外壳下,藏着蛇蝎般心肠,让人不寒而栗。
一定是小松鼠那帮子人,没错。当晚,蓝眼匪首只带了几个人,所以他先带走小松鼠,安稳下商队。此后他派人暗中跟踪,等到众人在驿站会合。他再在深夜带领全体匪帮血洗客栈。表面上,自己和燕子京是被放过了,但夺走燕子京的人马财物,抢走了她那串珍珠,却等于扼杀了他们俩一次。燕子京如何空着手去见诺敏王子?她自己又如何再去面对尉迟呢?
尉迟,是一路上对她最关怀的一个男人。但她已辜负了他的托付。
而那蓝眼睛,是她所遇到过最彬彬有礼的一个男子,但他却愚弄了她。
她透不过气来,简直要把牙齿咬碎。恨意铺天盖地,令她自己都快晕迷。
这时,燕子京松开了她脉门,他眼睫不住抖动,道:“水,给我水!”
端午爬起来,找到水囊。她送到燕子京头旁,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的面孔显出一种暴躁和绝望来,双颊满是鲜艳的玫红色。
他快死了吗?从海上到这里,他不是一直没有多少倦意吗?如果他死了,她该怎么办?留在这满是尸体的荒凉客栈,还是徒步走入一望无际的戈壁中去?她都不愿意。她要的是人的气息。哪怕这是一个垂死的铁石心肠的人!她也不要他死。
她重新捧起水囊,凑到燕子京唇边:“爷,喝吧,这是水!喝了就会凉快。”
燕子京微微抽搐,紧闭牙关。端午情急之下,用手指分开他的唇,想要撬开他齿缝。
燕子京“嗯嗯”呻吟,忽咬了她手指。端午吃痛,把手缩回。
燕子京盲人似地在枕边摸索到水囊,微微抬头。
他几乎是一点也不停地喝水。攸的,把水囊掷向墙壁,无力地倒在地上。
他张着眼,重重呼吸道:“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端午十指连心正痛,忍不住大声回敬:“你有本事就别死!”
她一肚子怨气,都翻将上来:“……我倒霉找谁诉去。我杀蒙古老狗不成,本来横下心是准备死了。你不救我,我早变成沙子,倒万年省心了。可现在呢,我成了你的奴隶,还被你被带到这种鸟不生蛋地方来。如今,珍珠被该死的强盗拿走了,我以后也没脸投奔尉迟家帮工了……你病得没个人样,还跟我死死活活争。哼!死也好,活也好,随便吧。天下那么多爷,我怎么遇到你这种当爷的?我祖宗八代欠你什么啦?”
燕子京好像要冷笑。但他烧得厉害,冷笑起来嘴角歪斜,倒像是哭。
他说:“你……欠我……一条命。”
端午也冷笑:“好,我还给你就是。给你三条路选。第一条,让我马上自杀。第二条,你自己杀我算了。第三条,我来救你的病。等我们平安了,大家两清。你选吧!”
燕子京眸子动动,手在腰间胡摸,居然还能回答:“我才是主人……”
端午狂笑,把肺都快笑破了。那一刻,她真觉得自己和燕子京呆在客栈过夜,还不如死好!
她一鼓作气道:“错了!只有我活着,你才能当主人!”
说完,她使劲力气,朝门外冲去。其实她压根没想死,只想少看见燕子京一会儿。
一道银光,从燕子京腰间闪电般飞出,反系住了她腰带。
端午踉跄摔倒。一看,是条筷子粗细的银链子。她愤然,毒舌道:“呵呵,敢情爷就会对付弱女子。你机关算尽,为何没想到小松鼠他们留了这一手啊?”
燕子京没力气拉她,也不放手。
他断断续续说:“……你算弱……女子?你……你杀人的……我……我也留了手……”
端午眼睛一亮。她蓦然记起燕子京在小松鼠走后,隐隐得意之色。燕子京看似几乎倾家荡产。但其实他一向是个能算计的。譬如说,他到和田前,就命阿常将部分财物押回中原老家去。在尉迟府,他戴上醒酒石戒指,假装醉酒……这么说,小贼们也会损失吗?
现在,他和她实在都够惨的。官道的下一拨商队,不晓得什么时候到?如果还有别的匪帮来呢?燕子京有武功,也有心计。她要利用他,也让他利用她,二人才可渡过难关。
端午乖乖走回去,放句软话:“爷,我知错了。我再不意气用事了。你难受,想吃药吗?”
燕子京闭上眼。他正在哆嗦,又在勉强忍耐。
端午坐地上,慢慢把背后挂着的银链子钩取下来。燕子京没反对,大概也没力反对了。
端午小心翼翼把地上那件黑貂皮大衣盖在燕子京身上,低声说:“爷,好歹这件大衣还能值几个钱呢。天无绝人之路。”
话音刚落,裘衣被他踢开了。端午想:莫非是太热?明明在打哆嗦……
燕子京哆嗦了好一阵子, 额头上出了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喉头一动,侧过身去。
端午以为他要睡着了。寻思他躺地下,总不是办法,还是要请他挪到炕上去。
但今晚上……睡在这屋子还行吗?不睡在这里,又能去哪里?
“端午。”
她一愣,才发觉燕子京正叫她。
“嗯?”
燕子京说话,虽气息微弱,但已和平日口气差不多了。
他吩咐道:“把炕上铺盖掀开,将那石头拿去伙房磨成粉,再烧些热水来。”
端午依言,几重铺盖下面,是那匪首送的黑色小石头。
也不知燕子京何时把它藏起来的。要是他不藏,那帮人说不定也拿回去了……
燕子京曾说此物能当药。端午握住石头,出门又回头,只见燕子京自己挣起来,跌跌撞撞到了炕边,一头栽倒在铺盖里。
下了楼,端午学着燕子京平日里半睁半闭眼的样子,绕过了尸体。
她发觉:原来,有时人看得模糊点,再恐怖凄惨的景象,也能把自己骗过场了。
她在伙房里忙了半个时辰,出了身汗。也许是曾恐惧到极点,她已不那么怕了。
她低头端热水,走到大厅,冷不防瞅见一个人正坐桌旁。
她“啊”一声,差点没把热水波了。
定睛看,坐着那个不是死人还魂,而是燕子京。
“你不能在那里躺着等我?”她埋怨。
燕子京神游一般,糊里糊涂,等她走近了,他才直着眼说:“怕你跑。”
“我跑去哪里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爷,您临终那么惦记我这个货物,我还能跑吗?对不起,这……这满屋子的人,我还没工夫清。你不嫌,赶快吃药吧。”
燕子京颤手拿碗,吃了半包药粉。他停了一阵,似在犹豫,又仰脖子,把剩下半包也都吃了。
他咳嗽了一阵,像是呛到。也坐不住了,只得趴桌上。
端午用拳头使劲替他砸砸背,而后连扶带拖,哄他上楼。
燕子京步子沉重,端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炕。
她气得骂:“你刚怎么下来的呀?”
燕子京没答。看来那药粉真有点效力,他睡着了。
端午给他盖好毡子,才弄出点厨房里搜罗来的碎羊肉,咀嚼着下咽。
她方才在厨房内费时多,除了磨石头,还磨了不少胡椒面,全藏在荷包内。
午后,起了西北风。黑风呼啸扫过戈壁,像是哭泣的声音。
端午不知燕子京何时复原。她用麻布遮住口鼻,在客栈四周转悠了一遍。
箱笼牲口什么,都被一扫而光了,不过那辆棚车,虽没了马,却留下了。
房顶,可以了望远方。她站了半天,却连只兔子都没瞧见。
端午寻思着:不能让尸体们那样歪七歪八横着。人死,也要有个样。
她把所有屋子翻了一遍,找出几十条毡子来。
她憋足一口气,把所有尸体都平放在地上,再用毡子裹了每个人头面。
她特为把那四个女奴拖到了一间房内,并排放着。
那些尸体俱为惨死。而端午毕竟是个孩子。
她干一会儿活,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擦了泪接着干。
这两个时辰“运尸”,本是她自找的麻烦。
但她也一并记在蓝眼睛和小松鼠帐上,恨他们恨到刻骨铭心。
厨房边上有口井。西域干旱,端午踩了半天,才打上来一桶水。
井水冰凉,正好给病人用来退烧。
她在厨房里挑了两三把刀,藏在身上。还把一个吊肉尖钩取下来,当簪子插在浓密的发髻里。
忙完这一切,天都快黑了。嗅到血腥气的秃鹫,在驿站周围盘旋。
端午决心不给驿站外火把点火。她反锁上门,在入口处,楼梯角,凡是人能行路的通道,摆上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这样,即便有老鼠经过,端午也能听到动静。
她抱着一锅萝卜,跑到了楼上。
点上油灯,见燕子京正熟睡。他睡着时,看上去不凶恶,也不怪癖,倒有点像孩子。
她曾听仆役说起燕子京属羊,掐指算算他才二十岁。端午从前看他,怎么都觉得他不止。但今晚端详,他也就是那岁数。她不懂:燕子京在繁华的大都吃喝玩乐,做什么生意不能赚呢?他非要跑关外,来西域,做人贩子,惹匪帮!自作孽……然而,她现在并不希望他不可活。在这个豺狼虎豹横行的地方,别人也未必比燕子京好。
她最讨厌欠人。这几天索性还清了欠他的,以后他便不能再说嘴。
她大着胆子,碰了下燕子京额头,还是烧得滚烫的。
她绞了把井水手巾,放他头上。燕子京嗯了一声,像极其痛苦。
端午想:那药粉好像也没什么神奇。寻常发烧,吃副煎药都能退些热呢。
她要照顾病人,没地方睡,就把那裘皮,铺地上当床。
她感到身下裘皮里有些零碎,摸了摸,还真有。她取出小刀,偷偷在里子上划了一道,暗暗好笑,原来那裘衣里面,缀缝着十几根黄金链子。如此推测,燕子京行李里边,还有一些他素日就藏好的财物。应了一句话:瘦死骆驼比马大。燕子京无论如何悲惨,都不至于上街讨饭去。
她睡了一会儿,总不能入眠。月黑风高,虽然屋子里还有个活人,但她不踏实。
她又爬起来,看看燕子京。他的嘴唇烧出两个泡来,那滚烫的红色,从脸部到头颈,连手都烫得惊人。端午心惊,若这样下去,他过不了今夜的。
以前,腊腊也发了一次高烧,烧了三天三夜。端午每夜都用凉水擦她的身子……
可是,腊腊是个女孩,燕子京是个男人。而且,燕子京……还是个不让端午喜欢的男人……
端午咧了咧嘴,眼珠子转转,想:还好我不喜欢。若是喜欢,倒是不好意思了。
那燕子京从南海到如今,不管多么热,总是穿戴整齐,袖口不透一丝风,连手腕都不曾露出来的,大概也是怕臊放不开的主。不过,他烧成这样子,一定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赶紧替他擦下吧,大不了把灯熄了,让月光替这位爷遮羞好了。
她灭了灯,在冰蓝月影下,绞干了手巾。她解开燕子京衣扣,褪到腰间,就要替他擦身。
她拿了手巾,方低头,不禁“诶”了声,那手巾落在炕上。
端午吃惊之下,重新端详燕子京的脸,那吃惊就更深了一层。
她在迷惑中,不由自主点亮了油灯,再细细看了看燕子京的身体,她长长叹息,惊讶万分。
不管她多么不喜欢他,她也不得不承认,燕子京人物俊秀。
即便在病中,他俊美的轮廓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然而,今夜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其实,燕子京并不美。衣服遮蔽下的他,却是千疮百孔,就像开裂的瓷片。
端午从没有见过于有个人的身体,拥有他那么多疤痕,深深浅浅,大小不同。从手臂到胸膛,腹部到后腰,都布满了那与他那张脸庞截然不同的伤疤。那张脸有多么漂亮,这个躯体就有多么丑陋。难怪……别人夏日半臂轻衫,他却是……
这么多疤痕,怎么弄出来的?燕子京出身富商,怎么可能比那些最受折磨的奴隶,有更多的疤痕?一个曾遭遇到那种痛苦的人,为何还能继续到西域这种严苛的地方来冒险呢?
端午责怪自己发呆,她匆忙替他擦身。眼光却被他腰带上绣的一朵红兰吸引住了。这是一朵小小的精致的红兰,正如燕子京一路携带,穿越沙漠,直到山谷,才抛下悬崖的红兰。
兰,是燕子京所爱的花,也应是他喜欢的女人。
她忽然觉得燕子京有点可怜。他曾经历过疼,却还要对别人加诸奴役。他那样爱一个人,却不能爱惜世间其他人。还不可怜吗?
端午不能容忍自己继续可怜燕子京。她替他擦完了,小心替他穿戴好。
他的体温依然是极高的,端午甚至怀疑:那强盗是不是留下了一种毒药,来欺骗燕子京呢?
她胡思乱想,支着胳膊在炕边。
燕子京先是高烧,而后浑身痉挛,连脉搏都微弱了。端午想尽办法,都不能奏效。她太阳穴刺痛,全靠胸间那和田玉菩萨定心。她忽想到:玉最清凉,能吸燥热。虽然尉迟公子所赠的护身符很小,但未必就不能解燕子京的病。
她将玉放到手心,用井水浸洗。再捏在两指尖,顺着人体经脉,在燕子京皮肤上推过。
每推几次,玉就变热了,端午拿去再洗,而后再推。
久而久之,她手都划酸了,燕子京才发出一声隐约叹息。
他眼皮微动,端午以为他要醒了,他却说:“娘,地窖真冷……把我耳朵都快冻下来了……我也知道做生意不容易……没事没事……呵呵……”
燕子京还笑,像是少年对母亲撒娇,又像是内心快活。
端午知道,人病极了,就会做梦,说胡话。
燕子京每隔一会儿,就说几句,端午有时能听懂,有时候听不懂。
天快亮时,燕子京连续不断的呻吟,才说了一句:“……兰姐姐……你为何不等我呢……我哪有一时一刻忘了你……你……你……”
他语调极其婉转,嗓音逐渐微弱,终于说不下去了。
瞬间,端午真想逃开这个屋子,因为她觉得无意中,她居然窥见了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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