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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阳草-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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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厚芝见知府欢喜,就表现出格外的殷勤。当下两人就相对多喝了几杯。到了酒酣耳热的时候,话就谈得格外入巷了,陈知府忘乎形迹的向袁厚芝述说了自己的一些烦恼:口里口外的话音就好像似说自己官儿不很小,薪俸不算很少,唯独一宗,人老心不老,妻妾好几个,只是都不会解他的烦恼。以此常感到寂寞。现在以酒盖脸儿,向袁厚芝道出了这个苦衷。
袁厚芝见知府对他倾心而谈,先是顺情说了一番慰解的话。陈知府却只是咋嘴叹气,还直劲摇头。袁厚芝当下眼珠一转,立时计上心来,打定主意,便说道:“卑职今蒙大人厚爱,不能为大人分忧解烦实觉不安;今有一言,在大人面前不知该讲不该讲?”
陈知府见他这么说,就说:“我既不把你当外人,还有什么不可说的话!难道你有说不当的,还怕我怪罪你不成?”
袁厚芝忙陪笑说:“既是大人这么说,卑职就斗胆了。大人方才所说的不愉快,卑职为你思量,前人有‘人生不得恒称意’的牢騒,想来,那也是窮途末路,无可奈何的悲叹声调。而今大人运旺位显,一方之民为您所驭,一方之物为您所用,本应事事如意,件件称心才是;尔今为此区区小事所苦,卑职以为无非是大人自缚而已!想我们人生百年,当初苦读寒窗,搏得了功名、富贵,得以驾驭万民,再不趁此有限岁月春风得意一番,更待何时呢?”
那陈知府还是摇头道:“话虽如此,但这事非同其它,不得其人,也无可如何呀!”
袁厚芝微微点头,稍停,伸手给陈知府斟了一盅酒,然后往前挪挪座椅,凑到知府耳边说:“大人的心意卑职已明白了;您要是看得着卑职,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请大人宽待只这一两日内,定会有个可意的人儿送到府下。”
陈知府闻听此言,乐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儿上前拍着袁厚芝的肩膀,连说:“人生难得一知己,今遇袁老弟,可算一知己了!好吧,倘得其人,定不负你的一番美意!来!来!来!咱们再滿饮三杯!”
两人当下尽欢而散。
却说袁厚芝回来之后,就和三姨太单独小酌,异常亲密的叙谈些近话。三姨太虽觉得异样,可也没得多想,便趁机逢迎,反过来又直劲给他灌米汤,他也欢欢喜喜的受着。当晚他就宿在她的房里。人静后,袁厚芝悄悄对三姨太说道:“先前我答应好好报答你,本想给你另找个可心称意的人儿。可是因为你是我心上的。我把你看得比她们那些都重。所以总犹豫不绝。现在想,我这么留恋着,躭悮了你的青春岁月,就太对不起你了。又正好,我前些天遇到这么一桩美事,足可以让你心滿意足,又能替我办些事情。这样,我报答了你,你又为我尽了力,岂不两下都好。”
三姨太觉着矇懂,就推他:“有话直说,别那么绕弯子了!”袁厚芝这才源源本本告诉她:他想让她去给知府作姨太。誇那陈知府官儿大,薪俸多;人儿大了几岁,可是很有学问,会疼人儿。这是一桩美好姻缘。他捨得她是为了报答她的好处。另外呢还要她在知府跟前给他办成一件事——提升他当知县。
三姨太先是不肯。后来经他再在软磨硬恳的解劝,分析,最后使她心同意合的应允了。袁厚芝便备下一辆骡车,于夜里着人送她往凳州去了。
这三姨太还真算有良心,到在陈知府那里因为逛得红火,不过一年就使袁厚芝晋升为海滨县正堂。
袁厚芝官升一级,可算是志滿意得了。凭着手段,他升了官,发了财,有了儿子,除掉了给他戴了绿帽子而没生儿子的三姨太。应该说他已满足了;可他却不。他还总觉着钱财不足。欲望之坑总也填不平!所以,又在这次防范乱党起事中,锦上添花的来个“撒大网”行动,一下子在全县范围内捕了三百多人。经连日的拷比,罗织、煅炼周纳,把十五个人定了死刑,作为镇法用的。其余的就押在狱中索贿,像土匪绑票一样的,一手钱,一手货,交钱放人。另一面,一些劣绅要借此“官报私仇来杀人,也须拿出我来,银钱不到,袁知县也不愿白沾一双血手的。这样两面得利的生意,官儿小怎得做成呢?”

二十二袁官家宴不欢散(1)

二十二非爱实爱袁官家宴不欢散
方菲初愈笑谢医小医显露高手段

袁厚芝经过连日来艰苦卓绝的审讯和暗使手脚,狱中的全部案情大体都已初结。现在正在行文移呈,上报待复中。他今天总算松心宽意的得了闲。今儿一早就吩咐下去:晚上要在后厅内摆一席酒,举家欢聚一番。到晚间,他一家——一妻、三妾、二子——其时已五岁了——围坐一堂,畅叙天伦之乐。二姨太和四姨太各自拥抱一个儿子一左一右分坐在袁太爷身边;大太太坐在他的对面,五姨太打横。丫环、仆妇们侍候上酒上菜,忙过一时,看着吃喝上了之后便都退到门外去听候呼唤了。
吃喝一时,大太太觉着冷落,便不时翻着白眼珠恶狠狠的去看袁知县身边的两个姨太,和她们的孩子。五姨太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默默的只管吃喝。二姨太、四姨太一面打点孩子吃喝,一面斜溜着眼儿看看大太太,又看看五姨太,再看看她们的老爷。她们自然是瞅出了大太太的气色和五姨太的神情,也看到了老爷的“不在乎”。于是这二、四两姨太便在心里都积蓄了股子暗气儿,但又都装没看见,只都把孩子抱在膝上逗着、亲着。袁厚芝一会儿抱抱这一个,一会亲亲那一个,又时时向孩子的嘴边送去些食物。又一面吃喝一面眉飞色舞的讲些趣话逗耍,场面上的气氛却总是不融洽。倒是两小少爷比知县大老爷有意思一些,二姨太的孩子从他娘手里夺过一根筷子来撮他老子的腮帮。因为他老子嘴里正含了一口虾丸子在咀嚼,把左侧腮帮撑成个小皮球,这才引起了孩子的兴趣。现在这“皮球”经筷子头一撮,同时还口喊一声“嗵”!袁知县又痛又乐,“卟”的一声笑,一口食物沫沫便都喷溅出来。这一喷可把滿座人都逗乐了。大家一面揩抹脸上沾的渣沫,一面嗔怪那孩子。四姨太的孩子见他那弟兄取得如此成功,便也活跃起来;他没拿筷子,就伸手去抓他老子的脸,没抓到他老子的脸皮,便顺手牵羊的揪住了那一小撮山羊胡子,把个袁知县痛的只好顺着劲儿把头伸过去。口里直劲儿告饶“松手松手!小猴儿崽子!乖孩子!”
待孩子松了手,袁厚芝便伸出双手,把两个孩子双双拉到自己身边,亲亲这个,咬咬那一个,他那山羊胡子把孩子扎的直往后躲,同时也嘴上叽叽喳喳的叫闹不休。两个孩子的妈妈脸上不由的都露出得意之色;但一瞥见大太太和五姨太两个不时交换眼色时,二、四两姨太就更觉发怯,以此就显现出许多不自然来。大太太见状,当时敲边鼓道:“老妺子啊”她向五姨太说:“你看看,难怪俗话说‘人老疼孩子,猫老吃孩子’,这话真是一点不错。你看咱们老爷,到了这把子年纪,好不容易的得以双生贵子,这个亲劲儿,是不是像要吃了似的!两个小东西又长得这么周正俊俏,莫说是自己身上出的,就是旁人的(她说到这儿,用眼睛瞥了瞥孩子的妈妈)孩子也要亲亲的呀”说到这,她又凑过来拉拉五姨太的胳膊:“你说是不是?”五姨太把嘴角微微一瞥,哼着鼻子道:“哼哼,谁说不是呢这两小东西,虽说不是咱们養的(她斜溜了袁厚芝一眼),咱可是从心里喜欢呢!你就说这两张小脸蛋儿吧,方面大耳的,虽说不像俺们老爷,可终是俺老爷的骨肉呢!骨肉至亲,谁的骨肉谁不疼?”
袁厚芝当然明白这些话里的酸味,可是为了安宁,便只好装做不知道。二姨太和四姨太两个人哪里受得住这个,刚要发火儿的当儿,冾巧二姨太的孩子泼撒了一匙子汤,另一个孩子把一筷头子油渍渍的炒菜夾落到他娘的衣襟上。他们两便借着由头把自己的孩子各打了两上子,骂道:“这两个短命鬼儿!吃着喝着还撑不死你们!哪来这么些穷精神!不让你娘得点安生!”一面骂着,赌气的“啪”一声,摔下筷子,把各自的孩子像提小鸡似的,抡着就走。大太太含讥带笑的连说:“走了好!走了好;也让老娘吃口安生饭。”说毕,把头一低,大吃大喝起来。五姨太:嘿儿嘿儿冷笑了两鼻子,眼珠儿溜溜转了几遭,看看袁厚芝,又看大太太,又朝走出的两人背影射去一眼,便不声不响的退了席。在出门的当儿,狠狠把门摔了一下,然后狠狠骂了一声“娘”。
袁厚芝被几个女人这么明枪暗剑的闹得左右没话说,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又低头喝了几盅闷酒,可也就醉上心来了,当下只觉得腿软眼混,他也不理别人,别人个个带气,谁也不来理他,便自己趔趔趄趄的回到书房,一头栽到炕上,昏昏沉沉的醉了过去。
大太太,姨太太们都各自惹了一肚子气,便都窝着火儿各自回房关门熄灯的睡闷觉去了。仆妇、使女们见他们一家不欢而散,知道是再没精神摆布人了,也就都乐不得的歇息上了。
郑鹄、燕明凯、燕明杰三人此时在屋脊后观察了一会儿,见后庭里鸦雀无声,又看看四角上的炮台,虽有灯光却见不到人影,知道是也都睡了。此时,只有远远近近梆铃声不时传来,这是城里各街巷巡更上夜之人,不足为虑。于是三人按照金自重描述的层次、方位,在正屋左首的一个单间屋前落下脚,这是袁厚芝的书房。他们贴着纸窗向里听听,屋内正是鼾声如雷,还夾杂着咬牙和说睡。听罢一会,事不宜迟,立即行动起来;明凯在外守门料哨,明杰用叱首拨开门栓,蹑足进内。黑暗中听出鼾声是在炕上,便拿出预先备就的一支短刀和纸签插在袁厚芝身旁的炕桌上。见並未惊动他,即时悄悄退出屋外,会同明凯一起,腾身上房。这时,郑鹄已在屋瓦上撒下些流磺粉沫,把一小段燃着的香火头埋在里面,见香火已将硫磺引燃,冒起蓝色硫火了。然后三人迅速离去。
停过一刻,县衙里守夜更夫首先发见了房上有蓝色火光,便大声喊叫起来,喊声立时惊醒炮台上的人。他们睡眼矇眬中,一见火光也没来得及看清详情就大喊大叫的惊动起来。这一下,全衙上下。从内到外都被惊醒,只听得一迭连声的叫:“着火了!”“着火了”!
袁厚芝从梦中惊醒,慌张的点起灯烛,准备出外看火情。那灯烛就放在炕桌上,灯光晃动下一眼就看到了直立桌上一把明亮的短刀和一片麻纸头儿,立时惊得他头皮发麻,心里打颤,背脊冒风。他此时哪里雇得了外面的火了!当即取下那纸签,见上面有许多字迹,便就着灯光仔细看那字迹。那是一笔很好的行书。其词句是:
县令袁某,贪欲难足。魚肉黎庶,摧残无辜;公堂鞭捶,暗室镏珠。民膏民血,铺尔阰梯;朱门酒臭,沟壑饿殍;哀鸿遍野,怨声塞途。天无执公之意,人有伤类之心;世道这般浇漓,孰肯坐以待毙!是故;南立太平义军,北起捻党之众;八方四面,会党如林,九州天下,兵锋遍地。贪官污吏,帮狗吃食,奸臣贼子,为虎作伥。冰山岂可久靠?泥牛焉能渡江?吾捻起自草野,誓为骨肉纾难。投桃报以琼瑶,凶残必还牙眼!海滨大难,缧绁狱滿,报闻皆出自狗官。掷刀寄头,留签规劝。此吾捻好生之德,不肯出手即血光相见。尔宜速放屠刀,回头即是新岸。思之、量之;去就由尔,吾捻静观之。
此告鲁西大捻子印
年月日
袁厚芝看罢字长笺,直觉得脖子后冒凉风,不由的抬手去摸摸脑袋,觉得虽然有些冷汗,却倒还没丢掉什么;便不觉的一屁股坐在炕边,心头噗噗狂跳,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就这样两眼直勾勾的看着那盏灯;灯火是鲜红的,随风摇曵着。这使他想起那字签上“出手即血光相见”的话头。再往上想:
有道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他袁厚芝是君子,素日间,对自己的索贿、行贿、敲比、生杀都视若行云流水一般的自然坦荡;像隔岸观火、台下看戏一样,只望其宏大、热烈,而从不设身处地的去体想他的行事给人间,给世上所造成的是什么。今日今时,插在他面前的这把小小刀子,却像在他那宽阔、坦荡的心河里截然横立下一扇巨大的闸板,在他心河中激起了一个深深的旋渦。他从这个深井般的旋渦里面作一番审视,他看到:人生所为,孜孜以求的,无非是妻、财、子、禄四个字;尔今,在这些上他可算都小有成就了,在这诸事如意的当口上,天外飞来的这把可以立即致他死命的小刀子,妈妈天儿!这可如何是好呢?常言说:“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这个小东西,错一错插在哽嗓咽喉上,天哪!官呀!钱呀!妻呀!儿呀!我的天老爷呀!一切的切呀!那可就全完啦!酒也不辣了,肉也不香啦!这可岂不灯吹烛灭,撒手成空啦!
他就这样呆想多时,又被吵杂的人声惊醒过来,才突然记起外面的火警。终是不放心,便心有余悸的踱出房来,站在檐下阶石上四下看看。在他刚推开房门来的一刹便闻到一股剌鼻的硫磺味,而且直往嗓眼里钻,呛得他直咳嗽。院里的人有许多在吭吭咔咔的连声咳嗽。待他仔细察看一回,才知道並没有多大火光,只是屋顶瓦垅间,散漫的有些蓝螢螢的低婑火溜。其时已有几个人在那扑打着呢。他心里落了底,便再无心去管它了。当下返身回屋里,用心的想着眼前这样,应该如何是好。
他做为一县之主,手上自然也有一把子人、马、刀、枪。若是排开阵势,明打明斗,凭着人多势众,近枪远炮,那捻党总来个百八十的,也还可以打他个差不多。可是,如今捻党势起,倘或也像拜上帝会那样成了大气候,我今天到是留条后路的好。况且这夜入内室,来不见影,去不留踪,插刀帎畔,留签席边,任是更夫,炮手都对其防不胜防的飞贼,就更不可等闲对待了。他反复琢磨筹思良久,觉得最穏妥的办法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男子汉,大仗夫,当能屈能伸,能折能弯。”是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也。留有青山在,将来也有柴烧;这才是最划算的好主意。他想到这里,主意已定:天明即着一快马中途上赶回呈文,然后,慢慢陸续放人。

二十二袁官家宴不欢散(2)


次日天明,袁厚芝早早坐堂理事。他刚刚派定了追赶文书的人,还没等那人出门,就接到禀报:“尹显仁平安镇上失落了文书,跑回来了。中午前就将进城来。”接得此报,正合了袁知县的心意。派的人也就罢了。
果然天刚交巳时,尹显仁一伙便垂头丧气的回来了。尹显仁因为事关重要,不敢怡慢,急急来见袁大人,简要说了事情经过,然后递上夜里得到的签贴。袁厚芝接看了字签,心中暗想:这倒很好,省得人家说我袁某人软弱怕事;这个“差错”就让尹显仁担去吧。他这么想着,可是他还是对尹显仁沉着脸,像原来不知此事似的大发了一番雷霆之怒;你看他连吹胡子带瞪眼,又拍桌案又跺脚,道:“本县素来看你作事持重、稳妥,才派你去往府上禀呈;谁知你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狗材!你知道这些呈文里有关于海滨一县地方安危的重大案情不?这些东西落到乱党手里,十有八九将要弄到杀官毁衙或是劫牢反狱的大事故,倘若真出了这等事,你尹显仁担戴得了吗?”就这么把个尹显仁骂个狗血喷头,跪在地上磕头像捣蒜一般。尹显仁赶着磕头一面又连连认错道“是”。袁厚芝本来这只是故意发威做态,所以骂得看着够了火候,也就放松缓了声气,最后说:“好吧,你既知罪,今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就罚你四十大板,以明本县法度。”说罢,不由分说,撒下签子,掌刑衙役便照数打了。尹显仁被打得皮开肉绽,屎尿屙了一裤裆,被拖了下去。
尹显仁被打,痛得昏了几昏,让人抬回家后,甦醒了好半天才醒转过来,还躺在炕上直哼哼。他老婆一见这个样子吓得忘了穿鞋就忙着上来看伤,又弄药又擦血绩。但因她原本斜眼,这会儿就更眼神不好了,以此弄得手重了些,把个尹显仁弄得更叫唤起来,没法子,她也懈了劲,只好让他慢慢痛去吧。过了一夜,他也痛过了劲儿,才有心思慢慢回味这场遭遇。寻思道:昨天袁知县的行事真有些古怪;为何不问青红皀白开口就骂,撒签就打?毫不容分辩。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虽然没明白,可也还是暗自庆幸:在平安寨没伤性命,回衙门来又得免死罪,这还不得说是万幸吗?
養棒伤自然不能到衙门去做事了,只在家里躺着,药物调理,餐食补養,内调外治,三、五天过去就没什么大事儿了。他既无疼痛所苦,又不用做事操劳,且又得餐食上加意调补,可算是享福了。常言说:“饱暖思滛逸、饥寒起盗心”,这话一点不错;现在尹显仁在享福中,就不免的老是想着孙秀英;她那么年轻,那么俊俏,真真切切的是个娇小玲珑的雏儿。自己这么四十多岁的老夫子,得此佳人儿真是老福不浅哪!想那“初凿”的风光,虽遭抗拒,可也如愿以偿了。再说倘没有那一番抗拒,恐怕还会觉着不够味呢!所以说人这东西都有些古怪脾气儿——爱吃生魚活虾,爱偿野鸡跑兔,爱偷情暗奸,总然自己妻妾成行,也还是不能安份守己。总要去越墙钻窗……他如此想着,便暗自打定主意;待再将養一时,动转灵便了的时候就该去瞧瞧她的情形怎样了。要是大好了,就赶早安排着把她弄回家里来,那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真正成了自己的人儿呢!到那时,他尹师爷也如那些大官小相们似的,也有了如花美妾陪伴左右。再网罗它几笔外财,后半生的享用也就足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除此之外,更有何求?他一面这么美美的想着,一面随手点起烟灯,细品深偿的抽了一个烟泡儿,这就把他舒坦得额头纹也开了,脚趾丫儿也乍撒了,总之是:浑身上下连汗毛孔儿在数,无一处不受用的。于是他就这样舒坦的晕晕忽忽要睡着了。
就在这时,突然外面响起了打门声。他一惊醒来,侧耳听去,是他老婆去开门的响动。接着就听到有人乱说话声、脚步声、一路进来,吵吵嚷嚷:老爷在堂上立等拿尹师爷去问话。
尹显仁一听到个“拿”字,立时惊出一身冷汗,以为是丢失案卷文书的事又有了变故。于是忙忙推开烟具,一轱碌身爬起来,屁股虽然还有些压痛,这时也顾不得了,坐到炕边穿鞋的当儿,来人已闯了进来。三、四个人上前道:“尹师爷,包函些吧,咱们奉堂谕来拿人,你就委屈些跟咱们走吧。”说着一抖锁链,拉了就走。走着,那扑快班头才对他说:“尹师爷,这回你的事儿可大了;有人告你冒充知县,强奸民女;还有什么包揽词讼,卖放罪犯;人证具在,料想已是坐实。知县大人很是气恼,所以不管你在養伤中,打发我们立即带你去堂上对质。所以呀,你可别怪我们同在衙门口进出,不能对你客气些个呀!”
尹显仁一听这番话,当时就真魂出了窍,精气神早已飞上九天了,腿也木了,脚也麻了,舌根儿也硬了,眼珠儿也直了,趔趔趄趄让几个差人连拖带拽,扯死狗般的一路拉到大堂上。
大堂阶旁早有孙秀英、孙大脚站在那里。堂下两边齐排排站定了十几名掌刑衙役,都手执板子、棍子。凶神一般瞪视着堂口来人。尹显仁几天前嚐过了那板子、棍子的滋味,今番一见这阵势岂不怵的!更加以那堂上坐着的袁知县铁青着一张尖脸,瞪红着一双猴眼,阎罗大王似的凶视着他,他的骨头都嚇疏了。也不待吆喝,卟通一声一下就瘫堆那里,牵索的两个衙役看着不像事儿,回手各自扯住了他的一只膀子,拉他跪起来。
停了片刻待人脚儿平静了,袁知县才咳了两声,清清嗓子,尖起嗓子喝问道:“尹显仁,我来问你,你可认识这两个人不?”
尹显仁哆嗦着低声回道:“认识。”
知县又把嗓门提高些问:“那么你可知道传你来是为的什么?”
尹显仁怔了一下,回道:“不知道。”
袁知县一听此话,可就火儿了,敲着桌案高声断喝:“好你个狗才!在本县堂前,人证已在,你还敢假装糊途!你做的‘好’事还不从实招来,难道还要我用刑才肯讲吗?”尹显仁旧伤未复,今又听了“用刑”二字就吓成了一摊泥了,连忙叩头不迭的说:“大人饶恕,小的实说就是了。”于是就一五一十的把孙家如何求他救人;他如何生心要纳秀英为妾;又如何找孙大脚来合谋,设谝局奸污秀英,从头至尾的说了一遍,然后便连连叩头,请求知县开恩、饶恕。
袁知县早听原告述说,就已是一肚子火儿了,只是一面之词还不能据实;现在被告人也老实承认,事已确凿无悮;尤其是关联到他身上,他如何能善罢干休!当时听罢招供,便点着手骂道:“好大胆的东西!真真可恶之极!素日间你装得文生正人,原来骨子里是这么个烂脏货;你不顾念乡里姻亲,谝奸人家黄花闺女,还要乘人之危,勒逼为妾!这就枉披了一张人皮了!你冒名行谝,冒到本县头上来了!你可知道?连日来本县缙绅正张罗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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