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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1)-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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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膝盖,终于抬起了右脚。随着老人的右脚起落,小儿们高兴的数起来,“一,二,三……”大人们则屏着呼吸跟着老人往前走。白巾青年也随着人们一步一步的向田野深处走去。人群后边,两名壮汉手扯麻绳拉成一条直线跟在老人身后,另有十几个青壮年手执铁铲沿麻绳堆起一道长长的田埂,算是新的“封疆”。终于到了地头,又有一群男人女人在田埂顶端立起了一方大石。    
    步丈土地的老人对着石碑高声念道:“地主——鲸老六!地数——五百亩!”黑衣吏一挥手,“记定了,五百亩!黑老六!”人群哗然拍掌高喊:“自家的地!老六万岁!”一个粗黑的壮年人向人群后兴奋招手,“暮旦妈,快点儿拿来啊!”一个浑身补丁的女人挎着一个竹篮子从人群后挤出来嚷道:“谁能想到,咱这黑斑脎, 还占了个鳌头!”众人不禁轰声大笑。    
    白巾青年注意到粗黑的鲸六额角有一块肉红色的大伤疤,心念一闪,笑着问身旁一个后生,“敢问,这‘黑斑脎’为何物?”    
    青年笑得直流眼泪,“这黑斑脎么——何物?就是这儿,看见了么?”使劲的拍拍脑袋。    
    白巾青年疑惑道:“脎,就是头?”    
    后生摇头晃脑的学着斯文口气,“然也。”    
    白巾青年仍然不解,“哪,黑斑脎呢?莫非头上生了黑斑?”     
    后生使劲憋住笑点头,“差不多吧,就是说这人背运倒霉。他呀,原先是官奴,你没看见他脸上那块烙疤么?你不懂秦人土话?哪国人?”    
    白巾青年却笑指田野道:“快看,敬天了。”


第九部分:政侠发难黑篷车主与神秘的工匠(2)

    精瘦黝黑的黑老六和挎竹篮子的女人,已经跪在了地头石碑下,身后还并排跪着两男一女三个少年。粗壮的女人从竹篮子里拿出两碗红色方肉和两碗染红了的鸡蛋,递给黑六。男人恭敬的捧着那粗糙的陶碗,轻轻放到碑前的松软土地上,又接过女人递过来的三支香点燃,小心翼翼的插到松土里,而后抱拳向天高声呐喊般道:“上天哪上天,黑家九代为奴,给人家当了三百年牛马。今日,我黑六有自己的地了,五百亩!天哪,天,你老人家有好生之德,差遣左庶长秦国变法,奴人有了自由身,穷人可吃饱穿暖咧。求上天赐福左庶长大人寿比南山,永作农人的守护大神哪!”一番嘶喊,黑六竟是泪流满面。女人颤声高喊,“磕头!拜地!地神呀,年年保佑好庄稼——!”一家五口连连叩头。田中农人们感慨唏嘘,竟是喜极而泣,哭成了一片。    
    白巾青年神色肃然,两行热泪涌出,滴落在脚下松软的黄土中。    
    一个老人高声道:“今日乃我村大喜之日,晚来行社火大礼!县吏王大人和这两位小哥,乃逢喜贵客,务请到村社同喜!”说完,向三人深深一躬。    
    众人齐喊:“大喜同喜!来者有席!大喜同喜!来者有席!”    
    白巾青年深深一躬:“天地翻覆,理当与父老共庆。”身后少年皱着眉头,却也忙跟着深深一躬。    
    秋夜,山脚下的一座茅亭边燃起了几堆熊熊篝火。    
    这是新建的望华村,十个“井”的农户搬进了这座新村庄,八十户人家,腾出了井田中的六百多亩耕地,村庄占用的土地是山脚下新开垦的荒地。那时侯的亩分为大亩和小亩,大亩二百四十方步,大约相当于后来的九分地左右;小亩一百方步,大约相当于后来的半亩地左右。秦国商鞅变法开始时,采用的是东方诸侯传统的百步亩,直到定都咸阳后,才改制为二百四十步大亩。这是后话。这个新村的东南就是险峻的华山,白日里华山的巍峨青峰清晰可见,所以被命名为望华村。村中的十井八十户农人,都是原来孟西白三族的隶农。新法规定:隶农除籍分地成为新自由民后,须得与原先的宗主户分开,各自集中建村。其所以如此,是为了尽可能的避免无谓的歧视偏见与冲突,尽可能的消灭村族械斗的根源。这些昔日的隶农除去了隶籍,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财富,又和宗主户分开村居住,身心在陡然间完全摆脱了束缚,获得了自由,第一次尝到了挺直腰杆做人的味道,其兴奋激动之情自然要狂放的发泄出来。    
    篝火周围摆了十多张长大木几,没有油漆,还是粗糙的木质本色。几前坐着村中的老人、县吏和作为贵客的白巾青年,以及那位始终拿着马鞭的少年。木几上摆着装酒的大陶罐,一碗方肉,一碗苦菜。木几外围,层层叠叠坐着望华村的男女老幼三百余口,十多人一圈,每圈中间有两碗菜一罐酒,总角小儿们在篝火间窜来窜去的嬉闹着。精瘦的鲸六坐在长大木几的最边缘,显得很是局促。    
    木几中间的一个白发老人向县吏、贵客和鲸六点点头,拍拍手,全场顿时安静下来。老人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夜空回旋:“父老兄弟姐妹们,今日变法三喜:望华新村落成,土地重新分过,我等成了自由民!来,我等为此三桩大喜,先干这一碗了!”说着端起面前的陶碗和邻座白巾青年“当”的一碰。    
    “干——!”全场轰然笑叫,叮叮当当碰起来喝下去。    
    老人一抹白须,慨然道:“这社火大会,一来为了庆贺,二来为了交代一下公事。新法按一村一治,不再是一族一治。同村可以多姓杂居,族长不再是官府认可的吏员。村社公务今后就由村正办理了。我这族长从今日起,也就退隐了。王大人,请你委任村正吧。”    
    黑衣县吏站起来高声道:“奉下邽县令之命,委任鲸六为望华村村正,推行官府新法,依法治理村务!”    
    “彩——!”全场拍掌欢呼:“鲸六万岁!”    
    鲸六满脸通红,站起来连连向场中抱拳打躬,使劲清清嗓子,“鲸六蠢材,以往是个黑斑脎,斗大字不识半升。官府抬举,赶我这黑斑脎上阵,只好奉命。我望华村分为八甲连保,每甲十户。日后八个甲长要多操心,村人须得严守新法,不然,官府要连坐治罪哩。我望华村是新民村,大伙儿都是刚刚脱籍的泥猴儿黑斑脎,一定要争光!”    
    一个老人高声道:“村正放心,左庶长法令严明,孟西白三族族长都被处了斩刑,谁还敢以身试法?”    
    一个女人大声说:“只要日子好,犯法吃撑啦!”    
    众人大笑,乱纷纷喊彩喊好。鲸六长胳膊一抡,    
    “好,舞社火了!”    
    “舞社火了——!”众人一片欢呼,年轻的姑娘后生们笑着跳着;在篝火上点燃了事先准备好的松木火把,高高举着成群结队的跑向村边,小儿们也笑闹着窜前窜后,一片童声嚷叫,围绕新村的小道顿时成了一条火龙,一条欢笑的河流。很快;所有女人和壮年男子也都加入了社火行列,他们漫山遍野的挥舞着火把,手舞足蹈,粗犷热烈的跳了起来,放开嗓子满喉而吼,山野间充满了狂野的呐喊。


第九部分:政侠发难黑篷车主与神秘的工匠(3)

    留在篝火边的老人们则点起了三柱香,各自拿出乐器,凝神的奏起村社歌谣。那乐器只是最简单的陶埙和竹篪,也是民间最基本的两样乐器。然而在月色清冷的秋夜旷野,却显得饱满而激烈,凄婉而悠长。《诗经》云“如埙如篪”,说的就是埙篪合奏的音乐境界。陶埙呜咽低沉,如泣如诉。竹篪清亮悲怆,如慷如慨。埙篪合奏,刚柔相济,将秦人秦风那种酸楚激昂的愤激情怀淋漓尽致的现了出来!乐声中一个老人敲着瓦片,席地高歌:    
     皇天后土育我子民    
     狐兔硕鼠咥我苦心    
     背卧黄土求我天神    
     灭却狐鼠富我大秦    
    农人们深沉的唱和着,“灭却狐鼠,富我大秦……”    
    白巾青年听得泪光莹然,慨然长叹,“入得秦地,方知埙篪之个中三昧也!”主持社火开场的老人不禁问道:“后生呵,看你是个山东读书人。你说,魏国变法几十年了,庶民百姓有秦国这光景么?”白巾青年摇摇头,“老人家呵,魏国是蛇蜕之变,秦国可是龙腾之变哪,不能比的。”老人哈哈大笑,“说得好!秦国这龙头,就是左庶长!”白巾青年不禁摇头低声笑道:“老人家,可不敢这样说,这是犯忌也。”老人倔强的梗着脖子,“咋?犯甚忌?那是你们山东六国人的小肚鸡肠。我大秦左庶长说了,秦法诛行不诛心。懂么?年轻人。”白巾青年一怔,喃喃自语,“诛行不诛心。好,说得好,有长进。”又抬头笑道:“老人家,左庶长对老百姓好,老百姓也要对左庶长好,是么?”    
    “那还用说?”    
    “既然如此,不能给左庶长帮倒忙哟。”    
    “帮倒忙?别急,我想想……你这后生想得蛮深的,可是要去栎阳?”    
    “想去看看。”    
    “可是要去求官?”    
    白巾青年一笑,“做不了官儿,做生意。”    
    “做生意好啊。我秦人眼看日子就要好起来了,你们就将山东的好东西多运过来些儿。针头线脑呵,桑麻粗布呵,盐呵铁呵的。老秦人实诚,不会亏你们的。”    
    白巾青年大笑起来,“好啊老爹,我记住了,一定给你送来。”    
    次日清晨,那辆篷车离开了望华村。一上官道,少年便甩响了马鞭,两马展蹄车行辚辚,向西疾驰而来。暮色时分,行至骊山脚下,西北方向的栎阳城已经遥遥在望。这时,骑马少年笑道:“公子快看,那是秦国骑兵么?好怪!”    
    车蓬布掀开,白巾青年向骊山看去,只见大约一里之外一支马队从南边的山塬上飞下,马上骑士背负短剑身姿矫健,骑术显然十分高超,只是没有头盔铁甲,而且都是黑白两色的布衣,在秋日暮色中显得很是怪异。眼见马队倏忽间飞进了骊山谷中,白巾青年大皱眉头,“这不象军中骑兵,倒象游侠一般。然则,哪有结队成行的游侠?”说话间已经跳下车来,“莫慌,稍微等等看。”少年笑道:“晓得了。”便将内侧马匹的肚带解下来,做出修理的样子摆弄着。白巾青年则悠闲的踱步,眼睛却没有离开那道山谷。    
    片刻之后,只见山谷中断断续续的的走出来二三十个挑担之人,最后是一辆咣哩咣当的牛车。一出山谷,这些人便分散到不同的田野小道,从不同方向朝官道走来。白巾青年目光闪烁着低声道:“沉住气,照旧。”挑担者们陆续走上了官道,有人挑着干柴,有人挑着草药,有人挑着兽皮。他们都穿着补丁黑粗布衣,擦着汗光着脚各自从篷车旁匆匆走过,没有一个人看白巾青年和少年一眼。    
    最后那辆牛车咣咣当当驶来时,赶车者拱手笑问:“先生何故停车?可否要我帮忙?”白巾青年连忙拱手回答:“马肚带断了,足下可修得?”黝黑的赶车人笑道:“常年赶车,小事一桩。小哥,我来看看。”便走到少年面前,拿过马具肚带一打量笑道:“这八成新的肚带,如何能断?小哥会不会驾车?”少年低头,“刚学会。”“难怪呢。”黝黑汉子利落的从怀中摸出四根铁钉在口中泯泯,又从随身皮袋中摸出一个小铁锤和一块牛皮,将肚带在路边一块青石上铺平,用牛皮包住断口,当当当将四根铁钉钉实打平,递到少年手里,“好了。我走了。”白巾青年拱手笑道:“看足下做工,如同工师般神妙,佩服佩服。”黝黑汉子笑道:“多承褒奖,我本来就是铁工。好。你们走吧。”白巾青年问:“足下可是到栎阳做农具生意?不妨同行。”黝黑汉子道:“我是受雇给人家送货。牛车忒慢,先生自管走吧。”说罢,牛鞭一扬“得”的一声吆喝,牛车便咣当咣当的走了。白巾青年望着牛车汉子的背影沉思有顷,说声“我们走吧。”便上了车。少年上马一扬马鞭,车马便辚辚而行,竟直到栎阳城外才赶上牛车和挑担者们。


第九部分:政侠发难黑篷车主与神秘的工匠(4)

    白巾青年向车篷外一瞄,脚下一跺,篷车便进了栎阳东门,直奔渭风客栈。    
    侯嬴正在焦急不安。五天前,安邑捎来书信,说白雪姑娘马上要到栎阳,一是先不要告诉卫鞅,二是就住在渭风客栈。侯嬴知道白雪办事向来准点准时,便准备好房间等候。按照路程,昨日就该到达,何以今日天色已黑还不见踪迹?侯嬴本想到左庶长府告知卫鞅,想了想,决定还是等等再说,今夜要是不到,那便一定要去找卫鞅。正在庭院愣怔沉思间,猛然听得门外车轮之声,大步走出,却见一辆篷车已经停在门口,马上少年笑盈盈问,“足下可是侯嬴大哥?”有此一问,车中不是少主白姑娘还能有谁?侯嬴连忙拱手答道:“在下正是侯嬴。白姑娘,请。”    
    车中走下白巾青年,“侯兄,别来无恙?”侯嬴笑道:“一切尚好。白姑娘真让我认不出来了呢。请。”白巾青年笑道:“路途方便,岂有他哉。”便跨进了高高的青石门槛。    
    侯嬴领着白雪穿过两排宽敞整齐的客房,来到后院,又拐进一个圆门,来到一座僻静的跨院。但见小小庭院,三间精舍掩在黄叶萧疏的树木之中,石墙石门,坚固隐蔽,幽静非常。侯嬴拱手道:“白姑娘,栎阳不比安邑,只有这处小地方了。”白雪笑道:“多好啊!我还想不到你有如此幽雅的小院呢。他在这里也住过么?”侯嬴道:“正是,卫鞅兄在此住过三个月。河丫,快来见过白姐姐。”    
    “哎,来了。”精舍中一声清脆的答应,一个干净整齐的布衣村姑跑了出来,手中还拿着抹布,脸上红扑扑两团红晕,没说话先甜甜的一笑,“大哥,白姐姐是哪个吗?”侯嬴指着白雪道:“这位是白姐姐。”村姑天真的笑道:“哟,好漂亮的大哥哥,是姐姐么?”说着便一躬到底,却是男子礼法。白雪、侯嬴与少年一齐大笑起来,白雪笑道:“这位是梅姑姐姐,也见过了。”村姑嗤的一笑,“姑姐姐?这是甚叫法?”又是一躬到底。白雪梅姑被村姑的天真憨漫逗得乐不可支,白雪笑问:“她是侯兄雇佣的丫头?”侯嬴笑道:“不是。她是卫鞅兄访秦时带回来的一个小村姑,家穷养不起,刚来时和泥猴一般,名字也是卫鞅兄取的,叫陈河丫。”白雪感动得眼眶一红,抚摩着小河丫的头发,“河丫,跟着大姐吧。大姐让你不再受苦。”河丫咯咯笑道:“我要回去了呢。爹捎话来,我家有地了!大姐到我家住去,好么?”白雪笑道:“好啊,一定去。”    
    说话间已经到了掌灯时分,河丫已经将房子收拾得妥贴干净,梅姑又利落的摆置好随身带来的一应物事,小庭院便成了温馨幽静的闺房。吃饭前,白雪将侯嬴叫到一边,悄悄说了路上的奇遇,两人商议一番便吩咐开饭。饭后分头稍事准备,侯嬴便和梅姑扎束停当,飞出了客栈。等了一会儿,白雪也换了装束,出得客栈,向左庶长府悠然而来。


第九部分:政侠发难荆南突然失踪 刺客突然出现(1)

    左庶长府灯火通明,依旧是一片忙碌。    
    抗田风波平息后,新田法在秦国势不可当的推行开来。贵族们一片沉寂,听任摆布。卫鞅却从这种沉寂中嗅到了一丝异味儿,几天来反复思虑,想捕捉到事情的症结。这天晚饭后,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反复在墙上挂着的新法条幅前踱步思索回顾,想找出那种异常感觉的根子。思索良久,他的双脚还是钉在了《田法》下面。他觉得好象清晰了一些,可是始终抓不准那个点。这种感觉使卫鞅不禁噗嗤笑出声来。他想起了自己在山中修习时有几次身上发痒,将身上抓得大片大片红,可就是找不准那个“痒根”。一旦找到,只消用指甲轻轻一摁,轻微的一阵疼痛,身上的奇痒就海水退潮般荡然无存。可是你假如找不到那个“痒根”,就是将全身抓破也无济于事,痒还是痒。目下就是要找这个“痒根”,而且还不能乱抓。那个“痒根”往往是身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红点儿,虽然不是大伤口,可引起的全身不宁竟丝毫不亚于一个伤口和一场病痛。变法给秦国带来的这种异常气息,就是那种怪痒。可是,这个“痒根”究竟在哪里呢?刑杀太重?不是。那是疼痛。赏功过烈?不是。那是眩晕。隶农除籍?不是。那是舒畅。抑制贵族?也不是。那是憋气。究竟在哪里?    
    猛然,卫鞅脑海里一道闪电划过!他蓦然醒悟——对,是封地!    
    在秦国取消封地,而且以郿县风波为契机,竟先行取缔了太子的封地,这件事有点儿过头?对,是有点儿过头。将封地制度彻底取缔,本意是将世袭贵族养尊处优的基础连根拔除。然则却给整个贵族和未来的功臣以无处着落的空荡荡的感觉,功劳再大,也就是爵位、官职与俸禄,还能有什么不朽的标记?再说,对国君好象也有一种激赏乏力的感觉。秦公颁布《求贤令》时,曾明确告白天下“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自古以来,拥有一方土地,非但是人臣极致,也是君王激励国人奇士的最有力手段。如今,秦国的封地制度如果彻底取缔,在这战争连绵刀兵不断需要激赏功臣的战国时期,究竟好不好呢?完整保留封地制,自然不可能,那无异于回到诸侯制。但彻底取缔,似乎也太早。对,这里分明便是“痒根”!既然如此,只消轻轻一摁便可也。    
    如何“一摁”呢?卫鞅凝神有顷,爽朗大笑,“好!便是这般。”回头便走向书案……    
    突然,卫鞅发现书案有异。紧走两步,仔细一看,竟是一支短箭钉在书案上!箭头下还带着一片白布,扯出一看,上面分明画着一柄短剑刺进一个白衣人的胸膛,下面还有四个大字——暴政必杀!卫鞅惊讶的四面打量,窗户、屋顶都没有发现异常,竟想不出什么人能够在什么时候将这短箭射进来?猛然,他心中一动,快步走出,廊下却不见了荆南!平日任何时候,只要卫鞅在书房,荆南都守在书房廊下。卫鞅赶出来,也正是想让荆南看看这样东西的来路。如何荆南突然不见了?卫鞅感到情况异常,却也没有丝毫惊慌。他知道,这种刺客依靠人多势众是防不住的,除非你永远躲在万马军中。他没有叫车英和景监,重新走进书房,将书房门大开,灯烛全部点亮,对着书案上的白布短箭沉思起来。    
    “暴政必杀”——从这四个字看,刺客不是寻常的游侠,而是对变法刑杀有激烈仇恨的人或团体。这种人在秦国只有三种,一是秦国的孟西白族人和疲民游侠,二是上层贵族,三是赵亢之兄赵良。然仔细一想,又都不大可能。孟西白三族虽有数百人和几名族长服刑,但三族均是老秦之民,虽好勇斗狠,但却素来没有游侠暗杀的习俗,他们宁可公开决斗。秦国的游侠呢?自从数十名挑唆私斗者服刑之后,其余都被收缴兵器做了良民。目下他们都分了大片土地,兴高采烈的忙于整田,好象没有迹象要替犯法的游侠复仇。上层贵族虽有仇恨,但目下变法还没有从根本上触动他们的利益,谁有足够的仇恨心理来出头组织如此规模的暗杀呢?好象一个都没有。赵亢之死,倒是有可能招致游侠复仇,他毕竟是秦国名士,其兄赵良又是稷下学宫的名士,在齐国多有交游。但是赵亢赵良兄弟都是儒家学人,素来与游侠格格不入,游侠剑士也素来蔑视儒家,两种人素不搭界,何能有一批本领高强的侠者为他复仇?    
    哪么,是秦国之外的力量么?可秦国之外有何种力量呢?是期望秦国变法失败的山东六国派出的刺客么?不大可能。山东六国虽说早想置秦国于死地而瓜分之,但那只会通过正面的战争较量去完成,而不会采取谋杀手段。战国以来,大国君主和执政大臣历来崇尚阳谋——正面的实力较量,历来蔑视阴谋——背后暗杀别国君主和大臣。所以战国以来近百年之间,大国的内乱政变与杀戮,比春秋时代已经大为减少,一个国家以暗杀颠覆另一个国家的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大家都在憋足劲儿强国变法增长实力,谁也没想到暗杀对手而取胜。魏国在忙着整军迁都,韩国忙着变法练兵,齐国忙着整顿吏治,赵国燕国忙着争夺中山国,就是最没有生气的楚国,也忙着吞并岭南的山夷苗蛮呢。再说,山东六国确实还在嘲笑蔑视秦国的变法,谁也没有认真的将秦国的变法看成未来的威胁。这种情况下,哪个国家会花大力气做这种贻笑天下的勾当?如此说来,还有别的力量注视着秦国变法?什么力量呢?卫鞅心中闪过天下一个一个的学派团体,心中突然一顿,莫非……    
    正在此时,屋顶一阵极轻微的咯咯响动!卫鞅眉头一挑,快步走到庭院中的没遮拦处伫立不动。此时正当月初,没有月亮,夜黑如漆,秋风呼啸,卫鞅随风抖动的白色长衫分外显眼。卫鞅注目屋顶,已经看见两个极模糊的黑影伏在屋脊。他的右手轻轻搭在腰间,依旧一动不动的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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