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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一般的忧伤-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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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遇到她之前,它未曾后悔过自己是一只鸟。相反的,它有一对羽毛丰满,开合有力的翅膀。它十分满意因翅膀而享有的高贵的自由,那种飞掠一切,俯视一切的透彻淡定。可是它却遇到了她,那是一件令翅膀亦变得无能为力的事。它常常都能在这片水塘附近看到她。初春时节,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外套和靛蓝色的短靴,小手装在一双灰色的兔毛手套里面。女孩漆黑的头发梳着平顺的刘海,皮肤仿佛很少接触太阳般白得有些不真实,眼瞳非常黝深,让人想要沉溺探究。它可以感到她与一般女孩的不同,她不似受过任何不好的浸染,好像只是一直在清澈的水潭中生长的水草,靠近了便能闻到清甜草香。可是她看起来又是那么纤弱,过分瘦削的身体在大外套里晃来晃去,它看到大片大片的风钻进她的衣服里面,那么生猛地仿佛要侵吞她。这令它感到了十分心疼,想要伸出臂膀去护住她——它竟忘记了自己只是一只鸟。
它渐渐地发现她的不同。她是没有视觉的女孩,眼前永远是黑暗。因为它注意到她手里拿着的拐杖,注意到她走路的趔趄。她看到斑斓的蝴蝶落在眼前的花朵上不会笑,有大颗的泥点溅在她雪白的外套上她亦不会蹙眉。它很少见到她微笑,她只是沉静地走到水塘旁边,把拐杖靠在一棵树上,然后面对着眼前的水这样孤单地站着。它亦不动声色,只是站在她身后的大树上看着她。常常如此,她看着水,它看着她,这样地度过一个一个的下午。它相信这样的陪伴即便不能算得上是一种保护,亦会因着它的诚心而为她求得平安。
而刚刚下过大雨。它有些失望地站在枝头,以为她不会来了。可是雨刚刚停,她就拄着拐杖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它注意到今日的她略有不同。她穿着一件玫红色的开身毛线外套,虽然天气还有薄薄的寒意,下面却穿了黑色雪花呢的长裙。她还仔仔细细地把自己已经长长的头发分成两绺绑起来。又在苍白的脸上涂了少许胭脂,眉毛亦用心地描过,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日里明艳很多。它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精心打扮过的模样,觉得十分好看,心中亦觉得欢喜。它看到她径直走向水塘边。一直走过去,可是这一次却没有在岸边停住,她仍是向下走去,步子却十分沉着。它心中一惊,难道她不知道前面是大片的水吗?
她却仍是先前走去,面色坦然。它惊惧地看着她,这是一只鸟永远不会理解的事。它不会懂得人的轻生。它不会懂得生命原来可以自己选择。在它心里,生命是一件被动的事情,它以每日的吃喝生计的形式来延续,直至因为衰竭或者猎人袭击的突发事件而终结。这是无法选择无法预计的事,像是一棵树木的生长,根本逆转或者随意中止。所以它无法理解她这样镇定地走入水塘中央的意义。它只是知道自己在那一刻忽然心被狠狠地抓了一下。然后它听到自己叫了出来。它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用相同的语言和她对话,可是它的确叫住了她,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它的嘴里铿锵有力地发出。这声音注定了它和她早已栽种在宿命里的情缘:
不要再向前走了,前面就是水了!
女孩一惊,她止住了脚步,慢慢回过身来问:你是谁?
它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和她在对话。它有些害怕,又想飞起来就此走掉。可是心中却终是不舍。并且有内心已经泛起了如海潮一般激烈的声响,它多么珍惜可以与她说话,因此激动不已。于是它努力平静地说:
我只是一个路人而已。
它悄悄地站在树梢,不敢动,亦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担心翅膀发出的声音令她怀疑。可是她却相信了它,只是问:
为什么阻止我,你不会知道生命对于我而言的绝望和漫长无边。你不会知道,眼前永远是彻绝的漆黑的感觉,就好像你被关在一只密不透风的铁笼子里,你哀求,你祈祷,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层一层地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我。你能不能体会,能不能?
她声音越来越大,空茫茫的眼睛里簌簌地掉下大颗的眼泪。它这是第一次那么近地看到一个女孩的眼泪。晶莹如清晨里最璀璨的露珠。它很想飞下来,过去衔住它,宛如珍宝一般地收藏它。它却只能站在她头顶的树梢,竭力地安慰她说:
你只是因为看不见吗?我可以做你的眼睛。总是陪着你。它十分坚定地说。它的笃定只是来自于对她的喜爱。它只是想给她些许保护和温暖。所以它并不懂得这些话从年轻的男子嘴里说出来该是多么唐突。
女孩的脸登时红透了。她只是感到一个陌生男子在比她高一点的地方对她说话。她猜测他高大,有一张刚直坚定的脸,却又略带稚气。她亦可以感觉到这陌生的男子对自己的关爱,虽然唐突却足够真诚。太阳慢慢地探出来。她就在这一刻忽然感到了和煦的阳光。一切都在很近的地方,她可以伸手碰到,包括这份刚刚抵达的情谊。于是她慢慢地舒展了那颗已经皱巴巴急于选择离去,结束的心。她轻轻地问:
那你能跟我讲讲这世界的样子吗?天空中有什么,地上有什么,它们都是什么颜色,什么姿态。
唔,它好像忽然被问住了,它从来没有描述过所看到的事物,一切被它看在眼里亦就是被接纳了,从不需要表达。这对于它显然有些吃力。它努力地描绘着自己看到的一切:
你能看到树杈上有鸟巢和蜂巢。鸟巢里面有小小的蛋,蜂巢里不断飞出忙碌的蜜蜂。天空中有层层叠叠云彩,远看是绵绵的一片,可是当你穿过的时候,却感觉只是有水滴粘在了羽毛上的沉重感,不会再看到那些白花花的东西。呃,你还可以看到房顶的瓦片,如果是冬天,就覆盖了厚厚的一层雪,像是白色的梯田,如果踩上去,就会留下像小桃花一样的脚印……
它说着,已经完全地沉浸和陶醉了。它闭上了眼睛,仿佛感到自己正和女孩一起飞在天空里,翅膀已经尽情地打开,连耳边的风声都那么抒情。
女孩琅琅地笑了起来:
你一定是个顽皮的男孩,特别喜欢爬到高处去。所以你总是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景色,是不是?
它有些不好意思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女孩却又说:
不过你说的这些真是美好,我多想看到啊。
你还想看到什么?我都说给你听,也带你去看。
飞一般的优伤/张悦然翅膀记得,羽毛书写(2)
从此女孩以为有了一个呵护她的男子在她的身边。她能感到那层层包围起自己的温暖,令她开始渐渐变得健谈和开朗。她在每个下午都按时来到这里,站在湖边或者坐在树底下。她感觉它是个脚步很轻的男子,每次她都不能感到它走近的脚步,可是它就已经在了,站在比她高一点的地方,仿佛是俯着身子对她说话。
它亦总是在每个下午的时候来到这里。它没有手表,无法知道确切的时间,所以只要看到太阳升至最高,它就飞到水塘这边来,开始等待。它看见她走过来,却只是不动声色。直到她已经站定,开始她的等待,它才忽然对她说话。仿佛一直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守护着她。有时候下雨或者阴天,没有太阳。它就在天明之后一直等待在这里,生怕把她错过。它渐渐对到处飞旋游玩失去了兴趣,它甚至对一顿美味的食物亦没有渴求,常常潦草地果腹就栖在枝头等候。
它也许不算聪敏博学,可是它尽自己所能地把所见有趣的事情都说给她听。女孩觉得它真是有趣的男子。因为它所讲述给她的世界和别人所描述的完全不同。它的视角总是那么特别,知道的事情又是那么奇妙。比如它对她讲述茂密的森林深处的动物或者天空中云霞。她猜测它一定是个喜欢旅行,格外有生活情趣的男子。
女孩亦把自己的事说给它听。她自幼丧母,跟着父亲和祖母过着平淡无味的生活。父亲是个鲁莽粗糙的猎人,常常出去打猎只把她和年迈的祖母留在家里。他有时亦喝酒至烂醉,就会打骂她,觉得她不是坚强有力的男孩子,不能撑起他将来的生活,相反的,还是一个盲女,总是给他带来诸多麻烦。而她只是默默地承担下这些,她想她可以体会一个鳏夫独自养大一个盲女的艰辛。于是她努力地多做家事,很小就学会做饭持家,亦懂得细心照顾好自己,不给别人添任何麻烦。幸而还有祖母的疼爱。祖母是信奉佛祖的善良女子,常常跪在祠堂里为她祈福。祖母亦常常说故事给她听,故事里自有外面的洞天,令她无限向往的外面世界。然而祖母却在几日前离开了人世。父亲在外打猎,只有她一个人守在灵堂里,她听着火盆簌簌冥纸燃烧的声音,忽然感到生活变成了十分细的绳索,一步的前行都是这样的艰难。于是她决定离开。这离开亦是一种追随,对母亲,对祖母。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原本以为再没有什么不舍的时刻,它阻止了她。她因着常常跟随祖母诵经,相信有宿命这样一回事。于是她觉得也许是冥冥中上天安排的力量,要携住她的手带她穿出这一片荒寥生冷的荆棘。她惟有向它伸出手。
它默默地听她说着她的故事。当它听到她的父亲是个猎人的时候,心中凛然一惊。它下意识地紧紧抓了一下树枝。它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危险。它见过猎人那令所有的鸟都惊惧的猎枪,它亦亲眼看到过自己的伙伴死在猎人的枪下,那个时候它和很多其他的鸟都倏地飞了起来,它们仓皇地四散逃去,那种感觉它一直那么清楚地记得。
可是它已不能就此离去。它感到女孩对它的信赖。她把自己交付,希望它代替她去感知这个世界。它的一切感知就像是她自己的感知一样。这是一种多么深重的情谊,令它感到温暖,不能退却。而它亦是需要她的。它时刻在乎着她的喜怒哀乐,它讲话的时候她全神贯注地倾听,它说到有趣的地方时她所流露出的难得的微笑,这所有的,它都是多么地在意。
然而它能给她的却只是这么少。她渐渐感到这个男子的不同。他从不抚摸她,亦不拥抱她。更加不会有亲吻。这是一种想来让女孩感到无情的交流。为什么他从不试图更近地接触自己。为什么她可以分明地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关爱,却无从得到他的任何表示。她多渴望他能再走上前来几步,紧紧地抱住她。可是没有,连轻微温柔的触碰都没有。她只是能感到他在高一点的地方对她说话,声音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温暖,可是那也许只是声音。再没有其他。
这样的僵持一直心照不宣地持续着。冬天到来的时候她终于无法继续忍耐。她感到这情感并不像她想像得那么纯致。她想要问一问他。是的,她决定问一问他,为什么他不肯给她一个拥抱。他是不是在爱她。
然而她永远亦不会知道,它为了留下来守着她看着她,已经错过了飞去南方的时节,这里是酷寒的地区,只剩下寥寥几只的鸟儿。它们瑟瑟发抖地和漫长的冬天抗衡。她永远亦不会知道,当她围着厚厚的围巾,穿着棉外套和它说话的时候,它正站在枝头身体不停地打颤。她永远亦不会知道,它开始找不到食物,栖身的树枝上落满了冰冷的雪……
她只是想索要一些爱,能够证明它爱着她的一些凭证。
于是就在那一天,当鸟又和女孩平淡地度过了一个下午之后,鸟对女孩说:
天要黑了,你得回去了。
女孩没用动,只是站在原地沉默。猝然地,女孩的眼中涌出泪水,她扬起头,对着它喊:
为什么你从来不能抱我一下呢?为什么?
它愣住了,在枝头一动不动。它何尝不想给她一个拥抱呢?这样的渴望从第一次它看到她孤单瘦索地站在湿漉漉的早春天气里的时候,就有的。可是它如何能够抱住她。它这在冬天里还瑟瑟发抖的身躯显得这样的小而委琐。它的力量是这样的卑微。它伸出翅膀,努力地想做出一个环抱的动作,可是翅膀在空中只是画出一个小小的圈就沉了下来。它能给的温暖是如此微薄,恐怕连女孩的一只手都无法暖热。
女孩在那里等待了片刻。她的心中仍是抱有一丝希望的,她以为此时它过来抱住她。然而她仍是没有等到,周围死寂寂的沉默。女孩终于失望至极地紧抓住自己的拐杖,快步跑走,而她的身后,是一只站在枝头瑟瑟发抖的鸟,在飘雪的天气里几乎变成了僵硬的塑像。
飞一般的优伤/张悦然翅膀记得,羽毛书写(3)
女孩的父亲亦感到了祖母死去之后女孩的怪异。她在每个下午焦灼地赶出门去。有时候会小心地向他询问时间。大约是两点钟,她必定会准时出门。他开始在她的身后跟踪她。她总是径直走去水塘边。他远远地看到她站定了,和树梢上的一只鸟对话。多可笑。女孩每个下午都跑来和一只鸟说话。他明了了她的小秘密,嗤笑,想掉头离开的时候,却亦发现这鸟儿生着一身淡黄色和浅绿色相间的艳丽羽毛,而身躯饱满,是罕见的珍贵品种。他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猎枪——可是它还很小,它仍旧可以长得更大些,羽毛将会更加丰盈亮泽,不是吗。于是他又缓缓地放下了猎枪,决定再给它一些时间,等它长大。因为他已经发现要捕获这只鸟一点亦不难,这只鸟似是十分喜欢他的女儿,每个下午都飞来这里停在树枝上听他的女儿说话。
猎人从春天等到了冬天。他开始有些担心这只翅羽华贵的鸟会不会迁徙走掉。他决定动手。
这一日他又跟随女孩来到池塘边,他躲在远远的暗处观察。女孩在离开的时候忽然满脸是泪,跑着离开了。他心里觉得奇怪,却亦不再多顾忌。只是再看那只鸟,它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枝头,因为下雪,羽毛上落下了一层一层的深深浅浅的白色。他觉得这只鸟十分怪异,纵使在枝头冻得几乎僵硬,亦不肯离开。他担心这只鸟这样下去会冻死,变得硬邦邦地栽进雪里。那样可不好,他需要在鸟的身体还温热的时候就除去它美丽的羽毛,这样羽毛才够完好明丽,亦可以卖个难得的好价。于是他瞄准了枝头那只心事重重的鸟。
砰。那只鸟就从枝头落了下来,掉在松软的雪地里,血液迅速浸染了它身下那一大块的白色积雪。它的翅膀仍是张开的,要做一个抱住的合拢动作。可是却终是空空,那擎向天空的两片翅膀之间只有迂回来去的刺骨北风……
女孩之后再也寻不到这个一直在水塘边和她说话的男子。她来水塘边却再也没有等到它的出现。她猜想是她的那场哭泣令它失望并且离开了。她再次感到寂灭,可是仍旧不死心地天天来这里等待。她总是期望忽然有个声音从她的头顶传过来,她总是想像着那个男子已经悄悄来到这里,正悄悄俯身对她开口说话。
可是一直没有。她在空空的等待里变得越来越沉默和憔悴。越来越自闭和阴鹜。直到正月过年的时候,她一个人跑去祠堂拜祭,长久地跪在幽暗的祠堂地板上祈祷。她向死去的祖母和母亲求告,她说着不竭的思念,她多么想再次看到他。
供桌上插着散发出冷光的蜡烛。烛火照亮了桌子上供盘里那只羽毛已经被尽数拔光的鸟儿。
她祈祷完毕直起跪在地上的身子。外面的冷风呼呼地吹进来。她就在那一刻忽然又感到了它的气息。她感到它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她惊喜地大声叫出来:
你在这里,你在这里,对不对?
二进制/张悦然二进制(1)
四月的时候我回到B城市,来到了湖山路。在回到B城之前的那段日子里,我在用一根木丫杈一样的笔写我的小说,在一座潮湿的森林里。我谁都不见,只有睡眠不断来袭,离间了我和我的小说之间的关系。每次睡眠都会走进蜿蜒的蟒状的梦魇里。我在螺旋状的梦境中跌落,然后我就跌落在湖山路。没错,B城的宽阔的湖山路。大型的车疾驰而过,我站在路边不知道我是来看什么的。
这样的梦本也算不上异常糟糕的噩梦,可是我醒来的时候总是忘记了原定的小说结尾。我只好重新温习我的小说,然后决定结尾,可是这个过程里我再次被台风一样卷来的梦境击倒了,然后在另外一个恍恍醒来的晨发现我又丢失了小说结尾。
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无疑使我对湖山路发生了巨大的兴趣。这是一条从前我并不熟悉的大路。当我现在开始发现它有着某种特殊含义的时候,却怎么也想不起它是如何铺陈的。于是我决定回到B城市,我想我能在这里结束我的小说。
湖山路和我想像的不同,它几乎没有行人,只是车。飞快的车,我能感到司机在这条路上行驶的时候格外活跃的神经。
刚来到这条陌生的路,面对飞驰的车,我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所以尽管我很小心,还是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从西面开过来的大车撞了一下。我摔倒在马路边。
很久很久,我才缓缓醒过来,爬起来。然后我刚好看见三戈站在路口穿街而过。他穿了一条紧绷绷的翻边牛仔裤,把红灰色方块格子的半长裙子套在外面。头发是烫卷了的,手里的烟冒着火苗。在这个重度污染的北方城市,清晨的雾使我咳嗽起来。这能不能作为一篇小说的尾声我一直在犹豫。不过我猜测这也许就是命定的结尾,因为我一来到湖山路就再次看见了三戈。他失踪已久。
这样的相遇是不是有些单薄呢,我想着,是不是应该多写下几句呢。比如,我跑了过去,嘴唇翕合,冒出纯洁的白色气体,谈及了我们从前的一些。嗯,我们做过些什么呢,坐着?躺着?此时我们站在马路当中央,就是交警白天站的位置,面对着面,吞云,吐着雾,刷刷地掉下悼念的眼泪。
也或者,我还带着生为小女孩无法散去的傲慢之气,我站在街的角上邪恶地看着这出众的情人。他的裙子成功地模仿了我从前的那条,我幸灾乐祸地觉得他没有圆翘的屁股把裙子撑起来。他经过一个清晨扫大街的老婆婆,那是个严整的肃穆的婆婆,她眼睛死死地盯着这男孩看,她详细地看了看他的伞形裙子和火烧云一样的头发。然后在他要走过去的时候,她终于抬起她巨大的扫把向他打过去。
湖山路的路口是十字的,我继续向北走,故人南去。
二进制/张悦然二进制(2)
我在遇到三戈之后,继续北行。湖山路是这座城市最宽的一条马路。树也齐刷刷地格外挺拔。在北风呼啸的清晨,所有飞驰而过的车在我身边经过都像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我沿着铺了绛红色瓷砖的人行道艰难前行。有关目的地的问题现在只好搁浅了。
其实我一直都在慢慢地询问自己,是不是要停下来。北面有什么我忘记了,对北方的渴望渐渐被那颗恋着故人的心捣碎了。我以60度倾角前行的身躯绝对不像一个少女了。
我终于停下来。我是一个佯装的行者。其实我没有带水壶,帐篷,手电筒,卫生巾以及电话号码簿。我只有一本小说。我一直都背着它写它,我必须尽快结束它,我答应过它,这个期限是四月之前。它不喜长风,四月之后的夜晚总是太过抒情,我的小说将会被糟蹋成一篇紊乱的散文或者成为一篇血泣的情书也未可知。我决定现在就坐下来写,我的小说本子是明亮的星空色,滑稽的气球簇拥的背景,中间贴着一只卡通猫甜蜜的脑袋。十五岁的时候我曾和三戈打架,三戈怒不可遏地把我的本子摔在地上,我的猫从此丢失了它彩霞一样绚丽的头颅。现在你能看到的只是剩下的那个猫的一只脖子,以及脖子上绑着的一朵杏色大蝴蝶结。没错,我的猫脖子本子陪伴了我多于5年的时光,它里面的纸曾用来和三戈传纸条,本子中间也夹过三戈写来的潦草情书,后来被我用来写小说。
这小说将以这个北方的晨日结束。两个交错的人,没有厮打,没有拥抱,大家都穿得是舒服的鞋子,轻巧地走过彼此。然后是过年了,大家都睡过了头,忘记了好些事情。
可是在我坐下来写的时候,小蔻突然出现了。小蔻坐在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上,从我旁边经过。
对于小蔻的记忆,都和颜色、指甲有关。小蔻坐在我中学班级的最前面,她最喜欢在上课的时候使用指甲油。她会随着不同的情形改换指甲的颜色,比如,化学课的时候她喜欢用一种和硫酸铜一个颜色的,而解剖鸽子的生物课上她把指甲涂成鲜血淋漓的大红,有一次我在钢琴课的课外小组见到她,她的指甲是黑白相间的。不过据说小蔻后来死于车祸。也据说我的同学们送去了五颜六色的菊花,出殡的时候放在一起像个大花车。当时我不在B城,我在遥远的地方想着,死去的时候小蔻指甲应当是什么颜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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