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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丽丝.莱辛小说集-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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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直接回家去了。他还没脱下工作服,一身又黑又脏,但他仍旧折回去,回
到那瓦砾下的地下室去。在瓦堆下,有点微光。他弯身下望,看到桌上有两
支蜡烛,旁边坐着个人在缝补东西。我,我。。他想,然后走了进去。她在
补袜子。、他走到她身旁,说,“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平安无事。”玫瑰继续缝
补,平静地说,“对,我当然是平安无事,多谢你来看我。”她眼睛睁得老大,
表情怪异,嘴唇抖得像个老太太。“你在做什么?”他不知所措,随便问道。
“你以为我在做什么?”她反问,声调尖刻。她把袜子摊在手掌上,带着失
落的眼神怔怔地望着,然后打了个寒颤。“你爸爸呢?”他小心地问。她瞥
了他一眼,怒气冲冲,然后哭了出来。

这样好些,他想,同时走上前去,让她背靠他,而且大声地说,“小姐,
放松,放松点。”她没哭多久,几乎是一下子就把他推开,说道,“没有必要
浪费了这些袜子,总有人穿得着。”

“小姐,没错。”他站在她旁边,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他,
这是她第一次用心看他。他个子中等,体型纤细,脸孔坦诚直率,看来似很
年轻,实则头发已转白。一对表情愉快的灰色眼珠怜悯地望着她,笑容充满


了温情。“这袜子,或许可以送给你,”她说。“还有他的衣服——他没什么
好东西,但都打理得很好。”说完又哭了,只是这一次是轻声低泣。他和善
地坐在她旁边,轻拍她搁在桌上的手,一再地说,“小姐,放松点,小姐,
放松点,没事的。”他的声音平抚了她的情绪,她很快就止住了哭泣,擦干
了泪水,声音恢复平常,说,“看,我多傻,哭有什么用?”她站起来,扶
正了蜡烛,免得烛油掉到桌布上。“好了,我们不如喝杯茶吧。”她端了一杯
给他,他们默默坐着喝茶。他好奇地打量她,她有点什么气质引发了他的遐
想。她坐在半倒的屋子中,眼神疲乏又哀伤,但却是如此的不屈不挠,简直
就像个街头的小顽童。她脸孔又瘦又小,乌黑的头发虽梳理整齐,却了无生
气。她整个人,他认为,说不上漂亮。他一方面觉得她楚楚可怜,一方面却
又深感不安。就像每一个在战时居住大城市的人,他对精神紧张,精神打击
并不陌生,但他对玫瑰的情形,虽难以用言语形容,却感到她十分不妥。然
而她毕竟仍相当清醒,于是他说,“你该睡一下,就快天亮了。”

“我该去上班了,我上早班。”

他说,“也好。”心想工作对她或许有好处。他离开了她,回家去睡个
觉。

第二天晚上他路过那里,心想她一定搬走了,却看到她坐在桌边,桌
上点着蜡烛。

她双手懒懒地搁在桌上,双眼怔怔望着墙壁。房间非常整齐,灰尘都
已抹去。但天花板上的裂缝明显加宽了。“没人来探望你吗?”他小心翼翼
地问。她随口答道,“哦,来了几个爱管闲事的官员,说是我不能住在这儿。”
“你怎么跟他们说?”她迟疑了一下,说,“我说我不是住在这儿,我住朋
友家。”他搔搔头皮,忧心地笑了笑。当时的场面,他不难想象,“那些爱管
闲事的老家伙,”她愤愤地说,“爱干涉人家的事,教人这样那样。”

“可是小姐,我想他们没说错,你是该搬。”

“我不搬,”她毫不惧怕,拒不服从地宣布,“谁也动不了我,皇家骑队
来了,也动不了我。”

“我想他们派不出皇家骑队来,”他想逗她笑,但她想了一会儿,认真地
回答,“就是派得出来也一样。”看到她意志如此的坚强,他对她温柔地笑笑,
然后不加思索地说,“跟我去看个电影吧,坐在这儿郁郁不乐,没什么好处。”

“我是想去,可是今天是星期天呢。”

“星期天有什么问题?”

“每个星期天我去探望一个朋友,她有个小女孩。。,”她向他解释,然
后突然停止,脸色惨白。她费力地站起身来,说,“哦,哦,我没想到。。”

“怎么了?什么事?”

“那颗炸弹可能也炸到了她们,她们就住在这条街上——嗳呀,嗳呀,
我都没想起——我太糟了,我真是。。”她拿了手提包,手忙脚乱地把围巾
围在头上。

“小姐,小姐,别忙着冲出去——我可以替你打听,或许我知道——她
叫什么名字?”

她告诉了他。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你运气不好,真的,她也给炸死
了。”

“她?”玫瑰着急地问。

“母亲给炸死了,小孩没事,她当时在另一个房间玩。”


玫瑰慢慢坐下去,陷入一阵沉思,手上仍然紧抓着领口上的围巾,然
后说道,“我要收养她,就这么办。”

她对那女人,她的朋友的死毫无伤感,他觉得奇怪。“那小孩没父亲
吗?”他问她。

“他在北非。”“那他战后会回来,可能并不要人家收养他的孩子。”她没
回答,但脸上的表情十分坚决。“为什么一定要收养这个孩子?”他问,“你
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没正面回答他。“这小孩很可爱,你该见一见。”他没再说什么,看
得出来里头有些什么他无法探知的渊源。他重提他的建议,“去看场电影吧,
把事情给忘了。”她顺从地站起来,听他的,表面上看来是如此。她跟着他
在路上东转西拐,偶尔碰触到他的手,但心灵却不在那儿。他知道她整部电
影什么都没看进去。他无助地告诉自己;她情况甚糟,但是该振作起来了。

但玫瑰心中想的只是琪儿一个,全心全意完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她
明天就去找她。

琪儿一定让什么爱管闲事的官员带走了,绝对错不了的,他们总爱管
人闲事。她要把琪儿带回去,照顾她,她们可以住在那地下室,住到房子要
重建。。玫瑰整夜梦想着琪儿,没有合眼。第二天,她没上班,出去寻找那
孩子,结果发现琪儿被外婆带走了。她完全没想到会有外婆这个人。打击实
在太大了,她连自己怎么走回来的,做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得不到那孩子似
乎比什么打击都大,似乎有什么自己该得的,或是自己已有的东西硬生生给
剥夺了——她是这么觉得。

杰米那天晚上又来了。他问自己,为什么一来再来,会有什么结果呢,
但他就是放不开。玫瑰的形象——一个沉默受惊的小女孩,那是他心目中的
她——整日缠绕不去。

他走进地下室时,她和平日一样坐在蜡烛边,只是双眼怔怔前望,房
间完全没有整理,头发也紊乱不堪,看得她十分不安,尤其是她的头发。

他像平常一样,坐在她旁边,想找出个什么办法叫她振作起来。最后
他说,“玫瑰,您该想一想怎么搬家。”听到这个,她不高兴地耸了耸肩,她
不喜欢他老提这个烦她。

但有他坐在身边她并不讨厌,她希望他静静地坐着,不要开口,他温
暖的友情像张毯子紧紧裹着她。但她仍然无法放松自己,心中有股什么东西
叫她提防他,怕他会说出什么。

她怕的,其实是怕他提到了她父亲。她父亲的死,他显然是死了,但
她完全不让自己去想它。她告诉自己,我父亲去世了,就如同她从前告诉自
己:我母亲去世了时一样,就此而已。她不让这些词语形成死亡的形象。他
们要是不是惨遭横死,那她可以理解,情形也会两样。人们死于疾病,或老
死,死于床上,然后是邻居前来吊唁,然后是葬礼,这一切都可以理解,事
情完全不同。但这从天而降的黑色炸弹,什么大好青年从飞机上投下的炸弹,
毫无道理。而那货车,无缘无故把人撞死,岂有此理。想起来就难受,她想
都不能想。在她的生活表面下,有条黑色的深沟,充满了无谓的恐惧。一整
天,不论是在工厂(她帮忙制造炸弹的地方),还是夜晚在家,她所做的,
所说的一切如常,但绝不让自己想到死亡。她说,“我父亲给炸死了,”声音
平淡,正常,不让脑海中出现死亡的景象。

而杰米就在她身旁,在她最需要温情和扶持时出现在她身旁。杰米也


是个双面人,他的另一面不断提醒她,迫使她思考。。她拒绝思考,她拒绝
回答。他注意到,他一提到和未来有关的,甚至任何和战争有关的,她脸上
就会出现茫然而紧张的神情,转眼他望。他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天晚上他就
那样走了,第二天再回来。那是轰炸过后第六天,天花板的裂缝承受不住上
面的压力,向下低低鼓起。路上车子驶过时,白色的白灰细片像雪花柔柔地
飘下,太危险了,他不得不采取点行动。然而她依旧坐在那儿,双手无力地
搁在桌上,眼睛怔怔望着墙上。他决定狠起心来,但一想起自己所将做的,
就心如打鼓,怦怦地跳。他大声但十分轻快地向她宣布,“玫瑰,你父亲去
世了,他不会回来了。”

她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他必须再接再厉,“你父
亲中彩了,”他神采奕奕地说,“他中了招,跷掉了。呆在这儿是没用的。”

“你怎么知道?”她无力地说,“有时会搞错。有时候人会突然回来,可
不是?”

这比他想象中还糟。“他不会回来的。我亲眼看到的。”

“不对,”她反驳他,呼吸急促。

“啊,我真的看到了。我看到他躺在人行道上,炸成了碎片。”他等待她
脸色转变,但她表情仍然十分固执,眼睛则像只受惊的兔子盯着他。“什么
都不剩,”他轻松地说,“腿都没了,什么都没了,连头都没。。”

玫瑰听到这儿,突然怒气冲冲站起身来,黑色的眼睛显得细小。“你××X。”她开口了,双唇发抖。杰米坐着没动,表情尽量自然,甚至欢快,想
挤出一丝笑容,骨子里却十分害怕。要是这个策略出了错,要是她发起癫
来。。要是。。他舐了舐嘴唇,瞄了她一眼看看她情况如何。她仍然瞪着他,
似乎十分恨他。他怕得想笑,但他站了起来,面上带着特意的残酷,说,“对,
玫瑰小姐,就是这样子,你爸爸就剩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对,血淋淋!”这
一下,他想,我可是做对了!“你××。”她口中吐出一连串的脏话,倒是他
没想到的。他原以为她会哭,会泣不成声。她大声叫喊,对他怒吼,双手握
拳捶打他胸部。他温柔地推开了她,默默地对自己说,给自己打气:呵,呵,
玫瑰小东西,看你说了些什么,淘气,淘气!口中却大声说,带着不太有把
握的玩笑口吻,“嘿,别紧张,那可不是我的错。。”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那文静,安详,小巧的玫瑰一下子变成个叫嚣的婆子,又抓又踢又撕的。“你
滚,你××,”她抓起了一支蜡烛台,朝他扔去。他举起手臂挡住脸,身体
向后朝门后退,一脚踢开了门,冲出去。他站在门口,倾听,脸挂着凄苦的
笑容,半悲半忧的。他拿出手帕按抚脸上的抓痕。屋内起初哑然无声,接着
传出清晰的哭泣声。他慢慢站直了身体,想道:我讲出那样的话,可能大大
伤了她的心,她可能再难复元。但他也感到放心,下意识他觉得自己做对了。
他听了一下那持续不断的哭声,不知道该怎么办。该进去吗,还是再等一会
儿?而心中又想到另外一层:之后呢?假如现在进去,一定会扯人一些其他
的,错不了的。他于是慢慢从玫瑰的家门口退了出去,走过炸毁的街道,到
转角一家没被炸的酒吧。需要喝一杯,想一想。。在酒吧里,他静静地靠着
吧台,手上拿着酒杯,灰色的眼睛蒙上深深的忧虑。

他听到身边传来了一声,“嘿,帅哥,让什么给咬了?”他抬头,露出
笑容,看到了珍珠。他们认识多年了,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他平常来的时候,
两人打打招呼,聊一两句。

他喜欢珍珠,但现在不想交谈。她站着不走,又问,“太太好吗?”他


马上皱紧了眉头,没理她。她扮了个鬼脸,似乎在说:好吧,你要不理会人,
我也不强迫你!她没走开,关心地望着他。他心里想:我不该讲那些话,不
该惹她生气。她怎么样,不关我的事。。但,不知不觉他坐挺了身体,脸上
微微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却也显得得意洋洋:小傻子,你又惹麻烦了,
又自投罗网了!珍珠随口说道,“脸上最好擦擦药,打架了?”他举起手摸
了下脸,手上都是血。“对,”他裂开嘴笑,“和一个喷火的家伙。”她哈哈笑,
他也笑了起来。喷火的,这词儿呈现了玫瑰新的一面。他手抚面颊,对自己
说,真是个喷火的。谁会想到玫瑰心中会有那么一把火?他放下了酒杯,拉
直了领带,用手帕抹了抹脸颊,温文有礼地含笑向珍珠点了个头,走了出去。
他不再犹豫,直接回到了那地下室。

玫瑰在洗衣槽洗衣服,脸孔哭得又湿又肿。看到了他,脸色转红,想
看他又不敢看。

他朝她走去,双手环抱她,说,“小玫,别激动了。”“对不起,”她说,
拘谨而紧张,想挤出笑容,眼睛向他乞怜。“我不知道是怎么了,真的。”

“没关系,跟你说没关系的。”

她又哭了,满脸羞愧。“我从没用过那种同语。从来没有。我不知道自
己竟会用这样的词语。我不是那样的人。你会知道。。”他把她抱在怀中,
感到她肩膀发抖。“别再浪费时间去想那些了。你刚才是气极了。这嘛,是
我有意激怒你的。我故意这么做的,小玫,你看不出来吗?你不能再那样自
我欺骗下去。”他吻了一下她一边的脸颊,她另一边躲在他肩膀上。“对不起,
非常非常对不起,”她低声哭泣,但听起来好多了。

他紧抱着她,口发喷喷之声平抚她的情绪,感到自己正朝悬崖上滑落,
但他阻挡不住自己。太迟了。她轻轻地说,“你说得没错,我知道你没错,
只是我无法接受,我只有爸爸一人。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了这么久。我没有任
何别的人。。”她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还有乔治的小女孩。理论上,她属
于我。

杰米生气地说,“你爸爸——我不是要说他什么,他不该把你留在这儿
看顾他。你早就该出去找个丈夫,生个小孩。”他不明白是什么道理,她的
身体突然变得僵硬,要摆脱他,但只一厂而已,她又放松了自己,柔顺地说,
“别说我爸爸的坏话。”

“不会,”他同意,温和地说,“我不会。”她似乎等待他再说下去。“我
什么都没有了,”她抬头看他。“你有我,”他终于说道,紧张得咧开嘴微微
笑一笑。她脸色和缓下来,眼睛搜索他的眼色,等他开口。等了好久,她忍
不住要发火了,他才说,“小玫,你跟我去吧,我会照顾你。”

听了他的话,她又倒在他身上,泣声说道,“你爱我的,对不对,你真
的爱我?”他抱住她,说,“对,我当然爱你。”这个啊,是真的。他真的爱
她,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没有理,她人也不漂亮,可是他爱她。过了一下,
她说,“我去整理一下东西,跟你去你的地方。”

他得找寻拖延的方法,但担心地看了一眼随时可能倒塌的天花板,“你
暂时留在这儿,我先去把东西弄弄。”

“为什么不能现在就跟你走?”她带着恐惧、受困似的眼神环视了一周,
好像迫不及待要离去似的,之前,她却一直固执地守住这个庇护所,不肯离
去。

“小玫,相信我。你去收拾东西,做个听话的孩子。我呆会儿回来接你。”


她抓着他的肩膀,凝视他的脸,恳求他,“别太久,那天花板,可能会塌下
来。”好像她现在才注意到似的。他安慰她,连哄带骗把她推开,一再保证
他半个小时内会回来。她匆匆忙忙收抬东西,眼睛担忧地望着天花板。

他呢,要怎么办?毫无头绪。房子,现在有那么多人逃难去了,并不
难找。但现已过了晚上11 点,而他连一个星期的租金都拿不出来。他明天
还得给他太太一些钱呢。他在炸毁的街道上慢慢行走,路上漆黑一片。他双
手插在口袋里,心想:杰米小子,这下你惨了,你准是惨了。

大约一小时后,他不由自主走了回去。玫瑰坐在桌前,桌上两个纸箱
和一个装衣服的行李箱。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

“行了吗?”她问道,站了起来。

“啊,小玫,是这样的——”他坐下来,思索适当的词语。“我该早告诉
你,其实我并没有住的地方。”

“你没睡觉的地方?”她难以置信地问道。他避开她的眼光,小声地说,
“是,情况是有点复杂。”他瞄了一眼她的脸,看到了——怜悯!他想说粗
话,见鬼的,事情乱七八糟的,该怎么办?但她脸上哀伤的温情深深打动了
她。迷迷糊糊的,他让她用手环抱着他,他说,“我家上个星期给炸了。”

“而你一直照顾我,自己却没地方住?”她温柔地指责他。

“我们不会有问题。我们明天一早去找个地方,”他说。

“对,我们找个地方,然后,我们可以很快结婚吗?”她问,羞答答的,
红着脸。

听到这个,他把脸靠在她脸上,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说道,“先找个
地方再说,其他,一样样来。”

她想了想,最后,懦懦地问,“你没有钱吗?”“有,但没现金,过些
时候会有。”他再次告诉自己:杰米,你这下死定了,死——定——了!

“我在邮局存有两百镑,”她主动提出,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一手抚弄
他的头发。

“还有这儿的家具,完全没被炸,可以把新地方布置得很好。”

“我以后会还你,”他窘迫地说。

“等你有了再说,何况,现在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她温柔地说,对他笑
一笑,她细细地品尝“我们的”这几个字,邀他共享她的欢乐。

杰米基本上是个有门路的人,认识的人不少,他到处打听房子,叫人
分头进行,到了中午就找到了一间公寓,两房加厨房,存煤的柜子,冷热水
设备,楼下公共浴室。租金也不贵。那是一间旧房子的顶楼,越过对面的屋
顶,可以远眺百特西公园的绿树。他十分高兴,相信玫瑰也会喜欢。他现在
心满意足。昨天晚上,他在半毁的地下室地板上,躺在她身边,头上天花板
摇摇欲坠。一整晚,心中都疑虑重重,如今全部一扫而空。他对前景充满了
信心。但当玫瑰提着箱子上了楼梯,走到窗口时,似乎往后缩了一步。

“小玫,你不喜欢这儿吗?”“喜欢,可是。。”她马上笑了出来,带着
歉意,说,“我一直住地底下,我是说,我不习惯住得这么高。”他吻了她,
取笑她,她也高兴地跟着笑。但他注意到,好几次她一往下望,就显得极不
自在,马上走开,快速朝空荡荡的房间瞟了瞟,神情不定。她一辈子都是住
在地底下,公共汽车、私家车在她头顶上轰隆驶过,古老的大房子重重地压
在顶上,但那也像是一种保障,保护着她。现在高高在上,高于地面,高于
房子,她觉得不安全。别傻了,她告诉自己,很快就会习惯的。


她开始忙于摆放家具,收拾东西。她又从邮局提了一百镑买了些东西,
主要都是买他的,包括一个衣柜,她笑他衣服太多了;一部收音机,和一张
书桌。他说他要准备考试考个什么工程学位之类的。他问她为什么没给自己
买东西,她辩说自己东西太多了。

她把新居布置得和她的老家一模一样。桌子的位置,墙上的黄玫瑰月
历完全一样。她围绕着炉子高高兴兴地工作,一切动作和多年来的没有两样。
至于那碗柜,晾衣绳和去水板高度都钉得和原先那个家的一样,一如“家里”
那样。她无意中老用“家里”这个词儿。“嘿,”他向她抗议,“这儿可不也
是家吗?”她很认真地答他,“是,可是我不习惯。”“那你最好学会习惯,”
他说得不太客气,但马上亲了亲她,弥补自己出言过重。然而在这种情形发
生了几次之后,他终于发作了,“其实啊,那地下室早坍倒了,我今天走过,
看到上面填满了砖块什么的。”他本来不想告诉她的。她从他身边缩开,脸
色惨白。“你早就知道那是撑不了太久的,”他说。她全身剧烈颤抖,想到老
家一去不复存在,她承受不了。她不难想象坍塌的情况:大柱斜插,满地脏
水。她以后再也不要想它,要把那景象永远抛在脑外。那一整天,她默不作
声,无精打采,最后他发了脾气。他常发脾气。她买东西给他,他也不高兴。
她一脸困惑,问他,“你不喜欢吗?”“喜欢是喜欢,但。。”她后来甚感伤
心,因为那衣柜和书桌,他似乎都不太愿意使用。

另外还有些地方他们也互不了解。他们同居后四个星期左右,她说,“你
不太喜欢呆在家里,对不?”他听了,着着实实惊愕万分,问道,“你这是
什么意思?我守在这儿就像。。”他打住了,塞了根烟在口中代替未说出口
的话。从他的角度来说,他是浪子回头。他并不喜欢被人绑住,不喜欢每个
晚上千篇一律,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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