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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丽丝.莱辛小说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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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挡不住风寒,纵使是那降霰的一月寒天。她一辈子都没住过一个热气真正
充足的地方,一辈子都没有过一个真正温暖的家,即使是住市政局的那两个
公屋单位时,也是如此。公屋是有电火炉设备,但为了省钱,他们家除了十
分严酷的寒流,从不使用火炉。他们的御寒办法是套上一层层的衣服,再不
然就是早早上床。但现在她知道,为了活命,她不能像以往那样置寒冷于不
理。她必须吃点东西。雪花和霰点从毫无阻挡的窗口飕飕飘入她的住房,她
选了个稍为干燥的角落安置她的窝——最后一个窝。她先在瓦砾中找到了一
块塑胶布铺在地板上,防止湿气,然后垫上那两张毯子,再堆上一大堆衣服。
她希望可以再有张塑胶布铺在最上面一,但找不到,结果只好用报纸替代。
造好了窝,她钻进当中,身边放了一条面包。

她时而打盹,时而咬一小口面包,期盼、等待,望着雪片轻轻飘飞。
騠比坐在她身旁,看着那张探出衣堆外的铁青色老迈脸孔,伸出爪子轻轻触
抚。它咪咪叫了两声,坐立不安,跳出屋外,冲入结霜的清晨大地,带回来
一只鸽子。鸽子仍然震翅挣扎,騠比把它放在老太太旁边。好不容易才弄暖
的窝,她不舍得出去,同时也实在没有力气爬下去,从地板剥些木条生火,
拔光鸽子的毛烤来吃。她伸出一只冰冷的手。轻拍騠比。

“騠比,你这老东西。你是抓回来给我的,可不是?对吧,是不是?来,
进来这儿。。。”但它不想进去。它又咪咪叫,把鸽子再往她前面推。鸽子
这时已断了气,软绵绵的。

“你吃吧,吃吧。我不饿,谢了,騠比。”

但它并不想吃。回来之前它已吃了一只。吃,它是不缺的。它虽然毛
发纠成一团,身上疤痕累累,黄色的眼睛一只半垂着,但仍身强体壮。

第二天早上4 点钟左右,她听到楼下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她一跳跳出
衣堆,弓身躲在一堆剥落的灰泥和柱子后,这堆废物堆在房间尽头靠窗口处,
上面盖满了落雪。她从地板上的大洞可直望底楼,因为二楼的地板已完全倒
落。她看到一个穿厚大衣,围围巾,戴皮手套的男人拿着一支强光手电筒,
照着地板上一堆薄薄的衣物堆;看得出来那是个躺着的男人或女人。她感到
愤然——她的家竟然给人闯了进来,但也有点担心,废墟堆上住着其他住客,
而她竟然不知。他,或是她,有没有听到她在和猫讲话?猫到哪儿去了?它
要不小心,可能给抓,那就完了。手持手电筒的男人出去了,跟着和另一个
男人一道回来。在那黑漆漆的深洞下,黑騠看到了一道强光——手电筒的光。
在强光下,两个男人弯腰提起那堆东西,抬着走过倒塌腐烂的木板,木板要
是断了,摔下去就是积满了水的地下室,危险得很。拿手电筒的人用电筒顶
着尸体的脚,电光颠动摇曳,照到树上、草丛间。两人穿过矮树丛把尸体抬


到车上。

在子夜2 点到5 点间,在真正的市民熟睡时,伦敦市有一队队的工作
人员巡视各区的腐朽空置房子,收集尸体,免得白天收抬有碍观瞻,引人不
快。他们同时也劝告屋子里一命尚存的人离开那些危楼,前往政府设立的安
老院或宿舍。

黑騠仍然十分紧张,不敢回到她那温暖的窝去。她拉了毯子裹在身上,
从地板上的大洞往下看,检视房子的结构,看到了隔墙,大洞,水滩,废堆。
她的眼睛,和猫的一样,养成了黑暗中辨物的能力。

她听到了沙沙的声音,知道是老鼠。她本来是想摆放捕鼠器的,但想
到她老友騠比或许会给夹住,便放弃了。她一夜坐着,直到早晨透露了灰氵
蒙氵蒙、冷清清的晨光,也有9 点多钟了。这时她知道,自己是真的病情严
重且十分危急。她窝在衣堆下所取得的暖,已从骨髓中消失殆尽。她全身剧
烈颤抖,抖得自己四分五裂。痉孪暂停,她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
从头上的天花板,其实并没有什么天花板,只是一些布满蜘蛛丝网的石板和
木块,她看到了原本是阁楼的黑漆漆的大窟窿,再穿过顶上的屋顶,看到了
灰色的天空。雪后初雨,倾盆而下。猫躲开了那两人,回到她身边,坐在她
膝上,给她腹部添点暖。她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这时她思路仍然清楚。她
告诉自己除非让“他们”发现送院治疗,否则熬不到春天。但送院之后呢,
那是一定会给送去安老院。

那騠比怎么办,她可怜的猫?她手指轻揉老猫的癞痢头,说道,“騠比,
騠比,他们抓不到你的,抓不到,你没事一,我会照顾你。”

中午时分,太阳从油腻腻,灰溜溜的云层中渗出了一点黄光。她摇摇
摆摆爬下了腐朽的楼梯,上街去。大家看见了一个身形高大憔悴的老妇人,
苍白的脸孔上一片片火红,干瘪的双唇铁青,黑色眼珠闪烁不定,见怪不怪
的伦敦人免不住也要转头多看一眼。她身穿一件男人大衣,紧紧扣上了扣子,
手戴一副破了洞的棕色呢绒手套,头上一顶旧的皮毛盖头。她手上推着娃娃
车,车上堆满了旧衣服,绣花布片,破鞋烂衫,全部纠结一团。她推着车,
一路推过排队的人群,以及聊天的、逛街的行人,喃喃而言,“好心的人,
把旧衣服送给我吧,送给我你那漂亮的旧衣服吧。给可怜的黑騠一点东西吧,
我好饿。”有一个女人给了她一把铜板,她去买了个面包,夹了蕃茄和生菜。
她不敢进餐厅去吃,即使她现在已思路不清,但仍明白,自己不受欢迎,很
可能会被赶了出来。她向路边一个摊子讨了杯茶,又甜又热的流质贯穿了全
身。她觉得自己或可熬过冬天。她买了一盒牛奶,推着娃娃车穿过泥泞的积
雪街道,回到废堆中。

騠比不在。她从木板缝中小了个便,自言自语道,“真麻烦,那杯浓茶。”
她裹了张毯子,等待天黑。

騠比天晚了才回来,前腿上沾了血。她听到悉索的战声,知道是它和
一只还是数只老鼠打架,且被咬了。她在斜放的煎锅上倒了些牛奶,騠比喝
了精光。

她整晚搂着猫,拥在发寒的胸前。他们没有真正入睡,只是打打盹,
睡睡醒醒。通常夜晚是騠比的觅食时间,它会出外猎捕,但一连三夜,它守
着老妇人。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又听到了楼底下废物堆中搬运尸体的声音,看到
了照在潮湿的墙上和倒塌的柱子上的电光。有那么一下子,手电筒几乎射到


黑騠身上,但没人上来。

谁会想到竟然有人会走投无路得敢爬上那么危险的楼梯,不怕那分崩
断裂的地板下陷,何况是严冬?

黑騠这时已不再理会自己的病,不理会自己究竟病得多重,也不考虑
自己的险境——根本无法残活的处境。严冬、酷寒已从她脑中消失,她想的
是春天已近。要是他们当初被迫搬来这里的时候是春天的话,那她和騠比就
可在这儿安定地稳稳度过一月又一月,好些个月的日子。自己的生命,或该
说死亡,竟然系于建筑商的一念决定,不在四月而在一月改建房子,这实在
太离奇,大荒谬,她难以相信,脑子难以接受。前一天,她脑子还算清醒,
现在则一片混饨。她高声说笑,还起身在地板上攀爬,在烂布堆中翻找一张
圣诞卡片,她的乖女儿四年前寄给她的。

她疾言厉声指责她四个子女,说她现在病快好了,需要一间单独的房
间。“我一直都没亏待你们,”她对着隐形的证人——邻居、社工、医生大声
叫嚷道,“从没让你们缺吃缺穿的,从来没有!你们小时候,吃的穿的都是
最好的!不信,去问人家,问他们,问啊!”

她急躁不安,又叫又吵,騠比从她身边跳开,跳上娃娃车,弓着身注
视她。它行动不太方便,前脚血迹仍在,老鼠咬得很深。天色泛白后,黑騠
似在睡眠中,老猫下了楼到院子去。它看到人行道旁一只鸽子在啄食,它一
跳跳上去,把鸽子拖到草丛中,吃个精光,没衔回去给楼上的女主人。吃饱
了,它仍在草丛中,注视路上的行人,闪亮的黄色眼珠聚精会神,似乎有所
思,有所计划。到了很晚,它才回到破房子,爬上湿嗒嗒半崩半裂的楼梯,
似乎知道早回去也没用。

老猫看到黑騠身上松松的裹着一条毯子,在一个角落里撑坐,头垂在
胸前,一顶猩红色的呢帽下,垂落了一大撮白头发,掩住了脸。她脸上泛呈
不实的粉红颜色——冻昏的红光。那时她仍未死亡,在夜里才断了气。老鼠
沿着墙壁、木条爬上来。老猫冲下楼去,逃离它们,一拐一拐的,逃到院子
里去。

一两个星期后,他们才发现了她。天气转暖,找寻尸体的工作人员闻
到了臭味,爬上险梯,找到了她。她身后有遗物,但不多。

至于那只猫,它在茂密的矮树丛中流连了两三天,注视着人行道卜的
行人,以及大马路上滚滚的交通。有一次,有一对男女在人行道上停下来谈
天。它看到四条腿,于是走上前去,偎着当中一条抚擦。一只手弯下来轻拍
抚摸了它一下。然后那两人走了。

老猫眼看找不到新家,只好上路去。它一路嗅,一路闻,走过一个院
子又一个,穿过一间间空房子,最后来到了一个古老的教堂墓地。墓地上已
有了几只流浪猫,它加入了它们的行列。那个地区上,从此开始出现了一大
群的野猫。它们捕食野鸟和草丛中的田鼠,饮喝水滩的水。在冬天未去之前,
它们生活上有点困难;在两次长久的寒流侵袭期间,地面上都是雪,没有水
滩,无水可喝,而在白色雪地上,猫没有隐身之地,鸟也难捉。但大致上,
总算过得去。它们当中有一只是母的,因此很快就生出了一大堆来,到处都
是猫。它们野得简真就不像是在市区里过活的。而在伦敦那一小平方哩的地
区,就有了五六大群这样的野猫。

市府官员于是来捕猫。有些逃去,躲开。騠比给捉了。它不但又老又
僵,老鼠咬的伤仍叫它一跛一拐,而且它不怕生。人来捉它,它根本没逃,


任由人抱走。

“你可是个老将,可不是?”抱他的人说道,“真正的老姜,真正的老流
浪。”

猫很可能还以为它又找到了个人类朋友,找到了个家。

可是并非如此。那个星期捉到的野猫就有好几百。騠比驯服,喜欢亲
近人,要是不是这么老的话,或许可能找到新家,但它实在太老,又一身恶
臭,体无完肤。因此他们给了它一针,就如我们所说的,“让它安息”。

一封未投邮的情书

对,当我说,“我不需要丈夫,我有的是丈夫”时,我看到了你太太脸
上的表情。

她没有和你交换眼神,因为她不须这么做。稍后回到了家,她会说,“怎
么这么做作!”你则回答,“别忘了,她是演戏的。”你这一句话的意思和我
的完全一样,只是我没有说出来罢了。这一点,我很清楚。而我也非常希望
她听到了你这一句话,因为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假如你太太没有听到你
这么说,那就是你的小器艹果,我不会原谅你。

既然我能基于苛求挑剔的理由,而过独身的生活,那你的太太一定是
和你一样的好艹果。

我那些丈夫,他们点亮了我的灵魂(对,我知道假如我使用“点亮”
这个比喻,你太太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笑容)。他们并不比你差。。我知道
我现在是在暴露自己的弱点,承认你太太脸上的表情是多么的伤了我。难道
她不知道我即使在当时,仍不过是在扮演我的角色罢了?啊,不,总之,你
太太这么做,我是不会原谅你的,不会,我不原谅你。

假如我当时说的是,“我不需要丈夫,我有的是情人。”那饭桌上的人
都会哈哈大笑,因为从我嘴中说出来这类陈腐的“放肆之言”,并不稀奇。
年华将逝的名星,迟暮美人。。“我有的是情人”——虽可悲,勇气却不小。
对,那样说,太简单,太平淡了,对任何“美丽迟暮”的女名星都适用,但
却不适用于我,不适用,因为我毕竟不是任何女名星,我是维多利亚·卡灵
顿,我知道我身上什么东西到了期,什么过了期。我知道什么是适合的(不
是适合我,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适合我所代表的)。你以为我不会用别的回
答。例如,“我是艺术家,因此是男女同体。”或是,“我在身体里创造了个
男人,和我的女人对配。”又或是,“我已把我灵魂里的男性分子物化了,我
从这个泉源创造艺术。”啊,我并不笨,也不是无知。我知道我们这个时代
的各种语言,不会不知道怎样使用,但要是我昨天晚上说了上述任何一句,
结果如何,想象得到吗?我说出来的不是由衷之言,你们个个都会觉得不自
在,不高兴,事后会说,“女演员不该说聪明话。”(不是说你,是说其他那
些人)。或许他们不是真的认为女演员该愚昧无知,但他们常前后矛盾,前
言不对后语,就表示了他们有此看法。当我说“我不需要丈夫,我有的是丈
夫”时、他们默不作聱,那是对的。那句话就是我该说的,不止是“做作”、
“放肆”而已,那是项宣言,他们不得不接受。


你有没有想过人家为什么老用“做作”来形容女演员?(你当然想过,
你对我又不陌生。但和你这样谈话,很有意思。)前几天下午,我去看爱玛·潘
特的新戏,看完后我去后台恭贺她(她一定听到了我在场的消息,不去看她,
她会伤心。我就不一样,我不喜欢人家出于不得已才来看我。)我们坐在她
的化妆室里,我看着她卸妆。我们年龄相若,都是演戏演了几十。。我觉得
她的脸就是我的脸,我们的脸都一样,其实每个真正会演戏的演员脸孔都相
同。不是,我不是说我的脸或她的脸是“戴了面罩”,而是由于我们的脸孔
随时准备装扮成别人的脸孔,变成别人,以致把自己的本质磨损得太厉害,
几乎就像挂在化妆室的道具,随时可取下来使用。我们的脸,表情经过了清
洗,显得平实、空洞,像张松木桌子,还是块木头地板。我们的脸,既谦虚
又谦卑,随着时间的流逝,流失了她的,流失了我们的“性格”,流失了我
们的“个性”。

我看着她的脸(人家说我们是死敌,人家说我们都是“伟大”的女演
员),我突然有股冲动要向她的脸孔致敬,因为我知道在那张干净平淡的表
情背后,她付出了多少,而我又付出了多少。我已扮演了上千的漂亮女人,
我的五官在粉墙之下随时要保持适度,保持适宜,以便他人使用。

参加宴会,一身盛装,恢复“个人”身份时,我总是依照自己的和他
人的记忆,保存一向为人所知的“美丽”,掩藏容貌上那份平淡无特色、隐
姓埋名的基本特质。当然,这份美丽现已几乎荡然无存,那轮廓分明,甜美,
辛辣,颠倒众生的脸孔已差不多不复存在(男人并不知道那美丽的脸孔并不
是真正的我,那只是为了工作,在本质干净的脸上添加上去以便工作上慢慢
使用的而已)。昨天晚上坐在你和你太太对面时,我十分在意自己的外观。
她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富于人性。她的漂亮不戴面具,表达了她情感上的
每一个微末细节。而你,不做作,不装模作样。可是我自己,我看得出我那
十分白皙的肌肤正从“美丽”中逐渐消失;我看得出自己的笑容如何,虽然
即使是现在,偶尔仍然“甜美得慑人心神”;我看得出自己的眼睛如何,虽
然即使是现在,仍然“水汪汪,深沉沉”。。但我也知道,在座的每一个人,
即使不自觉,也都留意到我那张随时可以使用的工作日脸孔,表情冷漠、朴
实,而由于那张工作脸孔和我这著名女星的“个性”之间有出人,使得我所
说的,所做的都显得做作,使得我免不了会说,“我不需要丈夫,我有的是
丈夫。”然而,其实啊,即使我整晚什么都不说,一字都不说,结果依旧一
样:“她多做作,当然了,她是演戏的嘛。”

然而我所说的、一点也不假:我不再有爱人,只有丈夫,这话不假,
自从。。

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写这封信给你,这算是一封对你表达敬意的信,答
谢你在我生命中所给予我的。不过我写这封信,也可能仅仅因为我今晚忍受
不了我这个角色(生命中的角色)的寂寞而已。

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每一个我认识的男人,甚至仅仅听到过的
男人,又或在报纸上看到照片的男人,我都把他当成情人。我把他当情人,
因为那是我的权力。他可能听都没听过我这个人,他也可能认为我丑死了(女
孩子时代的我并不十分媚人——我的外表是属于五官显目,皮肤白皙,头发
鲜红,稚气未脱的类型,但在女孩子时候,我皮肤奶白,头发猩红,五官彼
此不成比例。我只是化了妆上了舞台才漂亮)。。他可能觉得我无法叫人接
受,但我还是要他。对,那时候,我有许多幻想中的情人,真实的则一个都


没有。有血有肉的男人没有一个比得上我想象中的男人,没有哪一个唇,哪
一只手能像我所幻想中的那样感动我,像上帝那样。这在我嫁了第一个丈夫,
之后嫁了第二个时情形仍然一样。他们两人我都不爱,而多年来我也不知道
“爱”的意义何在,直到,正确的说,我32 岁那一年,那年我生了一场大
病。没人知道我为什么生病,或是怎么病的,我自己知道,因为有一个重要
的角色我很想演,却落了空,因此失望得病了一场。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没获得那角色,完全正确。我年纪大大——假如
我演了那个角色——天真可爱的女孩子(那时我自认是个可爱的小女孩,上
天恕罪),我就得连续演个三四年,因为那出戏不断地上演,而我也会沾沾
自喜不肯放手。结果会怎么样?我快近四十,老得再也不能扮演可爱的女孩
子,于是就会像许多女星那样,扮演可爱的女孩子并没有烧尽她们的年华,
反而用痛苦来烧炙伤口止血。于是角色越演越小,之后,变成个“性格”演
员,之后。。

但我却病重卧床,不想复元。我以为自己是因泄气而生病,事实上是
多年的重压,我不知道如何排除,包括如何看待自己。然后我爱上了我的医
生,现在看来是无可避兔。

当时自己却认为是奇迹,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爱上了人。而我用“爱”
字,仿佛我没有嫁过两次,没有过十几二十个梦中情人似的。原因是我无法
操纵他,平生第一次我身边的男人保存了自己的本色。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
思牵动他。他的唇,他的手,感觉如何,我都不知道。对,我得等待他来决
定,来行动。而当他确实成为我情人时,我像个小女孩,不知所措,只能等
待他先行动,才跳跃迎合。

他爱我,那是当然,但不像我爱他那样的深,且在适当的时机离开了
我。我恨不得一死了之,但也就在那时我了解了自己的情形,而且心怀感激。
我发现我平生第一次真正扮演了女人,有别于那个要命的人物——“可爱的
女孩子”——也有别于“女主角”。

我自己以及其他的人都注意到我进入了一个新纪元,我获得了重生。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和那个男人相爱的结果,我那第一任丈夫(我是这么
称呼他)别人都把他当做我的医生,认为我和他不过是闹了段可笑的风流韵
事罢了。

他是我的第一任丈夫。他改变了我,改变了我的一生。他之后,在寂
寞不快的狂乱中,我以为我可以恢复他娶我之前的状态,和男人上床(真的
上床,不像从前那样靠想象,但却不可能,行不通。我已被一个男人占有了,
那人在我身上创造了他自己,留下了自己,我再也不能利用男人,占有男人,
左右他,使唤他去做我想做的。

有好一阵子我人似死了一样,空虚,了无生气(我人是那样,事业则
处于高峰)。

我没有情人,不论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就像个尼姑,或像个处女似
的。

说来奇怪,三十五岁了,但我才第一次感到贞操、贞节、守身这些事,
我完完全全独身一人;那些要我、追我的男人像是隔了一道玻璃墙对我微笑,
对我伸手,绝对无法冒犯我。这种感受是小女孩的感受吗?对,应该是——
也就是说,我35 岁才第一次有了小女孩的感受,这该是普通“正常”女孩
子的感受吧?她们身上带着一圈的贞操,要由那个人,由那男主角来穿破?


但我的情形不是这样,我向来就不是贞节的女孩子,直到我明白了那个道理,
明白自己应保持静默不动,等待男人来启动才有反应。

就这样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开始觉得自己快要变成老女人了。我没
有爱,没有爱就不能做真正的艺术家。那个爱我的男人所给予我的触感逐渐
退失,直到完全退失。我的演出欠缺了些什么,开始变得机械化。

我于是自暴自弃,无法再挑选男人,男人也不挑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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