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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丽丝.莱辛小说集-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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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去。那位女士走在最前面,棕色粗毛毛皮大衣披在漂亮的肩上。她洁白的
牙齿咬着嫣红的下唇,查看是否遗忘了什么,然后展露了个笑容。在古铜色
的皮肤衬托下,牙齿显得如此的洁白。
她让儿子一手搭在她肩上,一路把她推向门口,她边笑边抗议。开了
门,她假装冷得打颤,其实那不过是道中门而已。走在她后面的是那长相漂
亮,但神情有点抑郁的女孩。
之后是强壮、威严十足的父亲,他护着一家人走人冰寒的大地。转眼
间一家人都看不见了。餐厅里则留下了狼藉的怀盘,面包屑、乳酪碎、水果
皮、酒水。侍者忙着清理,表情似显不胜荣幸之状。
两个英国人也站了起来。他们告诉史洛德医生,会考虑他的建议,或
许明天早上就让他知道。他抬起那张闪亮发光、面皮细薄的脸孔斜望他们,
然后站起身来,摆平了脸,脸上一股受了冒犯的表情,说道,“可是我以为
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们为什么会搞到这个地步,不可以自由选择而又不激怒这个极端可
恶的人呢?他们知道为什么,因为他是个受伤的人,是个残废的人;因为他
们知道他那不肯放松的逼人态度,是由于他不让自己因脸孔灼烧得吓人而产
生自怜,产生疏离感。他们是医师,他们使用应对伤残者思维的态度对待他。
他们说身体累了,想早点上床休息。他听了马上说(有点受辱似的)他很乐
于陪伴他们去个好玩的地方消遣。对此,他们除了说自己付不起之外,实在
无法横起心来做其他的。
他们知道他一定会说要请他们。他果真这么说。他们客气地谢绝了他,
就像对老朋友那样,而他也回绝了他们的谢绝。他是个不能容忍谢绝的人,
因为他一旦接受,就等于向自己承认,他的脸孔使他被摒于简单的人际关系
之外。
史洛德医生一生都在此山谷度冬假,自然认得他建议要带他们前往的
那家旅馆的主人。他向他们保证,必定可以享受一个又快乐又轻松的夜晚,
眼睛则定定地望着他们,眼神似乎带着怀疑和怨恨。
他们一起在白雪覆盖的屋檐下,走过白天被无数美国大车辗得车痕斑
斑的雪地,前往街尾一家旅馆。那天稍早他们已在那家旅馆外面研究过,心
想里面的东西一定样样都太贵,因此过门而不入。而就在旅馆外面,在寒风
刺骨的雪地上,坐着那个他们早先见过的断腿男人。或者该说站着那个男人:
他的头高及他们臀部,看来好似他臀部以下埋在雪中。他向他们伸出一个布
做的帽子,眼神和史洛德医生的一样,大胆,机敏。
史洛德医生说,“让这些人这样向人要钱,真丢脸,会给游客带来不良
的印象。”他带着两个英国人走过那伤残人,怒容满面。
旅馆门内是一个长形的房间,两边都是玻璃窗,窗外黄色的灯光下可
见雪花旋飘而下;房间透过室内的温暖,室内的嘈杂声,还有室内的人群,
克服了室外的一片漆黑。
走人这个大房间,叫人感到格外的愉快。室内欢声笑语。只有在走过
通道时,才透过窗外的亮光看到了白雪;山谷的原野似乎仅限于此,只不过
是让游客产生对比的乐趣,觉得蛮荒不过是一幅雪花飘转下的美丽白色雪景
罢了。
室内有个小型乐队,由钢琴、单簧管和小鼓组成,正在演奏爵士音乐,
在人声下产生一种悦耳的跳动,有如血液的悸动。
那一家德国家庭已从餐厅转到了这儿,像原先那样,一家人紧密的坐
在一块儿。两个英国人在他们附近找到了一张桌子,史洛德医生也不反对。
侍者拿来酒牌,果然如他们所料,饮料都非常昂贵,而且还不是可以叫杯酒
慢慢啜饮就可度过一个晚上的地方,那些有钱人可是喝得很认真。这地方期
待客人喝酒,而大家也都开怀痛饮,但一小杯啤酒可就差不多要10 先令,
而史洛德吹说此地的主人是他的朋友,他可获得特别礼遇,他们发现那也不
准确。在此地,他所凭著的,就如在其他地方一样,仍是他那粗糙闪亮的脸
孔。当旅馆主人殷勤地走过各个台子时,他朝史洛德看了一眼,点了个头,
微微一笑,但笑中显露的是因克制敌意而过份表露的亲切。他的目光也在两
个英国人身上留连了一会儿,由此,两人不由得相信在座的客人,除了他们
全部都是德国人。美国人光顾的是他们自己的豪华旅馆,贫穷的英国人光顾
便宜的宾馆,此地都是有钱的德国人。两人不明白史洛德医生为什么要带他
们前来这儿。会不会他真的以为在旅馆主人的心目中,他有特殊的分量?对,
确实是。他不断的朝那胖老板转了身的背部点头、微笑,似乎在说:你看,
他认识我。然后朝他们笑笑,对自己的成就洋洋自得。而这个,他却得实际
付出相当一笔。他为了微小的尾数,和传者小心翼翼地计算酒钱,其币值两
个英国人十分清楚。他们能有什么东西回报他呢”他如此急切,究竟想要的
是什么?真的只是想去英国住,去工作?
史洛德医生又开口了,又开始表达他对英国的赞美。他探身前倾,直
望他们,似乎他所说的对他们无比的重要。
但他的话给打断了,吹单簧管的站了起来,从原来的悸动音乐中选了
个旋律,开始吹奏他自己的主律。一对对的男女走到一小块没有摆放桌子的
空地,地板亮晶晶的,但传者拿着一盘盘的酒随时匆匆从中穿来插去。这些
人,跳舞的乐趣不在跳动,而在肢体接触。地板上有十几对男女,在其他在
座客人的压力下,状似直挺挺,松松地拥在一起,闲散的舞着,脸上带着微
笑,心平气和的,但究竟能获多少乐趣,则令人怀疑。
跳舞一下子又给打断了。从玻璃大门进来了一群民谣歌手,她们身穿
古板的修道院服饰,站在乐队旁边。
隔邻的女士姿态美妙地高高耸起肩膀说,“第五次了,这是我的第五个
本土夜晚。”听到了本土夜晚这个词语,其他的人转头对她微笑,对这位漂
亮的女士和她脸上扫兴的表情露出宽容的微笑。唱歌的女孩子已有一个走下
来,逐桌收费,价格还不低。有钱的老爷一下塞给了她一堆钱,摇摇头表示
不在乎要找的钱。她嘛,才不着急找他钱呢。她走到我们这两位客人和史洛
德医生的桌子时,汉密史付了钱,但并非十分乐意。其实这儿的收费已够高
了,不应再收歌谣的钱,何况也不是人人都想听歌。
女孩逐桌收完了钱之后回到队伍中间。她们在乐队旁边排好了队伍,
开始一首接一首演唱山谷的歌谣,中间有许多高声的真假嗓音互换,赢得了
不少掌声。
史洛德医生带着近乎思慕的乡愁倾听她们的歌声,对她们的闯入无任
何的反感。从他的表情看来,民歌,他可以整晚听而不厌烦。他不断鼓掌,
瞥瞥他的客人,敦促他们分享他伤感的快乐。
歌唱队终于走了。单簧管又号召了些舞客,回到那小块地板上。史洛
德医生则回复他对英国的歌颂,一说再说。说完了他的赞颂之后,他说,不
幸,两国不幸竟发生了战争。朋友竟然不幸被阴险利益集团的阴谋分化。他
说,国际犹太民族分化了欧洲两大国——德国和英国。他由衷地相信日后两
国定会通力合作,为了欧洲,进而也为了全世界的福祉。史洛德医生有些好
朋友,好如兄弟的朋友,在英德两军交恶的前线战死了。至今他仍哀悼他们,
一如哀悼牺牲生命的受害者。
史洛德医生停了停,眼睛定定看着他们,说,“我要告诉你们,我也受
了伤,或许你们注意到了。我是在俄国前线受伤的。我的生命本已无望,但
我国的医术救了我。我这张脸就是高明的德国医术的见证。”
两个英国人赶忙表达了诧异和恭贺。由于史洛德医生可笑而又感人的
想法,认为自己的脸孔几近正常,别人不会注意,说来奇怪,他们反倒觉得
感情负担减轻了。他说他身边一个油槽炸成碎片,汽油喷了他一身,他的脸
皮给烧伤了。他跟着光荣的部队在乌克兰各地打了三年仗。他的口气就像个
陆军大军的生还者在向“他者”’的崇拜者说话,由衷地期待恭贺。“那些苏
联人,”他说,“是野人,是野蛮人。他们所犯的暴行,没人敢相信,除非是
亲眼看到,否则没人会相信他们能有多残暴。”
两个英国人郁闷得默不发声,甚至连眼睛都不彼此对望,相互给予支
持。他们默默地坐着,注视那些无精打采转来转去的跳舞人士。
史洛德医生不肯罢休,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们的士兵走过乡村街道
时,也会遭遇苏军射杀?一个普通的农民,只要有机会,都会屠杀我们的士
兵?连女人也会杀人。
我知道好些个案,案中的俄国女人假装和我们的士兵相好,然后杀掉
他们。”
玛琍和汉密史保持沉默,心想,不知史洛德医生如何向自己描述德军
在苏联所施行的大屠杀,枪杀,绞杀,种种暴行。不用多想,他马上说,“我
们被迫保卫自己。对,我们为了防范这些人的野蛮行为,不得不自卫。苏联
人一向都是恶魔。”
玛琍·培瑞史忍不住说道,“恶魔,或许,没有犹太人那么恶?”她的
眼睛瞪视那盲目狂的眼睛,想抓住他的眼神。他说,“啊,对,我们的敌人
不少。”他的目光从汉密史的脸上移到玛琍的,游移不去,他这才想起或许
他们并不完全同意他的话。他那肿胀丑恶的嘴巴歪扭了一下,似乎是起了点
疑心。他礼貌地”说,“当然,在对付敌人方面,我们领袖的热忱是稍为过
了火,但他了解国家的需要。”
“那是伟人的不幸,”汉密史急速地说,声音充满了讽刺,他从没如此露
骨地表达他的愤怒,“被小人误解。”
史洛德医生这时绝对是起了疑虑;他不再说话,眼睛检试他们两人的
脸,疤痕满面的脸孔全神贯注。而他们,内心则感到一阵混乱和自我压抑,
就像生命中的基本信念遭受了打击。他们心想,刚才那说话的声音可能是疯
子的声音,在英国,相信人人都会这么说。他们觉得两人基本上,十分自觉
地赞同他们国家那种尽力不孤立,不自满的素质。
而此刻,他们感到有点绝望,那是他们这一类的人10 年,15 年前的感
受,当时他们眼看疯狂的潮流升起,而理性、正经的人都转开了眼睛。而他
们此刻虽非常不情愿但却不得不想,史洛德医生所代表的会不会不止是他个
人而已。不会,他们告诉自己,这个不幸的人只不过是个残疾人士罢了,身
心都受了伤,是上次战争遗下的一丁点儿的残渣罢了。
这时音乐又停了,房间内到处响起了零星的掌声,显然是有什么新的
节目,大家都熟悉,都有兴趣的。
钢琴旁边站着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一脸笑容,点头向客人打招呼。
他头发乌黑,眼力敏锐,长相悦目。两个英国人马上将之定为“斯文人”。
他向弹琴的人点点头,钢琴奏出即兴的伴奏配合他的演出。他半唱半述的一
首歌还是诗歌,内容有关某一个将军,名字两个英国人都没听过。伴奏左手
是规则的军乐式砰砰声,右手则交织了德国旧歌《德国高于一切》和军歌《赫
斯·威萨》的片断。重叠句则是“现在他蹲在波昂”。
第二节有关一位海军上将,他现在也蹲在波昂。
两个英国人听懂了,那首歌讲述十二个忠心的德国军国主义者,他们
过于热诚地拥护他们的元首,被盟军分处不同的刑期或死刑,“现在都蹲在
波昂”。
那倒很公正。但歌听起来却是讽刺盟国对德国的政策——这两位正直
的人听得懂,甚感痛心——这对纳粹政权的前杀手显得过份宽大。坐在这间
德国有钱人聚集的舒适房间里,德国人听到了自己的心声给表达了出来,还
有什么比这个更振奋人心的?然而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叫英国人惊异的?
他们注视史洛德医生,看到他眼中闪耀喜悦的光辉。他们再回头观看
那脸带嘲讽,个子矮小的都市歌手。他表演得信心十足,深知自己和观众立
场完全一致,也了解这种诗歌技巧是应占领区下的需要而形成的,他们不得
不在征服者的鼻下表达自己。没错,今天晚上,在这个房间里,并没有美军,
但即使他们在场,对这首歌的歌词,他们又能有什么异议呢?
那首歌谣非常长,唱完的时候,掌声很少。歌者和观众不露声色交换
会心的微笑。
那小个儿朝这边,朝那边鞠了鞠躬,然后站直身体,对着两个英国人,
鞠了个躬。整个房间的人似乎都吓了一跳。他们看到史洛德医生的脸上出现
一种不怀好意的欢欣,像个在老师背后竖起拇指放在鼻子上的学童。他们这
才明白那个鞠躬所展示的蔑视愤恨情绪,意义有多重大,同时也理解(心理
十分沉重的,那急欲报复的愤怒屈辱心理有多深沉。
这么小小的一个肢体姿态就使得这些有钱民众如此的心满意足。他们
仅仅小心地瞥了一眼那在座的征服者,微微一笑:两个征服者的穿着比他们
寒酸得多得多,比他们憔悴、疲劳得多。之后,他们转开了头,彼此交换了
个满足的眼神,回到他们那一式的玻璃杯上,闪亮的杯中注满了葡萄酒、啤
酒。
这时,玛琍和汉密史觉得,那个展示动作史洛德医生可能参与其中,
甚至还可能是他设计的,因此解除了他们对他的一切自我束缚。他们毫不隐
瞒,厌恶地望着他,表示要离去。
此外,侍者站在他们的身边,态度公然地粗野无礼。另一桌上那漂亮
的夫人和她先生、儿子看了,都非常欣赏。那女孩,则和往常一样,自做她
自己的梦,谁也不看。侍者弯着身,两手各放在他们喝了一半的酒杯上,问
他们还要些什么。
汉密史和玛琍立即喝完了杯中的啤酒,站起身来。史洛德跟着站起来。
他那多瘤丑恶的身体在抖动,表达着关怀。他们当然不是要走吧?说真的,
夜晚才开始呢,很快他们又会有耳福听到那才华洋溢的歌手的演唱,他休息
去了,但只一会儿而已。他们知不知道他是M 城一个非常出名的艺术家,夜
夜对着座无虚席的观众歌唱,而这家旅馆和他签的约,可惜得很,整个冬季
加起来才短短两个星期而已?
这要不是最高明的侮辱言行,就是史洛德医生再一次的疯狂证明。两
个英国人犹豫了一下,会不会是自己搞错了,误解了歌者的意思。但只瞥了
一眼附近客人的脸孔,一切都明白了:每一张脸都呈露了一种小心隐藏的满
足笑容,满足敌人的受挫,被歌者、被传者挫败。那侍者甘心侍候他们,但
这时则和那漂亮的夫人欢愉地相互咧嘴平等对视而笑。
史洛德医生神经有问题,事情就是这么样。他既乐于展现一小点敌意,
却又带着复杂的心情,希望他们从中获得乐趣,或许是出于兄弟之爱吧。而
他们现在要走,他真的是相当激动,心灵受了伤。
两个英国人走出去,走过笑容可掬的乐队,走过别有用心的侍者。史
洛德医生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走下结了冰的台阶,面对那切了腿的男人,他
仍然根植在雪中,像棵植物。汉密史把身上的零钱全部给了他,加起来足够
再付一轮的酒钱,要是他仍呆在温暖的大房间里的话。
史洛德医上看到了,马上愤然地指责他,“你不该给他钱,没人这么做,
这些人该抓去关起来。”他的疑心又起,他们显然是很有钱,他们一直在骗
他。
玛琍和汉密史默默地走下白雪绵绵的街道,天上细雪纷飞。史洛德医
生踩着大步跟在后面,气息粗重。他们到达所租住的小屋门口时,他赶过去
站在他们面前,匆匆地说,“那我明天在公共汽车站等你们,9 点30 分。”
“我们会和你联系,”汉密史礼貌地回答他。而他们既不知他的地址,也
没问他,他这样回答就等于是逐客令。
史洛德医生身体前倾,亮晶晶、疑心重重的目光检视他们的脸孔,说,
“我明天早上来陪伴你们,”说完走了。
他们自己开了门,默默爬上窄窄的木梯进入所住的房间。房间的天花
板很低,但木板都擦得滑亮,十分舒适。梳洗架上有个玫瑰花图案的旧式水
壶和洗脸盆。一张大床,铺着厚厚的凫绒被。贴了蓝砖的暖炉占了半壁墙。
房东太太给他们留了个条子,别在床上一个大枕头上,很客气地要他们也在
门口给她留张条子,告诉她早上几点送早餐来。
她是村上牧师的遗孀,现在的收入就靠冬夏两季把这间房间出租给游
客。她知道他们这两人不是夫妻,因为她已按规定从他们护照上抄下了资料。
虽然心中可能有点意见,但什么都没说。她本身的个人偏见必定会冒犯掌管
旅游业的神明,而她,身为神职人员的遗孀,自然是会有偏见的吧,即使是
对着这么一对显而易见十分可敬的人物!
玛琍说,“我希望她基于道德理由,一阵大怒拒绝我们人住。但愿有人
会基于道德理由,为了什么,发一阵怒,而不是样样东西都这样在背后慢慢
炯烧、溃烂。”
那稳重现实的男伴听了,答道,“我们明天一大早起床,在我们的法西
斯医生朋友见到我们之前离开此地。”他写了条子给牧师太太,要她早上7
点送来早餐。他把条子留在门口,一切安排就绪,然后邀玛琍上床,忘却一
切忧虑。
他们上床并排躺着。这一夜,他们无法相拥互慰。这一夜,他们不是
一对,而是两个人。他们去世的伴侣则陪伴在侧——假如丽莎,他的妻子,
也算是去世的话。他们怎能知道?尤其是战争让人产生了奇异感,每一次听
到了不可思议,神奇的逃亡、逃命、巧合的故事时,他们两人都会这么想:
丽莎或许终究还活在人间什么地方。而汉密史亡妻可能仍然存活的信念,使
得那非常年轻的医学院学生的影像仍然历历在目。身为医学院学生,他毫无
道理要冒险飞上天空。事实上他是由于痛恨纳粹而冲入云霄,一年后坠毁在
火焰中。这两人,漂亮活泼的丽莎,以及身负使命感的英勇飞行员,站在凫
绒被的大床边,轻轻地说:不要排除我们,不要排除我们。
因此,玛琍和汉密史过了好久好久才入睡。
而半夜两人又醒来,注意到了窗玻璃上的雪光,听到了大瓷火炉上轻
轻的嘶嘶声,像是房间里有只什么动物,在他们身边放心地呼气吐气。他们
心中在想,由于两人个性天生秉承了某种弱点,使得他们要离开这个山谷。
否则他们要是要住到山谷上边去,势必得选择史洛德医生给他们介绍的地
方。由于他那张布满疤痕的脸孔,他们无论如何是横不起心来粗鲁地拒绝他。
不对。他们宁可认为,史洛德医生的个性总结了这个国家,德国,—
—催化和反映欧洲大陆的这个国家——的一切可恶的事情;他的性格总结了
一切,直接、毫不含糊地向他们呈现出来,使得他们要不就接受,要不就拒
绝。
然而他们如何能够接受或拒绝呢?要是要再见史洛德医生的话,那这
两位认真而有良心的人必定得眼睁睁不睡,心想:国与国之间毕竟没有太大
区别。。(要不这么想,还有什么别的结论?)然后想到:在英国,类似史
洛德医生的该是什么呢?在这一刻,有什么不快的力量正慢慢地在民族的灵
魂暗沟中加温,然后突然爆炸,炸成史洛德医生那副模样?那,之后呢?而
在我们俩心中定有深不可及的可恶自满心理,否则何以会自觉高人一等,竟
想将史洛德医生推出视线之外,像在满室活人中推走一具尸体,像在恶臭的
东西上盖上布罩,或像驱鬼一般将他驱逐出去?
他们究竟是不是在度假?既然是在度假,照道理,就不该眼睁睁躺着
思索上一次战争;眼睁睁躺着担忧可能再爆发一次战争;眼睁睁躺着思想,
究竟是什么反常的自虐心理把自己带来这里。
在死寂的子夜4 点钟,村子里没有任何一点灯光,他们两人都睁着眼
没睡,肩并肩躺在羽垫大床上,深人讨论史洛德医生。他们从各个角度分析
他,政治、心理、医学,尤其是医学,分析了好久,以致女仆送来早餐时,
实在不愿起床。但他们强迫自己起床,吃早点,换衣服,然后下楼。女房东
坐在厨房里喝咖啡。他们向她提出自己的困难。昨天他们同意住一个星期,
今天他们却想走。既然现在是假日高峰,她或许今天就可租出去?要不,那
他们当然愿意支付道义上该付的。
斯特赫太太不谈赔款的问题,那不相干。在这个季节每天总有十几起
人前来按铃寻找房间。那些人通常都过于乐观,到了车站才开始找寻房间。
但这两人想离去,斯特赫太太有点不开心,是房间不够舒服吗?是服务不周
吗?
他们赶忙向她保证,她这个地方一切都合他们心意。这时他们的感觉
的确如此。经过了一整夜良知的寻索之后,一大早看到斯特赫太太,实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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