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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丽丝.莱辛小说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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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一下,说道,“不烦,说来奇怪。”与那句“说来奇怪”相伴的
是急速的,半笑不笑,几乎调戏的一瞥。数月来,乔治心中寂寞的压迫感,
首次减轻了。

他现在非常快乐。每当戏剧界或文学界那些男女贵宾前来探访他时,
芭比像个小主妇,冷静圆滑。客人一走,却又马上恢复街童的妩媚。他有时
带她吃馆子,上剧院,表示两人关系密切。她盛装打扮时,穿着大胆人时,
走起路来,像个模特儿左摇右摆。乔治走在她身边,面带爱怜的笑容,等待
那双无拘无束,胆大不羁的黑眼珠在那张表情呆滞,讨人赞美的脸上放出光
芒,和他交换眼神,取笑自己的模样,取笑她身边的世界;并向他保证,一
旦回到家里,别无他人时,马上回复小女孩的可爱模样,或是迷人的勇敢街
童模样。

有时,夜晚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他的手会触及她尖瘦的肩膀。睡觉前,
他有时会低头亲她,她总是低下头,让他的双唇触碰她欣然接受的前额,显
得端庄大方。

乔治告诉自己,她未开窍。“开窍”这个词,他用来形容过去十多宗温
情的前奏。

他告诉自己她对她自己的潜力一无所知。她结过婚——似乎是,有一
次谈起剧界轶事时,她偶然透露了这一点。但乔治知道,有些妇人虽结婚多
年,但仍没开窍。乔治要她嫁给他,她抬起柔滑的小脑袋,像只受惊的小动
物,转头问道:“你为什么要娶我?”

“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我,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语气不是那么肯定,对自己不肯定?“不
可苏议,”她用土腔笑道,“不可苏议,可是一点都不假。”

婚礼不会太铺张,但报章杂志则大事报导。近来和乔治同一代的人有
好几个娶了年轻太太,当中有一个70 岁生了个儿子。报章杂志的报导,让
乔治感到沾沾自喜,他向芭比透露了许多生平往事,还加上些感想,例如,
他说他认为他那一代的人,在性事和爱情方面比起年轻的一代,成就大多了。
“就说我儿子吧,在他这个年龄,我早有了许多女人,对女人一清二楚。他
嘛,快30 了,有一次和一个女孩在一起,已论及婚嫁,可是我知道,他们
在我这儿同床一个星期,却什么都没发生。那女的也这么告诉我。我觉得奇
怪极了。她却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他现在和另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同住,在家
听听唱片,同和他订婚的女孩子一个星期外出见面两次,像个中学生。我女
儿嘛,结婚一年后跑回来,一团糟,糟透了。。你们这一代似乎很害怕。我
不懂。”

“为什么说我这一代?”她问道,头飞快转过来。“那不是我的一代。”

“你可不只是个孩子嘛,”他慈祥地说道。


他无法解读那对正凝望着他的黑眼珠,它们充满哀伤的眼神,不知背
后藏了些什么。

她穿着那条光滑的黑色长裤坐在火炉前,跷着腿,像个小玩偶。他心
中触响了警钟,不敢再多说什么。

“35 岁了,我可是世上最年轻的小孩子,”她唱着,她回头带着嘲弄的
眼神,快速瞟了他一眼,语气中倒无不快。

他再也没提过他那一代的成就。

婚礼之后,他带她到诺曼第的一个小村庄去,多年前,他去过那地方,
和一个名叫伊芙的女孩子。他没告诉她他到过这儿。

时值春季,樱花盛开。第一天傍晚,他环抱着她的细腰,在晚霞中徘
徊于樱花树下。

他似乎就要穿过失乐园的大门走回来了。

他们住的房间宽敞舒适,双人床,窗外大片的樱花树。农舍女房东,
卡查夫人,带他们看了房间。她为人精明,不露声色,她说她总是乐于招待
度蜜月的新婚夫妇,说完,和他们道了晚安。

乔治和芭比做了爱。她闭上眼睛,他发现她并不生涩。完事之后,他
把她揽在怀中,而就在那一刻,他才带着不可置信的平静心惰,回复昔日的
快乐。快乐,多年来他一直视之理所当然,如今想来,自己是如何的不知惜
福。他手臂环抱着她温驯的身子,想道,这么久的一段时间,他竟然孤独一
人,单独一人,实在不可思议,难以容忍。他抱着她呼吸均匀的身子,轻轻
拍打她的背,她的大腿。他的手勾忆起了将近五十年来的爱的情感。他感觉
得到他双手勾忆起来的种种情感,汹涌穿过全身。他的心鼓满了一股喜悦,
是他前所未知的,是十数个爱情组合而成的。

他正要进入记忆的最后关头,她突然转开,坐起身来,说道,“我要来
支烟,你呢?”

“那,当然,你要是想抽的话。”

他们抽烟。抽完了,她躺下仰卧,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说道,“我要睡
了。”说完,闭上了眼睛。等她睡着了,他撑起身子,看她。油灯还没点完,
只见她面颊饱满,柔软,像个小孩。他用掌边轻抚它,她在睡梦中闪开,卷
成一团,像个拳头;她的手,细白无皱,也像个小孩的,它们握成拳头,搁
在枕上。

乔治想把她揽在怀中,她翻身滚到了床边。她睡得很熟,她的睡眠不
容人分享。乔治感到难以容忍,于是起床,在寒冷的春夜中站在窗前,看着
窗外皓月下的樱花树,心里却想着睡梦中的冰冷女孩。他在刺骨的月光下站
到天亮。早上醒来,他咬得十分厉害,起不了床。芭比美丽动人,殷勤有加,
心情愉快。“像早先一样,我来看护你,”她说道,眼睛故意翻了个白。她向
卡查太太要来了张床,放在墙边。乔治认为倒也合情合理,她该不会想给感
染上。他不想忆及过去的日子,那时相当严重的疾病也无阻地相互扶持着度
过难关。他决定忘却疲乏感,忘却高烧,忘却极度失眠的痛苦。他甚且感到
有点惭愧。

两个星期,法国女房东天天给他们送来丰盛的食物,一日两餐。乔治
和芭比喝了许多的葡萄红酒和苹果烧酒,和卡查太太笑谈蜜月中生病的怪
事。他们提早离开诺曼第回来了。芭比说,回来对乔治比较好,他的朋友可
来看他。而且,春天给困在室内出不去,太惨了,他们两人也吃得太多。


回家的第一个晚上,乔治看看她会不会一个人跑到书房去睡。她换了
睡衣到大床上来了。他第二次把她揽在怀中。完事之后,她坐起身,抽烟,
看来十分疲倦,个子显得格外瘦小。乔治心想,她实在年轻,而且十分可怜。
他一夜没睡,也不敢下床,免得惊动她。他不敢入睡,担心自己的肢体忆及
往常习惯,会去搜索她的。早上醒来,她面露笑容。他伸手要抱她,但她轻
轻亲了亲他,跳下了床。

那一天,她说她必须去看她姐姐。之后几个星期,她常去看她,而且
不断地说乔治也该多找些朋友来玩玩。乔治问她为什么她姐姐不来家里坐一
坐,于是有一天下午她果真来喝下午茶。乔治在婚礼上见过她一面,非常不
喜欢她,现在见到她,让他心中首次出现对这次婚姻的厌恶感。她样子糟透
了,40 岁左右,住在城外什么地方。她的脸又黑又尖,削瘦的鹰钩界朝一
边弯斜。她在屋子各个角落里东张西望,估计每样东西的价钱。

她尽其所能,举止克制地坐下来喝了两个钟头的茶。她身穿一套深蓝
色的男式套装,头带深黑色的帽子,双脚并排放在椅前,尖利的鼻子似乎无
声地和她妹妹一起冷言冷语论说乔治的种种。芭比举止谨慎,表情冷淡,似
乎有意显得心灰意懒,就如往常家中有来客时那样。乔治确知,那纯粹是因
为他的缘故。她走了之后,乔治颇有微辞,芭比笑着说,她那副丑八怪的模
样,他当然不会喜欢,可是说要请她来的,又是谁?因此,罗莎再也没来过,
芭比偶尔找她看看电影,逛逛街。而乔治,老是独自一人闷坐,满怀心事思
念芭比,有时也去看看老朋友。几个月之后,有人向乔治说,他或许有病。
乔治想了想,觉得并非完全不可能:他夜晚总是睡不着。夜复一夜,在芭比
愉快热情地顺从了他之后,他躺在她身边,看着她贴在枕头上的柔软脸颊,
她那深黑的长睫毛紧密平顺。在他一生之中没有哪样东西较那童稚的脸颊,
长长的睫影更叫他心情激荡。她一边颊上有一条小小的皱痕,对他来说,似
乎是感情的代号。前额上一撮亮泽的乌黑秀发,让他喉咙哽咽。漫漫长夜,
他守护着他深沉的柔情。

而有一天晚上,她醒过来,看到他在注视她。

“怎么了?”她问道,吓了一跳,“你睡不着?”

“我在看你罢了,”一脸无助。

她曲卷身体,躺在他旁边,手握拳头搁在枕上,在他和她之间。“你为
什么不快乐?”她突然问道。乔治苦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点嘲讽的味道。她
听了,坐了起来,双手环抱膝头,准备认真面对问题。

“这不是婚姻生活;这也不是爱情,”他宣称。他坐起来和她并肩而坐。
这种说话的语气,他自己并不知道从前没对她使用过。他个子硕大,苍老的
脸孔满布忧伤。他暂时忘却了她的存在;他所说的是从他的过去而说的,跨
越了她,但他也是透过她谈到了他的过去。过去的经验和生活中充满的温暖
使他语带威严。他眼神沉重,显露出嘲弄、责备。她坐直了身子,靠着他,
微微笑道,“那乔治,示范给我看。”

“示范给你看?”他几乎有点结结巴巴。“示范给你看?”他抱住了她,
抱着这个服顺的孩子,面颊靠着她的,直到她入睡。她的肩膀靠得太紧,压
得她往外缩,朝床的一边曲卷过去。

一早醒来,她带点奇特的眼神看着他,奇特且忧伤,但不失敬意,说
道,“乔治,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你养成了爱的习惯了。”

“怎么说,芭比?”


她滚下了床,站在床前,穿着白色的睡衣,一脸的街童表情,黑色的
长发卷曲着。

她溜了他一眼,笑道,“你要的是怀中抱着点什么,就是这么些。没人
抱时怎么办?抱枕头吗?”

他没回答,心深深给割了一刀。

“我从前那一个也是这样子,”她语气轻快。“怪的是,他一点也不关心
我。”她站着思索了一会儿,嘴露冷笑。“怪得很,可不是?”说完走出卧房。
那是她第二次谈到了她前夫。

那句话,“爱的习惯”,在乔治心中引发了一场震荡,说得没错,他想。
他给震得失去了正常的反应,对压在他身上的肌肤、胸膛失去了正常的生理
反应。他对艺比似乎有了新的认识,而以前似乎一无所识。轻松愉快的小女
孩已不复存在,他看到的是个年轻的妇女,坚强,警觉,由挫折和失败的经
验养成的,而他过去想都没想过这一些。她那深沉的黑眼睛背后隐藏的哀伤,
他现在看出来并非无中生有。他第一次在她光滑的头发上看到了一道灰光。
那饱满的面颊,他也看得出来是步入中年开始松弛的前奏。他过去的一厢情
愿叫他难为情。他想,他现在对她有了真正的认识,而她,也会因此而开始
爱他。

突然间,乔治重新找到了心中久已忘怀的小男孩。他回复了十几岁小
男孩的心情。

偶尔碰触到她的手,他心情激荡。她的裙角撩到了他,也叫他充满快
乐,禁不住闭上眼睛。她声音降下时,他等待出现感情的暗号,在她充满情
谊的黑色大眼皱起来时,他期待一番表白。夜晚,他抱着小男孩的心情,心
中的敬意使他笨手笨脚。他生理的快感消失殆尽。一个月前,他还是精力十
足,驾轻就熟的身体藏伏着对过去的怀念。而现在,他眼睁睁躺在这个女人
身边,渴望的不再是过去,过去已流逝,他盼望的是未来。他询问她,像个
嫉妒的小男孩,而她,总规避他的询问。他把那当成是女孩子深邃的情操,
只在真正拜倒于裙下的男孩子出现时,才会展现。

而她,仍然睡得固若金汤;一手握拳搁在脸前。

有一天半夜,她被他的动作扰动,醒过来。“乔治,又怎么了?”她问
道,有点恼怒。

一阵沉默之后,乔治心中那复活的小男孩痛苦地死去。

“没什么,”他回答,“什么事都没有。”他转身,背对着她,彻底失败。

这次从大床搬到书房小床的是他。她忧伤而尖锐地笑道,“怎么啦,受
不了我了?可我没办法,你知道,其实我向来也不怎么习惯睡在人家旁边。”

乔治近来放下了不少工作。他现在接手制作另一新剧,于是又忙得不
得了。他还替一张大报撰写剧评;忙于应酬,出席所有的首演夜。芭比有时
也和他一道出席,穿着大胆人时,乐于参与时髦的玩意儿,有时则一人留在
家里。她似乎有本事一人独处数小时,一事不做。乔治从人群中,从宴会中
回来,会发现她穿着紧身裤,跷腿坐在火炉前,一手托着下巴,一人进入了
她自己的什么世界,那个他现在再也不敢进去的世界。他不能让自己再处于
那种境地,听任她的冷言冷语;她对他的感触一无所知,只因她生性如此。

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情况。他常常很晚才回来。她会准备茶点,两人
手握手坐在火炉前,他的灵与肉都静如止水。死了,他想。但心却绞痛。他
现在对心中那股沉重的寂寞感是如此的习惯,偶尔和朋友聊天,他会暂时忘


却了芭比,变成从不认识她的人。这种时候他心情轻松,压力消失,但他会
四周张望,吃了一惊,似乎遗失了些什么。而失去了寂寞的痛苦,他几乎感
到头重脚轻。

他问芭比闷不闷,她几无事可做,月复一月,而他是如此的忙碌。她
说不闷,无事可做令她很自在。她不想再于老本行。

“我没什么表演才华,对吧?”她问他。

“你要喜欢的话,我可以跟他们说一声。”

她对着火炉皱眉头,没说什么。之后,他又提一次,她展开眉头笑了,
说道:“无所谓啦。。”

于是他和某个老朋友讲了声,芭比就回到了戏剧界,在一个小小的轻
松舞剧中表演一小段时事暗讽剧。她说她找到了人表演她的另一半。乔治忙
着制作罗密欧和茱丽叶,没时间去看她排演,但不合拍的歌舞首演那天晚上,
他去了。他到晚了,站在剧院后面。

华而不实的小剧院里一张张不够坚实的小椅子排得密密麻麻。样样东
西都小,打扮整齐的观众像挤塞在小盒子中的超大号人物。细小的舞台空空
荡荡,只是东一张西一张贴了一些黑白海报,此外,就是一架钢琴。钢琴倒
是弹得不错,年轻的钢琴家柔软的黑发披在脸上,弹得似乎很不耐烦,但弹
得实在很好。乔治这个戏剧行家,仔细倾听了第一个曲子,以琢磨其中气氛。
他心想:天啊,别又来这一套。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歌曲,他受不了
那种伤人情感的调调儿。他拒绝产生感受,可是他发觉自己的情感原本就已
堵塞了。钢琴在玩弄歌曲,把漫长的小径弹奏得像首手指练习曲,之后又弹
了“勿让炉火熄灭”和“提派累立”,弹奏方式一样,似乎钢琴也颇感无聊。
观众开始咯咯发笑,他们捕捉到了那股气氛。一个金发年青人,蓄着一把胡
子,身穿1914 年的军服进场了,唱了那几首歌曲的片段,像个僵尸在唱歌。
乔治晓得那表示唱歌的那一个是战争中的死难者。他觉得自己的一切反应器
官都堵塞了。首先,他不让自己对那个时代产生任何的情绪反应——太痛苦
了;再者,那五指练习曲的弹奏方式产生了反效果,痛苦、申诉,一切都消
失无踪,剩下的,只是空虚。表演继续下去,到了20 年代,他们唱了当年
的一些流行歌曲,其中有一首是有关大罢工的。整出戏变得像场木偶戏,毫
无感情。之后,到了30 年代。乔治觉得那是罐装的历史,是剧作家诺埃里·考
瓦德对时代虚假的大胆嘲讽。还不止如此,剧中毫无感情,什么都没有。他
不知道自己该有何反应。他好奇地看看四周的人,上了年纪的人一脸狐疑,
那出戏似乎对他们是一种侮辱,一种冒犯。但年轻的,则进入了状况,问题
是什么状况?那是嘲讽某一嘲讽的嘲讽。当小白兔,跑着跑着被带领进入了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歌曲弹得像瓦格纳的歌剧《罗安格林》。穿着当年制服
的士兵从死亡的另一边嘲笑自己轻描淡写的勇敢行为。乔治再也忍受不了
了,他别过头不看舞台。他等待芭比出场,以便向她交待。他点了支香烟,
注视邻座一张非常年轻的脸孔,那张脸孔脸色苍白沉重,有气无力,但看戏
却看得很人神,似乎心中有股积压的怨气,对舞台上演出的一切,都反应热
烈。突然间,那年轻的脸孔绽放一股嘲讽的光彩,乔治于是转回头观看舞台。
只见舞台上两个顽童,似乎一模一样,都穿着紧身光亮的黑长裤,白色紧身
起皱衬衫。两人都是黑头发,短短的,两双小脚整齐并列。他们并肩站着,
双手交叉松垂腰际,等待音乐开始。弹琴的人,嘴角叨着一支香烟,开始弹
奏了些非常伤感的音乐,之后,停了下来,带着嘲弄的眼神,询视两个顽童。


他们一动也不动,只是耸耸肩膀,向他翻翻白眼。他跟着弹奏了一首进行曲,
又响又重,十分夸张。两个顽童稍稍扭动了一下,仍然站着不动。接着,钢
琴突然加快,变成了激烈的爵士乐。两个木偶随之猛烈摆动,手脚随着音乐
相互碰撞。音乐越来越响,越来越急迫,两人追赶不上,呈现无助绝望的状
态。他们于是重新再试一次,疯狂扭转身体设法追赶音乐。接着,两个街头
顽童转动他们忧伤的苍白小脸注视对方,郑重地点了点头,各自从快速的音
乐声中捕捉了一段,跟随着开始高歌。芭比唱的是土里土气的土腔,字义不
清,杂乱无章,荒诞不经,无可救药;另一个唱的是当时上流社会惯用的拖
拉无力的腔调。经过了这一番说词,他们相视对看,看看是否能被人接受。
然而,严厉、残酷、伤人的音乐持续不停。于是,两人又变得既无力又无助。
乔治看了,既生气又痛心,自问道:我的反应是什么?我该如何反应?那无
政府主义的疯狂音乐要求的是一种反抗,一种自我肯定的宣言,然而那两个
街童,不男不女,像个双胞胎(乔治要小心观察,才不会将她和“另一半”
给混了),他们试也不试去反抗那音乐。之后,经过一番伤感的停顿之后,
两人交换了角色。芭比扮唱一个软弱无力的年轻男人,拖拉着声音,扭动下
巴高唱。另一个冷酷地模仿女人的声音,用不纯正的土腔唱了一两段。那是
嘲讽某个嘲讽的嘲讽。乔治全身紧张,等待结局。依他的本性,他希望看到
两个街童马上以某种反抗的姿态,闪离舞台。那软弱无力的哀伤气氛实在叫
人受不了。然而舞台上毫无变化。爵士乐像铁槌般继续猛力敲打,整个房间
随着震动——舞台。墙壁、天花板。剧院中的人似乎也轻轻摆动,无能为力。
舞台上两个小孩子曲扭手脚,刻意模仿舞台的传统动作,最后终于肩并肩,
两手无力下垂,头柔顺地低垂着。音乐敲出了最后的不和谐音响,他们稍稍
扭动了一下,灯光接着熄灭。乔治无法鼓掌。他看到邻座的年轻人,满脸汗
水,狂拍手掌,细长的头发披了一脸。上了年纪的,则和他一样,莫名其妙,
深感受辱。

终场后,乔治到后台去接芭比。她和“剧中的另一半”在一起,是个
长相还相当不错的年轻孩子,20 左右,对芭比出众的丈夫十分恭顺。乔治
对芭比说道,一你刚才演得很好,真的,很好。她一脸笑容,看着他,笑中
半带嘲弄,可是他看不懂她嘲弄些什么。

她演得不错,但他绝不想多看一次。

那歌舞戏十分叫座,连演了几个月才换到一间较大的戏院去。乔治也
完成了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制作,按剧评家的说法,是伦敦数年来的最佳剧作。
他推掉了一切的工作邀请。他目前并不缺钱,而且,近来很少有机会见到芭
比。

当然,她也在工作。一个星期总有几次的采排,每个晚上都不在家。
乔治没去过剧院看她,他不想看到两个乖顺可怜的小孩随着残酷的音乐摆
扭。

芭比似乎过得很愉快。她过去在他生命中所扮演的种种小角色——顽
童、冷静的女主人、可爱的小孩,全部溶汇成一个勤奋的女性角色,为他准
备三餐,照顾他,外出工作,在他脸颊上亲吻道别。他们关系良好,相处无
争。乔治身边这个好友——他太太芭比,样样为他付出了这么多,而他却永
无止境地寂寞得心痛不止。

有一天,他在查铃十字街上逛书店橱窗。他看到芭比和杰凯(她剧中
的另一半)在对面街上。她的样子是他所没见过的:深色的脸孔充满活力!


杰凯正对着她的脸笑。乔治觉得那孩子长得相当潇洒,他的头发和眼睛都有
一股温暖的年轻光泽,表情像只动作敏捷而柔顺的小动物。

乔治并不嫉妒,一点也不。那天晚上芭比回来,心情愉快,活泼轻快,
乔治知道这该是杰凯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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