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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 - 二月河-第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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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当日年羹尧原定要赶到河桥驿歇脚的,为了弄清这是怎么回事,年羹尧特地命车轿提前在红古庙卸骡打尖。他是不指望这十个侍卫再替他办什么事了,便命桑成鼎亲自去镇上打听。刚进骡站上房,便见穆香阿一手提着个酒葫芦一手提着马鞭子闯进来,呵呵笑着道:“坐车坐得腿都木了,还是骑马痛快!大将军带的酒呢?赏给咱一葫芦!”说着一躬,一屁股便坐了炕沿上,又问:“今晚怎么歇这里了?到河桥驿多好!我告诉了打前站的,叫他们多多烧水,想痛痛快快洗个澡呢!”
“我是主帅,我说在哪里驻马,有我的道理。”年羹尧冷冷说道,“我不知道谁教给你这么放肆的,但你须知,我这三尺禁地有规矩——马鞭子酒葫芦都给我扔掉,把你的纽扣扣好!不然我就叫我的亲兵抽你耳光!”穆香阿忙把手中东西扔了,仔细端详一眼年羹尧,笑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在京住了几个月竟忘了大将军的规矩。我改还不成么?没人教我——谁教这个呀?不过就讨杯酒喝,何至于就犯了您的军纪呢?”这酒猫大约在路上喝了不少酒,已是醺醺然,大大咧咧在年羹尧房里徜了几步,竟无缘无故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泛着酒呃趔趔趄趄去了。年羹尧本来六神不定,被他一搅更是心烦意乱,因见护车的亲兵进来,没好气地问道:“桑中军还没回来么?”
那戈什哈见年羹尧气色不好,小心翼翼地打了个千儿,说道:“标下没见桑军门。兰州将军衙门转来黄匣子,原要送到河桥驿,见大将军在这里歇马,就径直递来了。”边说边就将一只黄绫封面的匣子捧上来。年羹尧接过来,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卡入锁簧,咯噔轻声一响便打开了。里边是两份折子,打开头一份,上面赫然朱批:转去田文镜奏折一份尔看,尔若果真如此待朕,实实令人寒心之至。朕观尔在京作为尚属老诚,在外果如是乎?尔今番来见,甚觉乖张,朕有许多不取处,不知汝精神颓败所致,抑或功高志满而然?年羹尧吃了一惊,不及看田文镜原折,便打开看第二份折子,却是:朕今见胡期恒矣!你实在昏聩了!胡期恒这样东西,岂是你年羹尧保举巡抚的人?岂有此理!
“这么快就下手了!”年羹尧嘴唇哆嗦着咕哝了一句,似乎是悔恨,似乎又是诅咒,摆手吩咐军士退下,两腿一软便坐了炕沿上,这才拿起田文镜的原折看。折子是誊录过的,字迹端楷得一笔不苟。题奏便触目惊心:为奏大将军年羹尧党附阿哥,擅权乱政事,仰气圣上将其革职拿问,穷究其源……党附阿哥列举了三条,康熙四十八年正月,第一次废太子时,年羹尧入觐,与当时夺嫡正烈的廉亲王允禩、十四阿哥允禵过从甚密,“于斗室之内私语终日,外伪觐见之名,内作首施两端之备,此岂纯臣所应为?”接着又说第二次废太子,“康熙五十一年,年某不终请旨潜回京师与揆叙王鸿绪一干佞臣夜聚日散。当此危疑之时,行彼诡秘之事,观风望色择路而行,意欲何为?”第三条更是厉害,说年羹尧在圣祖晏驾之后接任大将军一职,“曾与原大将军王密议数日,出语于心腹,‘王爷不肯听我劝,一意要回北京。北京如今龙潭虎穴,王爷手无寸铁回去,有什么下场’?”年羹尧心中一阵急跳,觉得头晕目眩,已无心再看下头说自己擅作威福插手各省政务的“罪”,满纸的字蚂蚁一样时昏时显地爬动,全然不知疼痒地木坐在炕边。恰这时桑成鼎进来,见年羹尧这副模样,忙道:“大将军,您怎么了?敢是犯了时气?”
连叫了两声,年羹尧才回过神,像是要浇灭心头怒火,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水,冷笑道:“你看看这折子,再看看皇上朱批,还说这是‘闲话’!既是‘不要听’,为甚么几千里火速传给我?”桑成鼎忙取过,一看题目便吓了一跳,瞟一眼已经暴怒得脸色通红的年羹尧,不言声细看折子。年羹尧一时间心绪变得异常火爆,在灯下不停地来回踱着,口中念念有词:“我总算明白了看透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他的宗旨!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用三爷整大阿哥,整倒了大阿哥他又整三爷……高福儿救过他的命,还填进雪堆里活活闷死,何况于我?……轮到我了,要给我‘莫须有’三个字了!这个折子——“他突然止步,指着那份折子道:”我敢断言是个瘸子写的。那些事田文镜根本就不清楚!只有不要作官的,他才信得过!这个混帐残废,机械倾轧小人,有一日我非屠了他不可!“他像一只落进陷阱里的饿狼,碧幽幽磷火一样的目光看着跳动的烛火,好半日才平静下来,亲自磨墨。桑成鼎知道他要复奏,一边铺纸,小声道:”大将军,息一息性子,心平气和写好了,再看看誊发。“”我晓得。“年羹尧盘膝冥坐,移时才长叹一声援笔濡墨写道:奔走御座之前三十余日,毫无裨益于高深,只自增其愆谬,顷接朱批,天语严厉,返己扪心,惶汗交集。田抑光奏折披阅再过,莫名惊慌,惟有自讼或可见信于同僚?臣功最高,臣罪最重。忆自先皇帝升遐之日,臣首蒙皇上特擢,比时官闱未靖,西丑跳梁,内多跋扈疐之虞,外有不服不臣之懼,臣于斯时不惜身命,与参密勿,赖皇上如天洪福夕畅朝乾运筹帷幄战事得竣。田某必以此妄意以为鸟尽弓藏兔死狗杀,试如明旨,则虽欲臣死不得不死,独奈何被以恶名而死以九族,亦恐有乖天地之和。
一口气写完,递给桑成鼎道:“你看看。”
“前半篇我觉得好。”桑成鼎神色忧郁,缓缓说道:“皇上最计较人的,后半篇有些诛心话常人听了尚且不受用,何况皇上?”
年羹尧又要回看了,只用笔涂去“鸟尽弓藏兔死狗杀”八字,说道:“就是因为他忒计较人,所以越发得写心里话。你下了软蛋,他更瞧不起你。硬挺些,他倒是觉得你不是糊弄他。”桑成鼎想想史贻直的例,又想到孙嘉淦,觉得年羹尧不无道理,点头叹道:“主子是太难侍候了,心也刁。方才我去营里看了看,军官都不认的。问了问,说是汝福的兵,就在这里过冬,别的事和他们也说不上。”
汝福,是廉亲王允禩的门人,又是允禵的心腹,此种情势下断然不会和自己过不去,年羹尧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从红古庙又行了三天,年羹尧终于回到大将军行辖所在地西宁。使他大吃一惊的是,这里的行辕实际上已经不姓“年”。岳钟麒率领着大小一百多名军官远出城东门接官厅迎接,他还以为岳钟麒特地远道赶来接风。但带来的军官却一个也不认得,连汝福马勋魏之跃王允吉宋可进这些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看那些下级军佐,只一小半面熟,莫名其妙地又增加了许多新面孔。年羹尧一脸不高兴,由岳钟麒陪着入座,冷笑道:“谅来东美也见过皇上旨意了。真的是墙倒众人推,年某一倒霉,放屁也要砸脚后跟了!九爷不说,有他的身份处境,我手底下的这些混蛋,都到哪里钻沙去了?”
“坐下,慢慢说。”岳钟麒个子比年羹尧矮着一头,却是浑身精悍之气,呵呵笑着替年羹尧斟酒,说道:“亮工兄去后不久就有旨意,叫钟麒来行辕代署。兄弟来这里是萧规曹随,一切按大将军制度办事,不敢丝毫走样。他们不来,是调走了,年兄不要错怪了他们——来来,吃酒,闲话慢慢叙。”年羹尧浑身一颤,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岳钟麒喑哑着嗓子说道:“这杯酒慢喝。我如今最不爱听的就是‘闲话’。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东美兄,你怎么可以随便调我的将军?而且几个大将都调得干干净净?你调他们哪里去了?”岳钟麒黑红的脸膛油亮发光,呵呵一笑说道:“汝福是调到蔡毬那去了。魏之跃去了阿尔泰,王允吉调伊克昭罪,都已晋位将军。这是大将军西线大捷保荐的。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况且你想想,我岳钟麒怎么能有这个权?只有汝福一部调到了青海和甘西交界处,是我作的主,老仁兄,那边靠驿道边,背风向阳好过冬啊!你还是你的大将军,你既回来了,我也就脱卸了责任。想调回来,还是你一句话嘛。”
年羹尧听着,心中一阵阵发凉,此刻他才真正感到了恐惧和孤独无援。“不调一兵一卒”却调完了自己的心腹大将,自己还蒙在鼓里!他失神的目光看着岳钟麒,突然发出一阵鸮鸟夜啼般的笑声,端起酒来“啯”地一饮而尽,说道:“让我来猜猜看:大约这三个新都统都是东美兄大营里的人补过来的?或者东美兄的大营已经移进了西宁?九爷也许已被你请到川北‘过冬’去了?”
“亮工,你一条也没猜对。”岳钟麒含笑看着年羹尧,手按酒杯,活像用爪子按住老鼠的老猫,徐徐说道:“接替汝福的是湖广水师副将吉哈罗;王允吉部是甘肃布政使德寿;魏之跃部是云南布政使曹森——我一个人也没有往你大营里安插。九爷还在这里,我并不拘管,今儿身子不爽,兴许不来了——至于我,我只带了我的中军七百人来驻西宁,我的大营还在老地方——来!吉哈罗,曹森、德森,你们出来,敬大帅一杯!”
岳钟麒话音一落,三个新都统应声而出,一个瘦得像麻杆,细长条身子上长着一颗橄榄脑袋,戴着起花珊瑚顶子,连孔雀翎子都没有,想必是吉哈罗;两个布政使却都身材短粗,还是三品顶戴。这样的人在年羹尧军里闭起眼也能成把抓,整袋装。年羹尧看看一个也不认得,见他三人行礼,只板着脸点了点头。三个新都统却是气色从容,一个个上来敬酒,又不卑不亢地退到一旁,吉哈罗一副公鸭嗓子,话说得却又响又重:“标下奉圣命来大将军麾下听命。大将军有什么指令,水里火里誓不皱眉!标下自己也知道貌不惊人,但标下不是窝囊废。康熙六十年平苗寨土司叛乱,率三十人深入苗寨,擒斩土匪七百余人的那个吉哈罗就是标下!”看来他因自己的尊范不出众受人欺蔑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开首便自报履历。年羹尧这才知道,面前这人便是被康熙称为“孤胆英雄”的“吉将军”,再细看这水桶似的两个布政使,也都是目不邪视坦然进食,毫无寒吝谀容,似乎也都不是什么善人。年羹尧这才收敛了轻慢之色,说道:“兄弟焉敢以貌取人!下头兵如果不好带,只管禀我,你们自己也要自爱,触了我的军令,我也甚是无情。请,这里借花献佛,与三位军门共饮一杯!”岳钟麒在旁笑道:“我这就算当而交代了。年大将军既回来,我那边营务忙极,还是要回我大营里去。今日此酒,既为大将军接风,也算为我饯行。来来来,我敬大将军一杯,我劝诸位兄弟一杯!”说着便起身,从年羹尧起挨次敬酒。
接官厅里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年羹尧心绪渐渐好起来,既然岳钟麒肯退出西厅,兵权在握,别的事都好慢慢办。年羹尧也起身轮桌劝酒,与这些新部下一一殷殷寒暄,直吃到申未时牌,便觉醒然欲醉,说声“方便”,便离席出来,小解后从东厕出来,恰见允禟下马,年羹尧便笑道:“九爷怎么这早晚才来,席都要散了!”
“我在家预备后事,”允禟咬着牙说道,“预备我的,也预备你的!”
“九爷,我不明白你的话。”
“过几天你就明白了。”允禟嘿然冷笑,“你已经没了兵权。
知道么?“
“九爷说的什么话。”年羹尧摇了摇发晕的脑袋,说道,“我还是大将军嘛!”
允禟一边连连冷笑,朝接官厅走去,下死劲冲醉眼迷离的年羹尧啐了一口,轻声道:“韩信!”
年羹尧在西宁大将军行辕呆了三日,虎皮帅椅都没有暖热,就接到了雍正朱谕:年羹尧,红古庙途次奏恶,览奏不胜骇然:你是吃醉了酒,还是因杀人太多神夺了你的魄?朕倒一片佛心,将田折发给你看,不过欲启你天良,从此敛去锋芒,精白乃心公忠事主而已。尔乃大放厥词,以断不可对父兄言之言对朕,丧心病狂至于此极!这些话你只索寻田文镜言去!况尔折中“朝乾夕惕”四字,居然作“夕阳朝乾”轻慢之心溢于言表。尔既不许朕朝乾夕惕,则尔西海之功朕亦在许与不许之间。朕已发旨岳钟麒,征西将军由彼代替,看来尔亦当不得一个“大”字,着即改授杭州将军,见谕即行交割情事印信。尔放心,朕断不肯作藏弓烹狗皇帝,然尔亦须成全朕,作速起程内归。你那里旧部多小人多,挑唆得多了,生出些异样的事,朕虽欲保全,奈有国法在耳!至嘱至嘱。
年羹尧拿着这份短短朱谕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心里像一盆浆糊泼翻了,什么事也想不成,什么也想不透。看看发回的原折,果然“夕惕朝乾”是误写成了“夕阳朝乾”。想写辩折,翻出田文镜的原折对照朱批,雍正的这份朱批咬金断玉,居然一个字也驳不动!他像一段被雷击死的老树,嗒然兀坐在大火炕沿,许久都没有动一动,直到桑成鼎进来才有了点知觉,缓缓将奏折谕旨放在桌上,只说了句“黄粱熟了”便背着手出来,站在台阶上怔怔向远处看。
天阴得很重,但却没有雪,浓重的云被塞外肆虐的风压迫着团团块块疾速向东南疾驶,卷起的沙石扑面而来,打得人面庞耳朵都是生疼。年羹尧像一尊铜铸的像,一手按剑,一手紧紧攥着。黑得古井一样的瞳仁盯视着空阔的大将军行辕。
高高的铁旗杆在风中呼喊,发出“日日”的响声,旗杆上带着“大将军年”的军旗仿佛不胜其寒,被扯得直直地簌簌发抖。护旗的军士还有墙角门洞守望的将佐兵士一个个挺胸凹肚目不旁视,钉了似地站在风地里,除了砂石击打门窗和风声,到处一片死寂,只有对过房中时隐时现传来允禟不紧不慢若隐若现的吟咏声: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
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
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
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汉家将赐霍嫖姚!”年羹尧苦笑了一下转身回房,见桑成鼎仍在发怔,便道:“这只是来早来迟的事,急无益怕也无益。
我虽说比不上嫖姚校尉霍去病,毕竟这功劳还在,谁想一手掩尽天下人耳目,恐怕也难。不要这样,你看看这官做的,我像七十岁,你像八十岁的耄耄老翁!官做够了,钱我们也挣足了,名声也不低,慢说还给个杭州将军,就是一贬为民,也稀松的。“
“我瞧着没那么轻松。”桑成鼎忧心忡忡,声音像从空洞里发出似的闷声闷气,“国手布局一步一步紧逼,令人望而生畏!皇上像是要……”年羹尧低下了头,其实桑成鼎的话正是他心里想的。半晌,他无言从柜子里取出一份卷宗递给桑成鼎。桑成鼎接过打开一看,里头都是十万两一张的龙头银票,大约有七八十张的样子,不禁吃了一惊,一手推开道:“二爷,我是世受年家大恩的家生子儿奴才,你这么着,叫我死了怎么见我家老爷子?”
年羹尧叹息一声,说道:“正为如此,我才这么办。要真的像你说的,不但我,就是我一门也是保不住了。实不相瞒,我早防着这一天,所以收了十个蒙古女子作妾。有两个已经有了身孕。今晚——”他顿了一下,压低了嗓子,“今晚你就带她们离开此地。我派兵密送你们到山西,你就打发那些兵回来。然后你们离开山西,不要投亲也不要靠友,找个僻静地方落脚。我若平安过去这道关口,自然寻得看你。若是抄斩我满门,天幸要有个男孩,你就算为我年氏一门留下了香烟后代。
好兄长,你要人家一锅脍了我们么?“说着,热泪已夺眶而出,见桑成鼎仍在犹豫,又道:”要不是怕人瞧见起疑,我这会子早给你跪下了!“桑成鼎抱着那个卷宗,像抱着一个襁褓婴儿,早已老泪纵横,一边擦泪,说道:”二爷,我的心都要碎了……您别说了,我照办就是……“二人正凄惶到一处,外头军士走来报说:”年大将军,岳钟麒将军已经到了仪门,说奉旨来见,有旨意要宣!“
“放炮开中门,摆香案,我这就出迎!”年羹尧满眼恳求神色看了看桑成鼎,淡淡吩咐了一声。
第五十回 贬爵秩迷途失真性 赐自尽犹自侃轮回
年羹尧俯首受制听命,由岳钟麒亲自送到潼关,急报到京,张廷玉才松了一口气。他最耽心的年部与岳部青海大火并终于没有发生。因带着这份八百里加紧奏报赶往养心殿来见雍正。
“他肯听命,朕也不为已甚。”雍正正和方苞下棋,听了张廷玉回奏,笑着转脸对旁坐观战的允祥道:“和方先生这盘棋朕是输了,朕输得起。和年羹尧这盘棋朕赢了,也赢得起。”
说罢又是松快地一笑。允祥看去精神还好,只是瘦得一发可怜,听了雍正说话,苍白的面孔绽出一丝笑容,说道:“衡臣作事细。由内廷上书房办理这事,确实妥当。”雍正一笑起身,回暖阁案上取过一叠奏章,递给允祥道:“这是昨晚的朱批底本,正文已经发下去了。你们几个都看看。”
允祥细长的手指白得没点血色,接过看时一份是年羹尧西宁临行前发来的谢恩谢罪折,上边写着:览此奏朕心稍喜,过而能改,则无过矣。只恐不能心悦诚服耳。勉之。
又倒换一份,是批给高其倬的,却是朕惜年羹尧之才而悯其功,尚用其力,自有保全他之道。他近日亦深知愧悔矣。
再看一份,是给田文镜的:年某儇佻恶少耳。尔之折明发,彼之职降调矣,君子不为己甚,从此他再无力于政,放心自为就是。
还有几份,隐约辞令也都是替年羹尧开脱大罪的。允祥看了转给方苞。方苞看了无话,又递给张廷玉。张廷玉却又将厚厚一叠明发奏章节略捧给雍正,这才捧读朱批、谕旨。雍正接过浏览着翻看,一共有一百多万条节略,都是控告年羹尧横行不法,四处插手政务,安排私人,索贿受贿的情事。不禁笑道:“墙倒众人推,世上人情真如纸薄,只有锦上添花的,谁肯雪中送炭?留中不发吧!”
张廷玉躬身笑应一声:“是。”又皱眉说道:“这是一百多官员的弹章,都留中不发似乎过拂众意。年羹尧实在太大胆,带一千二百亲兵赴杭州,驿轿二百七十乘,驿驮两千载,还有大车四百多辆。本来已经众口铄金不得了,他还发文杭州,叫布政使衙门为他再建一百二十间房子安顿人身——这怎么能不犯众怒呢?”他一口气报出这么多数字,允祥听了只是摇头。方苞却知道,年羹尧是想避开“犯上不规”这个罪名,情愿装出求田问舍的守财奴架势,让雍正知道自己没有野心,但这次张廷玉得罪年羹尧得罪到了死地,不治死年羹尧,翻过手张廷玉决无好下场,这个恶状告出来也是题中之意。方苞张了张口,又无言把话叹息了出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雍正脸色青中带白,“他不做大将军,要做赃官了!
朕拿掉他,原为清理吏治,他情愿要触这个国典,朕也无法救他。“说着,雍正站起身来,向案上抽出一份子,看时却是杨名时的,一把拂开了棋子,提起朱笔写道:君治云南以德化人,朕心甚慰。大凡德可恃而才不可恃,年羹尧乃一榜样,终罹杀身之祸。
写罢,冷笑道:“是否兔死狗烹,由你们想。年羹尧装贪财奴,想逃掉‘背恩负主’不忠之名。其实朕倒不怕他造反,明着来明着就镇压敉平了。朕不诛他这贪官,天下官群起效仿,这吏治怎么弄?”一句话说得三个人都红了脸低头不语。
方苞沉吟了一会儿,笑道:“主上诛心之言,连我听着也惭愧。不过带兵的人有钱,天下人皆知。用这个名目除年羹尧,不是烹狗,也有烹狗议论。年某嚣张跋扈如此,该循这个思路办理为好。”
“你说的是。你们都藏了语,朕岂有不知之理?但这是天理人情,朕也能体谅。”雍正漫不经心地说着,又向案头翻,翻出年羹尧在潼关递来的请安折子,又在上头写道:朕早闻得有谣言云:“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之语。观卿作为,似欲与朕彼地逐鹿!朕想,你若自称帝号,乃天定数也,朕亦难挽。若你不肯自为,有你统此数千兵,你断不容三江口令人称帝也!
写罢将笔一掷,对张廷玉道:“把这些弹章一律节略刊到邸报明发,着年羹尧一一据实回奏,着吏部、刑部、兵部、户部,有弹奏年羹尧的折子一概具本明誊!”
接着这次谈话第五天,雍正皇帝颁布明诏:着杭州将军年羹尧降十八级听用。
年羹尧终于走进了绝境。举朝上下无分京师内外一片是讨伐之声,雪片似的奏章通过各省督抚、监察御史、六部直送上书房。凡与年羹尧有一面之交,一事来往的,无不纷纷倒戈落井下石,添油加醋写出折子直送京师,瞬息间便被编汇成节略送入上书房。
“降十八级”的旨意抵达浙江,难坏了巡抚折尔克。按清制官吏共设九品十八级,杭州将军是“从一品”,再降十八级,便是“未入流”,然未入流又不设武官。折尔克既无法遵旨又不敢违旨,只好请示两江总督李卫。李卫答复得极快,用滚单送来个条子,上写“你竟是个笨鼈!皇上的意思不过就是革他的职嘛!寻个破城门让他看去!告诉他,过几日我去看他。”折尔克想想,杭州并没有“破城门”,只离杭州三十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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