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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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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们,你们将来都是证人。”英格曼看一眼全体女学生。“万一这个不在了,那个还能作证。总得有人作证才行。”
  女孩们听完后,也一个个成了石膏塑像。只有当凶险发生在身边一个熟识者身上,才显出它的实感、它的真切。女孩中有些想到豆蔻初来的那天,她们为了她盛走一碗汤和她发生的那场冲突。想想豆蔻好苦,十五岁的年华已被猫狗卖了几回。她但凡有一点活路,能甘心下贱吗?谁说婊子无情?她对王浦生就那么一往情深。她们又想到豆蔻一双长冻疮的红手给伤兵们洗绷带、晾绷带,想到豆蔻抱着从房檐上掉下来的刚出生不久的小野猫,急得到处找东西喂它,小猫死了后,她哭着在核桃树下掩埋它……女孩们竟心疼不已,觉得哪个窑姐换下豆蔻都行,为什么偏偏是十五岁的豆蔻呢?
  英格曼神父说:“现在,你们立刻收拾东西搬到地下仓库去。一九二七年,南京事件的时候,我和法比还有几个神学教授就躲在那里,躲过了直鲁军和江右军对教堂的几次洗劫。所以应该说,那里比这阁楼安全得多。”
  法比当场提出疑问:“合适吗?那些女人说话行动都是肆无忌惮的……”
  “没什么比安全更重要。搬吧,孩子们。”
  晚饭前,十六个女学生搬到臭烘烘的地下仓库,三个军人调换到圣经工场去宿营,假如日本兵发现他们,英格曼神父会尽最大努力解释,说他们是受伤的老百姓,至于日本人会不会相信,只能求上帝保佑。这个建议是戴涛提出的,用意很明显,男人在这种时候别无选择,只能保护女人。
  晚饭时分,正在地下仓库喝咸菜面汤的女孩们听见法比对着透气吼叫着:“徐小愚,你上来一下。”
  吉兆把徐小愚的眼睛燃得那么美丽,让书娟在刹那间倾倒于这个前密友。小愚上去后,女孩们都挤到透气孔跟前,看着小愚的秀足来到一双铮亮的男人皮鞋跟前,同时听见小愚带哭腔的欢叫:“爸!……”
  后来书娟知道,小愚的父亲为了回到南京搭救小愚,卖掉了他在澳门的一爿店面房。他回到南京发现,钱不值钱,日本兵不需要钱就能得到他们想得到的东西。他是个好买卖人,跟日本人做起了买卖,卖古董、珠宝、字画给他们,还卖了一点骨气和良心给他们,才得到畅通无阻的通行证,得以把女儿带出南京。进南京难于上青天,出南京等于上天外天。
  总之徐家父女相见的场面像一切离乱人重逢一样落套而毫不例外地感人。就那么几分钟,小愚告诉父亲自己如何忍受了饥饿寒冷恐怖,以及难以忍受的不洗脸不洗脚,不然就得用把阿顾泡发了的水去洗。
  徐小愚这时蹲下来,蹲得很低,看着挤扁脸观望他们父女重逢的同学们说:“我爸来接我了!”听上去,她似乎在说:“天兵天将来接我了!”
  所有的人都羡慕她,羡慕到了仇恨的地步,所以此刻没一个人答腔。连小愚许愿要带走的刘安娜都沉着脸,一声不吭。这么幸运幸福的人会记住她的许愿吗?别痴心妄想了。
  书娟的眼睛这时和小愚投来的目光碰上了。
  小愚站起来,女孩们听见她说:“爸,我想带我同学一块走。”
  “那怎么行?!”父亲粗声说。
  “我想带。”
  父亲犹豫着。二十多秒钟,女孩们连呼吸都停止了似的。“好吧,你想带哪个同学?”
  小愚从厨房的出入口下来时,十五个女孩还是一声不敢吭。徐小愚现在手里握有生杀大权呀。秦淮河的女人们和女学生们隔着一层帘子,也一声不吭,如此的幸运将落在谁头上,对于她们也似乎是了不起的大事。
  徐小愚看着一个个同学,大多数的脸都露出没出息的样子,哪怕此刻被挑去当徐家使唤了都乐意。
  “刘安娜。”小愚说。
  刘安娜愧不敢当地红着脸,慢慢站起来走到徐小愚身边。
  徐小愚看着剩下的一张张脸,越发眼巴巴,越发没出息。书娟坐在自己位置上,眼睛朝透气孔的方向看。她满心后悔没跟小愚低头,现在低头太晚了,索性装出一副生死置于度外的淡然。你徐小愚活出去了,就别管我的死活了吧。
  苏菲蚊子似的说:“小愚,你不是说,也叫你爸带我走吗?”
  这时书娟想瞪一眼苏菲,就这样卖身求荣啊?但她发现小愚正在看自己,小愚的眼睛有善意,但是一种优越者的善意,只要书娟张开嘴,哪怕只叫一声“小愚”,小愚就满足了,一切前嫌可以不记,和书娟重修旧好,无论怎样,孟书娟的家境和在校的品学都配得上做小愚的长久密友。
  书娟在那个刹那慌了,嘴怎样也张不开,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小愚。她此刻有多么贱,多么没出息,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小愚终于收回了她的目光,小愚再次玩弄了书娟。她还在继续玩弄同学们。
  “抓阄吧。”小愚说。


  她从自己笔记本撕下一页纸,裁成十五份,在其中一张上画了一朵梅花。
  “我不要。你们抓吧。”书娟说,给了小愚一个壮烈的背影。
  “来吧。”小愚说,“我爸没办法把你们全都带走……”小愚几乎在求书娟了。
  书娟摇摇头。
  抓阄的结果,让一个平时连话都没跟徐小愚讲过几句的同学跟小愚父女走了,剩下的十三个女孩分了一块小愚父亲带来的巧克力。准确地说,是十二个女孩,书娟主动提出放弃自己那份巧克力。小愚想用这点甜头收买被她抛弃的同学,书娟才不给她那份满足。
  那天夜晚是以徐小愚挑选两个女同学开始,不,应该是从女孩们听到徐小愚父亲的汽车在教堂门口轰的一声启动开始的。徐大亨的轿车轰然远去,女孩们突然意识到地下室的夜晚已吞没了她们。
  帘子那边的呢喃自问自答:“那个同学的爸有钱吧?……到底是有钱人呐。有钱能使鬼推磨。”
  “呢喃,你那个开宰鸭场的吴老板呢?他不是有两个钱吗?”
  “呢喃两个腿子没把他夹紧,让他跑了!”红菱的嗓音说。
  “闭上你们的臭嘴!”
  女孩们听出,这是赵玉墨的声音。
  “去年他说要给我赎身,娶我做填房。”呢喃说。
  “没见过你这么傻个瓜,你跟他去了,现在就是鸭贵妃了!”
  “说不定现在连人带鸭子都给日本鬼子杀了!日本鬼子看见呢喃这么俊的鸭贵妃还了得?……”
  “哼,他上一个我夹死他一个!”呢喃的声音发着狠。
  “呢喃,你闭嘴好不好?”
  玉墨又一次干涉。
  过一会,呢喃哭起来:“是没我这么傻个瓜!跟他去了,怎么也比囚在这个鳖洞里好!……囚在这鳖洞里,到头来讲不定还跟豆蔻一样!……”
  女学生本来就一个挤一个,此刻又挤得紧了些。呢喃的哭诉戛然止住,她们猜,一定是谁把棉子捂到她头上了。
  女孩们相互挤靠着睡着了。也不知道是几点钟,她们听见帘子那边的女人们骚动起来,说是有人在门外按铃。日本兵?
  第十三章
  英格曼神父还在阅览室读书,这时起身向楼下走去。他走到地下仓库,冲透气孔里说:“没关系,我和法比能把他们应付过去的,千万不要出声。”
  然后他走到圣经工场门口,轻轻推开门,却吓了一跳,戴涛就站在门口,一副决一死战的样子。他身后,桌子拼成的床铺上,躺着高烧中的王浦生,谁也不知他是睡是醒。李全有连鞋都没脱躺在毯子下面,一个肩支着身体,随时要匍匐前进似的。
  “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出来。我和法比会打发他们走的。”他伸手拍拍戴涛的肩,居然还微微一笑。
  英格曼神父走到门口,听着门铃响了遍,再响一遍,又响一遍……为夜访者敞开门是不智慧的,但拒绝他们却更愚蠢。这时英格曼神父脑子里的念头打过来弹回去,如同一个乒乓球。法比终于出来了,嘴里冒出黄酒在肠胃里发酵后的气味。
  英格曼神父打开了大门上半本书大的窥探小窗,一面闪身到它的左边。他是怕一把刺刀直接从那里捅进他眼睛。一把刺刀确实直接从那里捅出来,幸亏他的眼睛没在窗内等着。门外,汽车大灯的白光从门下缝隙泄进来。来了一卡车日本兵?
  “请问诸位有何贵干?”英格曼神父多礼地用英文问道。
  “开门!”一个声音说。这是中文。据说许多日军士兵和低级军官在占领南京六七天后都会说:“开门!滚出来!粮食!汽油!花姑娘!”因为他们在这六七天里把这几个中文词汇重复了上千遍。
  “请问,有什么事我可以为诸位服务吗?”英格曼的平板单调语调可以用去镇定任何疯人。
  这回是枪托子跟他对答了。几把枪托砸在门上,每承受一砸,两扇门之间的缝就裂开一下。衬映着外面的汽车灯光,可以看到两扇门之间的门栓,仅仅是一根细铁棍。


  “这里是美国教堂,几十年前美国人买下的地皮!让你们进来,等于让你们进入美国本土!”法比。阿多那多雄辩的扬州话替代了英格曼神父温雅的英文,日本兵软的不吃,给点硬的试试。
  果然一个中国人跟法比对答上来。
  “大日本皇军有准确情报,这个教堂窝藏了中国军人!……”
  “胡扯!”法比切断这个汉奸的话:“占领军打着搜查中国军人的幌子,到处抢东西!这花招对我们还新鲜吗?”
  门外静了一刹那,大概汉奸正在跟日本兵翻译法比的意思。
  “神父大人,”汉奸又说,“不要把拿枪的人逼紧了!”
  英格曼神父此时听到身后传来响动,他一扭头,看见几个持枪的身影从教堂后院过来。看来日本兵早已发现进入这院墙更省力省口舌的途径。
  英格曼神父压低声说:“他们已经进来了!做最坏的打算吧。”
  “你们这是侵略!”法比挡住那个直扑门口的士兵。“已经告诉你们了,这里没有中国军人!我这就去安全区找拉比先生!……”
  一声枪响,法比叫了一声倒下。他只觉得自己是被巨大的一股力量推倒的,是左肩头受了这一推,身体马上失衡。他跌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才觉得左肩一团滚热。同时他听见英格曼神父的咆哮:“你们竟敢向美国神职人员开枪!”神父扑向法比:“法比!……”
  “没事,神父。”法比说。他感觉此刻扑向他的神父,就是二十多年前从讲台上走向他的那个长者;二十多年前,神父似乎为了找一个相依为命的晚辈而找到了法比,而这二十多年,他确实以他的淡漠、隔阂,甚至不失古怪的方式在与法比相依为命。
  门打开了,二十多个日本兵向教堂冲锋。
  英格曼神父小跑着跟在他们后面:“这里绝对没有中国士兵!请你们立刻出去!”
  法比顾不上查看伤势,大步向院子深处跑去。
  圣经工场里的三个中国军人中,有两个做好了战斗准备。李全有站在门后,手里拿着一个榔头,那是他在工场的工具箱里找到的。他会先放日本兵进来,然后出其不意地从后面甩一榔头,再夺下枪支。接下来他和戴少校可以把这座工场当碉堡,用夺下的日本炸弹、子弹拼打一阵。
  戴涛蹲在一张桌子后面,桌子迎着门,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刨煤用的镐头。放进两个日本兵之后突然关上门,他和李全有会同时出击,冷不防是他们现在唯一的优势。
  刚才法比和英格曼的喊声此刻被他回忆起来:“这里绝对没有中国军人!……”奇怪,他蹲在那里,觉得自己开始懂得这句话了。
  “老李,放下家伙。”戴涛压低声音说道,一面迅速蹬掉鞋子。
  “不是要拼吗?”李全有不解了。
  “不能拼。想想看,一拼就证明我们是神父收留的军人了。”
  “那咋着?”
  “日本人会把教堂搜个底朝天,说不定会把它轰个底朝天。学生和女人们怎么办?”
  “……那现在咋办?”
  “脱衣服睡觉。装老百姓。”
  李全有扔下榔头,正要往桌子拼成的床铺摸索,门被撞开,同时进来一道闪电般耀眼的手电光亮。
  李全有几乎要拾起脚边的榔头。
  “他们是教堂的教徒,家被烧了,无处可去,来投奔我们的。”英格曼神父镇定地说。
  “出来!”汉奸把日文吼叫变成中文吼叫。他连口气、情绪都翻译得一丝不苟。
  戴涛慢慢起身,似乎是睡眠被打搅而不太高兴。
  “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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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涛披上法比的旧西装,跟里面的毛衣一样,一看就不是他的,过长过宽。
  李全有穿的是陈乔治的旧棉袍,却嫌短,下摆吊在膝盖上。他还戴着一顶礼帽,是法比的,大得几乎压到眉毛。
  “那个是谁?”电筒指向躺在“床铺”上的王浦生。
  “那是我外甥。”李全有说,“孩子病得可重了,发了几天高烧……”
  没等李全有说完,两个日本兵已经冲过去,把王浦生从被窝里拖了出来。王浦生已经人事不省,此刻被拖向院子,毫不抗拒挣扎,只是喘气喘得粗重而急促,似乎那条十五岁的将断不断小命被这么折腾,反而给激活了。
  “他还是个小孩子,又病得那么重!”英格曼神父上来求情。
  两个日本兵不搭理老神父,只管把王浦生往院子里拖。英格曼神父跟上去,想接着说情,但一把刺刀斜插过来,在他的鹅绒长袍胸襟上划了个口子,顿时,白花花的鹅绒飞出来,飞在煞白的电筒光亮里。英格曼神父愣住了,这一刀刺得深些,就会直插他的心脏。这一刺似乎只为了启发他的一番想象力:刀够锋利吧?进人心脏应该同样轻而易举。对这样的刀尖,心脏是个无比柔弱、无处逃遁的小活物。而英格曼此刻把这一刀看成是挑逗,对他威风威严的戏弄,怎么用刀跟他比划如此轻佻的动作?他更加不放弃地跟在两个拖王浦生的士兵后面:“放下他!”
  英格曼的猛烈动作使鹅绒狂飞如雪花,在他身边形成一场小小的暴风雪。
  “看在上帝的分上,放下他!”
  他再次挡住两个日兵,并把自己的鹅绒袍子脱下,裹在十五岁男孩的身上。躺在地上的王浦生喘得更加垂死。
  一个少佐走上来,用穿马靴的脚尖踢踢王浦生,说了一句话。翻译马上译出那句话:“他是被刺刀扎伤的。”
  英格曼说:“是的。”
  “在哪里扎的?”
  “在他家里。”
  “不对,在刑场上。他是从刑场上被救下来的中国战俘。”
  “什么刑场?”英格曼神父问道。
  “就是对中国战俘行刑的刑场。”翻译把日本少佐几乎忍不住的恼火都翻译过来。
  “噢,你们对中国战俘行刑了?”英格曼神父问:“原谅我的无知。原来日军把自己当做日内瓦战俘法规的例外。”
  少佐长着日本男人常见的方肩短腿、浓眉小眼,若不是杀人杀得眼发直,也不失英俊。他被英格曼噎了几秒钟,对翻译说了一句话。
  “少佐先生说,现在你对你借教堂之地庇护中国军人,没什么话可说了吧?”
  “他们怎么可能是军人呢?”英格曼神父指着站在一边的戴涛和李全有说。
  这时,一个日本士兵推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国男人过来。翻译说:“这位是日军雇的埋尸队员,他说有两个没被打死的中国战俘给送到这里来了。”他转向埋尸队队员:“你能认出他俩吗?”
  埋尸队队员热心地说:“能认出来!”他一抬头就指着戴涛:“他是一个!”
  法比大声骂道:“你个狗!你狗都不如!”
  英格曼立刻知道这人根本不认识或记不清当时被营救的人的模样。
  两个日本兵蹿向戴涛,眨眼间一人抓住了戴涛一条胳膊。戴涛从容地任他们把他双臂背向身后,忍住左胁伤口的钻心疼痛。
  英格曼神父对埋尸队队员说:“你在撒谎,今生今世这是你第一次见这位先生。”
  少佐通过翻译对埋尸队队员说:“你认清了吗?”
  法比。阿多那多用扬州话大声说:“他认清个鬼呀!他是为了保自己的命在胡咬!”
  少佐叫那两个士兵把戴涛押走,英格曼神父再次上去,但少佐一个耳光打过来,神父被打得趔趄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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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错人了!”李全有此刻说,他拖着伤腿,拄着木拐,尽量想站得挺拔些。他对埋尸队队员说:“你看看我,我是不是你搭救的那个?”
  “我没有搭救!是他们搭救的!”埋尸队队员慌忙开脱自己。
  “你不是说认识那俩人吗?你怎么没认出你爷来呀?”李全有拇指一翘,指向自己鼻子,兵痞子的样儿上来了。
  “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英格曼神父说,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争取,然后他只能像对待他亲爱的老福特那样放弃他们。既然这是最后的争取,他反而无所顾忌,上去护住戴涛。他和这个年轻少校谈得那么投契,他想跟他谈的还多着呢……他觉得又一记耳光来了,耳朵嗡嗡地响起来,他看见少佐捏捏拳,甩甩腕子,打完人他的手倒不舒服了。
  陈乔治这时从厨房后面出来,似乎想为神父擦试鼻孔和嘴里流出的血。日本人朝教堂逼近时,他正在床上和红菱做露水夫妻;他付给红菱的费用是每天三个洋山芋。好事办完,两人都暖洋洋地睡着了。是日本人向法比开的那一枪把他们惊醒的,他嘱咐红菱自己找地方躲藏,便往院子溜去,他藏在一小堆烧壁炉的柴火后面,始终在观望局势。陈乔治胸无大志,坚信好死不如赖活着,最近和红菱相好,觉得赖活着竟也有千般滋味。他看见英格曼神父袍襟上被刺刀挑破的口子,又看见神父吃耳掴子,不由得提起一根木柴。尊贵的神父居然挨耳掴子,这些倭寇!连给神父提夜壶都不配!但他不久又放下木柴,因为二十多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可招不得惹不得。他蹲趴在原处,进退不能,让“赖活着”的信念在他狭窄的心胸中壮大,一面骂自己忘恩负义,不是东西。英格曼神父把他从十三岁养大,供他吃穿,教他认字,发现他实在不是皈依天主堂的材料,还是不倦地教他读书。神父固然是无趣的人,但这不是神父的错,神父待他也是嫌恶多于慈爱,远不如那匹落井的小马驹。但没有英格曼神父,他只能从一个小叫花长成一个大叫花,命大的话或许做一个老叫花寿终正寝。没有乏趣刻板的神父,哪来的教堂厨师陈乔治?难道如花美眷红菱看中的不是人五人六的厨子陈乔治?以及他裤腰带上栓的那把能打开粮柜的钥匙?想到此,他看见英格曼神父挨了第二个耳掴子,牙一定打掉了,他的牙都为老神父疼起来。
  陈乔治刚接近英格曼神父就被一名日本兵擒住。
  “他是教堂的厨子!”法比说道。
  少佐问埋尸队队员:“你认识这个吗?”
  埋尸队队员看着电筒光环中脸煞白的中国青年,似乎在辨认他,然后含糊地“嗯”了一声。
  英格曼从松动的牙齿中吐出一句话:“他是我七年前收养的弃儿。”
  少佐问埋尸队队员:“这几个人里面,还有谁是中国军人?”
  埋尸队队员从一日本兵手里拿过电筒,挨个照着每一个中国男人。
  “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我收留的都是普通老百姓,是本教堂的教徒。”英格曼神父说。
  埋尸队队员的手电筒此刻对准李全有的脸,说道:“我认出来了,他是的。”
  戴涛说:“你不是认出我了吗?怎么又成他了?”
  法比说:“所以你就在这里瞎指!你根本谁都不认识!你把我们的厨子都认成军人了,瞎了你的狗眼!……”他指着陈乔治。陈乔治腆着过早凸显的厨子肚,一动也不敢动,眼皮都不敢眨,只敢让眼珠横着移动,因此看起来像图谋不轨。
  少佐脱下白手套,用食指尖在陈乔治额上轻轻摸一圈。他是想摸出常年戴军帽留下的浅槽。但陈乔治误会他是在挑最好的位置砍他的脑瓜,他本能地往后一缩,头躲了出去。少佐本来没摸出所以然,已经懊恼不已,陈乔治这一犟,他刷的一下抽出了军刀。陈乔治双手抱住脑袋就跑。枪声响了,他应声倒下。
  戴少校说:“你们打死的是无辜者!我是中国军人,你们把我带走吧!”
  法比扶起仍在动弹的陈乔治,陈乔治的动弹越来越弱,子弹从后面打过来,又从前面出去,在他气管上钻了个洞,因此他整个身躯都在通过那个洞眼漏气,发出嗤嗤的声响,鼓鼓的身体逐渐漏瘪了。
  陈乔治倒下后还挣扎了一阵,正挣扎到地下仓库的一个透气孔前面。隔着铁网十几双年轻的眼睛在黑暗里瞪着他。这个厨艺不高但心地很好的年轻厨子跟女学生们没说过几句话,死的时候却离她们这么近。
  书娟用手背堵住嘴巴,要不她也会像苏菲那样发出一声号叫。苏菲现在被另一个女同学紧紧抱在怀里,并轻轻地拍抚她。胆大一点的同学在这种情况下就成了胆小女孩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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