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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盛魁商号-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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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掌柜坐下去,很客气地向大家微笑着。
财东们被震慑住了,半晌没人出来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张姓的老年财东站起来,吭吭哧哧地说:“别的意见我倒是没有,只是一条,我们张姓财股这许多年分得过于细碎,在我名下只得三毫二丝,我家口又多,日子很不好过,因而欠下了不少债务,务请在‘剃头’方面能多加考虑。”
“这一账期内你又欠下多少债务?”大掌柜正色问道。
“五百两银子……不!是八百两!”
“我家也一样,举步维艰!日子过不下去了,连这一次来归化的车脚钱都是欠着的呢!”
“我也是!”
“我家欠得更多!一千二百两呢!”
“我家欠九百两银子,债主逼命呢!连年关怕是也过不去了!”
“我分红那点钱连还债也不够!”
财东们重又活跃起来,把蛮横的态度收起换成了可怜相,一个个都竞相喊苦叫穷。大掌柜摆摆秃手,使会场安静下来,说:“大伙儿别急,一个一个讲。”又对郦先生说,“郦先生记一下,看看财东户所欠债务到底能有多少。”
于是财东们一个挨一个报起了自己所欠的债务。从王姓财东开始以辈分大小和年龄长幼为序,足足报了半个时辰才算结束。会场上安静下来,目光都集中到了大掌柜身上,等待着。
“还有什么漏报的财东户?”在期待的寂静中响起了大掌柜那沙沙拉拉的哑嗓音。大掌柜近日因接待财东说话过多,休息也不够把嗓子弄哑了。大掌柜的声调很沉静,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听不出他态度是怨是愤还是高兴。
回答说没有了。
大掌柜转而问郦先生,神情郑重而认真:“统共多少财东欠了债务?”
郦先生答道:“统共是一百九十六户。”
“哦——一百九十六户……”大掌柜略加沉吟,在心里计算着,说,“全部在账的二百零六户财东有四户因故未能出席,在场的是二百零二户,那么减掉一百九十六户,就是说三姓财东中间没有拖欠债务的只有六户了?”
没有人回答大掌柜的问话,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倾向,他是那种永远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大掌柜目光移动,由左至右在财东们的身上扫过。许多财东和大掌柜目光一碰就躲闪开了,别过头去,低下头去;有的人甚至发出低低的自嘲的窃笑。大家心照不宣,这报出来的债务显然大部分是虚假的!无非是借此机会多从字号身上刮出一点银子来。对此大掌柜心里自是明镜似的,但是他并不把这“西洋镜”来戳穿。大掌柜又一次转向郦先生,郑重道:“算算财东户所欠债务的总数是多少?”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6)
神算郦先生连毛笔都没放,目光迅速在账面上溜着,只拿左手的拇指在食指与无名指上摸了一小会儿,就报出了数字:“统共三十二万八千七百两!”
郦先生的报数在会场上好几个角落引起了惊诧的“啧啧”声。财东们被自己垒起来的庞大数额惊呆了,你看我我看你脸上现出了古怪的表情。
“这真是太……太不成体统了!”还没等大掌柜和其他掌柜说话,首先王甫仁就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老头子愤愤地把拐杖在地上戳了一下,“哪里会冒出这么多的债务来?!这不真实!”老头子气得胡子直哆嗦。
“王老先生息怒,息怒……”大掌柜依旧是语调平平地说,“大家请说一说,这三十二万八千七百两银子的‘债务’该是个如何剃法?”
“能剃……自然是全剃了——”有一个犹犹疑疑的声音嘟囔着说。
“这不行!”王甫仁身边的一个王姓财东站起来喊道,“这里面肯定是有虚报的!要是字号这么着来给财东‘剃头’,那老实人可就吃亏了!”
“对!我家没有欠债,我就没有报!可是别的人也同样没有欠债却报了几千两银子的债,这么‘剃头’我不答应!”又有人站出来说话了。
“我是真的欠了债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也是据实报的,并未弄虚作假。”
“要‘剃头’嘛,就剃光了算了!省得以后麻烦……”
“这不行!”有人立刻反对,“照这么‘剃头’,以后大家都会虚报的。”
“我不赞成!”
“该‘剃’就得剃……”
……
财东们自己的意见就相悖,又乱糟糟地吵起来了。互相争辩着,有不少人激动地站起来;许多涨红的脸同时在大声地说话,唾沫星子迸射着。在一片吵闹声中古海看见窗外边天色明显地暗下去了。
“别吵了!——别吵了!”王甫仁干脆拿起拐杖像要打谁似的在人们的头顶上乱舞着,把群情激动的财东们镇压下去。他拿拐杖指指窗户说,“就这样吵下去再吵一百年也吵不出个结果!你们看看,天都快黑了!还是请大掌柜来主持,商量商量这‘剃头’的事该如何处理!大掌柜你请讲话!”
“三十多万的巨数,我一个人也难以定夺,还是要大家来商议。”
“可这二百多人七嘴八舌?”王甫仁表示为难,“还是大掌柜做个决断吧!”
“这不妥,”大掌柜说,“涉及财东们的利益,还是该与财东们共同商议才好。不过人多口杂,一时间也真是难于讲清道理,我看可不可以这样,时间也不多了,三姓财东中各推举出一人,号伙方面由我和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另择地方细细商议如何为财东‘剃头’的事。其他人就可以吃饭歇息了,连开了两天的会议,大家都累了;大账房里的先生们还候着呢,等着各位财东领取现银和银票,不少财东家中亦有事,急着赶回去呢!”
“我赞成!”
“我也赞成……”
“我看按大掌柜说的办好了。”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
结果,当场议论王姓财东们推举王甫仁;张姓财东推举捐有武略第官职的中年人,名叫张武;史家财东推举出的是史耀。三姓财东代表与大掌柜、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一起移至内院的小客厅接着议事。其他人尽都散去。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7)
小客厅里点起了八支寸径大的蜡烛,照得一片通明。厅里有带靠背的太师坐椅,小伙计为各位身边的茶几上摆了点心,沏了茶。王甫仁在椅子上坐下去,端起茶杯一口气将杯中的茶水喝干了,拿拳头捶着自己的后腰说:“整整在大议事厅的破条凳上坐了一天!我的腰疼病怕是又要犯了,钻心地疼!”
大掌柜说:“各位财东代表从未吃过这等苦,这连着两日的也实在是太辛苦了!先吃一点点心垫补垫补。”
大掌柜自己也累了,面色有些苍白,由古海侍候着一连吸了五六袋水烟,方始觉得恢复一些精神,张武和史耀以及郦先生等人也都累了饿了,各取点心茶水食用,手和嘴都被占去顾不了说话。到大伙都缓过神来,大掌柜和颜悦色道:“各位财东请再辛苦辛苦,咱们来议事吧。”
众人都不说话。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烛光照耀着,一时谁也不知说什么好。实话说,二百多人在狭窄的客厅里吵吵了一整天,他们的脑袋都晕了,而且,三十多万之巨的债务摆着要字号来为财东们“剃头”,着实也是件不现实的事,这“头”谁也不好一下子说个“剃”或“不剃”,可是剃多少合适?这着实是个难题。依大掌柜的业务报告和太平清册显示的数字,这一账期的总流水较上一账期股分红缩减了近两成,红利自然也缩减两成。上个账期每股分红是一万八千两银子,这一账期的分红只能更少。如此一算三姓财东总分红数加起来也超不过六万两。债务倒一下子弄到了三十万,这着实是难题,还有不少财东户从城柜支借了银两……所有这些事情都需要认真仔细地考虑清楚了。
从大议事厅移至小客厅,不只是环境变了,更重要的是身份变了。在大议事厅时他们每个人只是二百分之一,怎么嚷嚷都无所谓,只代表他们自己,说完拉倒;现在不同了,王甫仁、张武和史耀他们每个人都代表着几十户财东,一种突然压在身上的责任感迫使他们不能不谨慎从事。
“三位财东代表,请说说吧,这为财东户‘剃头’的事到底该怎么处置?”见他们都不开口,大掌柜重复又提醒一遍。然后二目灼灼地注视王、张、史三人。
“依大伙自报的银数‘剃头’显然不行!”王甫仁率先说,“三十多万过于庞大,其中水分亦是过分地多!依我之见报债的人中真正负债的二成亦不到。”
张武虽是个捐官,但为人直爽,也表了态:“王老先生说的是,‘剃头’不能以自报为准,要寻一个公平合理的办法。贫者多剃富者少剃,无债的不剃!”
“可是何以知道谁个是真负债谁个是假负债呢?”史耀接话说,“那就要拿出举债的凭据。而要拿凭据一时半会儿就做不完的,要派人回籍里去拿。”
“凭据也会假造。”王甫仁说,“而且结账会议只有三天,明日就结束了。”
“这办法也不妥,”张武说,“一来时间不等人,二来所拿来的凭据真伪难辨。这是纠缠不清的事情。”
“是啊,总得想一个妥当办法办理,时间还要快。三位财东来城柜已经住了几日,可以看见许多的生意往来因为结账会议而拖延,商场如战场,机遇一旦失去损失可就大了!”大掌柜不就具体问题表态,只是拿言语启发三姓财东代表把棘手的“剃头”问题推给他们自己去头疼,这对策是大掌柜预先商量好的,此刻除了大掌柜,其他掌柜都不讲话,慢慢地吞云吐雾喝着茶作壁上观。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8)
这可真难为了三位财东代表,问题是财东方面自己提出来的,人家要他们自己拿个意见,拿个准主意,这当然是合理的,作为代表他们无法推脱。史耀本是事先串通了十六户财东准备提出一大堆问题的,此刻也无法顾及了,连关于财伙分红比例重新确定的事也暂时放在一边了,只顾了和王甫仁、张武商议如何为财东“剃头”这一件事了。商议来商议去,许多办法提出后随着就被否定了,到后来也不和掌柜们对话了,干脆就是开成了三姓财东代表的小会。眼看着窗户外边天渐渐黑下来,“剃头”的事情仍然是弄不出个眉目来。
这效果好得有点出乎大掌柜意料。一百多年来大盛魁历届掌柜子们最头疼的就是每三年一次的结账会议。他们把开结账会议叫作“熬会”。二百多财东一聚来吃住侍侯把个城柜搅成一团不说,单是他们提出的无止尽的要求,不要说三天会议,就是三年也是解决不完的。“熬会”就是拖。这是对付财东们无止尽要求的法宝。不管你有多少要求,反正三天会期管着,到时准时结束。会议一结束,所有的问题自行消失。再见就是三年以后的事情了。一届一届拖下来,问题也就越积越多,事情越来越难办,结账会也越来越难开。对于这一次的结账会议,大掌柜与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一起商量了好多次,设想到了很多困难和解决的办法。“熬会”到了第二天晚上,事情就快接近尾声了。
夜风将一阵鼓声送进了客厅。众人都侧耳谛听,鼓声响了两下,停了。王甫仁问:“这是钟鼓楼在敲二更鼓了吧?”
大掌柜答道:“是哩,是二更鼓。”然后不再说什么,仍旧闷着头抽烟。为财东“剃头”这件事都没能议出一个结果,王甫仁老先生朝蜡台看看,见寸径的大蜡烛已耗下去大半截;几块点心在肚子里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肚子里咕咕一阵叫,不由得打起了哈欠。掌柜们一个个只管吸烟,从各人的嘴里鼻孔间喷出的烟雾汇合在一起,把一间小小的客厅充塞得满满当当,隔着浓浓的烟雾,大掌柜看出了王甫仁老先生和另外两名财东的疲倦,关切地问:“王老先生、张先生、史先生,大伙儿恐怕是早饿了吧?要不开了晚饭后咱们接着商议?”
“我真的饿了,快顶不住了,”王老先生据实说道,“看看你们大家怎样?”
“我看一鼓作气定妥拉倒。”张武是爽直性格,直通通地说,“大掌柜你讲一句话!咱大盛魁究竟有多少后阵你最清楚!——你说这‘头’怎么个剃法?”
“数字过于庞大了!”大掌柜摇摇头,“字号确实没有这个力量。而且我们终年在外,远离乡里,财东各户的生活状况如何实在是无从知道。还是由三位代表决议吧。各族族人的生活你们是最了解的!”
“那么,大掌柜您说个数,最多的限额是多少?”史耀问到了事情的实质,“还有财东们提出的其他意见也该一并考虑。比如财伙分红比例的问题……”
“可以一揽子解决。”大掌柜说。他觉得会议熬到这会儿时机也差不多,到最后定夺的时候。“还有我上午提的结账会议的改革问题,可合在一起考虑。我的意思是为财东‘剃头’的事肯定是要办。二百零六户财东全都是大盛魁三位创始先人的嫡系后裔,大家生活困难,字号不能袖手不管。但是具体每一户财东的生活境况如何,我们实在无从了解。我想我们是否议定一个规矩,定出一个数字,‘剃头’的银两由三位代表领回乡里,经过调查慢慢解决。如何?”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9)
“这倒是个办法。”王甫仁说,“也不是只我们三个人就可以办的,回去后可以再行推举公正的族人来分配就是。如此便省去在归化城的旷日纠缠。”
“问题是‘剃头’的银两究竟能有多少?”史耀也盯了一句,“数字太小了,岂不是把棘手的事兜在了我们几个头上,让我们为难,遭族人的指责。”
“可以一揽子解决。”大掌柜仍是一个原则的话,“我的意思是现在实施三位代表出席的结账方式就此也一揽子确定下来!下届结账会议就无须往来的旅途经费,可谓是事半而功倍。至于三姓代表,自然就要多吃一些辛苦。对于这方面字号可以做些弥补——每个账期为每个代表补助五百两银子辛苦钱。还有我提出的今后城柜不接待财东户食宿也并非绝对,至少三位代表随时可以来,一切经费由柜上承担,这一点尽可放心。这样一来既避免了人多口杂难于统一,三位代表随时还可以来城柜就财东们提出的问题进行协商。”
“这个主意我赞成。”张武痛快地表态。
“可是这财东代表,恐怕是经财东们郑重推举才合适。”王甫仁提出自己的担忧,“这次的推举只是临时的,而且族内也要推出几个代表商议……”
大掌柜说:“这是另一回事,家族内部的事情可以在回乡以后与族人仔细商议。对字号来说,今后我们只对三位代表讲话。
“这样太好了,省时又省事!”张武未等大掌柜把话说完就表示同意了。
王甫仁也点了点头表示了态度:“可以……”
史耀被前边两位代表的鲜明态度搞得很被动,他的脸上现出一种酸涩的痛苦表情,觉得自己像一只困兽似的落入了大掌柜设下的陷阱。他无奈地用恼恨的目光狠狠地盯了王甫仁和张武一眼,紧咬着牙关把一口唾沫咽回到肚子里去。依他的计划是要有好多问题在财东会议上提出来的,这些问题包括——把替财东“剃头”的事作为制度确定下来;将财伙分红的比例提到四六分成;接受财东子弟入号学徒……这些事情还都没容一件一件提出呢,就被大掌柜消灭在萌芽里去了。三位财东代表已经有两位表示同意,大掌柜的提议就算是通过了!大掌柜乘胜而进,不给史耀反击的机会,接着说:“我说的一揽子,就是字号从公积金里一次拿出十五万两银子为财东“剃头”!这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力了!是小母鸡下鹅蛋——硬努了!”
“这不行,太少了!”这一次史耀抢先表示了自己不合作的态度,他的语调恶狠狠地说,“要知道财东们报上来的债务是三十二万八千两!十五万连一半之数都不足,我们回去无法向财东户交代。”
一直沉默着的郦先生说话了:“可是上一账期为财东‘剃头’的银两还不足五万呐!这一次已经超过两倍了!”
“不能再增加了!”大掌柜也坚决地说,“许多年了,日积月累,公积金的总额也不过才十余万两银子,这数字你们在万金账上也看到了!公积金就像军队里的后备队,一旦前方吃紧就得派上去!把公积金抽空了,今后的生意就更难做了!俗话说:“谁不当家谁不知道柴米贵,不能抽空公积金!”
5财东会议:“大下市”与“剃头”(10)
谈话又一次陷入了僵局。史耀脖子一梗一梗地表示了绝不让步的态度:“大掌柜如此决绝,我这个代表就没法子当了,那就还是把所有财东都请来共同研究吧!好在大伙儿都还在,谁也没有离开。”
大掌柜不说话,看看王甫仁。王甫仁的目光在史耀和大掌柜间游动了好几次,也不好表态。张武呢在作沉思状,自言自语道:“按说么,这十五万的银数是不算少了……不过……”
这时候,“咚”的一鼓响颤悠悠地在夜空中荡开来。紧接着又是两声。这三更的鼓在寂静下来的夜幕中比二更的鼓更显响亮。古海得到大掌柜的示意,吹着了火绒为大掌柜装烟点烟。许多年以后,当古海做了大盛魁的大掌柜,回忆起此刻大掌柜的镇静坚韧的神态,方才对大掌柜的智谋有了深入的理解;才知道在与财东户的斗争中大掌柜是怎样施展韬略,将结账会议的整个进程牢牢地控制在他那一双不能做事的秃手之中的。但是此刻他无法理解。
他简直就弄不清楚,这结账会议的气氛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一会儿在大议事厅一会儿又转到了小客厅,财东和掌柜间的明争暗斗是以什么路数进行的。“熬会”熬得他这个健壮的小伙子都吃不消了!掌柜和财东代表可以坐着,可以喝茶吃点心,他一个小伙计只能是始终站着,转到小客厅以后倒是可以把宝匣子放在桌子上,但是吃点心喝茶却是没那个身份。三更的鼓声敲得他肚子里饥饿难耐,两腿发软,酸涩的眼皮一个劲儿地要耷拉下来,人们的说话声和院子外边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是大厨子走来请示要不要开晚饭——所有这些声音都变得好像十分地遥远和模糊。他几乎是不停地为大掌柜的铜烟袋锅里装漏水烟,拿指头肚子捺结实,吹着火绒点燃,一个接一个红红的烟丝球被大掌柜吹出来,蹦落地面,滚动着渐渐失去光亮,地面上的灰色的烟球集成一层了。但是沉默的大掌柜的黑眼睛眯缝着,两道黑色的目光既锐利又闪亮,在三位财东代表的脸上扫来扫去。
被尴尬的气氛折磨得很难受的张武打破了沉默,提议说:“大掌柜是不是再让一步,把‘剃头’的银数再增加一些,我们三个回去也好交代……”
“是啊,请大掌柜再考虑考虑!”王甫仁也语调诚恳地请求说。
“好,”大掌柜手扶桌子站起来,“那就再加三万两!——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三位财东代表都点了头。
这时候四更天的鼓声已经敲响了。
6顶印索债(1)
白花花的元宝在大盛魁城柜大账房内的巨大的长条桌子上一摞一摞地码着,放射出诱人的银光。这可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是银子!是可以变成豪宅,变成连绵的良田,变成美艳的小妾,变成山珍海味,变成绫罗绸缎,变成乡耆、介宾、国子监、同知、道台乃至更高职位的官衔的银子!结账会议的头一天,当着财东们的面,伙计们把整箱整箱的银元抬到了大账房,打开了箱盖,许多财东都看到了。现在,结账会议进入最后阶段,开始给财东们分银子了,红利和“剃头银”加起来有数十万。他们满足了。白花花的银子照花了他们的眼,使他们顺利地接受了财东会议制度的改革。
中午吃了午饭,便有性急的财东开始起程上路。大掌柜、郦先生、二掌柜、三掌柜等一律送至大院的门外。口袋里有了银子又有闲工夫的财东们有的遛街看热闹,有的下馆子瞧戏,有的去美人桥嫖娼狎妓,也有去探亲访友的,对此柜上概不过问,也不派人侍候,只是申明一点,第四日必须尽数离号。三天会期已经影响了字号的不少业务,再耽搁不起。
午饭之后归绥镖局派人来,将准备押往杀虎口的现银打包装箱运回了镖局,议定第二天凌晨五更起身,与张姓回籍的财东一起上路。银票开完,银元宝发尽,票号和钱庄的人就都撤了,大账房的先生伙计忙着恢复被破坏的秩序,清理了大账桌,擦干净椅子、板凳、把收起来的账簿、算盘重新摊开;将捆起来的各个分庄分场上的来信——都是重要的出货进货报告——打开分好,插在墙上的布缝的信袋里去。一刻也没有停,算盘声又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本地和外地的相与和客商纷纷走进大盛魁城柜的院子,或洽谈、或过账、或出货,交际、经营、财务几个部门的房子里坐满了客人;在内院的小客厅大掌柜接待了结账会议之后第一批大主顾;院子里人来人往,伙计们跑来跑去把大议事厅里的条凳搬出来归置到库房里去;骆驼队也开了进来,停在仓库跟前装货……大盛魁城柜的院子里又是一派正常的业务繁忙的景象了。
镖局把成箱的现银运走后,撒在城柜内院外和大门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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