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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林醉-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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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端抛闪?抛闪无投奔。”
很久以后,山坡羊的曲调还常常萦绕在张颀耳边,挥之不去。每每回忆那场讯问,张颀脑海里弥漫着的,全是揉碎散落的海棠花,铺满了空旷的院落,远处飘来一曲凄怨的山坡羊,细若弦丝的歌声飘飘荡荡,与漫天漫地的惨淡嫣红相和。
张颀不记得板子起落了多少回,他只记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似煮沸的茶水,涌动出来各种复杂的情绪。他想他应该是怀着深深恨意的,然而,当狱吏拉动拶子时,蒹葭发出的惨叫,如利刃般划过他的心间。张颀暗暗拳起袖中的双手,面上挂起漫不经心的讥笑,带着几分挑逗的眼神,落在受刑犯人惨白的脸上,“疼吗?”
虚弱的犯人伏在凳上,浑身难以控制地痉挛,他慢慢抬起头来,黯淡的目光对上踞于威严高位的男子,“十指连心,焉能不痛?”
这句话听上去耳熟,张颀心中不由狠狠一震——眼前的沙人曾经捧起自己双手,满脸怜惜地叹息,“十指连心,痛不可当”,从前的一切,原来都是作伪么?张颀竭力克制内心的酸痛,面上维持着几近僵硬的笑意,“既然痛不可当,那就说实话,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身世,本王早已彻查得清清楚楚——”
“呵——”犯人轻轻地笑了起来,一头凌乱散落的长发依旧乌黑透亮,仿佛缎子一般闪烁着光泽,“蒹葭劫狱,并无人指使,蒹葭实在无话可说。”沙奴的脸上,似乎带着某种张颀陌生的表情,然而,张颀却又看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有些焦躁地吩咐,“拖近些,把犯人的头抬起来!”狱吏不明所以,七手八脚拖曳着蒹葭上前,蒹葭摇摇晃晃跪立不稳,被众人强拉着抬起头来。张颀盯着蒹葭左右端详,忽然发现,蒹葭的脸上竟然没有泪珠。张颀心头一惊,脱口问道,“你为什么不哭?”他不是曾经说过,自己是桃花仙转世,常常落泪吗?
也许是觉得他的问话可笑,蒹葭轻轻地摇了摇头,雪白干裂的唇角沁出一丝微笑,“眼泪有什么用?郎君曾经说过,就算喊疼,也不会有谁心疼——蒹葭在这公堂上落泪,徒增仇雠的笑料罢了。”
仿佛一阵罡风吹过,张颀面上的讥讽笑意烟尘般四散消逝。他狠狠闭了眼睛,压抑住内心的绞痛,过了片刻,这才重新张开,双眸里带着掩藏不住的悲凉和哀痛,“为什么?玉奴,为什么?”自己对他难道不够好吗?他为什么不肯安份地待在王府,享受他给予他的一切?如果他收手,他会原谅他的,他也会尽力——保护他。
听到“玉奴”这个昔日称呼,蒹葭再次笑了,张颀看到,仿佛什么神奇力量慢慢注入沙人的身体,蒹葭一点一点地,艰难地挺直了自己的脊梁,“郎君——”他暗哑地开口,原本因为疼痛黯淡无光的双眸,忽然回光返照似的亮了一亮,“我——是个沙人。”
“郎君,我是个沙人。”原来,蒹葭从前反复跟自己提及的这句话,蕴含着如此深意。张颀气极而笑,“因为你是沙人,所以你串通刺客行刺,还惺惺作态,摆出奋力救我的模样?”听到张颀的质问,蒹葭身子一个哆嗦,他的眼神里,忽然出现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
这次行刺,其实纯属意外。原本约定,八月十六日夜,沙国杀手前来行刺,蒹葭从旁协助,重伤张颀,谋取玉昙花。他万万没有料到,当晚光临的不速之客,并非预先说定的沙国杀手,反而另有其人。此人与蒹葭存着同样心思,为了夺取玉昙花,暗暗潜伏在皇城中,伺机出手。
那夜,蒹葭不顾一切奋力拦阻刺客,事后回忆,自己也有些茫然。他想了又想,反复告诉自己——他不顾性命扑上前去相救,深恐张颀就此死去,一定是因为沙国,而并非因为张颀本人。
自己的奋力相救,或许存着私心,然而,生死攸关之际,张颀舍命撞开他,迎上刺客的利刃,却是真真切切落在蒹葭眼中,也大大出乎了蒹葭的意料。时危见节,世乱识义,蒹葭明白它的含义。此刻公堂上张颀提及,不知怎的,蒹葭心中忽然生出些许喟叹,多日共处,他熟悉张颀的一举一动,洞彻张颀心中的无尽愁苦,倘若,他们之间不曾横亘国仇家恨,那又会是怎样?
蒹葭神情的复杂变幻,都没有逃过堂上主审官的眼睛——张颀暗想,“果真是苦肉计!我原来被他骗了!”阵阵难言的失望和悲伤,如巨浪般涌上心头,张颀狠狠掐着自己手腕,面上保持着漫不经心的讥诮,“犯人为何不答?”
张颀的问话,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淋下,浇散了蒹葭的胡思乱想,刹那间,蒹葭有种从梦中醒来的感觉,眼神瞬息恢复了冰雪般的淡漠,“正是苦肉计,我们原本势不两立!”
张颀心中再次狠狠一痛,他定定注视眼前遍体鳞伤的沙人,他要看清楚这个口是心非的敌人——他的同伙芙蓉等人早已供认,魏蒹葭化名江秋,乃是非城的奸细,惯于吹箫杀人。他多年来潜伏于木都城,假借戏班的名义,与是非城暗通曲款,屡屡向是非城泄露南国军情。入宫以来,他刻意逢迎自己,谋取信任,伺机向是非城传递南朝动向,入夜又每每潜入皇城,搜寻玉昙花和赤焰金鸟的下落。去年五月,江秋随军其间,预先向敌寇传递军情,并暗中杀死砂州郡守陆渊明,阻扰军备运输。去年八月,江秋联合刺客,妄图刺杀自己,夺取玉昙花,去年十月,他出谋划策,假借自己名义,行刺秦二,嫁祸给自己……
这样的敌人,却天天跟在自己的身侧,与自己同枕共眠,听着自己絮絮倾诉心事,和情话。张颀再忍不住苦笑,他的眼神里,浮现出深刻的哀痛,“魏蒹葭,你告诉我,从前你跟我说的,到底有几句是真话?”
蒹葭有些虚弱地闭上眼睛,认真地想了一想,复又睁开眼来,一字一句,从沙人渗血的唇角慢慢吐出,“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郎君,我素日所言,并不曾欺瞒你,都是我的真心话呀……”
三日后,榻上养病的皇帝批准了张颀定谳魏蒹葭的绞刑,魏蒹葭乃卑微沙人,所以无需进行三复奏①的程序。南朝遵守秋冬行刑制度,如今是肃杀九月,正合适处决死刑犯人。魏蒹葭被当众绞死,尸首陈列三日,以示惩戒。
魏蒹葭死刑处决那日,张颀并未到场。他吩咐赵耀,一早挑选魏蒹葭喜欢的服饰,遣人带去狱中,并为犯人沐浴整妆,送他干干净净地上路。赵耀回来复命时禀告说,张颀送去的首饰,魏蒹葭一样也没选中,他的手腕上,依旧佩戴着亡母的遗物,那支水仙花缠枝的金跳脱。魏蒹葭还留了句话给张颀——“郎君,我其实不姓魏,也不姓江,我本姓沙,沙峥嵘是我故去的父亲。”

萧兰不辨真

“梅儿,别哭了,咱们再等等消息,一定会有办法的。”油壁车内,白灼华举帕子替张漪拭擦眼泪,眼神带着些许的无奈,低声劝慰嘤嘤哭泣的公主。
“他性格倔犟,言语冲撞,又不肯低头,”张漪两道烟眉纠结在一处,愁泪千行滚过唇角的面靥,“如今身陷囹圄,不知要吃多少苦……”
张漪言语中的他,指的是黑国储君明珠,张漪的未婚夫君。南黑皇家联姻,明珠迎娶张漪,是早已定好的天家喜事。然而,今年六月,明珠忽然向张思新提出,不愿迎娶南朝公主。张漪恼羞难当,发誓与明珠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张漪嘴上赌咒,心中却对这位英俊的郎君念念不忘。两月之后,黑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命案,张漪的一颗芳心,不自禁地又悬在半空之中。事情是这样的,黑国出生仅八月的小皇子澄江,莫名受到惊吓,猝死皇城。黑国皇帝无尘悲恸震怒,查明缘由,明珠被指认为幕后凶手,他嫉恨幼弟蒙宠,担心自己储位不稳,故而痛下杀手。
虽然明珠一直厌恶小皇子的生母,黑国新的皇后娘娘,还曾公然闯宫弑杀后母,然而,张漪怎么也不相信,明珠会作出弑弟的行径。黑国接踵传来坏消息,明珠对罪行供认不讳,皇帝大怒之下褫其封号,打入监牢。张漪心乱如麻,匆匆求父亲救助明珠。不巧的是,张思新正卧榻养病,他本就恼恨明珠悔婚,置自家颜面为无物,更兼南朝国内纷乱不断,张思新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去管邻家的闲事?他断然拒绝女儿,责令她莫再提起明珠。张漪无奈,哭着寻找大哥相救。张颀与明珠交往深厚,本拟设法营救明珠,他安慰妹妹宽心,立刻遣人携带银钱赶赴黑国土城,打探情况,伺机援手。
张漪于闺阁中等候消息,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得安生。这日正逢十五,公主照例约白灼华去万年寺烧香祈福,一路之上,女儿家愁情百结,长吁短叹,珠泪乱滚,恨不能将眼泪穿成金缕,递入狱中宽慰郎君。
白灼华一边劝解张漪,一边在心中唏嘘——赤焰金鸟的逃离,似乎将南朝的国运一并席卷而去。金鸟获释后,南国的形势天翻地覆。八月以来,各地沙奴纷纷暴动反抗,北国战事更不太平,而皇帝始终搁在心间的二皇子秦韵文伤重昏沉,生死未卜。如今正值十月,张思新照例居于白辱阁休养,也不知皇帝面对残荷枯水,心中是何等地郁结烦乱。
屈指算来,燕霡霂仙逝已然十月。这大半年来,张思新多次向白灼华暗示,欲纳她入掖庭,白灼华每每言辞躲避,张思新虽不追逼,然而,从这位中年君王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少女读出了男子蕴藏的渴望和深情。想到这里,白灼华下意识摸了摸挂在脖项的香囊,自从佩戴香囊以后,体内的魂灵似乎受到了某种神奇力量的压制,自己的情绪也稳定许多。
今日往万年寺上香,白灼华暗暗祈福,南国国祚太平绵长。为免招摇身份,这次前往寺庙,张漪照例只带了十数名金吾,并未驱赶游人开道,众人打扮成寻常人家的模样。车行了一阵,忽然前面吵吵嚷嚷,仿佛发生什么大事。两人拉开幔幕望出去,街面数百人摩肩擦踵挤成一团,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路人指指点点,双眼放光,不知议论着什么,白灼华吩咐侍女前去询问,等了一会,侍女沉香回话,脸上带着惊讶和些许的兴奋,“娘子,那个死刑犯的尸首,被人劫走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微微变色。沉香口中的死刑犯,指的是轰动全城的沙人魏蒹葭。他盛名多年,前几日官府处之以绞刑,闹得全城沸反盈天,观刑者不计其数。无数女娘掩面哭泣,有的当即昏死过去,跪地哀恳者更是黑压压排布了大片。朝廷下令,绞刑之后,陈尸三日,以儆效尤。魏蒹葭的尸首高高挂在旗杆之上,官府派驻士兵,日夜看守。
沉香眼神中透着好奇,双手比划,“挂尸首的旗杆多高呀,守卫的官兵们人数又多,也不知道什么角色,这么神通广大,悄没声息地劫走尸体,到今日清晨才被发现。”劫死囚尸体,与死囚犯同罪,张漪止住哭泣,眼中闪过犹疑,“何人如此大胆?”她的心中,立刻划过一个名字——自己的大哥张颀。哥哥对魏蒹葭的喜爱,张漪清楚不过,听说张颀定谳蒹葭死刑时,提笔的手一直发着抖,他座下能人众多,劫走尸首掩埋,绝有可能。
白灼华也听说过张颀与魏蒹葭的风流韵事,叹息一声,“人死为大,早日入土为安才好。”麝香一旁插嘴道,“这么美的郎君,真正可惜了!”众人啧啧惋惜,惟独苏荷低头不语。白灼华心中奇怪,“这丫头平日最多嘴多舌,怎么今日做了闷头葫芦?”打量苏荷,她正摸着手臂上的金腕钏出神。白灼华忍不住问,“莲儿,你怎么了?”
听白灼华呼唤,苏荷猛地回神过来,愣了一下,忽而笑道,“娘子,你看我的金手钏好看么?”白灼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咦,我记得从前你只戴一支,如今怎么成双了?”苏荷点了点头,似笑非笑,“正是成双了。我娘的遗物,原本就是一对,多年来我只当丢了,昨晚忽然寻出来一支,这不就团圆了?”
她的笑容有些奇怪,白灼华低下头,再次细细端详她手腕上的金跳脱——手镯雕刻成水仙花样式,除了黄金打造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不知怎的,白灼华心里咯噔一下,脑中模模糊糊闪现一个念头——眼前的场景,似乎十分熟悉,好似哪里曾经发生过。她仔细想了一想,会是什么时候?一旁的麝香笑着打趣,“莲儿最爱沉甸甸的金货,如今手钏失而复得,她平白地赚到了一笔,怕是欢喜得觉也睡不着!”苏荷斜睨麝香,轻轻地笑了一笑,“可不是么?我昨晚果真睡不安稳——牵挂这么些年,如今终于知道了它的去处。”
她最后的一句话说得很慢,语气与素日不同,沉香忍不住取笑,“就数你小气,一个金镯子,值得牵挂多年么?”苏荷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众人话题又回到魏蒹葭身上,这么个娇滴滴的艺人,竟然是潜伏的沙国奸细,大伙都觉难以置信,又说南朝官兵居然看守不住一具死尸,官府追究起来,只怕又要掀起血雨腥风。
大伙儿七嘴八舌议论间,大批官兵赶来驱散人群,油壁车继续前行,很快抵达万年寺。上香完毕,公主带着侍女们禅房喝茶,白灼华心不在焉,一盅茶泼在衣襟上,污了绣裙。公主随行带着衣箧,侍女们取出一件为她换上,白灼华素简惯了,穿上缕金绣彩的百鸟裙,俨然变了一个模样。众女啧啧称好,白灼华却不甚习惯,也不愿随着公主外出散步,独自躲在禅房中诵经。
令白灼华意想不到的是,正当她诵经之时,眼前蓦地一黑,似乎一个物件从天而降,笼罩住少女全身。白灼华尚不及呼喊,忽觉血脉一凝,当即昏了过去。
白灼华苏醒时,扑面一股阴森浊气,呛得她眼鼻发酸。少女心头慌乱,慢慢坐起,身下的石板触手潮湿滑腻,透出一股霉味。白灼华张大眼睛,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适应了昏暗的环境——自己原来置身浊秽的石板地上。白灼华浑身发紧,惊恐站起,地上横七竖八胡乱铺着草褥,眼前横亘着怵目惊心的铁栅栏。这是在监牢里!
其后,白灼华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女狱卒断断续续、指指点点的只言片语中,弄明白自己的处境。她竟然躺在是非城官邸的监牢中!是非城人劫持了她——其实,是非城人原本计划劫持南朝公主张漪,以张思新女儿的性命交换沙国长公主金秋,谁料阴差阳错,白灼华被误认作人质,捉来了这里。
是非城!白灼华轻轻念着这三个字,暗自叹了口气。潇河里星光闪烁,花灯追逐烟波荡漾,昔日的夜月美景又浮上眼前。为什么会回到这里?造化弄人,到底是谁应了谁的劫,谁又成为了谁的痴恋?
狱中星月难辨,白灼华也数不清自己捱了几个昼夜,反正光阴来去也无人理会。就当她怀疑自己遭遗忘的时候,一个故人意外地撞入她的视野……
苏荷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奔入时,白灼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莲儿?你怎么——”苏荷扑倒在白灼华身前,不住抹着眼泪,尘土渥污了她姣美的花颜,“娘子,他们凶神恶煞抓了我进来,也不知关了几日,我苦苦哀求,他们终于开恩,许我见你一面——”白灼华伸出手,轻轻擦拭苏荷眼泪,安慰道,“别哭——你可知,还有谁落难么?”苏荷摇头,“我不知道,我一心担忧娘子的安危,这种龌龊地方,娘子哪里待得下去?”
白灼华细细打量苏荷,“他们怎么肯让你见我?”苏荷含泪笑道,“我吵吵嚷嚷,对是非城人讲,娘子身子金贵,狱中倘若无人照顾,生病可怎么办?他们思来想去,终于答应我来照顾娘子。”白灼华奇道,“我既非公主,他们关我在这里,却有何用?”苏荷摇头,握住白灼华的手,“我也不明白,”她抬起眼,望向白灼华,“无论如何,娘子总需保重好身子,期待重回南朝的一日。”
暗黑的灯影下,苏荷的双眸熠熠闪光,白灼华忍不住叹了口气,松开了苏荷的手,“莲儿,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她语气慎重,苏荷眼神不易察觉地一惊,“什么?”白灼华轻声开口,“你还记得天雨山庄么?”苏荷点头,“自然记得。”白灼华笑了一笑,“有天清晨,我意外发现,何泰锐将军曾经动过近生香,虽然香丸完好无损,我还是能辨识出他的气息……”
苏荷瞪大了眼睛,面露不解,“娘子是说,何将军偷盗近生香?那香丸不是好好地搁在几案上么?”白灼华摇了摇头,“我原以为,何将军思念亡妻,一念之差,窃取了我房中的香丸。然而,以他素日的性格,根本不该作下这等鸡鸣狗盗的行径。”白灼华面上泛出苦笑,“其实,偷窃近生香的另有其人,她知道我鼻息异常,特别化去了香丸上的气息——”
说到这里,白灼华停了一停,目光忽而变得哀伤,“莲儿,这件事我原本忘记,不久前,你给我看手腕上失而复得的金跳脱,提醒了我——”苏荷微微变了脸色,“娘子说什么?”
“是你化去了金跳脱上的气息,”白灼华的眼神里,流露出几丝无奈的伤痛,“手法与上次化去近生香丸的一模一样,你唯恐我察觉出金跳脱上的异常气味——”白灼华静静地凝望苏荷,“我不知道金跳脱藏着什么秘密,但我知道,你原本就认识何将军,那日,你窃取我的近生香,偷偷拿给何将军,但他听说香丸来历后,拒绝接受,让你送还给我——”白灼华微微一笑,眼神有些复杂,“我太熟悉他的气息,你那化香的手法,哪里除得干净?”
苏荷认真地端详白灼华,阴冷可怕的笑意一点点爬上她美丽的面容,“娘子果然鼻息通神——”这刻毒的表情太过陌生,眼前女子唇角浮现的冷笑,和着地上的寒气,瞬间渗入白灼华的骨血,逼迫她狠狠打个寒噤,“果真如此!”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心有不甘地追问,“那么,在燕大郎熏香中下毒的,也是你么?”苏荷嘲讽一笑,“怪他自己太傻,居然相信了你——”
牢房中的烛光仿佛忽然暗了一暗,白灼华跄踉着扶住了墙壁,“莲儿,为什么?”面对这个多年来几乎形影不离的伙伴,白灼华的声音虚弱而伤痛,“我们相处八年,我当你姐妹一般——”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多年前,父亲带回来这个秀美的女孩,她怯生生望着自己时,眼神是那么的无辜……
似乎觉得她的问话太过幼稚天真,苏荷扬了扬眉头,眼神鄙夷,“你居然问我问什么?”她双手交叉放在自己胸口,这是是非城沙人惯用的手势,象征复国决心的手势。苏荷的面色渐渐变得庄严,“沙人和南人原本势不两立——我的爷娘、亲友、无数同袍,都惨死在你们南人的手中!我们要血债血偿!”
在苏荷看来,杀戮南人,真的不需要理由。沙国灭国时的惨状,在九岁苏荷的心中,留下了太过深刻的烙印。昔日欢乐的城池,忽然变成了地狱。漫天漫地的血红,漫天漫地的尸首,空气里弥散着哀嚎和屠杀的气息,令人窒息。她和家奴东躲西藏,心惊肉跳,不知道一觉醒来,是否就会沦为南军刀下之鬼。虽然过去多年,她还是常常做噩梦——梦中的亲人血肉模糊,向着自己招手,忽然,有人横刀斩下,亲人的头颅飞了出去,鲜血溅了自己满脸。苏荷无数次做着这样的噩梦,想看清挥刀的人,却从噩梦中惊醒,暗夜里听见自己的心扑通乱跳……
白灼华哀伤地望着沙女双眉间凝聚的杀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苏荷逼上一步,迫近她,眼神充满恨意,“亡国以后,你们皇帝下令灭我全家,燕霡霂筑高我家城墙,士兵铁桶般围住四周,谁敢逃命就放箭射死,我家几百口活活饿死在里头。幸而我娘提前送我逃离,又遇上何将军,我才免遭屠戮——”
当年,她们主仆遭南军阻截,幸而何泰锐经过,救回她们的性命。想起何泰锐,苏荷的声音渐渐变得柔和,“你说得没错,我打小就认识何将军,想拜他为师,可惜没有机缘。”苏荷曾经多次恳求何泰锐,无奈何家剑法不传外姓,更不传女子,她也无力握住铻剑,所以不具备铻剑传人的资格。于是,何泰锐将她推荐给金秋为徒。苏荷是个孤儿,幼年惨遭家庭变故,她的性情变得十分孤僻冷漠。在金秋悉心的呵护下,苏荷才慢慢重绽少女的笑容。
苏荷虽然年幼,却异常懂事,她敬重师父,理解金秋的理想和信念,也坚定地追随金秋,加入到沙人复国的大军中去。十四岁那年,她自告奋勇,要求回南朝去作内应,经过种种安排,她设法潜伏在白将军府中,多年源源不断地打探和传递南朝消息,也暗中刺杀南朝要员。
强作笑脸与敌人周旋,并非一件愉快的事。这么些年来,沙国必胜的信念,成为支撑苏荷走下去的勇气。而那些与她并肩战斗的卫士,就成为她异姓的兄弟姐妹。每每与白灼华共处,苏荷打心眼里深深鄙视和厌恶这位南朝的贵族少女。她只知沉湎春花秋月,其实什么也不懂,百无一用!苏荷最想不明白的,就是天雨山庄何泰锐乍见白灼华时的态度。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为什么对其貌不扬的白灼华这般温柔,竟然花费整日陪坐在她的榻边?
虽然不明就里,然而,凭借女性的敏感,苏荷意识到,何泰锐凝望白灼华的眼神,与素日看金秋,看她,是不同的。因此,这次掳获白灼华后,苏荷特意提醒城主,她的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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