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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林醉-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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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荷陪笑道,“娘子说的是!得娘子制香,是燕霡霂天大的福分,他却不识好歹,活该疼死!”白灼华面色微和,苏荷又问,“娘子,我不明白,燕将军为何生了这样的病?病情发作可有定数?否则猝然发病,那该如何是好?”懂香之人,皆通些医理,所以苏荷向白灼华请教。
白灼华叹了口气,“此乃痼疾,他从小依赖熏香,若是无香,头疼便会发作。我这几日添加栴檀,辅以草药按摩,若能持之以恒,或可奏效,他总推说忙,断断续续,只怕收效甚微。”苏荷哼道,“他们燕家向来骄矜,以为自己多少了不得,娘子索性推掉,不必睬他!”想了一想,又皱起眉头,“如娘子这般治疗法子,岂非天天要守他身边?”白灼华面上一红,叱道,“胡白什么?”忽而想到今日卦辞,眼神又黯了一黯。
白灼华转头凝望窗外翠绿柳枝,怔了片刻,这才吩咐苏荷,“你去香房取了香,这就给燕将军送去。”苏荷扁着嘴,“他总拉长着脸,像块石头,又不懂得领情,娘子何必对他这么好?”白灼华并不接茬,只淡淡道,“快去快回!”苏荷做个鬼脸,应声出去。走到门口扭头,见白灼华兀自发呆,苏荷加快脚步,脚迈出院门时,她长舒了一口气,极目远望,嫣然展颜。

至宝有本性

蒹葭次日搬至芊草园,他东西虽然不多,却要求院落处处洁净无尘,众人忙着洒扫擦拭,折腾到深夜方才停当。蒹葭浑身酸软,正待沐浴就寝,忽听黄门通传,德王召他觐见。今夜宫中歌舞喧天,蒹葭知道皇家在水德殿举行庆典,暗想,“这么晚了,张颀不去安寝,却见我做什么?”他心头忐忑,收拾一番前往觐见。迈入嘉瑞院时,张颀一身武装,正在园中舞剑。他头戴金色兜鍪,身着赤色戎服,外罩明光铠甲,看似舞兴正浓。
南朝建都以后,国力鼎盛,天下承平,因为皇帝崇武,贵族少年跟风,戎装打扮一度盛行。为迎合贵族奢侈炫富之风,南朝制作的戎服铠甲描金坠玉,美轮美奂,张思新一次阅兵,见将士铠甲珠重星连繁复累赘,俨然脱离甲胄护身的本意,皇帝大为震怒,令人固定铠甲形制,分为明光、光要、细鳞、山文、鸟锤、白布等十三种,编入《南朝典制》中,其中明光铠甲最为普遍,因太阳照射下发出耀目光芒,故而得名①。
身上铠甲既明,兼之剑吐光华,大皇子倒也威风凛凛,像个整装待发的将军。蒹葭心中一动,忽听张颀问道,“本王剑法如何?”他醉眼迷离,似笑非笑,带着几分酒意。蒹葭撩袍欲跪,张颀猝然伸剑拦阻,那剑锋抵在蒹葭下颌处,剑柄雕饰星宿运行,镶嵌七彩宝珠,夜月下闪耀出一片骇人的光芒。
张颀举剑的模样,正与昨夜抬起玉如意一般情景,蒹葭只觉羞辱尴尬,淡白梨花面泛做桃红颜色。眼见剑尖光华若水,剑刃森森,寒意迫近肌肤,蒹葭又惊又怕,唯恐张颀一个失手,自己咽项就要划出一道血痕。蒹葭小心翼翼后退了半步,避开剑芒,慢慢展露笑颜,“奴婢不懂剑法。”
他一笑百媚生,竟与颌下剑一般光芒四射,张颀手臂微动,剑柄前移三寸,剑锋再次欺近他粉香腻玉的肌肤。蒹葭料想德王对自己的回答很不满意,忙道,“奴婢有幸观瞻大王剑法,想到了两句诗。”不待张颀发问,朗声咏道,“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至宝有本性,精刚无与俦。”他语音清婉,如珠玉落盘,张颀斜睨他片刻,稍稍抽回剑锋,转过剑刃,以剑为棍,敲在他肩头之上。
不提防张颀猝然动手,蒹葭肩头一痛,“哎呀”叫唤一声,立足不稳,身子扑倒地上,他忙以手臂撑住。蒹葭身形狼狈,行动间翻动兰麝香气,张颀似乎颇为快意,避开剑锋,将剑径直搁上了他的左肩,“这是烈焰剑,以精钢合金锻造,可斫劈敲扑,无坚不摧。”
幸而此剑并不沉重,美人苦着脸做了剑架,扬起头来准备求饶,张颀笑了一笑,“这剑是我十岁时陛下所赐,天恩浩荡,无上的恩典!”他话含醉意,蒹葭只得应了一句,“恭喜大王!”心下自我安慰,“幸而皇帝赐的是轻巧合金剑,若是铻剑那般钝重的铁家伙,我这肩头怕是承受不起。”转念又想,“南朝纵然人多,又到哪里去寻能匹敌何泰锐的英雄?”
美人架剑,烈焰剑似也增色不少,张颀到底有了几分酒意,说话却比平日少了顾忌,冷哼一声,“本王喜从何来?你可知道——二郎使的是什么剑么?”二郎即是二皇子秦韵文,张思新有二子三女,张颀是长子,元玄前一年出生,张漪排行第二,秦韵文是张思新的养子,排行第三,姐弟均是元玄三年生,元玄二年还有两位公主,因为母亲身份低微,不曾受到重视。秦韵文认张思新做父亲,平日却总管皇帝叫叔叔,久而久之,大伙儿也习惯了这个称呼。
提及沐王,蒹葭心头一动,“奴婢虽在民间,也听人说起,德王为南国奔波劳累,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沐王却肆意玩乐,常常滞留碧城嬉耍,也不肯返回国都。”察言观色,见张颀面色缓和,蒹葭又问,“沐王也会使剑么?”“你居然问他是否会使剑?”张颀冷笑了一声,“二郎的兵器承影神剑,你可曾听说?”承影神剑?蒹葭面上浮现惊讶表情,“承影神剑乃上古名剑,力若千钧,剑锋若隐若现,全凭主人心意操控,我原以为是戏文中编出来的,竟真有如此神剑?”
“你倒也知道承影剑!”张颀略略赞许地瞥了他一眼,语气却颇不以为然,“也不知陛下屠了几多城,杀了多少人,才抢到这件珍稀宝贝,剑上鲜血还没擦拭干净,就赶着做了二郎生辰的贺礼。”早听说皇帝偏宠二皇子,张颀甚为不满,蒹葭心下很是奇怪,暗忖承影神剑堪比铻剑,肩头这把烈焰剑比起那两柄名剑,还是差了好大一截,目光里有了“恨不能一见上古宝剑”的遗憾表情,嘴上却道,“神剑需配绝顶高手,二皇子竟有这样的本事?”
蒹葭眼神里的怅惘,正挑起张颀满腹愤懑,他心头不悦,抡剑在蒹葭肩头又敲了一敲,这次力道更大些,蒹葭肩头狠狠一痛,摇晃了两下,又扑倒在地,他忍不住哀恳,“大王开恩,这柄剑好重,奴婢肩头像压了一座山,又好像火烧似的,难怪叫做烈焰剑,奴婢着实撑不住了!”
张颀眼里升腾起嘲讽的怒意,“神剑配高手,你刚才只夸剑好,本王的剑法却是不堪入目么?”蒹葭多年成名,交往者不乏高超剑客,剑法招数他也见识不少,眼前大皇子的剑术着实平常,这话却不敢说出口,只陪笑道,“大王的宝剑快若闪电,奴婢看得眼花缭乱,若是一剑戳在奴婢身上,立时就要戳出十七八个眼来。”
张颀哈哈大笑,“起来吧!”将剑撤回,扔给了旁边卫士,蒹葭站起身来,轻轻揉着肩头,想到师父赠自己洞箫之时循循善诱,箫客待箫应如挚友般爱护备至,何泰锐更视铻剑如性命,张颀如此轻慢自家兵器,剑法有限,也在意料之中,蒹葭心中鄙夷,转念又觉奇怪,听说张思新少年就英武不凡,怎么大皇子的功夫竟这般稀松平常?
正自思绪纷乱,张颀忽问,“你可曾见过那天下第一剑?”南人对何泰锐甚为忌讳,平日不敢提及,不知张颀怎么说起他来,蒹葭心中略惊,“奴婢未曾见过。”张颀面上怀疑,“沙人奉何泰锐为神灵,重要祭祀必然请他到场,你竟没见过他?”蒹葭解释道,“奴婢从小居住南国,没去过是非城。再者说,圣人严禁国人出入是非城,奴婢哪里敢犯上做这大不韪的事儿?”
张颀打量他两眼,“那沙峥嵘你总该听说吧?他是个沙人,手中宿铁刀犀利非常,三十多年前就盛名远播,成名还早于何泰锐,沙国灭国前,沙峥嵘俨然是沙人的保护神。”张颀提及沙峥嵘,蒹葭心头猛地跳了几跳,缓缓抬头,见张颀漫不经心,却瞧不出什么端倪,遂答道,“奴婢隐约听说此人,只是记不真切。”
“你这沙人怎么当的?连你们沙国的大英雄都不知道?”张颀叱道,面上登时阴沉下来,“沙峥嵘死时,沙人举国痛哭哀悼,死之后,百姓却争食其肉,如此典故,你竟然不知?”他神情不善,蒹葭忙道,“奴婢当时年幼不晓事,因为父母早逝,我久居南国,沙国的这些旧事,很少听人提起,便是有人提了,我却哪敢记得这些?”张颀冷笑一下,眼神峻厉,“他是怎么死的?你总该听说吧!”蒹葭迟疑着道,“听说是被圣人处死的。”
张颀刻薄一笑,“我父亲抓住了他,他执意不肯降我南朝,竟然拒绝下跪,阿爷下令卫士执铁棍,打折了他的双腿,又以他的兵器宿铁刀割破他全身,沙峥嵘流血不止,血尽而亡。沙峥嵘一死,沙军失了斗志,溃乱不堪,当日废君金聃就袒身跪行,降了南国。”沙峥嵘死后,尸骨被烹制成肉干,金聃求降,当场食其肉,张思新便免去他的死罪,将他封宥罪侯安置。沙人百姓,凡效仿者均可免死。当日百姓争抢其肉,以求活命。
沙国一代卫国英雄,竟落得如此下场。张颀彼时年幼,长大后听闻此事,越发鄙视沙人。此刻提及沙峥嵘,蒹葭却神色漠然,一幅事不关己模样,张颀皱了皱眉,“可知你们沙国为何会亡嘛?”蒹葭瞟一眼张颀,淡淡回道,“废君靡衣媮食,百姓苟且偷生,焉能不亡?”张颀眼神幽深,“你也是沙人,心中却不恨吗?”蒹葭粉颈低垂,“战败之国,势所必然,沙国灭了多年,奴婢一介百姓,又久居南国,但求一席之地苟延喘息,谈什么家国之恨?”语音幽幽,恰似落花流水溶溶。
蒹葭话儿说的坦然,张颀倒不好再嘲弄他,静默片时,轻身吩咐,“服侍我更衣。”今日盛典,父亲的眼神不经意便扫向席间空位,张颀知道张思新牵挂二郎,心中只是泛酸——想自己旰衣宵食何等劳苦,阿爷为何就是偏宠那个游手好闲的二郎?筵席结束,张颀兀自忿忿不平,所以招来沙奴调笑。
张颀吩咐更衣,蒹葭应声,随他进了房中。袍服早已预备,蒹葭小心解开红缨,除去兜鍪,又褪去明光甲,心中暗自思量,他参加国典着冕袍,为何回来还大张旗鼓换这戎装,也不知今晚发生了什么事儿?张颀穿着的明光铠甲,前后配护心镜,数重护肩护膝更是沉甸甸的。蒹葭双手捧不住,递给身边侍人后,两支胳膊仍不停发颤。他浑身乏力,无奈下打叠精神,跪地为张颀除靴。皮革靴里衬着金属,沉重异常,也不知是铜是铁。蒹葭额头冒汗,双颊又逼出两片红晕。
张颀由着蒹葭摆弄,瞥见他娇羞解语花的脸红模样,心下荡漾,伸足钩住他下颌,迫他抬起头来。蒹葭不料德王如此轻薄自己,羞窘难堪,面孔越发火烧云般灿烂妖娆。玉人檀口若点樱桃,粉鼻似倚琼瑶,双眼宛若秋水,两颊泛起红玉,张颀不由地呆住,“其色潋滟于颜间,正是如此。”他低下头凑近蒹葭,“今晚你就留在这里侍寝。”他声音很轻,蒹葭却仿佛被雷电劈中,双目升腾起一片惊恐,“大王——放过我吧!”张颀收足,伸手摸了他脸,似笑非笑,“不肯?”蒹葭越发慌神,忙后退一步,避开张颀右手,“奴婢还没沐浴,身上脏得很……”
张颀正在兴头上,未料沙人推三阻四,这般不识抬举,他收回手来,面上一沉,“一个宫人,很金贵么?你倒说说,你看中了谁?”他眼中怒意渐生,“你莫非想献媚我阿爷,或者二郎?又或者听了谁嚼舌头,他们父子才称得上宫里的正经主人,是不是?”张颀终日脑中盘旋,皆是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只当别人与他一般心思,今晚酒意上涌,头脑昏沉,便猜疑到了蒹葭头上。
这莫须有的罪名太大,蒹葭慌忙辩解,“大王,奴婢绝没这个念头——”张颀冷笑,“那你为何不肯?”蒹葭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只不停摇头,“大王,你放过我吧……”张颀脸色越发难看,吩咐左右,“打他三十大板。”
这顿皮肉之苦,终是免不了的。蒹葭心中虽怕,却不似刚才那般惊恐,暗想——捱顿板子,张颀或许就放过他去——这样思量,反倒稍稍松了口气。很快涌上数位宦人,上前拉扯蒹葭,欲剥他的衣裳。蒹葭面露厌恶,身子朝后狠狠一缩,叫道,“大王!”他这么快便要讨饶?张颀鄙夷一笑,“怎么?”暗想对待沙国贱人,与其好言相劝,倒不如棍棒来得管用——本王却不能轻易饶他!
蒹葭眼神中带着哀恳,“大王开恩,容我自己去衣吧。”张颀只道沙人要讨饶,没料蒹葭说出这话,不由面上一滞,他尚未回答,蒹葭咬了唇,犹豫着又道,“还求大王——赐个刑几!”捱顿板子,他还这般啰嗦!奴婢向来伏地受刑,旁边赵耀喝问,“要刑几做什么?”蒹葭望向张颀,嗫嚅道,“地上……脏的很。”赵耀怒斥,“死狗奴放肆!”张颀哑然失笑,满腹怒气倒被蒹葭浇去大半,挥手道,“便依了这沙奴!”
果然宦人抬来刑几。蒹葭手抚一下,刑几倒还干净,他稍稍放心,解下束带,除去外服,露出一袭雪白中衣。按照律法,奴婢受杖,板子是要贴肉打的,周遭满是侍从,蒹葭到底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解衣,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大王!”张颀平日最讨厌拖泥带水,若下属如此,早就发怒拖出去打了,今日这沙奴拖拖拉拉,他倒觉十分有趣,饶有兴致问道,“又怎么呢?”
蒹葭双颊酡红,“还要脱么?”“不脱也行,”张颀脸上浮起恶意笑容,“加笞五十!”八十板子,自己无论如何是受不起的。蒹葭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一步一步挪向刑几,弯腰伏倒,幸而面孔朝下,也看不见旁人神色,他横下心来,伸手到腰间,缓缓解开汗巾,自己褪了裤子到腿弯处。
沙人带着娇羞,以兰花般修长秀美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将自己剥了开来,呈现在皎皎琉璃灯下。凝脂美玉般的肌肤,一点一点展露,流光溢彩,恰如缓缓绽放的雪白莲花,吐露着暗藏的、荡魂动魄的瑰姿艳色。看宦人扬起粗重板子,威严刑具在侧,愈发衬着这堆雪白的娇弱无辜。张颀体内一股热气乱窜,双手不由自主攥紧袍子。耳边啪的一声脆响,恰如罡风吹过,眼前两团白玉花枝般乱颤,夹着沙人的低声呜咽,荡起张颀心中一片涟漪。他忽有些后悔,这板子太过沉重,只怕打坏了美人,原该换轻薄些的刑具才好。
然而,刚打一板便要改刑,自己的惩戒未免太过儿戏。我且看看,这沙奴捱得过几下?张颀暗哼一声,默默观刑。一,二,三,四,五……板子每次击落,雪白粉嫩的团子上下跳跃,红香点嫩色,慢慢泛开一条一条桃花新蕊的鲜活杖痕,沙人柔弱无骨的腰肢也杨柳般摇摆,恰如料峭寒风吹开了一片旖旎春(-)色。
用于惩戒的笞刑,也能描画出瑰丽香艳的景致,张颀平生头次经历,只觉不可思议。他一瞬不瞬,瞧着眼前两团莹莹白玉缓缓肿胀,次第渲染成一块细腻通透、明丽润泽的红翡。曼妙人儿吃不过痛,柳腰东摇西摆,呼喊也渐渐失去了矜持,成为本能的生理反应。肌肤的扭摆,痛苦的呻(-)吟,凌乱的衣衫,容易令人产生某种美妙的联想,激发看客心底蛰伏的春情。张颀下意识挥手叫停,踱到蒹葭面前,弯下腰来。
暴风的肆虐忽然停止,蒹葭一边呜咽着喘息,一边难以置信地抬头,他眉头蹙起,玉春带雨泪下流泉,满脸痛苦羞窘,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张颀伸指,拂去蒹葭下颌一颗泪珠,将唇凑到他耳垂边上,漫不经心问道,“身上还脏么?”
蒹葭笞伤火烧般胀痛,只疑心肌肤爆裂开来四分五裂,也不知伤成怎样的惨状,会不会留下难看的疤痕,他又怕又惊,强压着自己,才没伸手去摸伤处,蓦地感觉张颀口中热气吹上自己脖颈,还带着慵懒的痒意,蒹葭满心恨意,垂下眼睑,喘息了好一阵,“好痛!大王开恩,饶过奴婢吧!”张颀笑一笑,“本王问你什么,为何不答?”不知怎的,蒹葭眼前忽然浮现自己入宫之时,瞧见木都城楼上堆满沙人头颅,死者圆瞪双眼,仿佛在嘲笑着自己的卑微怯弱……蒹葭默了半晌,咬牙开口,“奴婢身上……只怕更脏了些!”
张颀微微变色,冷笑,“既如此,那便再打!”掌板子的察言观色,手下加了劲,一板子抽下去,蒹葭发出一声痛呼,双臂死死环住刑凳,浑身瑟瑟发抖。如此反复捶楚,沙奴惨叫声中,薄透的肌肤胀破,渗出三三两两的血点,慢慢绽开一树桃花,风中零落如霰。蒹葭疼的眼前暗黑,身子着力辗转,帽子滚落地上,额头渗出密密汗珠,晶莹剔透,和着泪水滚落。张颀想到一句古诗,“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想不到狼狈挨板子的人,也这般惊艳荡魂。
尽管满目残春,唱数声依旧井然庄严,“十七,十八……”“再打下去,怕要雨下胭脂一片红了,”张颀抿了抿嘴,“沙奴若开口相求,我便饶了他余下板子。”蒹葭疼得天昏地暗,却忘记了讨饶,只哭着叫唤,“师父……!”张颀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预想的哀恳,眼看打不得了,只好挥手叫停。蒹葭泪满横波目,伏在凳上娇喘连连。“板子且停一停,”张颀对着蒹葭宽容一笑,“你先给本王唱个曲儿。”
唱曲儿?蒹葭止了哭泣,撑着胳膊缓缓抬头,泪眼婆娑里,张颀的笑容扭曲变形,异常的诡异。蒹葭心底恨意点点蓬起,他竭力克制,低声问道,“大王要我唱曲?”张颀点头,“若唱得好,余下板子就免了。”他不愿再打,心想无论沙人唱得如何,只饶了他便是。
蒹葭望向执掌节钺的德王,他一脸怡然自得,与那些整日簇拥自己的南朝少年一般模样,令人又恨又厌。今天是沙国国丧日,也是父亲的忌日,这几日被南军处死的沙人不计其数,按照家乡习俗,双亲忌日需郑重祭奠,月内禁饮酒作乐,然而南朝皇帝却大肆庆祝胜利,还禁止沙人吊唁亡者,不能作出一丝表达哀伤的举动,违者便要处斩。眼前的南朝皇子,竟强逼自己在父亲忌日与他交欢,莫非沙人真是猪狗不如,不懂得孝道廉耻么?
臀上笞打处撕裂般剧痛,蒹葭不知道自己伤处如何,只是觉得好痛,钻心的痛。他真的好恨,恨南朝皇帝,恨眼前之人,也恨自己——“我为什么会是个沙人?”他的出生,带给他、带给家人的惟有烦恼,却无快乐可言。有时候,蒹葭也会想——倘若他投胎在南人家庭,又当如何?这念头多少有些可耻可笑,蒹葭迅速收回思绪,默默凝神片刻,抬眼向张颀道,“既要唱曲,待我更衣。”眼见沙人笞伤处姹紫嫣红,他竟要一本正经搭台唱戏么?张颀嘴角浮现嘲讽笑意,“你这样儿,站都站不起来,如何更衣?我免你失仪之罪,清唱一曲便好!”
蒹葭登台极重仪态,这般尴尬唱曲,委实有失体统,他心有不甘,挣扎两下,奈何臀腿痛得无法挪动,果然是起不来了。想着自己下身赤(-)裸,摸索着去提裤子,因为手足僵硬,裤子也扯不动。蒹葭又羞又急,听张颀吩咐,“取了我的袍衫,给他披上!”袍衫盖住蒹葭伤处肌肤,他稍稍安心,清了清嗓子,“尚缺个司笛。”
他一番穷讲究,张颀倒也见怪不怪,“取我的凤鸣笛来!”凤鸣笛以飞鸟骨骼制成,乐音清越圆润,绝胜竹笛。张颀握着笛子,又吩咐道,“喂他口茶喝。”蒹葭确实口渴得厉害,顾不上嫌弃别人家杯碟茶水是否干净,伸着脖子一饮而尽,“这便开始吧!”他臀上火烧火燎,体内却阵阵发冷,手足只抖个不停,好在曲子烂熟于胸,演唱已然成了本能,他定了定神,咿咿呀呀开口——
“顿然间,啊呀鸳鸯折颈,空辜负海誓山盟,好教人泪珠暗滚——”
这是蒹葭接触的第一首曲牌。六岁的他牵着师父的手,远离双亲故土,来到木都城的戏班。台上正在排戏,唱得就是这支山坡羊。蒹葭不懂词曲含义,只觉得三人在台上热热闹闹,乱作一团。彼时的幼童触景生情,越发满心悲怆,天地之大,惟有自己最是孤独可怜——
蒹葭生来妍姿丽容,两岁那年,算命者言道,他容颜如妖,面带亡国之兆,将祸国殃民,累及全家不得好死。父亲半信半疑,不久,南国发动战争,沙国开始风雨飘摇,一年一年过去,沙国被南国军队蚕食,国土越缩越小。父亲渐渐相信谶言,欲杀了儿子保国。七岁的某日,蒹葭睡眼朦胧从梦中醒来,父亲坐在床头,满脸哀痛,手中握着明晃晃的凶器。蒹葭一时惊呆,整个天地都仿佛轰然倒塌。
唱到“珠泪暗滚”时,蒹葭下意识地翘起兰花指,弹拭面上泪痕。他知道阿爷不喜欢自己。他打小就生的妖媚,又喜落泪,阿爷觉得他不像男人,常常呵斥他。然而,自己毕竟是阿爷的亲生骨肉,他真忍心杀了自己去救国吗?杀了自己,便能救下沙国吗?
“啊呀,怎知他一旦多薄幸。嗳,忒硬心,怎不教人两泪零?”
阿娘跪地苦苦哀求,方拦阻了阿爷弑子。恰巧戏班经过,阿娘咬牙将蒹葭送给了师傅。母亲泪流满面,握着蒹葭的手反复叮嘱,不可提及家门,不可重回砂城,以免招来杀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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