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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钗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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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卿卿我我?”蓝杏吐一吐舌头,道:“你们找到住处了么?”“这个不用你操心。”茉儿道,她对着镜子擦粉,一层香粉蒙蒙地扑到镜面上,她用拇指拭了一圈,在镜中拭出一个光洁的自己,“家财有地方住,我们搬过去,家具也不用买什么,都是现成的。还是楼上楼下的,宽敞,”声音里流露出得意,“有闲钱了再请个老妈子。”蓝杏听着微笑道:“那很好。”“你先别得意,我走了我这间屋子还不能给你住,我跟妈商量好了,晚上你可以睡,白天租给我妈和我的朋友做生意。”

  蓝杏低头“哦”,脚趾头在鞋里面乱动,胀鼓鼓的,一窝连体的小蛇似的,她低头看。又听茉儿问:“那天金小姐过生日——又过生日,你们吃了些什么?”蓝杏一一报给她听,她听一个菜名就说一句“这东西难吃得很,他们竟也吃”或者“我吃过,在会仙楼,还不错”,听完不免自我陶醉地笑道:“我多吃过了,他们有钱人也不见得怎样会吃呢,外国人都说咱们中国人讲究吃,光那满汉全席也得叫他们看得眼花呢,不过这点啊,真在金家身上看不出来——可笑这金小姐,成天显摆什么,一年要祝多少次寿呀?”

  蓝杏忽然冷笑道:“恐怕她还要给她的小猫小狗小丫环祝寿!不嫌折腾我们折腾得累,真是沈亭之说的,一个流氓的女儿,倒也那么大的小姐架子。”茉儿道:“我听出来了,你是嫉妒人家有钱,嫌我们家穷呢——所以你这种人根本不能发财,否则就是个得志便猖狂的小人。”蓝杏分辩道:“哪有的事?”

  “还有,最近你怎么老提那个沈亭之?”茉儿的眼峰徐徐扫过来,“看不出你是这样三心二意的人嘛。”

  “没有,”还是无力的辩解,蓝杏颊上的红晕滚滚,“只是经常在杂耍场子碰面,彼此约略熟一点。”茉儿听罢,忽然把手里那盒脂粉“砰”的一砸,冷笑道:“我看你就是个小娼妇的模子,人家早上都给你送胭脂膏子来了,还嘴硬!”蓝杏一看那盒脂粉,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忙道:“这人怎么这样没脸没皮,我、我非找他说清楚。”茉儿神色一转,又悠悠笑道:“别瞎忙了,我反正都替你收下了,你不用我用,反正他只以为是你用的。”蓝杏心下一横,硬气道:“我不管,你拿来,我还给他。”“那我就告诉蓝核你跟着姓沈的有一腿。”茉儿有恃无恐道。“你胡说!”蓝杏气得半晌讲不出话来。茉儿哼了一声:“你们都这样礼尚往来了,还没关系?如果不是你给沈亭之留下什么念想,他会寻上门来?你们没一点猫腻才怪。”“沈亭之本来就是个油舌头——”蓝杏带着哭腔回道。“终于说出来了!他若不油腔滑调,你会上钩?你不知道他是一个——”茉儿忽然刹住了,笑嘻嘻的。“是什么?”蓝杏扭着头,心情复杂地看了茉儿一眼。“哟,这会又关心起来了!你想知道,就跟他‘好’呗,保准你会吃惊。”书包 网 87book。com 想看书来霸气书库
第七回   艺人魂归离恨天  优伶名扬霭若春
第七回   艺人魂归离恨天  优伶名扬霭若春

  蓝庆来从前的那个女徒弟桃叶儿有一天忽然遣了个贴身老妈子来说自己不行了,要爹去看看。蓝庆来急得披起衣服就出门,蓝核虽说和桃叶儿只有过一面之缘,但终究是同门师姐弟,心下也颇为着急,只是蓝杏,神色冷静道,我不去。蓝核皱眉,道:“你怎么这样不讲情面,我们虽不熟识,好歹也出自同门!”蓝杏沉着眉,也不看他,只道:“我可不想看到我死时的样子。”蓝核一怔,一时竟说不出什么,两人这一沉默,只听见蓝庆来在小巷子里叫三轮车的声音,间或有萧萧的狗叫,逼仄曲折的青砖小巷背负着苍天,沉沉的,尘世里好多喧杂都埋没在了里头,覆着太阳淡淡的影子,两人陡然便觉如许寂寞。 

  “傻孩子,”蓝核伸出一只手,扶着蓝杏的脸颊,拇指来回摩挲,“人与人都是一样的吗?”“至少我们卖艺的丫头都是一个命,”蓝杏苦笑着,撤回了头,“你快去,爹叫好车了!”说着用力推了蓝核一下,很快地转身进去了。

  他们走后,她还是很镇静的样子,把茉儿房间的灰尘打扫出来。煤油昨晚灯忘了熄,一点如豆的火光颤巍巍燃到天明,大肚子的玻璃罩还残留一点余热,或许在冬日里可以渥手。蚊帐还是积着灰尘,阳光如暴雨一样从窗格子扫进来,细密灼烫的金粒子使蚊帐像画片里宫廷的幔帐,沉重泻地,遮掩着茉儿留下的肉感与欲望,一团一团的,油渍一般污在帐面上。

  尘灰一被抖起,无人的阁楼顿时显得不安稳起来,整个的在喧嚣细尘中动荡,蓝杏脑袋一阵昏沉,眼里酸胀,再也忍不住,“嗵”得跪在地上哭起来。哭着,看到茉儿遗留在柜角的一只肉色软缎子鞋,鞋跟踩踏了,恍惚中一个女人趿着它走过来,脚步迟疑,小腿肚瘦得没有肉,是沼塘里枯瘪的一支荷,自然不是“含风浑讶雪生香”的那种,是“留得残荷听雨声”、迟迟陷入淤泥中的那种——是她自己,嫁给了老头做妾,如同桃叶儿,被打被欺压,最终沉到荒老死亡里——还有蓝核,他自己也逃不出卖给人家做男仆的命罢,要真是硬气了,上街去拉车去,可是哪里来的钱买车。要说他们彼此,大字识不了一箩筐,除了当街耍把式再没有别的谋生之路,爹又不可能养两人一辈子。日后吃不到饭,人就是靠不住的……她自以为是要脸面的人,年纪小些在街头卖艺还是可以的,可想想日后,一个早到婚嫁年龄的女子还在街上耍弄拳脚,真该给人笑!她不愿嫁,也不愿蓝核走,亦不愿卖艺。她无法可想,还是先睡觉,她睡了。她抱定这样的态度,大事来临,能挡则挡,不能则躲。

  那桃叶儿是得了月子病,家里人对她又不好,她自己想不通,人就被磨折得奄奄一息。蓝庆来坐在她床边,拨拨她脸上的发丝,只是低声道:“你不要想不开,心里憋着事不就憋出病来了,你看看你……”又问到她的女儿,桃叶儿只说是给一个老妈子带着,只怕带得也不怎么用心。蓝庆来来的时候买了些橘子,这时叫蓝核剥了皮,一丫一丫喂给桃叶儿吃,桃叶儿把头扭到一边,道:“酸得很,我不吃。”蓝庆来道:“那么叫你的老妈子给你调藕粉。”桃叶儿不说话,脸沉在硬白的枕头里,贴着枕头的那只耳朵听见微微的心跳,扑腾着,是沙地上垂死翻动的鱼,她不知道除了说吃喝睡还能和爹说些什么,这种话说了仿佛没说,是大段的空白,煮涨的白开水一般浇着皮肤,皮肤也烫聋了,麻木不仁。她有时微微转过脸,蓝庆来赶紧报告家里的情况,杂耍场子的情况,她不耐烦地打断:“别说了,听着烦……这里我再呆不下去,你当初何苦送我来……以后别把那些师妹送来了,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自知日子不久,说话忽然没了惯有的顾忌与瑟缩,坦诚地,最后的。

  蓝庆来听着一愣,面上发着烧,眼里一片混沌。后来怎么回家的也不知道。几天以后,桃叶儿死了,没入她丈夫家的祖坟,因为她只不过是个卖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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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霭若春茶楼是城里极有名的茶楼,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哪个班子在这里唱过戏,保准成名、倍受吹捧。德祥班子这回被霭若春聘去唱戏,身价倍增,再非当日的人穷志短,请了从前场子里的旧友来听戏,捧场是其次,因为茶楼里的票友多了去,炫耀倒是真的。蓝庆来这晚上一家子出动,还没进茶楼,就听得里面金鼓齐鸣,本是水管里流出的一股股清水,后来夹着沙土汇成洪流,简直如泥沙俱下,劈头盖脸就下来了,蓝庆来听得震心,也不知在唱哪一出。道两旁稀疏的灯隐在树后面,宝蓝色天空浮着凄迷的小黄云,这愈发显得他们几人单薄无援,只有任凭这声音欺压耳朵了。蓝七奶奶大声嚷:“哪个混蛋班子在唱,简直糟塌!”他们来得不是时候,虽说德祥班子还没登台,这晚的茶楼戏台已经开场半天了,其实是蓝七奶奶拿捏着时间,她偏要姗姗来迟,这才显出他们一家子懂戏,是内行,因为大轴戏总不会开场就是的。

  进去后递了帖子入座,刚刚那个班子的演员才谢了幕,座上的票友还在一个劲要演员再三谢幕。“什么玩意儿!”蓝七奶奶心里直骂,她别的不懂,戏的好坏还是听得出来的,座上这些人,多半是被唱戏的请吃了饭,吃人嘴短,胡乱叫好呢。翻看案上一张粉红色薄纸的戏单,她哼道:“哼,今晚上就没几个好角儿。”蓝杏蓝核却真是什么也不懂,索性静静坐着不多话,偶尔聊几句,嗑着瓜子。这时一个茶博士夹着几只茶杯过来给蓝家上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道是后面楼上有人请客。他们往后面一看,两厢及后厅的上面,有一层环楼,只坐着一干富家脂粉,说话间便是一片莺声燕咤。蓝庆来眼尖,一眼看得金家太太小姐的包厢,金太太正用手绢掩着鼻子,大约是怕这里浓重的中国气味把她薰坏了,金沉香坐在一旁,略朝他们点了个头。蓝庆来赶紧站起来,朝她们那个包厢鞠了个躬,又要蓝杏蓝核站起来鞠躬,金沉香远远地摆手示意说不用。隔得远,茶楼气味混浊,金沉香穿着银杏色旗袍,面目却也不大辨得清,依约的只觉得清淡秀丽。蓝七奶奶用手肘拐着蓝庆来:“那不是金家太太小姐么,她们请我们喝茶?”蓝庆来嘿嘿笑道:“没想到、没想到。”蓝七奶奶索性转过身,眯着眼审视她们,末了嘴里赞道:“真好……”

  金沉香知道自己被审视着,脸红了,是白褥单泼了微红的透明的生发油,洇开一片沉沉香艳,楼下人声扰扰,污烟蓬蓬,如同尘世的梦,她在这梦中恍惚地胆怯着,因为那是蓝核的母亲在审视自己,胆怯里还有一点哀痛的满足,受着母亲的影响,她能把任何事都传染上感伤情调。然而蓝核并没回过头,他嗑着瓜子等下一出戏开场,蓝杏鄙夷道:“这是什么意思?一壶茶打发我们,叫我们感恩戴德?那会子给她祝寿,架子大的……现在又假门假事!”蓝核看着她笑道:“咦,多大点事,你也怨她?是你架子大得不领情呀。”“哟,”蓝杏怪叫了一声,心里醋意翻了上来,“她有好心意,我是空架子,你最会考虑!金小姐恐怕就少你这样的知己。”蓝核不由笑道:“怎么我随意的一句话又惹得你不高兴?你对金小姐恐怕真有偏见。”蓝杏冷笑道:“我是什么人,我哪敢有偏见!反正你没有偏见就好了。”蓝核苦笑道:“有时候我真不懂你——”“不用劳烦你懂,”蓝杏打断道,“你懂金小姐就足够了。”“你非要跟我抬杠么?”蓝核静静看着她。“懒得。”蓝杏短短的回答,心底若有所失。 

  这时候,后面环楼里的一些婆妇嚷道:“下面的不要说话了,误了场可就没意思了!”话毕,只听见台侧几声吱呀胡琴响,接着一串慢板泉水似的泼泼地亮起来,台侧帘角一掀,角儿上场了。是沈亭之扮旦引老旦上。唱得是《长生殿》里的《春睡》一出,场子里静了静,就听沈亭之开了腔:“梦初回,春透了,人倦懒梳裹。欲傍妆台,羞被脂粉涴……”蓝七奶奶凝神听着,面上鄙夷就慢慢浮了起来,这沈亭之唱得起起落落,却不见得有多少功底,声音细是细,细得跟针尖似的,才一开始,唱到略难的拖腔就敷衍过去,不见得是唱不出来,是偷懒成习惯了,不过作工却还好,有熟手的风度。蓝七奶奶一向顶看不起演旦角的男人,尤其是不靠唱工而靠作工讨好的男人。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她心里想。这一出唱罢,座上又是一片叫好声,蓝七奶奶气得发懵,不知那些人是什么耳朵,可见德祥班子出了多少钱讨好这些票友、“行家”。他们一直叫沈亭之出来谢幕,以示他们多么欣赏他,沈亭之一直谢了四五遍才回了后台。

  这回他们班子是不红都难。

  蓝杏并不懂这些,微笑着朝蓝庆来道:“这沈亭之真不赖,才到茶楼第一天就这么受捧。”蓝庆来明白戏子票友那些事,也不愿戳穿,只是淡淡笑道:“他机遇好。”然而台上台下全不是一回事。沈亭之唱罢立马卸了妆,朝蓝庆来他们这一桌走过来,点头笑道:“谢谢蓝爷您来捧场。”他卸了妆,面上是一种清肃的神情,穿着薄蓝绸驼绒袍子,一丝皱纹皆无,两只袖口卷着,露出里面一截小白绸褂。他怎么又是这样正经的样子了?蓝杏想。蓝庆来跟他敷衍着,他眼不离蓝庆来,话题兜兜转转也不过是些客气话。仿佛说诙谐话、送胭脂的那人忽然在皮囊里坍塌了,从骨子里又重新撑出一个陌生人。

  说到那晚来过来送帖子,沈亭之道:“您家那条小巷子真黑,夜晚独行还真有些怕人。不过似乎并非我一人独行,小巷里还能看见人影呢,胆也就壮了些。”说着哈哈笑,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蓝杏。蓝杏知道那晚上他是看见自己了,脸顿时热了起来,并着羞辱感。他的鬼影子,她知道,之后总要纠缠着她了。

  茉儿三朝回门时,大家觉得她瘦了一点,她自己想着是肚里的孩子不老实,把她折腾苦了,脸上反而添了几分明艳,头发也在结婚那天烫过,虽然拢在耳后,还是蓬松地向外飞,如写意画里的墨色菊花瓣,丝绦垂卷,或许里面时不时摇曳出一声虫鸣,已有秋意了。

  一家子人团团围坐吃饭,邵家财一幅讨好嘴脸,给大家轮着夹菜,粉嫩的牙肉暴露出来,细细的一小排锯齿形。蓝七奶奶笑道:“都是自己人,你客气什么?快坐下吃你的!”茉儿淡淡道:“你管他呢,他不跟你们献殷勤他心里过意不去。”说得邵家财脸上挂不住,蓝七奶奶忙道:“你这孩子说什么玩笑话,真是的,都嫁给人家了还死脾气不改。按说你今天回娘家我不该骂你,可更不该像家财那样惯着你,把你惯坏了。”茉儿寒着脸不说话,伸着筷子要夹一块凉片牛肉,蓝七奶奶怕她够不到,又赶紧抬着盘子端到她面前,她正了正身子,鹅黄绒线衣里隐隐露出玫瑰色旗袍,在黄昏饭桌上的灯影里,眼睛显得很幽深,里面流云聚散,清锐慢慢褪去,终于恢复到一个正常理智的家庭主妇的神态。

  她拈了菜,放到邵家财碗里笑道:“现在我反过来来跟你献殷勤,好不好?”邵家财心里不是滋味,面上仍是死板地笑道:“那我真是受宠若惊。”茉儿嘟着嘴对蓝七奶奶道:“妈不知道,像家财这样心拙口笨的老实人非得要我这等厉害人调教,才不至于被人骂木讷。”邵家财笑道:“好、好,你是厉害人,我是心拙口笨的。”“可不是,”茉儿拿指甲在邵家财脑门上一点,“叫你以后不听我的!”蓝七奶奶趁机对蓝庆来道:“你瞧这丫头!一大家子坐着也好意思拉拉扯扯,真不知她家男人怎么管教的!”她一句玩笑倒说得邵家财脸上一阵红白,自觉身子像包着一层刨光的木壳子,又像是裹尸布,十年二十年的岁月被这两个女人一层层讪笑着剥离掉,剩着他这个中年人的躯干如僵死的婴孩,赤裸地给人笑。他想,总有一天他要报复的。

  茉儿这时看他心里实在不爽快,不免又漫不经心劝了一句:“你别多心,横竖是大家取乐,别摆块脸子,叫人难堪!”

  六七点钟的日暮时分,按例邵家财夫妇该告辞了。蓝七奶奶要蓝杏跟着去看看茉儿的住处,凭他俩人嘴上说得怎样冠冕堂皇,她始终不太放心把茉儿交给邵家财,茉儿生气了,道:“我都说过了,我们住在穿井路上的一个两层楼的房子里!是家财他家出钱租的——住得好着呢,手头有闲钱时还要请佣人呢,你还操什么心。没嫁人的时候不管我,嫁了人反而这样束手束脚,好没意思!”说得蓝七奶奶登时被噎住,她也是要强的人,这样眉高眼低地被女儿数落,却依然忍住了气,实在是为给女儿保全面子,粉光脂艳地回去,免得被丈夫看轻了,或者说娘家什么坏话。临出门,茉儿整理好衣衫,施施然往外走,一只胳膊搭在邵家财微提起的手臂上,她听说贵妇都是这种走法,借男人的礼节与力气。

  待他们走后,蓝七奶奶到底还是打发蓝杏蓝核跟在后面。她没那么好糊弄。邵家财夫妇在前面坐一部三轮车,蓝杏蓝核没有多余的钱,竟只有可怜兮兮地跟在后面跑,真没把两人累坏!仲夏夜的马路显得很干净,被月亮照出了一种透明的淡青色,满地涂着香樟树影,像是三五之夜,明月半墙,碧清的水面下浮着团团阴翠的水藻,总不过是星水月光,可是行人沿着这一条深邃如河道的马路来往,再逆着淡青的天,就延伸到微雨的秋冬的世界里去了,这便是人生在世,街头巷尾偶得的妙乐之处。蓝核跑得看喘吁吁的蓝杏,汗涔涔的,更如同河道旁边的一把水荇,淹然披拂指尖,森森流动。

  蓝杏跟在后面跑着,气喘吁吁道:“蓝核,你说,我们这么个跑法,比起拉车的,也差不离了。”蓝核也跑得乏了,道:“就怕你有那心没那力气。”说着一把拉住她,“慢点儿,我们都快赶上他们了,你想讨茉姐骂?远远跟着就行了。”渐渐的,脚步慢下来,也不急着跟上茉儿,两个人只是徐徐的了。蓝杏跑得热,“呼”地把袖口卷上去,袖子下露出两截白手臂,不吃墨的白瓷一样,寒冰冰的。蓝核不免想——恐怕她一生多半要这样袒露罢,像是说书的开宗明义:“列公鸦静,听我慢慢道来”,这种坦白多少是有重量的,正好籍此点缀她郁郁轻忽的年华,没遮没拦等着别人掂量一般。他为她微微担心。

  这一路段不是中心区,但不知怎么的,久而久之聚集起很多小商贩,相当热闹的场景,每晚都近乎新春庙会的盛况。路边上有片木器摊子,近处摆着的不过一些寻常木器,远一点竟然是一张雕花木床,蓝核笑道:“这小贩举动真大胆,又豪奢。”两人看那床,刷着红漆,床帏刻了一套西游记的雕花图案,亦有女妖精的图案,腰系得窄窄的,发髻是描金的小花,脸像少妇,又像少女,很少的妖氛,如一支清湿歌,在花雕酒陈酿的夜里。蓝核想起有一次听乡下老人讲的《太平广记》,讲的是鬼的故事,但那些鬼都风雅很恨,任性而为的吟诗,他便对蓝杏道:“如果鬼都是这样熨帖和明亮,死也就不太寂寞了。”蓝杏笑道:“你看你女妖精的眼,非常的坏。我怕死,毕竟我还没过够人世的快乐呢。”旁边又有古玩摊子,前朝的鼻烟壶是象牙色,玉石梅花是碧青色,繁华热闹的旧时光。女人的红粉盒,假的象牙做的,上面刻着夏天的庭院,植了一排红天竹,叶嫩花初,一拥的爬上台阶,人的眼睛也陡然一亮,两个古人相对作揖,一种南宋气象,镂空的地方填满一格一格的光阴,如同白细布上的挑花,仔细看,原来图案是金线银线盘绕的芙蓉鲤鱼——过去的总是华瞻的,然而光阴留不住,依旧清而潺缓的流走了,现在的一切只叫人惆怅。

  蓝核蹲在摊边,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够过来一块石刻。摊主说是六朝的古董,他不置可否。石刻是一个胖敦敦的怪兽,胸脯子挺着,鼻头肥大,有一种奇异的厚甜的感觉。蓝杏看着他蹲在那儿,汽油灯强烈的灯光映着他的脸,那侧面就像墨笔一勾,在粉墙上画了个轮廓,在他身外,小贩们担着箩筐摆起一排小吃,时有烟火蹿开来,带一抹颤巍巍的青紫烟,打着唿哨扬然跃起,噼噼啪啪响做一串,世俗的林林总总,全在最眼亮的一刻涌出来,叫人莫名心酸。有了这点明亮,反而生了很陌生的感觉,她觉得他是个太平常的人。

  她也蹲在他身边,听他絮絮叨叨和小贩讨价还价。蓝核不妨别过脸看了她一眼。近在眼前,只觉她的脸是一朵开得满满胀胀的花,开到自己鼻子前了,花雕酒沉而香的味道也好像从她骨子里溢了出来,他不由往后靠了靠。他有一点心乱,忽然间。

  “我倒觉得那尊菩萨的石刻好看呢。”蓝杏笑道。

  蓝核看一看,还是坚持要那块怪兽的。蓝杏低低地说:“你说,过几年,爹该撵我们了,我们得早作打算。我现在是下了决心,打死我都不给人家做妾的,你恐怕也多不愿意给人当男仆。我就想着,我们一起出去过活,大不了你去拉车,我去跑单帮贴补,我还是打听过的,现在很多女人都出来跑单帮,要是买不起车,不过是把自己卖给车厂,赁了车给他们干一辈子……”她不是不明白,说这种话,不仅孩子气,而且简直烂熟,是和他们同处境的男女说过千遍万遍的,却依然有一种黯然的况味在里头。她只是想做出一种运筹帷幄的样子,敷衍着自己,得到昏濛的愉快,她不能想得更深。四周只有吵嚷,她不知蓝核听到了多少。红灯绿灯,远处有跑狗场里群狗乱吠,煮得滚烫的白开水一般,人心惶惶,雪亮的车灯扫到楼房墙上,黑影子在屋里跳舞作乐。

  蓝核听着,却一直淡淡地笑,末了才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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