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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肯河,为我们泣血的爱情作证-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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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肯河,为我们泣血的爱情作证 作者:zhangren
第一章
第一章

  姜大成还没结婚那年,进了一趟县城。从麻姑山脚下经过时,山上正在采石放炮。他听到巨响,回头看了一眼,就有一粒石子平飞三里地,打中了他的右眼。从此,他成了独眼龙,名字也没人叫了。村里村外,凡认识他的,都管他叫“姜瞎子”。

  姜大成自小便父母双亡,独自一人生活在村北头的一间小草房里,闷声不响地活到了二十###,总觉得生命也###天就到尽头。他长得瘦小枯干,有一张马脸,本来就少有待字闺女看上他;再加上这一炮崩瞎了眼睛,大姑娘小媳妇见了他的影便立时逃开,更使他相信:自个儿这辈子只能打光棍了,谁能嫁他这个丑八怪,何况,这个丑八怪还穷得全村子数第一呢?心一死,倒觉得烦恼顿减,浑身轻松,每天只顾起早黑下地干活,但求一饱,别无他念了。当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连山里的野猪都饿得精瘦,村里的饿死鬼更是一天比一天多,大大小小的坟包布满了东山坡。地里的庄稼早就枯死,干巴苗都让人给抢吃一光。姜大成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这天,实在熬不住,终于支撑着下地,东倒西晃地来到后山,想挖点野菜填填肚子。还没爬到半山腰,便远远地看到一伙人正在那里挖坑造坟,正在给一个最新的饿死鬼送葬。姜大成认出来了,那是曲励荣一家子,在村子里,他家有权有势,一直保持着首富的地位,没想到终于也抬出了饿死的人。是曲家哪一个呢?隐隐约约,姜大成听说他家最近大喜,刚从河南说来了一个媳妇。没想到大喜之下,立刻便是大悲,足见天道苍苍,人事无常了。

  一步一步,挨到近前,却见曲家的人草草地掩埋了死人,已经离去。姜大成呆看那坟包,既无墓碑,也没花圈,只有十几张马粪纸剪成的纸钱散丢在坟头之上。他叹一口气,绕过了那小小的坟包,继续朝着坡上走。进入坡顶的树林,他指望着在那里还能找到油蘑、野杏、苣荬菜之类。事实上,几个月的大饥荒,使周围山上的能吃的树叶都给揪光吞尽了,要挖出一根苦野芹都不可能。今晚再吃不上东西,明天连下地都办不到,只有饿死一路了。想到此节,姜大成重新鼓起劲头,在地上狠刨,在草根处猛挖,最后,又朝一棵残存的老榆树扑过去,指望从那已被剥光的树身上,再剥下一层树皮来。便在此时,他觉得,自己断到了一奇怪的动静。姜大成心里一动:“难道是什么野兽?”但他立刻心里一笑:“这方圆百里之内,任何活物都已被饥民啃吃下肚,恐怕连一只田鼠都找不着了,怎么还会有什么野兽?”可是,刚才明明听到了一个音调,不是风声,也不是树响,却很像一种动物的叫声。他停了片刻,抬眼看看,又摇了摇头,不想再理这个茬儿,接着剥皮就是了。还没等他下手,便又听到了那个动静。这一回,姜大成猛然扭过头来了,因为,他听出了,那声音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发出。

  此时,正当夕阳西下,一缕异光透过阴云,射到坡上,更衬出林败树枯,空寂森然。姜大成的眼前出现的只是一片光秃秃的草地,人吃马嚼之后,没有一根完整的草木,看上去那么空旷,那么虚无,就像一个不大不小的恶梦。在这样的地方,会有什么东西还活着,还能发出那样的引人心悸的声响呢?姜大成暗笑自己神经过敏,就要回过头去,再也不理它了。但是,他的头没有动。事实上,他的眼睛瞪得大大地,对着前面五十多米处。就在那里,在空地的中央,突起了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没错,就是那个坟包,是曲家刚刚埋下死人的地方。奇怪地是,刚才姜大成一直盯着那里,却没有把目光直接对住那个坟头。蓦然间,他像是第一次看到它,心里怦怦地跳个不住了。为什么心惊?为什么要这样死死地盯住它?难道说,刚才就是它在发出那个异响?当然不可能。姜大成差点乐出声来,并且,要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了。一个坟包,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动静?一边嘲笑自己,他一边要迈开脚步,远远地离开这个不祥之地。过了一会钟,他惊慌地发现,自己不是在走开,而是正在一寸又一寸地,朝着那个坟包缓缓地走了过去。

  到了坟包前面,呆呆地站住,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在于什么,在面对多么可怕的情况。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拔脚要逃,却发现自己的脚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他整个的人,如同给晒钉上了一样牢牢地定在了那里,半点也动不得了。这时候,太阳下山,把最后一缕夕辉也给抽走了。山坡上顿时变得一片阴沉。夜色把残树、荒草和大大小小的石头都变成了深蓝色,周围的环境变得异样而恐怖。一股冷风悄然吹来,姜大成不由哆嗦了一下,后背上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再听不到一点动静。老头却发现自己无法把眼睛从那坟头上移开,好像,一种神秘的力量,就从那土堆里向他延伸,把他套住,使他不能不感觉到在绝对的寂静中,自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悠悠传出。他把耳朵都快立起来了,要把那怪声捕住。定了定神,他终于让自己相信: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看来,刚才听到的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神经过敏。他差点就要朝那坟包吐口痰,再狠狠地踢上一脚了。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先是听到了一声大响,吓得他也跳了起来,发出了撕心裂胆的惊叫。

  他瞪圆眼睛,张大嘴巴,不相信自己依然活着。事实是,随着那一声响,一块土坷垃飞了起来,直直地打在了他的鼻子上。出现在他的眼前的,分明是一个黑黑的窟窿,正好在坟包的正顶处。从那黑洞中,突地伸出了一只手,正朝着他拼命地摇动,又在半空中连抓了几抓,像是要把空气抓在手中,撕成碎片。姜大成不见则已,一见此情,顿时吓得瘫了半截,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又干嚎了一声,抱头就跑,一头撞在了身后的树上,把脑门上撞出了鸡蛋大的包,还是没有停脚,一口气跑到了山下头。依着他的心气,恨不能跑到世界的另一头,远远地躲开这可怖至极的恶梦。但是,这不是梦,不是梦啊。他跑着跑着,慢慢地停了下来。靠在坡下的一株老榆树上,他喘了一会;又把脑袋转了过来,对着他刚刚逃下来的山坡,心想:“天儿老子哩,炸尸了呀,炸尸了呀!”在村子里时常听到鬼魂作崇、借尸还阳的故事,姜大成从来也不深信,认为那都是鼠妖狐仙之类的荒唐经,眼下自个儿连老婆都没有、饭都吃不饱,听那些个扯蛋的话又有什么用呢?“天啊,真是有炸尸了,真是炸尸了呀!”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浑身无力,软软地坐在半坡下的一块大石上,想把那口气喘匀了再走。他不由自主,又回过头去,朝着那顶坡上眺望。夜色把一切都严严实实地盖住,那小小的坟头更无法看清了。周围的枯树林,在夜色中显得那么幽暗,使姜大成觉得自己跑了半天,还是没有逃出多远。好像,他离那坟头还是很近,那死亡的气息就在他的身前身后转悠着。眼前的小路,曲曲弯弯,朝山下通去。姜大成却害怕他顺着这路走,再也回不了家,只能走到一个地狱般的地方了。他的耳畔还回着坟中的叫声,眼前还晃动着那挣扎着的白手。他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了,只想鼓起最后一点气力,支起身来,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村里,有可能的话,就再也不出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行动,便觉听到了另外一个人,也轻轻地叹了一声。

  她的脸色灰白,像是粘上了不少的白粉。她的头发很长,也很乱,披散在肩上。她的一双眼睛,比古井还深,对着姜大成,发出一种可怕的幽光。姜大成看得害怕,连连后退,手还在朝她指着,颤声问:“你……到底是谁家的?俺怎没……没见过你?”那女人用手理了一下刘海儿,似乎笑了一下,柔声道:“你没见过俺?啊,对了,俺可是认识你哩。你不是村北口的姜大哥吗?是不是呀,大哥?”她掉着一种外乡口音,带出了一种陌生,也显出了一股怪怪的青春。姜大成一听,呆了半晌,眼睛瞪得更大了,反问:“你是哪儿的?是咱这南莫村的?”女人轻轻地点头:“是哩”。姜大成更奇了:“不对呀,南莫村的人,俺哪有不认识的?你说,你姓啥,是哪儿家的?”女人黑黑的眉毛动了两下,声音更轻地说:“俺姓梅,是刚从颧秀山那边搬过来的。”姜大成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他胸中紧收住的那股气,也缓缓地放了出来。“啊,俺就觉得稀奇吗,怎不认识你。”边说话,边小心地又在大石上坐了下来。

  一男一女,坐在山石上,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姜大成偷眼瞧着她,总觉得这个女人有点怪。她怎么会一个人来到山上,这么晚了也不回去?是的,她说她姓梅,可是,最近村里没听说搬过什么姓梅的人家来啊。那女人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姜大成,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他从来也没跟一个女人独处过,这么近地挨着她坐着,很快就不大好意思,要赶紧离去。忽然,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轻声说:“别…别走……”姜大成大惊,觉得她的手好硬,好凉,好像是石头或者生铁一般的东西紧紧地夹住了他,他本能地挣了两下,竟没有挣开。“你……你怎么到这山上来哩?”姜大成结结巴巴地说,不敢看她。“黑天巴地的,这多不好哩。你怎不回家哪?快点回去吧,啊?”那女人蓦地冷笑了:“回啥家?俺没有家。”姜大成愣了一下:“咦,刚才你还说,你……你是老梅家的呢。”女人叹了一声:“那是从前,自打嫁了过来,俺就不是梅家的人了。”姜大成好奇心大起:“嫁了过来?你嫁给谁家了?”女人盯住姜大成,半晌才道:“你真没听说?”姜大成反问:“听说啥哩?”那女人不再说话,有两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姜大成一见,顿时吃了一惊。他想伸出手去,给她擦泪,又想跳起脚来,远远的逃掉。一时间他呆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好了。就听那女人幽幽说道:“俺嫁给曲书记家,都快一个月了,你没听说过?”姜大成听到此,才放松地点了一下头:“啊,你就是曲书记家的儿媳妇啊。”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大对劲,把独眼一瞪,对着她看了一会儿,沉声问:“黑灯瞎火的,你怎么跑到这山上来哩?”夜光之中,那女人似乎诡异地笑了一下:“不是俺要来,是他们把俺弄到这山上来的。”姜大成心里一悚:“怎么讲?”那女人随手朝身后一指:“你没见吗?他们把俺埋在那儿了,瞧啊,那不是吗,就是那个小坟包。”

  “啥?!”姜大成一声怪叫,跳起了三尺高。他看着石头上坐着的那个女人,头发直竖,眼珠子几乎瞪出。

  “怎哩?”那女人奇怪地看着他,歪头问道:“你这是怎哩?”

  “你……你……你是……是曲家儿媳妇?”姜大成有些差气了,手指着她,浑身乱抖。”老曲家下午埋的,就是……就是你……你?”

  “是哩,怎的呀?”女人平和地看着他,好像,还对着他笑了一下。

  原来,曲家埋葬的,就是他家新娶的儿媳妇。原来,姜大成刚才在坟包上看到的,就是她的那只手!是她把自己的坟头扒开,然后就从死穴里钻了出来!我的天啊……姜大成一想到自己刚才是跟鬼坐在一起,还让鬼握住了手,眼前顿时一花。周围是阴森的树林,眼前是森森的怪石。夜色如蓝,衬得天地一片幽深,一片神秘。就在这幽蓝之中,看到这个鬼正身着白服,双眼闪烁,在对着他轻露血色舌尖,作出一种古怪的表情。姜大成要吓死了,可是,那鬼还微微地朝他笑着,跟他说着鬼话。本来就饿得头昏心慌,这一惊吓突然来到,姜大成再也吃受不住了。只听扑通一声,他一头裁倒在地,昏过去了。

  悠悠醒来,睁眼看见苞米杆搭成的棚顶上垂下的一条条灰吊子,姜大成便知道这是在自个儿的家了,而且,正躺在东屋的小土炕上,钪头还是热乎乎的。炕头墙洞里,还点起了油灯。姜大成不想侧已,刚一用心思,便忆起了自己在山坡坟地上的遭遇,一个打挺便坐了起来,浑身都让冷汗打透了。那“炸尸”的模样,她的长发,她的白衣服,特别是她的惨白的脸上显示出的那种神情,那种怪怪的笑……所有这些,都像过电影一样在姜大成的眼前闪动,他真想一头扎进土炕里,把脑袋里的怪影都挤出来,哪怕挤出自己的脑浆。

  他的鼻子先皱了一皱,接着,才知道自己闻到了什么,然后,眼睛就朝着那东西的方向转了过去。在左手边,就是那土坯搭成的锅台。连着多少天没有揭开锅了,姜大成自然也从不往那上头瞧。这时,他只扫了一眼,便惊得张大了嘴巴,流出了一尺多长的哈拉子。空空的台面上,这时出现了一只碗,一只碟子。碗里面装着的是稀稀的红薯粥,碟子里放着一块两合面的烤饼子。三天粒米未沽的姜大成,恨不能咬下自己的手,一见锅台上的食物,痛苦地哼了一声,便残狗扑食一般扑了上去。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他吃的,还是那粥与饼子自己跑进肚子里的,反正醒过神来时,才发现空碗空碟都快给吞下肚了。也就是在这时,他才开始想起来:“哎,哪儿来的吃的东西?是谁给放到这儿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子事哩?”越想越觉得奇怪,越想越觉得害怕,他坐在炕上一个劲地吸凉气,真恨不得把吃下的饼子给囫囵个儿地吐出来。刚要跳下地,查个明白,就听院子门“砰”地一声给打开了,一个粗哑的嗓子叫道:“先把后窗户给俺堵住,别让他小子跑喽!”一阵乱脚声马上到了房后,与此同时,正门也让人一脚给踹开了。从前门后窗,打进来明晃晃的手电,照在小炕上,照在姜大成的因恐惧而扭歪的脸上。看样子,姜大成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说,你把那尸首弄哪儿去了?”

  “他娘的,俺宰了你这奸尸犯!”

  “对,别跟他费事,先干了狗日的吧!”

  “操你娘哩,你给老子滚下地来!”

  姜大成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便给七手八脚揪下炕,按倒在地。他还没来得及挣扎,便觉得自己身子已经腾空而起,出了屋乎,“嗵”地一声给摔到了院子里。稍一醒过神,他便看出,院子里早就稳稳地站着一个人,披着褂子,抽着烟袋,花白胡子冒出一股股青烟来。姜大成跪在他的面前,哀声叫道:“曲大叔哎,俺这是怎哩?俺啥错误也没犯哩,俺真是啥错事也没干哩。这是干啥呀,干啥这样整俺哩?”那人还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听任烟气袅袅升起,再没有作出任何别的表示。这时候,屋子里可是炸了窝,但听得搬锅声,砸缸声,扒炕声,拆破家具声,夹杂着粗鲁的叫骂,气愤的咬牙,用那只碗打破窗户,又把那碟子狠狠地摔到墙上,摔出惊人魂魄的声响。不多时,就有人快步来到那—抽烟袋人的面前,大声报告:“炕洞里没有。”又有人跑来,急切地说:“柜子里没有。”还有人从后院跃到前边,叫道:“菜窑里看了,没有!”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他们还是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齐忽拉地站在那抽烟人的身边,姜大成实实地给围住,好像是一帮训练精良又多日无食的良种犬,只等主人一声口哨,便要扑上去,把这个可怜的猎物撕成一百片了。

  “有人看见了,你到后山,把俺家的坟给挖了。”

  一字一板,那抽烟人说话了。他声音很轻,也很低,可是,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当他说话时,眼睛只是平平地看着前边,好像他是在对这个地球以外的生物说话,而所有这个地球上的人类,他是看不上眼的。他叫曲萌贵,是这个鲁南山村的村支书。闹土改那年,他失手打死了自己的老东家,吓得差点死过去,以为这下自己非得偿命不可,设想到却受到了表扬,很快入了党,提拔他当了干部。从此这个粗俗的、充满人欲的长工便认识到,在这个新世道里必须搞阶级斗争,必须时刻寻找新的敌人,最关键的是,必须把一切生活准则都朝着极左的方向扭转,哪怕转到最后荒唐的地步也不怕,哪怕出了人命也在所不惜。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村支书,凭着如此的本能,在村里搞除四害,搞合作化,搞大炼钢铁,把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一个介于地狱和人间的村庄,在这里,人人都穷得要命,唯曲家富得流油;户户都饿死过人,唯有曲家吃得红光满面,连打饱嗝,精神头越来越足。十几年来,曲萌贵已经习惯于当土皇帝,统治这个小小的王国,看着他的臣民跪在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嘤嘤哭泣,哀哀求饶。

  眼前一黑,一只麻袋片蒙住了姜大成的脸,紧接着,他的身子例给塞进了那架破炕柜里。忽忽悠悠,姜大成觉得自己给抬了起来,出了院子,朝着村外走去了。他想象不出他们要拿出什么手段对待自己,反正是最可怕的手段。奇怪的是,曲书记再也不说话,民兵们也只是抬着他走路,没有再骂他的八辈祖宗了。这种不正常的沉默,更令姜大成毛骨悚耸然,惶恐不安。炕柜一会歪到左边,一会歪到右边。很快地,它的一头就高高地撅了起来,使姜大成的脚朝天上,脑袋一个劲地倒控朝地,。全身血液涨涌,眼珠子都要给涨了出来。“放了俺吧,放了俺吧,俺啥事也没干哎,啥事也没干哎……”可是,哪里还有人再听他的?

  忽觉炕柜一平,似乎给放进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所在。姜大成止住悲声,竖耳静听。他期待着炕柜打开,把自己放出来。他甚至作好的挨顿暴打的准备,只要还剩下一口气,便有机会,跟曲书记把事情的经过说明白,让曲家明白这是误会,他根本就没有掘过坟,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哗啦啦”一阵响,有什么东西落到了炕柜之上,把姜大成给吓了一跳。他猜不出那是什么东西,就听“哗啦啦”之声响得更厉害,很快变成沉重的撞击声了。他听出那不是别的,而是一块块的土朝着炕柜倾泄下来,他才发出了骇人的尖叫:“天啊,他们是要把俺活埋哎!”这一声,震得他自己全身乱动,却没有半点传出炕柜。因为,只用了几分钟的工夫,整个的炕柜便被黄土埋住。姜大成只喊了几声,就再也没有力气。他张大嘴巴,要喘气,哪里还能喘得上来?本来他的身子已经绷紧,要挣脱绑绳,要从这活棺材里跳出来。随着空气一丝丝消失,他的身子也一点点软下来。最后,他躺下来,觉得自己正在化成一股污水。虽然嘴巴还大大地开着,心里却明白,自己的灵魂正在挣扎,要离开自己的肉体,永远地离去。

  过了不知多久,姜大成已经处于幻思状态。他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一百年了。她是如此年轻,如此好看,虽说已经成了鬼,还是充满了女人的那股温暖和娇柔的味道。她的一双大眼睛,闪着美丽的光芒,紧紧地盯着姜大成,快把他吓死了。他把眼睛移开,不敢再看。可是,他是多么想看着她,多么想看这双动人的眼睛啊。她的手又伸过来,紧紧地压住他的手上,轻声说:“别怕了,没事了,他们找不到咱们了。”姜大成激动得浑身要抽筋,颤声道:“是你把俺背回家的,是你……是你给俺弄的吃的,对吧?”女人点点头:“俺从老曲家偷偷拿的。”姜大成差点叫起来:“啥?从老曲家偷……偷的?”女人冷笑一声:“眼下全村家家断粮,只有他家趁吃的了,不偷他家,还偷哪—家?”姜大成瞠目结舌,一时说不上来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地问:“你不是他家的儿媳妇吗?怎这么恨他家哩?你……你好好地刚嫁过去,怎就死哩?”一句话,说得那女人“哇”地一声哭了。

  哭了好一会儿,那女人把头发一甩,对姜大成说:“俺这样对你,你定是心里不拿俺当好女人,是不是哩?”姜大成忙说:“不,不哎。”心想:“你跟俺,都不是人,已经是死鬼哩,还说这些干啥哩?”听那女人哭了一会儿,幽幽叹道:“你可知,俺是怎么死的吗?”姜大成看着她,不敢说话。那女人叹了数声,方才说道:“曲家有个傻儿子,你知道吧?”姜大成顿道:“怎不知哩?傻得像一堆狗屎哩。”女人说:“可那就是俺的男人哩”姜大成叫了起来:“啥?那傻子也娶媳妇?他连自个儿长没长###都不知道哩!”此话太粗,情急之下,竟然脱口而出,把他吓坏了。偷看一眼,见那女人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浑没注意,姜大成这才稍稍定下了心。女人道:“那个老王八蛋,他给儿取亲是假,要干那老不要脸的事才是真哩。”姜大成不敢接口,听那女人时断时续,把个中的原委慢慢地说明白了。

  原来,曲萌贵一直在张罗,要给他的傻儿子说媳妇。邻村近屯的人都知他儿子根本没有半点自理能力,吃饭都得别人喂,谁家闺女嫁给他,还不等于嫁给了猪?是以都像躲瘟疫一般地躲着曲家说亲的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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