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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肯河,为我们泣血的爱情作证-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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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要浪费时间呢?所有这些审讯,最终要达成什么结果呢?他几乎要叹气了。因为他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却没有人能理解了。一句都不可解。他要是说多,这里的人,就更要认为他精神失常了。

  这个提审,他的眼神,和他的口气,不就是带出了如此的推断吗?那个“为什么”里头,不就是要确定,凤友是不是有心理上的病症吗?

  凤友微微笑了。他看着那个提审,那个紧握着钢笔准备记录的女书记员,看着屋子里的柜子,上面的标签,看着窗户上的铁条,把眼睛就眯了起来。“为什么呢?”小郭问,“为什么必须这样呢?”小郭觉出,自己这样的问法是愚蠢的。看着凤友,他为他的嘴角的笑纹而深思。他觉出,这个农村青年,已经体验出了人生的微妙的真理。对此,他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这样的感觉,一旦出现,他就想把它克制住。他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可是他没有办法。它,那么生动地显理在心里,他几乎想把它写下来了。“因为。”凤友说,“这是我的人生使命。”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轻飘飘出来。小郭以为他是在戏谑。然而他看出了,在他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戏谑的意思。“为什么不到乡里,到县里,找公安部门?”小郭问。话出口时,他便醒悟了:这个问题,已经由凤友在刚才的话里,作出回答了。他轻劝地咳了一声。如果有可能,他想把这个问话收回。

  “这是我的人生使命。”凤友道。

  他强调了“我的”这两个字。看着那个提审的眼睛,他心想:难道,他会理喻这两个字的份量吗?他所代表的机构,怎么会考虑这样的因素?他张了一下嘴巴,想把这两个字的真义说明白。那提审的目光,使他意识到了,这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必要的了。他就把两手在大腿之间夹紧,更轻地叹了口气。审讯一直持续到晚上。在以后的两个星期里,几乎天天如是。小郭处于一种奇怪的境地:每当他觉得自己取得了进展,最后,总是发现一无所获。他对这个农村青年接触越多,越不理解他;了解得越深入,心里也就越迷惑。在此期间,别的提审员也审过。他们都认为,这个姜凤友不是神经有病,就是心理变态。在各方面,他们都看出了他的不正常。小郭的看法,与他们不同。他把凤友的不正常,归诸于更为复杂的因素。复杂得超出了他的想象。有时候,他又觉得,它不是那么复杂。事实上厂它太简单。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失去了悟解它的机会。

  案子结束前的一星期,他最后一次提出了凤友。因为没有什么更多的情况,这最后的审讯,实际上,是他个人的一次心理经验。他总以为,虽然历时三个月,他们还是什么也没审出来。局长和其他人都很满意。小郭在心里,一直有着这样的希冀:他能从这个人的身上,发现别人无法发现的东西。

  “你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吧?”小郭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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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紧紧地盯着凤友。三个月了,此人的面容,几乎没有变化。人,会有这样的心理素质吗?他几乎入神了。凤友点了点头。“可是。”小郭更尖锐地观察,“你,并不害怕。”凤友又点点头。“能说说,此刻你在想什么吗?”小郭问。凤友舔舔嘴唇。他看着小郭时,头稍稍歪向了一边。“什么也没想。”他说。小郭一眼就看出,他说的是真话。小郭知道,此人从未说过一句假话。除了真诚地实现自己的人生目的,他,不再需要任何别的。“可是。”小郭字斟句酌,“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秘密。”凤友只是看着他,毫无表示。“你认为自己不是凡人。”小郭说,“你把自己当成了神。你以为,自己就是执法的人。你觉得,自己不是杀了人,而是铲除了邪恶。完完全全,你是生活在一种幻觉中。在那里你有一种满足感。所以,你才什么都不怕了。是这样吗?”凤友凝视着他,好久好久。最后,他轻轻摇摇头。

  “你说的,完全错了。”他小声道,好像,怕自己的话把谁惊醒。“我从未把自己当成别人,更不要说神了。我就是我。做这件事,我不是怀着快感。也没有什么满足。那是我的人生的一部分。我要的是最完满的人生。现在,我的目的达到了。”

  这是他对小郭,对所有审问者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案子,也就永远地成了一个不解之谜。

  结案以后,凤友的家人,来看过他一回。他的妻子刘颖来过两回。公安局的人注意到,这一家人都很奇怪。他们没有预想中的那样,大哭大恸。他们悲哀,几乎可以用另一个词来形容:骄傲。是的,他们一家人,几乎怀着骄傲的心情,跟局里的人说起凤友。也就带着那样的表情,他们跟他见面,他们流泪,小声地哭。然而,最后留在心底的,不是绝望。他们跟他的关系,除了亲情,还有着更不可言传的东西。刘颖第一次跟家人同来。第二次,她是一个人来的。跟凤友在那里,不知说了些什么。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那么长,远远超出了限定。看守员事先得到了小郭的关照,对于这个犯人,在各方面都予以宽容。因而,也就不去多作理会。刘颖离去时,人们注意到,她的脸上挂着泪痕,神色却更显坚定。她的举止,她的眼神,给了人们这样的印象:当别人以为她伤痛欲绝时,她却得到了一个真实的保证,那就是,她不会跟凤友分离。他们有了一个可能,不仅不分离,还要永远地厮守在一起了。也许那是一个启示。是凤友给她的,也是她自己的悟性使然。在外人的种种猜测中,没有一样能作完满的解释。看着她的样子,只能在心里轻轻地叹一口气。凤友,以及跟凤友有关的一切,都超出了他们生命的常识。

  当刘颖擦干眼睛,沉稳地走出大门时,她再不看别处,只把目光对向更远的地方。那里是天地相接之处。没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更无人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凤友跟她在最后一次谈心时,所传达的一切,就这样,永远地埋在了她的心底。

  行刑的头一夜,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一大早,法警们就乘着专用卡车,来号里提人了。凤友跟着警察出了门,就被雪光映得眯上了眼睛。虽然戴着手铐脚镣,他的动作还是轻快、灵活。上车时,两个警察架着他。没等他们使上劲,他已经跃进了车厢。车子朝北驶去。天冷,又太早,一路上,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凤友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样的问题上:下雪了,而且,它有着什么目的。他的眼光就朝远处延伸。铺满雪的街道,房屋,灯柱,主席塑像都在接受着他的检视。这样,他就更能肯定,那个目的确实存在。阳光初照,把白雪显得更加洁净之时,他觉得自己已经领悟了那个目的。卡车出城,进入了北郊。白雪厦在大片的田野上,如同一张巨大的纸。凤友顿时有了激动。在他看来,它不是别的,正是天地之间的一次接触。它要表达的,是一个宏伟的感情。如果有可能,它要把这激情写下来,写在这巨大无比的白纸上。

  他就有了一个冲动。虽然手不能乱动,他还是动了一下。他想把它举起来。他觉得,自己可以完成这个。他可以在这张巨大的雪原上,写下什么。那一定是最激越的文字。他要写得龙飞风舞。因为,他要表达的,是前无古人的感觉,是一种超出人类的庸俗的激情。法警把他的胳膊按住了。他喘息着,眼睛更疯狂地看着那边。那大片的雪原,引起了他的想象。他觉得,在一秒钟之内,自己已然完成了。一种奔腾的热情,已经化为天书,写在了那块雪做的纸上。他已经把自己表达得淋漓尽致。他要自己放松。于是,他就舒了一口气。对着法警,他差一点有了笑容。法警把他的胳膊放开。看着他的样子,他们在心里更有疑忌。车行三十里,来到了桦花江边。在江堤之下,有一片沙丘。那里就是法场。从满州国时起,就有了在此处决犯人的传统。

  远远地,看着沙丘上的枯树荒草,也已被雪压抑着。那洁白的力量,竟然胜过了荒芜。凤友的心里的冲动,就再一次产生。对他来说,此时已经没有偶然性。这雪,这洁白,这压倒一切的力量,全跟他联系着。对此,他没有一秒钟的怀疑。现在就更加肯定了。所有那些污秽的、残破的、丑陋的、灰暗的东西,构成了这个世界的主要成份。它们是不可战胜的。每时每刻,它们都在蔓延,在征服,在统治。它们把绝望和失败,散布到了人的心里。人们一天比一天气馁。因而它们就更强大,更有力。一夜之间,情形就变了。那洁白的雪,就盖住了一切,也战胜了一切。

  它用不可思议的力量,一千里,一万里,把丑恶远远地推开,把整个的世界净化。那么白,那么美,它不可能不是一首诗——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而且,它自己就在歌唱着,欢呼着,把它的诗情朝着更广阔的方面渗透。凤友的眼睛湿润了。头一回,他不为自己的泪而羞。不管他的目光投向哪里,雪的光芒,总是朝着他闪耀。那洁净的美,那无边的召唤,都是为他而发。他发着抖,也要回应。他把嘴张大,也想着对那披着百雪的山脉发出和声。

  车停下了。法警把他架了下来。

  凤友脚踏着雪,听着那清脆的响声,心头不由得一动一动。他蹲下身子,在地上捧了一把雪。在当警们惊讶的注视下,他把雪送人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他的样子,完全不是为了解渴。他的嚼声,也没有任何吃东西的意思。他,只是要接近雪,再接近。他要跟雪化为一体。他自己已经是某种雪的组合。执刑法警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是最后要要求吗?”凤友问。他的平淡,使法警答不上来了。自己走到了行刑地点,他看了看天地,才慢慢地跪下。按照要求,他应该朝北才是。那样,有江堤作为背景,会有安全的保证,不致于流弹失于控制。凤友看好了自己的方向,朝着东边直直地跪住了。他低下头,看着地上。雪花清楚地闪烁着花纹。他深情地吸了一口气,顿时又一次热泪盈眶。这时候,他忽然明白了,刘颖最漂亮的时候,就是在接吻的一刹那。那时候,她的笑容,就明亮地把她的脸映出了光华。她的动人的眼就闪现出情波。而当他的嘴唇亲上去时,就发现她的美丽那么惊人,一时之间,竟不敢动了。

  他第一次跟她接近时,是多么笨拙啊。当她的身子挨上来时,他自己一下子慌了。因为下身的胀起,也因为他对这个事实的恐惧,他是多么可笑地躲着她啊。当她问他为什么时,他又是如何地脸红,如何地羞惭欲死啊。最后一次见面时,刘颖跟他之间,感情的交流,达到了极境。他们都知道,因而,最后他们什么也不说了。他跟伍占江他们胡说的几个“证据”,有一个可能不是胡说了。刘颖最近接到了县里的通知:邬秘书的恶行已经被揭露,刘颖母亲的罪案,都是他一手策划,那一百万块钱,都落在了他的手中。刘颖妈可能得到最后的解脱。而刘颖的劳教判决,也已经正式取消了。她会回城,跟母亲生活在一起。对伍占扛的那些“根子”的进一步揭露,就由她来完成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和孩子的生活也有了保证。

  凤友想着孩子,想着他的小手,他的尖细的小嗓门,心里涌起了暖流。宝光只有五个月大,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可他总是盯着他的妈妈,看也看不够。因为他知道,妈妈最漂亮。看见妈妈,他就高兴了。凤友用肥皂吹出一个大泡。宝光看见了,咧开没牙的嘴,乐了。一下于,他竟然站了起来。先是扶着墙。后来,就哆哆嗦嗦自己站住了。他的小屁股,前后晃着。他拍着小手,朝着肥皂泡欢呼。以后,凤友闲下时总是帮着他站起。为了鼓他的劲,先是给他吹肥皂泡。那泡儿的美丽,把宝光引入了奇境。他拍着的手,叫唤着。他抓它们,自己就摔到了地上。刘颖心疼,生了气。凤友娘抱起孩子,骂着凤友。宝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他不哭了。直直地看着凤友,他乐了起来。脸蛋上的酒涡,那么可爱的动着。他的眼睛象极了刘颖。而他看着凤友,那样的笑逐颜开,凤友一时不知所措了。那一刻,他觉出了人生的辉煌。法警上前,指出了他方向的错误。凤友摇首。他的表情,无比严肃。“我不是可以有个最后的要求吗?”他轻声道,“这,就是我的要求。”眼睛凝视着东方,他知道,爷爷的坟墓,就在那边。那个灵魂的声音,低低地,又已经传来,在他的耳边回响。他把自己的目光跃过了雪原,跃过了雪岭,跟那里的信息,最后一次沟通。

  也就是此时此地,那个苦恼着他的问题,忽然闪亮了。他就知道,自己对它的不可解内涵,有了真正的解答。他的存在,跟他的虚无,原来都是一回事。它们只是他的本身的两个方面。因为,他的肉体,他的生命,他的物质的存在,经过了二十多年的运作,眼下一步把它的本质显现出来。没有此刻的紧张,他不会有这样的领悟。只有这时的人生,才能够洞察秋毫。也只有这时候,他才能一下子看清了他不可能看清的东西。所有的存在,都是不真实的。唯一的真实,就是那不存在的东西。那是他的灵魂。或者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名字:是他的本质。它不可能存在于具体的地方。因而,它跟他的肉身没有关系。它是永恒的。在他生前,或者,在他死后,它,都以自己的方式存活。它,永远在空间和时间中穿越。为了它,他才有的那股冲动。为了它,他才知道什么是完美,什么是不完美。他的理想,原来就是它。它,决定了他的真正的追求。

  此时他才明白,自己的心愿,已经实现。他对那个最完美的世界的追求,在这雪花的映射中,已经得到了满足……

  他的眉毛,由于刚才的紧张,本来是紧紧地拧着的,渐渐地舒展了。他的那一口气,因为过于集中的心神,一直是提着的,一点点呼出了。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平和。他的眼中,又映出了雪的光芒。因为在这一刹那间,他的灵魂获得了最深沉的感应。

  姜家的先人,都为他感到骄傲。他自己的血液中流着的是纯洁的元素。他不是简单地报了仇。一种不可能平复的的污染,被他洗清了。一次最重大的危机,被他解除了。姜家的那万劫不返的耻辱的记录,由于他的作为他对理想的追求,而得到了挽救。在最后的时刻,他为自己和自己的租先,赢得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对抗。

  这无边的雪原,告知了他的胜利。他的一生,要在此得到最完满的结果。他抬起了头,看着天空。一种随时可以飞升的感觉,使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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